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剛,張文華
(1.黃岡師范學院 文學院 湖北 黃岡 438000;2.武漢學院 國際交流與教育學院,湖北 武漢 430212)
李煜作為亡國之君,降宋后,他該如何排遣家破國亡之痛,甚至是奪妻之恨?①李煜是一位藝術天才,詩、書、畫、律,無不精通,似乎可以選擇任何一種方式,但前提是,借助這些方式來抒發(fā)這種情感不會招致災禍,因為在李煜進入汴京之前就有后蜀末帝孟昶這一前車之鑒。以李煜的聰明才智,他會選擇一種穩(wěn)妥、安全的方式來表達心中的怨恨,否則就會有性命之虞。從李煜所遺存的材料來看,他更青睞于用文字來表達,他選擇了一種宋以來發(fā)展蔚為大觀的文體:詞。李煜好詞,這是李煜的一個特點。不過吊詭的是,他竟然在詞中赤裸裸地表達著亡國之哀和故國之思,情感非常飽滿,幾乎是在控訴著宋朝滅掉南唐國的悲痛②。李煜的這種行為讓人非常疑惑:他為什么這么大膽,難道他沒有考慮到因此而可能帶來的文字之禍嗎?又或者,李煜這樣做是別有原因?有關李煜的研究論作繁多,然而到目前為止,學界就這個問題所作的探討并不能讓人信服。筆者不揣谫陋,試通過考察詞體在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來說明李煜這種“異?!毙袨?,推進相關問題的深入探討。
“詩言志”“文以載道”,在中國古代,詩、文一直都是正統(tǒng)文學樣式,地位很高,受人重視,五代、北宋初期也不例外。在詩文中表達觀點,稍微不慎就會落人以把柄。相較而言,詞在五代、北宋初屬于“小道”“艷科”,遭到人們的輕視和鄙棄,難登大雅之堂,可以讓人輕松地表達私情和小感。
詞體在當時如此低下的地位,與詞這種文體所寫的內容有很大關系。在五代、北宋初,詞一般不寫家國壯志、事業(yè)功績等光明正大的題材,大多寫生活瑣事及具有私密性和低俗性的內容,一般也不會告訴他人。謝章鋌《與黃子壽論詞書》認為,“詞之興也,大抵由于尊前惜別、花底談心,情事率多褻?!盵1]詞乃是宴飲嬉笑的產物,承載的內容與風花雪月有關,甚至有褻瀆的意味。五代時期,后蜀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云:“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盵2]作為詞集鼻祖,《花間集》收錄的五百首詞絕大多數(shù)描繪的是春風花月、宴會飲酒、男女歡愛情等一類的內容,傳遞的是人情中較為陰柔的一面,與《詩》的“詩無邪”形成對立面。彼時的詞體作,難以和“言志”“載道”的詩文相比。由于詞一開始就沒有關涉宏大主旨的題材,導致詞作在五代、北宋建國之初,難以進入大雅之堂。
詞體地位的低下與詞在當時所發(fā)揮的功能也有很大的關系。五代、北宋建國之初,人們多用詞來娛樂助興,作為酒席的催化劑,在正規(guī)場合并不適宜“露面”。北宋初陳世修的《陽春集序》有云:“公(馮延巳)以金陵盛時,內外無事,朋僚親舊,或當燕集,多運藻思,為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盵3]馮延巳是南唐宰相,他創(chuàng)作詞的最大的目的是“娛賓遣興”,以助宴會歡樂之情。而上面所舉的《花間集序》,說的也是這種情況。人們一般在較為隨意性或者私下場合作詞,寫完后基本也不在公共正式場合公開。如果這種小詞一旦在正規(guī)場合公布于眾,作詞人的人格就會受到侮辱。據(jù)《南唐近事》記載:“(北宋)陶榖學士奉使,恃上國勢,下視江左,辭色毅然不可犯。韓熙載命妓秦弱蘭詐為驛卒女,每日蔽衣持帚掃地。陶悅之與狎,因贈一詞名《風光好》云:‘好姻緣,惡姻緣,奈何天,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再得鸞膠續(xù)斷弦,是何年?!魅眨笾?當為中主)設宴,陶辭色如前,乃命弱蘭歌此詞勸酒。陶大沮,即日北歸?!雹厶諛b的這首《風光好》寫的是兒女私情,展現(xiàn)的是陶氏的真情實意。其詞和現(xiàn)在所見的“云雨詞”相比,并沒有表現(xiàn)出艷情和露骨的一面。這種含而不露的方式可以說是將私情演繹得恰到好處。盡管如此,這樣的詞仍然不能、也不好公之于眾?!对~林紀事》認為這是陶榖出使吳越時的事情,妓女名字為任杜娘,并非秦弱蘭[4]。雖然記載的本事有出入,然而不論此事究竟發(fā)生在南唐國或是吳越國、歌妓到底是誰,都表明一個現(xiàn)實:詞在當時的地位極其低下。正因為如此,南唐國主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來羞辱陶榖,從效果來看,南唐國主似乎順利地達到了目的。
五代時期,不僅南唐人(南人)輕視詞,將詞作為調笑品,北方人也同樣如此,整個政治、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詞都持以輕賤的態(tài)度。和凝當上后晉宰相后,趕緊銷毀他散布出去的詞作。其目的在于消除之前的低俗形象,維護他當時正大光輝的人格。對于和凝這種亡羊補牢的措施,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依然嚴厲地批評道:“(和凝)相國厚重有德,終為艷詞玷之?!盵5]必須指出的是,和凝所作的詞并非都是艷詞。但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詞因其出身,就等于是艷詞。故作詞絕不會增益作者的道德人品,相反,若與詞發(fā)生關系,則非常有損于個人的品格和身份。五代時期,詞體地位之卑微可想而知。
北宋初期,詞體的地位與五代時期并無不同。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晏殊宴飲之后,“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6]。晏殊出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公元991年),歷經(jīng)宋真宗、宋仁宗二朝,身居宰相之位,是北宋初期最具代表性的士大夫詞人。然而在其眼中,詞是宴會助興的技藝,用來“娛賓遣興”的,這一點和此體之興一脈相承。又如稍后的文學大家歐陽修,在其《歸田錄》中記載了錢惟演(977年—1034年)的一則故事:錢惟演聲稱他自己“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欲閱小辭(詞)”[7]。錢惟演是吳越王錢俶的第七子,入宋后官至樞密使。錢惟演其他閱讀時間看經(jīng)史、看小說,而如廁的時候才看詞,這說明他把詞作放在污穢之地。而在這種絕對私人的環(huán)境下,也就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在看小詞這種書。錢氏這種類似“見不得人”的行為令人莞爾。而透過錢惟演對經(jīng)史、小說、詞的不同態(tài)度,反映出北宋初期人們對文體的尊卑觀念,即詞的品格卑微低賤,居于末流小說的末流??v觀當時詞體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正如祁志祥所認為的那樣,“婉約詞以表現(xiàn)詩不屑表現(xiàn)的兒女艷情或羈旅之情為主,以娛賓遣興為功能,與道德教化無關,因而,五代兩宋時期多視詞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卑下詩體,稱之為‘小道’、‘詩余’?!盵8]五代、北宋初,婉約詞是主體,而豪放詞,或者說境界轉向豪放一派的詞則是從李煜詞作開始。
總之,五代、北宋初,詞在當時的地位相當卑微低下,詞作不可能成為大宋朝堂上構陷他人的罪證。如果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宋人要借李后主表達亡國哀思的詞來作為殺害李煜的證據(jù),對此,后果是得不償失的。首先,詞體品格實在太卑賤,正統(tǒng)人士避之而不及,一國之君又怎會把它當作正經(jīng)之事,而且還是在朝堂上煞有其事、冠冕堂皇地用詞作來作為證據(jù)④。其次,如果堂堂的大宋朝皇帝,用品格卑微的詞來定一個俘虜?shù)淖锩?,頗顯得浮浪,只會有辱他的聲譽與地位,貽笑大方。這不是想一統(tǒng)天下的宋人所愿的。最后,如果確實要借文字之口來殺人,趙宋皇帝的理由太多了。我們現(xiàn)在所見以及所聞的有關李煜之死與其詞的關系是后人建構的,李煜之死與其詞并無直接因果聯(lián)系[9]。李煜用詞來表達亡國哀思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通過考察李煜的選擇,我們認識到李煜有著自己的考量。
李煜應該考慮過在詩或文中用含蓄、隱晦的手法來表達其心中的痛苦,然而當時人們對詩文、詞持有的天壤之別的態(tài)度,怕死而且也不想死的李煜絕不會以身試險⑤。李煜對不同文學體裁的地位和功能有著深刻的認知,只有在詞中,他知道才可以放心、大膽、自由地表達其心中的情感。
在五代、北宋初期,詩是一如既往地以正統(tǒng)地位示人耳目,在正式的場合中,人們通常用詩來進行交往。據(jù)《南唐書注》記載:“《宋史》曰:‘魏丕字齊物,相州人。南唐國后卒。譴丕充吊祭使,且使觀其意趣,后主邀丕等昇元閣賦詩,有“朝宗海浪拱星辰”句以諷動之?!盵10]李煜偏好詞,但李煜在這樣的場合下并沒有請魏丕賦詞,這說明李煜清楚詩、詞之別。詩體地位崇高,在兩國正規(guī)交會的場合下,只有請魏丕賦詩才是符合禮儀規(guī)范的。
在當時,詩可以堂堂正正地進入正式場合而詞卻不能;詩可以作為批評工具,這種功能也是詞所沒有的。據(jù)馬令《南唐書》卷六《女憲傳》記載:小周后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樂府詞有“釵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之類,多傳于外。至納后,乃成禮而已。翌日,大宴群臣,韓熙載以下皆為詩以諷焉[11]。李煜創(chuàng)作的有關小周后的詞流出宮外,臣子們紛紛認為李煜這種行為與皇家身份不宜。等到李煜迎娶詞作中的主角小周后入宮,臣子們便集體發(fā)難。不僅韓熙載賦詩批評李煜,作為文臣元老的徐鉉甚至用一首律詩和三首絕句來諷諫李煜[12]。可見賦詩諷諫在當時是大臣們表達意見的一種認真而嚴肅的方式。當然,傳聞有南唐有樂師楊飛花,曾在給中主李璟作樂時,趁機作詞勸導李璟[13]。考慮到當時的場合充滿娛樂性,以楊飛花伶人的身份,用小詞來勸諫李璟是比較適宜的,因為大家都不會去較真。而真正要顯示批評的嚴肅性,則非詩莫屬。毫無疑問,詩與詞在地位和功能上天差地別。南唐群臣對詩、詞的態(tài)度代表了南唐士大夫對詩、詞的普遍認知,李煜對詩、詞的認識也應當是這樣的。
入宋后,宋帝對李煜在文學方面的試探加深了李煜對詩、詞不同地位的認識。據(jù)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四記載:“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嘗因曲燕問‘聞卿在國中好作詩’,因使舉其得意者一聯(lián)。煜沉吟久之。誦其詠扇云:‘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显唬骸疂M懷之風,卻有多少。’他日復燕(宴)煜,顧近臣曰:‘好一個翰林學士?!盵14]宋太祖對李煜說“聞卿能詩”,說明宋太祖對李煜及南唐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宋太祖在宴會中命李煜吟詩而非歌詞,表明宋人對詩極為重視,究其原因,詩乃“言志”之體,賦詩是宴會正統(tǒng)的交流形式。以李煜之聰慧,他應該意識到這是宋太祖對自己的試探。他“沉吟久之”,用“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一聯(lián)來搪塞過宋太祖?!八?宋太祖)復燕(宴)煜,顧近臣曰:‘好一個翰林學士。’”“翰林學士”發(fā)明于南北朝。在唐代,翰林學士多為皇帝的御用文人,以詩文辭賦為務⑥,認為翰林學士就是皇帝的御用詩人幾乎沒有什么問題。宋太祖再次舉行宴會,稱李煜為翰林學士,則是摸透了李煜之“志”。從宋太祖對李煜之稱呼,我們不僅看到趙匡胤對李煜放松了警惕,也讀出他對李煜的輕視:李煜只是一個不錯的文學之士。宋太祖這看似無意卻包含了諸多探視的一問突顯了一個問題,即宋朝統(tǒng)治者對詩是極度看重的。如果不是詞體地位卑微,難登大雅之堂,以宋太祖對李煜文學習慣的了解,他應當也要試探李煜作詞的情況。宋太祖對詩的態(tài)度應當給李煜一個警醒,即他可以用詞來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絕對不可用詩或者文。
事實上,李煜在南唐國破之后曾用詩來抒發(fā)過內心的真實情感,只不過不像詞那樣大膽和直率,請看下面兩首詩:
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
云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渡中江望石城泣下》)[15]69
殘鶯何事不知秋,橫過幽林尚獨游。
老舌百般傾耳聽,深黃一點入煙流。
棲遲背世同悲魯,瀏亮如笙碎在緱。
莫更留連好歸去,露華凄冷蓼花愁。
——(《秋鶯》)[15]60
《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作于李煜絕別金陵故城之時,此時的李煜尚未體驗到入宋后的俘虜待遇和八方籠罩的死亡,故他在詩中真切但又有所含蓄地哭訴亡國哀痛。而到汴梁之后,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使得李煜提心吊膽,李后主再也不能用詩這種文學樣式率性地表達自己的心情,而《秋鶯》一詩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的。這首詩抒發(fā)的是后主深沉的亡國哀愁,但他沒有直接表達這種情感,而是借秋鶯這種歡快的動物所處的自由自在的環(huán)境,暗示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危機四伏,含蓄、委婉地傳達出內心的痛苦和悲哀。這樣的興比手法著實不易被人琢磨。將上面兩首詩對比著看,不難感受到李煜的不自由。
此外我們注意到一則詩本事,說在汴梁的李煜曾偶然地寫過表達亡國哀痛的詩句,《詩話總龜》卷三三《詩讖門》記載:
李煜暮歲乘醉書于牖曰:“萬古到頭歸一死,醉鄉(xiāng)葬地有高原。”醒而見之大悔,不久謝世[16]。
李煜這兩句詩赤裸裸地點出了死亡字眼。作者認為如此露骨的詩不是李煜正常狀態(tài)下的作品,而是李煜醉酒后在放松警惕的情況下寫的,而且作者指出李煜神志清醒過來之后就表示后悔不已,且作者又在末尾附上一句“不久謝世”。作者如此安排,頗有意味。我們認為,作者這是想告訴世人,李煜就是因為寫了這樣兩句詩而遭到了不測。雖然無法證明這則本事的真?zhèn)?,但這表明在五代、北宋初期,詩這種文體非常受人關注,一旦用詩“言志”就有可能觸犯禁忌,后果不堪設想。而從李煜“醒而見之大悔”,側面說明了李煜對詩與詞的區(qū)別有著清醒的認識:詩是可以堂而皇之地作為構陷他人的罪證,而詞或許還未能被人所“矚目”。
在李煜看來,正因為詞體的地位卑賤,用詞這一文體來抒寫在詩不能言且又不敢言的“志”不僅不為人所重視,反而更受人們的鄙棄,所以李后主才會暗渡陳倉,在詞中自由地袒露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而且是大膽地表達這種情感: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破陣子》)[17]63
這首詞前面用對仗的手法鋪陳李煜作為國主時所享有的榮耀和尊嚴,氣勢磅礴,大有英雄豪放的氣概,顯然,這是李煜在夸示他曾經(jīng)的自豪和驕傲。然而后面一句“一旦歸為臣虜”,即轉入對現(xiàn)今處境的悲嘆。前后對比的巨大落差,只有李后主才知,而讀者也能從李煜的對比手法中體會到他滿腹的亡國哀痛、憤恨以及無奈。
再如李后主的其它詞作,赤裸裸地表達詩之“志”: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17]11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子夜歌》)[17]17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望江南》)[17]24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蝶戀花》)[17]28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17]117
上述詞作與《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在氣勢、風格上迥然有別,一改為怨婦般的哀憐,但意旨淺顯,且毫無避諱可言,簡直就是在大膽、直白地控訴著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
至此,我們認識到一個背負著亡國亡家、有著極大屈辱的李后主是如何在重重的死亡陰影下大膽、自由地表達著心中之志的。而李煜的聰慧也最終讓他成為了“暗渡陳倉”的成功者。
此外,筆者還需要強調的是,北宋時期還沒有李煜因寫詞而遭毒手的記述或故事,后來所傳李煜因作《虞美人》一詞而被毒死的本事,與南宋以來人們推尊詞體有關。我們需要辨清歷史的真相。其次,北宋一朝文字禍共有47例,由詞而引起的文字之禍只有2例,且都發(fā)生在北宋晚期[18]。對比北宋詩、文、詞各自所引發(fā)的文字災禍可看出文體之間的尊卑差距。北宋初期的統(tǒng)治者鄙視詞、排斥詞,以致詞無緣進入政治視域,柳永奉旨填詞就是典型。再者,如果詞的地位與詩等同,哪怕有詩一半的地位,詞就會受到人們的重視,宋朝統(tǒng)治者就有可能將詞作為構陷李煜的罪證,早早地除掉他。如果真是如此,李煜早在南唐國破之際創(chuàng)作《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時就應該被誅殺了,似乎沒有理由允許他在入宋后的三年時間里,繼續(xù)吟唱這些故國、亡國之思的作品。
李煜借詞這一文學體裁形式不僅抒發(fā)了其亡國之恨,也排遣了其心中的悲痛,最重要的是沒有授人以把柄,可謂一舉兩得。這是李煜大膽、機智的表現(xiàn)。李煜的這種行為可以說為后來避免文字禍的宋代文人作了先導。如蘇軾因烏臺詩案(公元1079年)被貶黃州后,不再用詩來“言志”抒懷,而是開始大量作詞,將其“好罵”的脾性從詩轉移到詞里⑦,這意味著,也將其真正意圖從詩文中轉移到詞作中了。再如北宋南渡大臣李綱在《湖海集序》中說:“余舊喜賦詩,自靖康謫官以避謗,輒不復作?!盵19]李綱此后果不寫詩,且達兩年之久,然而他并未停止作詞??梢?,北宋一朝文人為避免文學創(chuàng)作而帶來的文字災難,借詞來表達心中之“志”,是一個極為不錯的選擇。而這一切可以追溯到北宋建國初期李后主的有意為之,這也使得李煜成為用詞“言志”而開拓了詞境的典范。這方面的具體情況,已有大家專論,此處就不再贅述了。
注釋:
①宋人王铚《默記》卷下記載:“龍兗《江南錄》,有一本刪潤稍有倫貫者,云:‘李國主小周后隨后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shù)日而出,必大泣罵后主,聲聞于外,多宛轉避之。又韓玉汝家有李國主歸朝后與金陵舊宮人書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有人也指出這是將李煜族人的情況移作李煜,但李煜夫妻所受屈辱應該也不少。參見王铚.默記[M]//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4564-4565.
②“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子夜歌》)“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坏w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破陣子》)“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參見王仲聞.南唐二主詞校訂[M].北京:中華書局,2007:11、17、63、117.
③鄭文寶.南唐近事[M] //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81.陶榖一事又見于文瑩.玉壺清話:卷四[M]//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481.
④柳永因寫“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宋仁宗在其卷中御批“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可見宋仁宗把填詞看作是不務正業(yè),認為填詞貶低了讀書人的身份。參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第2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80.
⑤李煜在國破之日倘有死心,不會為俘虜。參見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149.
⑥唐代每個時期的翰林學士地位和職責都不完全一樣,但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以文為業(yè),包括詩詞創(chuàng)作、批答表疏、制詔,等等。參見楊友庭.唐代翰林學士略論[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85(3).宋太祖稱呼李煜為翰林院學士是強調李煜在文學上的才華,認為其詩歌寫得好。
⑦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三首》:“(蘇軾)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眳⒁婞S庭堅撰,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第2冊[M].南昌:江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