小樹霓裳

·01·

“喂，你……你是小帆嗎？”

“是我，請問您是？”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陌生號碼，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不過聽得出，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虛弱。

“小帆，我是媽媽呀……”

瞬間，我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還不記事的時候，媽媽就離開了我。她走以后，“媽媽”這個稱呼便塵封在了我的記憶里。爸爸現(xiàn)在的妻子——妹妹的媽媽，我叫她“靜姨”。

我和爺爺奶奶住在鄉(xiāng)下，爸爸、靜姨和妹妹住在鎮(zhèn)上。盡管靜姨對我很好，平時，我也很少去鎮(zhèn)上那個家。即便開學后要去鎮(zhèn)上讀初中，我都沒打算過去住。

我的媽媽叫白茉莉。聽奶奶說，媽媽當年本想帶我一起離開的，可爸爸說什么也不同意。這些年，媽媽沒來看過我，也沒給我打過電話。平時，爺爺奶奶和爸爸在家很少提起她。我對她的印象，只來自于抽屜里的那張照片。

照片上，一艘白輪船?？吭诤＿?，爸爸和媽媽肩并肩倚靠在圍欄上。媽媽身材高挑，皮膚白凈，天藍色的長裙和烏黑的秀發(fā)被風吹了起來，看上去仙氣飄飄。這張照片是爸爸媽媽十幾年前拍下的，一直放在我書桌的抽屜里。有時候，爺爺奶奶不在家，我會拿出來看上一陣子。

聽奶奶說，媽媽和外公住在茉莉灣，那里有一片海。照片上的白輪船，就是外公當年駕駛的。

“小帆，你……你能來茉莉灣看看媽媽嗎？”電話里的聲音有些顫抖。

“您把具體地址發(fā)給我吧，我周末過去?！蔽铱刂浦榫w，但眼前仍是霧蒙蒙一片。

·02·

周末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前往茉莉灣的火車。

茉莉灣距離我家不算遠，從縣城坐火車只需要三個多小時的時間。這幾天，我沒跟爺爺奶奶和爸爸說起媽媽給我打電話的事。我都上初二了，我相信自己可以把事情處理好。

我的座位挨著過道，乘務員和旅客們來來回回地走，把我的心攪得更亂了。我掏出手機，聽起了音樂，聽著聽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一艘白輪船向我駛來，甲板上，還有一個天藍色的身影在向我招手……

不一會兒，我便醒了。從小到大，我不止一次做過關于白輪船的夢。我夢見白輪船載著爸爸媽媽和我，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漂流……或許是這個原因，我特別想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白輪船。記得九歲那年，我制作了一艘輪船模型。一開始，我用白色泡沫塑料刻出了船形，然后把竹簽插在上面做圍欄;后來，我又拆掉了遙控車的發(fā)動機，安裝在了輪船模型上。去年，我網(wǎng)購了制作輪船模型的材料，一有時間就悶在屋里完成自己的作品。最終，我制作出來的白輪船和照片上的那艘頗有幾分相似，還能在水中快速航行。作品送到縣里參加比賽，還獲得了科技制作大獎。

夢中的場景讓我不禁又想起了媽媽。這些年她過得好嗎？她還會像照片中那樣年輕美麗嗎？她為什么一次都不來看我呢？

我打開書包，把書包里的盒子拿出來，抱在了懷里。盒子里面的東西，是我準備送給媽媽的禮物。

·03·

快到中午時，火車到達了茉莉灣站。

茉莉灣因臨海和種植茉莉成為了著名的旅游景點，每天往來的游客特別多。出站口處，等候接站的人踮腳翹首，左顧右盼。幾張寫著名字的白色卡片在人群里晃動，像一只只飛翔的海鳥。

出站后，我翻找出媽媽發(fā)給我的短信：小帆，媽媽住在茉莉灣海濱天香村2號，出了火車站你轉乘通往茉莉灣的大巴就能到達。如果可以的話……媽媽會在大巴下車處接你。

雖然我沒明白媽媽說的“如果可以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我還是按照她說的坐上了通往茉莉灣的大巴車。

大約二十多分鐘，大巴車到達了茉莉灣海濱。

遠遠望去，茉莉灣像一個巨人的腳掌，腳跟留在墨綠色的海島上，腳尖卻踏進了遙遠的天邊。天空和海水融在一起，不知道是海水流進了天空里，還是天空把藍色的顏料撒進了海水中……腳下，大大小小的石塊，不時地跟我的腳掌打著招呼，仿佛在歡迎我的到來。不遠處，有一塊通往天香村的指示牌。沿著指示牌的方向，隱隱約約可以望見遠處山腳下的一排排小房子。

我等了很久，直到大巴車的乘客走光了，也沒有看到媽媽的身影。我有些失望，拿起手機撥打了那個陌生的號碼，可電話那端傳來的卻是“嘟——嘟——”的等候音。

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欺騙？是無奈？還是另有苦衷？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這么做。

突然，一位穿著藍花上衣的老奶奶走到我的身邊。她打量著我：“你是小帆吧？”

我有些驚訝：“我是。您是誰？”

奶奶說：“我是你媽媽的鄰居，她托我來這里接你。你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呢，你長大了很多，不過樣子沒怎么變哦。”

“奶奶您好！那，我媽媽呢？”我著急地問。

“你媽媽……先回家吧，回到家我慢慢告訴你?！?/p>

我心里有很多疑惑，但卻問不出口。奶奶帶著我，沿著海邊向前面的村落走去。不一會兒，我們便進了天香村。十幾排精巧的木板房，高一層低一層地排列得錯落有致。木板房的四周，圍著低矮的柵欄。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種著茉莉，有的種在石頭砌成的花壇里，有的種在花架上。

走到村中靠近山腳的地方，奶奶告訴我，這里就是媽媽的家了。媽媽家的木板房面積很小，看上去也很老舊。院子中間有一個石頭砌成的花壇，里面開滿了茉莉花。金屬牌上的“天香村2號”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了。

·04·

奶奶拿出鑰匙，打開了門上掛著的古銅色鎖頭，引我進了屋。

一進門是廚房，往里走是媽媽的房間。房間里，一個帶玻璃門的衣柜連著梳妝臺;靠近窗臺的墻角處，是一個木色的簡易書架，旁邊掛著媽媽和爸爸的照片——是我抽屜里那張照片的放大版。透過衣柜的玻璃，我看見了媽媽在照片中穿過的那條天藍色長裙。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留著。

推開里間的門，我呆住了。房間四周的墻壁上，掛滿了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貝殼。太陽貝、綠象牙貝、海蝸牛、鸚鵡螺……應有盡有。我摘下一個大鸚鵡螺，仔細打量，突然發(fā)現(xiàn)螺口的內壁上標有日期。又看了幾個，原來每個貝殼上的日期都是不一樣的。

“這些貝殼都是你外公從海邊撿回來的，每一個貝殼里都裝著一個故事呢！”奶奶說，“過來，看看這個，你外公做的?！?/p>

奶奶說的是木柜上的貝殼船。貝殼船是用白色扇貝拼成的，高聳的船帆下，還站著一位老人和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胖嘟嘟的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我小時候真有幾分相像呢！我捧起貝殼船，輕輕地撫摸著。忽然，小男孩衣襟上的字像飛來的石子一樣擊中了我的心，那是我的名字——小帆！這兩個字像一雙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瞬間，我淚如雨下。

“奶奶，媽媽呢？我的媽媽，她去哪里了？”看著清冷的房間，我內心產(chǎn)生了極度的不安。

奶奶沒有回答我，而是打開木柜，從里面取出一本彩鉛畫冊，遞給我說：“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p>

藍色的封面朦朦朧朧，像天空，也像大海。

第一頁上，深藍色的夜空中，群星閃爍;年輕的媽媽坐在海邊，仰頭望著星空。下方有一行秀氣的小字：一閃一閃的星星，像一雙雙嬰兒的眼睛，那最亮的一對，是小帆的。

第三頁上，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漂著一艘白輪船;滾滾的浪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下面寫著：白輪船在哪里，父親就在哪里，他從未離開過大海。

倒數(shù)第二頁上，在一所鄉(xiāng)村學校的操場上，扎著馬尾辮的媽媽正帶著一群孩子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下面寫著：海那邊有個小村莊，村莊里有所小學校，學校里，有個新來的老師……

最后一頁上，東方的天空仿佛被抹上了一層厚厚的蛋黃醬，海面像一條由陽橙、煙灰、黛藍色毛線混合在一起織成的大圍巾;遠處的海平線上，升起一個橘色的圓盤。下面寫著：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每天升起的都是新的太陽！

看著這些畫，我的心像翻滾的大海，久久不能平靜。

“走，我?guī)愕缴缴系耐ぷ永镒?。在那里看海，會有不一樣的感覺?！蹦棠汤鹆宋业氖?。

·05·

沿著山路，我跟著奶奶來到了半山腰的亭子里。

亭子里有兩排木椅，奶奶讓我坐到南端的木椅中間。坐在這里看海，看到的似乎不是海，而是一幅水粉畫。我的眼前仿佛隔著一層輕紗，天空、大海和島嶼，都變得朦朧起來……

“小帆，奶奶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點點頭。

“你外公的船開得特別好，村里的人都叫他‘船王’。十幾年前，他駕駛一艘客船遠航，途中遇到大風暴，輪船發(fā)生了故障。為了救船上的乘客，你外公耗盡了體力。被救醒后，他的腦子就出了問題，整天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除了你媽媽，村里的人他都不認識了。你媽媽想把他帶到你們家一起生活，可他一離開海邊就特別暴躁。你媽媽不想拖累你和你爸爸，就扯謊，說她不喜歡你們那里的鄉(xiāng)村生活，一個人回到了這里，照顧你外公。漸漸地，你外公的病情有所好轉。誰知，去年春天，他突然失蹤了。沒過多久，有人在海邊撿到了他的一只鞋子。你媽媽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在大海里安詳?shù)厮恕４蚰且院?，你媽媽一病不起。昨天，她離開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因為不放心你，才給你打了那一通電話。你媽媽告訴我你們約定的時間，說如果可以，她就去接你;如果她……就讓我替她去接你。”奶奶抬頭看向遠方，眼角掛著晶瑩的淚花。

雖然早有預感，但奶奶說完后，我還是沒能忍住，放聲大哭起來。此刻，我終于明白了媽媽短信中“如果可以的話”是什么意思……

奶奶過來輕輕抱住了我。

“在另一個世界里，媽媽會和外公重逢嗎？”我抽泣著問。

“會的。而且，他們都是笑著離開的?！蹦棠膛牧伺奈业募绨颉?/p>

山上靜悄悄的，山風停住了腳步，我哭了很久很久。

從山上下來，奶奶帶我去了天香村附近的海邊，那里停泊著一艘破舊的白輪船。

“這就是你外公當年駕駛過的那艘白輪船。你外公去世前的那些年，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整天都待在船上……”

眼前的白輪船，似乎蒙上了時光的灰塵。白色的油漆里，仿佛摻進了焦糖汁。有些地方的油漆脫落后，被重新上色，像破衣服上打了補丁。

甲板上，仿佛有個天藍色的身影在朝我招手。我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靠著圍欄，請奶奶幫我拍了一張照片。我轉過身，凝視著大海，這一刻，我感受到媽媽的愛像大海一樣深邃，像茉莉花香一樣悠遠。雖然她不在了，但她把這份愛留給了我，留給了這個世界。

從輪船上下來，我蹲在了海邊的石頭上。一排大浪花撲到我的腳下，把我的褲腳弄得濕淋淋的。我打開背包，取出了準備送給媽媽的禮物——白輪船模型，把它放進了大海里。我輕輕地按動發(fā)動機開關，“白輪船”朝著大海和天空相接的地方駛去……

“媽媽，您看，那艘白輪船是外公駕駛的，它開往了海那邊的小村莊！”

·06·

回到家后，我把去茉莉灣這件事告訴了爺爺奶奶。爺爺奶奶聽后責怪我一個人出去太危險，警告我下不為例。當我告訴他們媽媽因病去世的消息后，爺爺奶奶愣了一下，趕緊聯(lián)系了爸爸。隔天，我們一家人全都趕到了茉莉灣。

為媽媽處理完所有事情后，爸爸摟著我的肩膀站在海邊，自責地說：“小帆，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媽媽，沒有照顧好你。當年……”

我打斷了爸爸的話：“爸爸，我理解。我明白，我們的生活中會有很多無奈，無論怎樣選擇，心中都會留有遺憾。愛有許多種，有一種是即使不在身邊，也會永遠溫暖;有一種是即使在身邊，如果不用心感受，也會視而不見……”

爸爸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不太相信我會說出這么成熟的話。

這些，是媽媽與外公教給我的。

開學后，我到鎮(zhèn)上讀初中，和爸爸、靜姨、妹妹住在了一起。我把抽屜里的照片和那位奶奶幫我拍的照片，都放在了家里的床頭柜上。

茉莉灣的白輪船，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