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
山雀婉轉(zhuǎn),艷陽高照,連綿起伏的山上,一塊塊田地相連,漫山遍野的豌豆秧,手牽手,臂挽臂,裊娜多姿的身體緊密相連,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牽連不斷。那點綴其間的小花朵,就像飛舞著無數(shù)的白的、粉的、紫的蝴蝶。
躺在炕頭的張老太太,就像一枚干癟的豌豆莢。她咧著嘴呢喃:“我看到山上美麗的豌豆開花了,嗅到了豆花的清香……”
轉(zhuǎn)眼熬過了一個多月,到了豌豆飽滿的時候,兒女們也顧不上拔豆子,每天守在老太太炕頭,老太太卻不高興了,拼盡渾身的力氣說:“我都聞到豌豆成熟了,翡翠珠子一樣的豆子,要急著出來呢,別管我,趕快去收吧!”
躺在炕上的老太太,自個兒沉浸在回憶中,一幕幕畫面,從腦海中閃現(xiàn),伴隨著的是一滴滴渾濁的淚水,順著干枯的眼角、臉頰的溝壑流下來,無聲地洇濕了枕巾。
那一年,她十八歲,青豌豆一樣青蔥的年華,但每天清湯寡水的野菜湯、雜面湯,折磨得她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秋天,村子上的莊稼還沒成熟,外出歸來的父親,卻背回來二升新鮮圓潤的豌豆,對她說;“是你山那邊張大大接濟的,他們剛剛分了一些新糧?!?/p>
伴隨著大鐵鍋內(nèi)噼里啪啦的舞蹈,濃郁的清香沁入心脾,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透出喜悅,迫不及待抓一把滾燙的豌豆,呲牙咧嘴卻也唇齒生香,那酥軟綿甜的豌豆味就這樣銘刻在心中了……
一次跟父親外出趕集,她在豌豆花飛舞的豌豆地遇見張大大,身邊還站著一個身材魁梧、面目清秀的壯小伙,父親和張大大親熱地喧謊兒抽煙,小伙子靦腆地抓耳撓腮,她羞紅了臉,卻在偷偷笑著。
從那以后,她眼前總是那美麗的豌豆地,和那小伙子的身影。
后來,就像是所有平常的愛情故事預設的情節(jié)一樣,她嫁給了他。村子的人都說,太般配了。她心里比吃了酥軟的青豆子還要舒服。
生活雖說清苦,他話也不多,卻總是笑呵呵的,渾身就像有使不完的勁兒,除非隊里的集體勞動,到家里從來不讓她干活兒,就連自己的衣服,都是他搶著洗的。要知道,農(nóng)村的男人給女人洗衣服,會被人笑掉大牙的,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那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好多人家就開始勒緊褲腰帶。每到吃飯時,他原本一頓四五碗飯,卻飯量銳減,把面條、野菜撈給她和孩子,自己面湯中飄著幾片野菜葉子,囫圇喝下去,一抹嘴,說是飽了。
村上派他種豆子,別人也偷偷說,悄悄燒幾把豆子壓壓饑,他卻說這可是種子呀,有種子就有盼頭,我吃了一把,秋上就少了一把。他扶著耬,像一片黃裱紙隨風飄搖。
有一天,他出去種田,還不到中午,就被人急急忙忙抬了回來,送到了村里的保健站。她發(fā)了瘋一樣跑了過去,只見他蠟黃的臉上,豆大的汗珠密密漫過,浸透了嶙峋的身子骨上貼著的破舊的單衣,肚子鼓脹得就像是隊里鬧社火的大鼓。他強忍著疼痛,睜大眼睛看著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保健站的醫(yī)生手忙腳亂,使勁渾身招數(shù),還是沒留住他。
后來,土地下放了,自己成了幾塊地的主人。她每年都要留一大塊地種豌豆,哪怕豌豆不值錢,她也要堅持自己的選擇不動搖。兒女們也拗不過她,只好順從她的意愿。每年春種,她趕著架子車,把一車一車的農(nóng)家肥送到豌豆地。豌豆花開到結(jié)上豆莢,她披星戴月,精心侍弄著自己的豌豆地,幾乎把每一株雜草都拔除得干干凈凈,總想著讓自己家里的豆秧翠綠茁壯,連綿不絕。有時候,她呆呆地坐在田埂上,癡癡地望著滿地的豌豆苗……
豌豆從麥場下來,裝進了糧倉。
老太太眼角流著渾濁的淚,臉上卻帶著微笑,對兒女們說:“箱子里,我縫好了布袋子,一個里裝上炒熟的豆子,讓那沒良心的吃撐了才好;一個里挑揀最飽滿的豆子裝滿,讓他每年種豆子給我吃……”
老太太出殯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小伙子們輪流換班,抬著沉甸甸的棺材,這是他們抬過的最重的棺材,但誰都沒有喊累;好多抬不動棺材的老人、婦女、小孩兒,都默默跟在后面,每人衣袋中都裝滿了新收的豌豆,她們一路走著,一路撒著,一路說著。這些圓溜溜的豆子,蹦蹦跳跳,鉆進路邊的泥土中、草叢里,也有的跳到地里。大家似乎看到,這些豌豆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在蜿蜒盤旋的山路邊發(fā)芽、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