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在《暫坐》中塑造了走出體制、走出家庭,獲得經(jīng)濟獨立的都市單身女性。她們在男權中心的社會里左右奔突,逐漸被“異化”,不得不把情感寄托于同性之間的情誼,卻又避免不了“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悲劇,揭示出女性在當下社會仍未跳出依附于男性這一怪圈的現(xiàn)狀。與此同時,賈平凹在表現(xiàn)這些都市女性群體生存困境時顯示出的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也促使人們重新思考中國的婦女解放問題。
近百年來,中國文學對婦女解放問題的探討從未中斷,自魯迅先生提出“娜拉走后怎樣?”這一問題后,不少作家對“出走的娜拉”進行了書寫,但是像賈平凹這樣以20余萬的篇幅書寫十多位出走“娜拉”的境遇的作品還是第一次。賈平凹通過《暫坐》這部作品重新審視了21世紀的婦女解放問題,揭示了婦女解放的殘酷性和失敗性。通過《暫坐》,讀者看到了“這個社會說是婦女翻身,其實仍然是男性的社會”的本質。
一、未曾消亡的男性依附
21世紀以來,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實現(xiàn)自我價值,成為越來越多女性的追求,尤其是都市女性這一群體首先感受到了市場經(jīng)濟給女性帶來的機遇。這些進入都市的女性逐漸實現(xiàn)了物質上的富足,生活場景也由“家”這一私人的空間轉向“社會”這一公共空間。然而,看似對女性開放的社會機制無形中存在著眾多難以打破的性別限制,使得這些拼搏的都市女性擺脫了對家庭、對丈夫的依附后,依然擺脫不了家庭之外男權中心社會的樊籬。
(一)物質上的依附
《暫坐》中的“西京十玉”都有自己的事業(yè),她們不僅投身于社會工作,還個個都是老板。她們穿名牌衣服、背名牌包,出入高端娛樂場所,周旋于各種社會關系網(wǎng)絡,顯示出新時代女性對自我價值的追求。然而,即便她們成功富足,仍然擺脫不了男性權力的支配。賈平凹敏銳地捕捉到這些女性生意的運作大多與某些男性具有聯(lián)系,她們獨立生活的基礎依靠的是男性群體織就的一張張關系網(wǎng)絡,海若的茶莊依靠齊老板和市委秘書長照顧,陸以可的廣告牌需要討好局長才能獲批,向其語的能量艙館靠申老板經(jīng)常介紹顧客……這些女性一旦處于困境,或者需要在事業(yè)上更進一步,必然要依賴于男性這一群體的幫助。
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指出:“這個社會所有通向權力(包括警察這一強制性權力)的途徑,全都是掌握在男人手里。明白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政治的本質就是權力?!薄稌鹤分械哪行?,或是身處官場掌握大權,支配著資金和各種社會資源;或是占據(jù)有利的商業(yè)地位,擁有雄厚的財富;或是社會名流,占據(jù)一席之地。這些男性在改革開放初期較早地進入社會公共生活,早女性一步占據(jù)社會上有利的位置,如今女性要和他們搶占資源、取得成功,無疑處于劣勢,所以她們只能依附于這些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男性,從而獲取“附屬利益”。不過,這種依附具有很多不確定性的因素,一旦這張由男性群體織就的關系網(wǎng)受到損害,“西京十玉”就會陷入生存困境,受到連帶影響。小說最后,海若因市委書記的“落馬”被帶走調查,應麗后受到生意人胡老板的影響損失一大筆錢財,向其語因討好范老板與司一楠的關系惡化……總之,在高度商業(yè)化的社會,女性似乎無法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社會資源和財富早一步被男性所控制和掌握。
(二)精神上的依附
《暫坐》的可貴之處在于,賈平凹不僅注重書寫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而且還關注她們的精神困境。物質上的富足并沒有讓她們獲得心智自由,這些單身或離異的女性依然希望男性在一些事情中發(fā)揮“主心骨”的作用。所以小說中的羿光如他的名字一樣,是“西京十玉”的一束光,照耀著她們,給予她們精神上的支撐。海若有煩心事的時候就想跟羿光說,小唐被紀委帶走后,海若首先想到的就是給羿光打電話;夏自花什么時候拔掉氧氣管也要等著羿光來了商議,就連買一處安穩(wěn)的墓地,不借男性之手都無法完成。“女人再剛強還是女人么,關鍵時刻得有個依靠,即便是誰也依靠不上,但能有人聽你訴說,或者給你一句安慰話,那多太需要啊?!毙≌f通過海若之口講出了女性對男性群體的精神依附,她們在思想上依然覺得自己是脆弱的,對女性是“第二性”的不自覺的身份認同侵蝕著她們的思想,使她們在精神空虛之際急需男性的關懷來填補。而在部分男性的視角下,女性脫離了對他們的依附就會陷入困境。應麗后怕章遠給她討債鬧出事情來,寧愿被章遠訛錢,對此范伯生講道:“唉,要是你有丈夫,也不至于事情會這樣?!庇纱丝梢?,這些單身都市女性雖然擺脫了家庭的束縛,不再受制于自己的丈夫,但是她們將這種依附不自覺地轉移到家庭外的“曖昧對象”身上。
《暫坐》雖然以講述女性故事為主,但是男性的身影卻無處不在,他們成為這個女性世界背后的重要推手或者反面力量。這些男性并不是不請自來,而是這一女性群體邀請來的。女性在追尋獨立的過程中不斷地尋求男性的幫助和庇護,卻不自覺地再度通往了“父親之家”。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辟Z平凹通過《暫坐》著力揭示了女性解放的艱巨性和曲折性,并以“茶莊”這一中心關系網(wǎng)點的爆炸徹底粉碎了自己建構的女性烏托邦。
二、不可避免的女性“異化”
(一)女性欲望的膨脹
魯迅曾經(jīng)講道,娜拉出走以后不外乎兩種結局:一是墮落,一是回來。賈平凹《暫坐》中的這群“出走的娜拉”并沒有要回來的趨勢,而是走向了墮落。女性依附于男性,需要一定的資本,要么與男性建立合作伙伴關系,相互受益,這要求女性有足夠的實力;要么女性要靠犧牲自己的色相來使男性憐愛自己,這就使女性在欲望的膨脹中成為男性的消費品。
在《暫坐》中,無論是哪種依附,賈平凹都將這種依附的結局指向“異化”。這些被異化的都市女性逐漸迷失自我,以致最終陷入各種危機,無法脫身。海若作為這一女性群體的大姐大,以暫坐茶莊為紐帶聯(lián)系著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性,進行著權錢交易。她的暫坐茶莊是依靠市委秘書長的關系低價獲得的,她的茶葉生意是依靠賄賂齊老板、馬老板等人推銷出去的,而市委書記用人民幣換成的200千克的黃金是海若辦理的。在做這些事情時,海若心安理得,并沒有意識到她這是在法律的邊緣游走,她已經(jīng)成為貪污腐敗的“強力助手”。最終市委書記“落馬”,海若的結局可想而知。再來看辛起,她16歲就離開了鄉(xiāng)村來到西京城打工,想努力把自己活成一個城里人。作為一個沒有背景、沒有資源的鄉(xiāng)村姑娘,她能想到的讓自己在城里站住腳的唯一辦法就是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嫁給了城里的小公務員田斌斌。然而,金錢的欲望、虛榮心的膨脹讓辛起選擇尋找更大的“靠山”,她不惜犧牲自己的肉體去討好一個香港富豪老頭來獲得更多的金錢,在被拋棄后還想著謀劃怎樣冷凍香港老板的精子,讓自己懷孕,以此來要挾香港老板,獲得長期的“飯票”。除此之外,夏自花和金礦老板生下了私生子夏磊,嚴念初的孩子父親到底是誰讀者也無從知曉。這一群單身都市女性表面上光鮮亮麗,背后卻行賄鉆營、私生活混亂。然而,這些姐妹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是不正當?shù)男袨椋炊X得在這樣一種“霧霾”的環(huán)境下,人的“褪色”也變得合理起來,她們憑借著色相在男性群體中爭奪著可憐的資源,欲望的膨脹讓她們走向了墮落。
(二)女性情誼的“變形”
一旦男性不可靠,她們又寄希望于姐妹情誼這樣的烏托邦來達到自救,然而這種姐妹情誼卻在維護經(jīng)濟利益、占據(jù)優(yōu)勢男性間的過程中變形?!稌鹤分羞@些單身都市女性的聚集,正如羿光所說:“一個個都是些刺猬的,抱團取暖著,倒也相互扎的疼,一把沙子能握嗎?越握越從指縫漏的。”她們因為各種生意關系相識,又通過關系網(wǎng)絡中的男性而聯(lián)系在一起,看似親密無間,但是一旦涉及利益沖突以及與某位男性的感情糾結,她們便會先顧全自己,與另外的“閨蜜”產(chǎn)生間隙。
小說一開始就交代她們眾姐妹輪流照顧生病住院的夏自花,對老太太和夏磊也是格外關懷。隨著故事的展開,《暫坐》給讀者展現(xiàn)的只不過是“大廈將傾”的姐妹情誼,賈平凹將這種姐妹情誼的可靠性和純潔性進行了顛覆和否定,揭示出這種“閨蜜情誼”的脆弱性。應麗后在嚴念初的擔保下將500萬貸款借給王院長的朋友胡老板,但胡老板卻因資金斷鏈而跑路,嚴念初顧全自己的利益,在新合約中退出直接擔保人的身份,讓應麗后損失了一大筆錢;向其語為了討好范伯生,將司一楠和徐棲的不尋常關系當作笑料講給他聽,使得司一楠和徐棲被范伯生嘲笑,還在背后不斷將嚴念初的丑事向外散播。而她們與名人羿光又存在著微妙的關系。當她們中的某個人和羿光單獨在一起時,會不由自主猜想其他姐妹會怎么想。當羿光邀請伊娃來到拾云堂時,伊娃還特意編造借口不參加姐妹們的集體活動。經(jīng)濟利益的受損、對優(yōu)質男性的占有欲、男權的入侵逐漸瓦解了她們的“閨蜜情誼”,所以當海若被紀委帶走、茶莊爆炸時,她們的姐妹團體也土崩瓦解,有一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悲涼感。
《暫坐》中這一都市女性群體,在豐富的物質享受中并沒有感到極大的滿足和充實感,反而陷入孤獨、焦慮的困境之中,逐漸被“異化”。海若日夜期待“活佛”的到來,希望“活佛”能夠點化自己,有煩心事就想找羿光傾訴,卻常為羿光結識太多漂亮的女人而惆悵;應麗后即使擁有全市最貴的精裝修豪宅,也填補不了內心的空虛和寂寞,心慌意亂時就燒香拜佛。小說中兩個路人的簡單談話道出了這“越是繁華精神越是荒蕪”的真理。這些在消費主義思想下異化的都市女性,陷入了偏執(zhí)、貪婪、嫉妒以及追求權力、地位、聲名的霧霾之中,然而,通過依靠男性來彌補自己的物質空缺和精神空缺,以期獲得歸屬感,最終也不過是指向虛無。
三、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
女性解放的問題已經(jīng)探討了百年有余,“出走的娜拉”就只能如魯迅先生說的那樣要么回去,要么墮落嗎?女性解放的光明前景如何實現(xiàn)?當魯迅和賈平凹等人將女性融入社會公共生活的結局指向“墮落”時,我們需要思考:難道社會僅僅允許男性的墮落嗎?女性為了避免“墮落”,就要永遠被禁錮在家庭之中嗎?顯然不是。著眼于當下,人們可以看到眾多女性參與社會公共生活的成功案例,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會是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然而,賈平凹在《暫坐》中將女性命運統(tǒng)統(tǒng)指向墮落,以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看待女性的生存困境,顯示出其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因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當事人。”賈平凹雖然多次強調自己是尊重女性的,但是人們總能在他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男權主義思想。《暫坐》中羿光這一人物的存在,充分顯示了男性群體的優(yōu)越感。在小說中,羿光是西京城的“名片”,隨手一張書法就能賣到10萬元的高價,他與這群女人有著程度不同的曖昧關系。他總是在重要的場合出現(xiàn)在這些女性身邊,并幫她們做出重要的決定,這些女性也把羿光當作自己的精神依靠。然而對于羿光來說,這些女性只不過是滿足自己欲望的“性”的符號。初次見到伊娃時他就盯著她看,并夸贊她的美麗,在伊娃第一次來到拾云堂時將伊娃推靠在柜面上親吻,之后又在拾云堂引誘伊娃與他發(fā)生關系。他還收集了她們姐妹每個人的頭發(fā),將它們放在小瓷瓶中,這種明顯的戀物癖顯示出他對女性強烈的占有欲望和病態(tài)心理。正如伊娃描述的:“羿光確實是有點老了,大腹便便,脖頸上的皮肉已經(jīng)開始松弛?!边@樣一個外表絲毫沒有魅力的男性,卻在小說中成為眾女子仰慕的對象,她們甚至以自己獻身于羿光而感到驕傲,顯示出賈平凹男性視域下對女性的欲望以及對女性主體性的輕視。而且在羿光講話時,賈平凹明顯是站在與羿光一樣的男性立場:“熱愛婦女,能使男人高尚啊!”熱愛婦女也只是為了提高男性的身份地位,顯示出一種戲謔式的自傲?!暗厍驔]有吸引力了嗎?還想要再升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腳上又帶著這樣那樣的泥坨,我才說你們不是飛天,飛不了天的。”女性想升高就是欲望,就飛不了天,男性就不是了嗎?
這種投身于羿光身上的“性別優(yōu)越感”,一定程度上是作家男權意識的體現(xiàn)。包括賈平凹在內的眾多男性,在當下的生活中不自覺浸染于“男性比女性優(yōu)越”這樣一種傳統(tǒng)的觀念中,使女性在爭取獨立自主的過程中受到一定的性別歧視。社會環(huán)境也在這樣一種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將更多的優(yōu)勢資源和優(yōu)勢地位向男性傾斜,這樣就形成了越往權力上層看,男性越多女性越少的局面。進入21世紀后,越來越多的女性走上工作崗位,丈夫的不理解、工作的不順利讓她們產(chǎn)生了強烈的疲憊感,她們無法像男性那樣將全部的精力投身于工作,用人單位出于這一考慮會給女性進入某一工作崗位設置限定條件,這樣就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稌鹤分?,羿光讓海若看清現(xiàn)實:“從街道辦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開會,公布的會議人員名單中從來都是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括號女,男的為什么后邊不加個括號標明是男呢?”這從本質上說明社會還是對女性存在差別對待,以男性為參照物,女性永遠處于“相對而言”的位置。
在《暫坐》中,賈平凹將這些介入社會公共生活的都市女性全都塑造成拜倒在男人和物質下的“病態(tài)”人物,讓所有的情感都成為利益、權力、男權下的犧牲品,體現(xiàn)了他一定程度上對女性形象的歪曲。時至今日,這種不自覺地站在男性立場上塑造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命運、評價女性行為的情況廣泛存在,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男權意識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讀者,固化女性是“第二性”的思想,增加了女性解放的難度。
四、結語
近百年來,婦女解放一直在進行,但是女性參與社會公共生活的艱難現(xiàn)狀卻依然持續(xù),無論是賈平凹在《暫坐》中對女性自身缺陷的書寫,還是對社會環(huán)境的揭示,抑或作品本身顯現(xiàn)出的男權意識,都顯示出婦女解放的道阻且長?!稌鹤芬鹆巳藗儗?1世紀女性問題的重新思考,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天水師范學院)
基金項目:天水師范學院研究生創(chuàng)新引導項目“由喜到悲——從賈平凹的‘暫坐’看當代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0309-202100113117)。
作者簡介:劉娜(1996-),女,山東臨沂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