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好像抑郁了，這絕不是在和誰開玩笑，我和《小歡喜》中的英子一樣，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睡著覺了，我看著鏡子里那張皮膚暗黃、眼圈烏黑、滿臉痘痘的臉，想起媽媽給我看的小時候的照片，才知道自己徹底長殘了。我才十三歲啊，花一樣的年紀(jì)，怎么一點兒也不鮮活呢，是被誰摧殘的呢？

最近家里出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讓自己靜下來，因為一靜下來，我就開始胡思亂想，我對現(xiàn)在的生活還有我的未來都感到十分的迷茫，爸爸是個礦工，我是個學(xué)渣，不管是拼爹還是靠自己，我都沒有什么前途，更何況現(xiàn)在我們家好像出了大事，我真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我在電影和小說里看到很多人覺得人生沒有希望的時候，會割腕自殺，我也嘗試著用美工刀在我的左手腕上劃了一次又一次，雖然始終沒敢使勁，但還是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媽媽看見了，很吃驚地抓住我的胳膊，一再地問咋回事，我不耐煩地說不小心劃的，她“哦”了聲，竟然信了。

我和爸爸已經(jīng)好幾天沒說話了，自從那天他摔了新給我買的vivox27之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他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完美錯開了我們見面的時間，他在生我的氣，不愿意搭理我。

他可以打我呀，就像以前那樣踹我兩腳也可以的，為什么要摔手機呢，他自己也說了，買了手機，他要吃一個月的土，媽媽也因為這個跟他生了一場氣，他怎么就舍得摔呢。我知道件那事讓他很生氣，那就揍我唄，是我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他揍我我會忍受的，可那天，他對著我舉起的右手沒有落到我的臉上，而是落在了他自己的臉上，一下接一下，打得分外響亮。

我從沒見過爸爸這樣，被嚇住了，愣在了原地。接著，我看見爸爸抱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用手搓自己的頭發(fā)，很像我在動物園里見到的六神無主的猴子，我擔(dān)心他隨時會跳起來，給我或者再給他自己兩巴掌。

我的淚忍不住流下來，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害怕。

“爸爸，我不知道會這樣啊，我不知道那些裝備花的是真錢?！蔽倚奶摰剞q解著。

我不知道嗎？我怎么會不知道那些裝備花的是真錢？我又不傻，我當(dāng)時只是想著我要贏，我要買裝備，我要繼續(xù)玩游戲，直到系統(tǒng)提示余額不足我才慌了，我好像把爸爸卡里的錢花光了。我一直沒敢說這件事，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每天都惴惴不安，一邊害怕爸爸發(fā)現(xiàn)，狠揍我一頓，一邊又希望他盡快發(fā)現(xiàn)，讓事情盡快有個了斷，這樣，我就解脫了。我忐忑地等待著，等待著，可是，他似乎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我也漸漸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

一周前，爸爸給我買了一臺VIVOX27，我高興得都要飛了，我盼望著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已經(jīng)很久了，可我沒想到，一周后它就被爸爸親手給摔了，手機掉在地上的瞬間，我整個人都涼涼了。

媽媽常說爸爸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特別情緒化，人是個好人，就是臭毛病多。媽媽口中的臭毛病，是爸爸愛抽煙、喝酒，一堆狐朋狗友，不怎么顧家，不怎么講究個人衛(wèi)生。記憶中，爸爸在家里不是玩游戲就是睡覺，這個家都是媽媽忙里忙外。他也很少管我，每次媽媽嘮叨我的時候，他總會說：“管她干啥，讓她自己管自己，我們小時候沒人管，現(xiàn)在不也挺好的？”然后我媽就會轉(zhuǎn)身去嘮叨他，嫌他玩游戲時間長了，嫌他煙抽的兇了，嫌他最近酒場多了……爸爸就會很不耐煩，然后兩個人就會吵起來，然后媽媽會哭，爸爸會去哄她。這么多年，他們就是這么吵吵鬧鬧過來的。

我有幾個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都離婚了，我曾經(jīng)想他們這樣會不會有一天也離婚，可經(jīng)過我多次觀察，這個可能性極低，因為每次爸爸把媽媽氣哭了都會去哄她，這一招特別奏效，屢試不爽，媽媽似乎也吃他這一套。還有一點，一旦我把媽媽氣哭了，爸爸就會踹我兩腳，然后再去安慰媽媽，一臉的老婆奴相。那時候我就想，你也把你老婆氣哭了，怎么不踹自己兩腳呢。

爺爺奶奶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可是媽媽說他們那是溺愛，溺愛咋了，好過沒人愛。是的，我覺得我就是沒人愛，爸爸就算一身臭毛病，媽媽也不嫌棄他，媽媽就算總是嘮叨，爸爸還是離不開她，只有我，顯得很多余。

二

“張亦然，讓你的家長到學(xué)校來一趟，不然，學(xué)校會給你處分的。”離開班主任的辦公室，我仍處于懵×狀態(tài)，就像玩王者榮耀時，被對方全方位絕對的輾軋，一點兒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張亦然，你牛×啊，敢?guī)煹綄W(xué)校來，下次也給我?guī)б话?！哈哈……”耳邊傳來一陣嘲諷的笑聲，我慢慢地回過神，真想上前抽他。

我偷拿了爸爸的煙，只是因為跟他們打了個賭，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讓我把煙送給他們。那怎么行，煙是偷偷拿出來的，還要偷偷還回去的，不然會被發(fā)現(xiàn)的。誰知道他們竟動手搶，搶的時候，煙掉在了地上，正巧被走來的教導(dǎo)主任抓了個正著。

怎么辦呢？這件事兜不住啊，就算我不說，老師也會找家長的，媽媽會氣瘋的，她肯定會認為，我除了不好好學(xué)習(xí)之外，開始學(xué)壞了。

從小學(xué)開始，我的成績就不理想，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夸我聰明，同樣，也都一致認為我很懶，覺得我是把一手好牌打爛的典型代表。其實不是這樣的，我也很想學(xué)好啊，可我總是前一秒在想該怎么好好學(xué)習(xí)，下一秒腦子里就開始天馬行空了。因為學(xué)習(xí)不好，我成了媽媽的心病，她總是跟我講她曾經(jīng)多么努力，成績多么優(yōu)秀，希望能點燃我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我也想過，我不好好學(xué)習(xí)怎么辦，這個時代沒有文化該怎么混，也因此奮發(fā)圖強了一段時間，還領(lǐng)了個進步獎，把我媽高興得抱著我親了又親?？蓻]多久我又回到了原點，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好好學(xué)習(xí)太累了。

于是，到了初中，我的學(xué)渣地位基本就奠定了，也因此，我跟媽媽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母慈女孝的時候很少。對于我來說，她就像一臺遙控器，操控著我的一切。放學(xué)不能晚回家一會兒，否則就是半天的安全教育;上廁所不能超過十分鐘，否則就是蹲久了會得痔瘡的警告;用手機不能超過一個小時，否則就是各種啰唆和威脅。學(xué)習(xí)上，每天回到家迎接你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作業(yè)多嗎？晚上睡覺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作業(yè)寫完了嗎？周末補課去的稍微不積極一點兒，就被說成是不理解她的苦心，補完課晚回來一會兒，就被埋怨在外面滯留時間太長……

這些我都忍了，最過分的是，她居然懷疑我早戀，這種事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概率就像我期末考試考了班級前十名一樣，根本不可能。在我身邊，但凡早戀的，要么好看，要么會裝，要么有錢，要么學(xué)習(xí)好，我可一樣都不占。她以為我打耳洞、涂口紅、跟男生一起逛公園，就是在早戀，這想法可真LOW，我只是想讓自己變得好看一點兒，受歡迎一點兒，就是這么簡單，可到了媽媽那里，似乎天要塌了。所以，偷煙的事如果被她知道了，Oh，my gad！ 她會掐死我。這個情況，只能讓爸爸來。

“爸，這件事你千萬別告訴我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睆陌嘀魅无k公室出來，我低著頭，不時抬眼偷瞄他，他緊抿著嘴，皺著眉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咋一點兒也不像我們，你媽雖然笨，可認學(xué)??！你老子雖然懶，可聰明啊，你咋要啥沒啥呢？”

“那我肯定是隨了老媽的笨，隨了你的懶?！蔽疫B忙接話說道。

“那你就沒救了?！彼f著，拍了我的腦袋一下，疼得我“哎呦”叫了一聲。

“你老子我也是從初中就開始混，結(jié)果高中也沒考上，好在沾了你爺爺是煤礦工人的光，我才能撈著上了技校，當(dāng)了工人，每個月能掙倆錢養(yǎng)活你們娘兒倆?，F(xiàn)在想想，當(dāng)年為啥不好好學(xué)習(xí)呢，憑我的聰明勁兒，考大學(xué)沒問題，現(xiàn)在，說不定在哪個大城市混大發(fā)了！”他說著，捋了捋自己稀疏的頭發(fā)，一臉憧憬。

“那你就遇不上我媽，也就沒有我了。”我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他想了想，點點頭，說了句：“也是?！?/p>

“閨女，我告訴你，在學(xué)校里不準(zhǔn)給我惹事，但也不要怕事，像今天這樣的事下不為例，但是別人要是欺負你，咱也不怕，有老子給你撐著呢！”

“嗯，我知道了，老爸?！边@是我有記憶以來，聽到的爸爸說的最溫暖的話。也許是因為老爸的那一次露面，他們不敢再找我的事，我同學(xué)說了，我爸看上去不像個好人。我聽媽媽說過，有年夏天，爸爸為了治療頭屑，剃了光頭，出門坐公交車，別人都躲得老遠，以為他是剛放出來的。其實我爸是個好人，只是脾氣有點兒暴躁、頭發(fā)有點兒少、肚子有點兒大、長相有點兒兇而已。

自從那件事之后，我和爸爸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逐漸形成了合作關(guān)系，比如媽媽不在家讓我們互相監(jiān)督時，他可以偷偷喝酒，我可以偷偷用他的手機玩游戲;比如爸爸的私房錢會藏在我的存錢罐里，我考差的試卷只找他簽字……我們之間的秘密越來越多，我以為我和爸爸會一直這樣友好下去，卻沒想到，我們友誼的小船翻得這么快。

三

“什么時候去給我修手機？”我忐忑而又充滿期待地看著媽媽，把憋在心里很久的問題問了出來，媽媽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

“什么時候去給我修手機？”我又問了一遍，盡管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厭煩，我仍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發(fā)火。

“現(xiàn)在哪有錢去給你修手機，你奶奶生病了，住院了，要花很多很多錢，咱們家剛買了房子，每個月要還貸款的。你爸也真是的，兩千多的手機說買就買，又說摔就摔，是錢多得沒地方花嗎？給你買了手機，去掉生活費，現(xiàn)在家里只有你爸卡里還有一萬應(yīng)急的錢，你奶奶的病后續(xù)不知道要……”

“你別說了，煩不煩呀，就是問你什么時候給修手機，你啰唆那么多干嘛！”我很不耐煩，不想也不敢再聽下去，我怕我會忍不住告訴她：那一萬塊錢也沒有了。

“你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啊，肯定是你怎么惹著你爸了，他才摔了手機。你奶奶住院這么多天了，你也不問問她咋樣了，就知道關(guān)心你的手機，你還有沒有點兒良心？”

“對對對，你說得對，我不懂事，我沒良心，我他媽不光是個學(xué)渣，我還是個人渣，我就不該活著，這樣說你滿意嗎？”我逐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沖她吼了起來。

“你以為你爸不在家，我就管不了你了？”她被我吼得也來了脾氣，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四處尋找趁手的打人工具，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我以為她會就此放棄，或者只是做做樣子嚇唬我，畢竟，我長這么大，她從沒打過我，可惜我錯了，她直接脫下腳上的拖鞋，沖我劈頭蓋臉地打來，邊打還邊罵：“我怎么就生了個你這樣的孩子，學(xué)習(xí)不行就算了，還整天不學(xué)點兒好，又是打耳洞，又是化妝，你看看你還有點兒中學(xué)生的樣兒嗎，你非得把我氣死才高興嗎……”

“你到底想干什么？有病啊！”身上的疼痛和她的碎碎念讓我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我只想讓她離我遠點兒，就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推，只聽“砰”的一聲，椅子和什么東西同時倒在了地上，還夾雜著一聲痛苦的呻吟。

我抬起頭，眼前的景象讓我呆住了，媽媽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

“你竟然還手……”直到她微弱的聲音傳來，我才活了過來，有一瞬間我想過，如果我媽真的有什么事，我就從窗戶跳下去。

“媽媽，媽媽，你怎么樣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努力控制著自己接近崩潰的情緒。

“我有點兒暈?！彼卣f著，一只手撫著自己的額頭，一只手撐著地慢慢起身。

“你別動，你別動，我給爸爸打電話?！蔽一艁y地去找她的手機，不小心又碰倒了一把椅子，已經(jīng)嗚咽得停不下來。

“別告訴你爸爸，他在醫(yī)院陪你奶奶呢，我沒事，你把我扶到床上就行?！?/p>

“媽媽，你的頭流血了……”我把她扶起來，看到她額角一塊紅腫，還往外滲著血水，感覺心口就像被小刀一下一下割著，比我割自己的手腕時還要疼。

“你怎么能對我動手呢，我是你媽呀，我是生你養(yǎng)你的親媽?。　彼f著用手蒙住眼睛，隨著身體劇烈的抖動，嗚咽聲傳來，像被誰扼住了咽喉。

“媽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陪你去醫(yī)院，你千萬不要有事啊，媽媽，媽媽，媽媽……”我抱著她號啕大哭起來，“我不是故意想推你，我只是覺得煩，我只是討厭我自己。”

四

“張亦然，你這兩天怎么了，沒精打采的，不會還在為那個賤人的事生氣吧？”

同桌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動也沒動，依舊趴在桌子上，我要是告訴她我已經(jīng)幾天沒睡過好覺了，她肯定會說我是手機綜合征的嚴(yán)重患者。確實，我每天晚上都要聽著懶人聽書才能睡著，以前是用爸爸的手機，后來是用我的，現(xiàn)在都沒有了，媽媽不相信我，怕我晚上玩兒，不肯給，我只能一夜一夜地熬著。

“我告訴你，我和劉明芬已經(jīng)商量好了，放學(xué)之后在路口堵她，狠狠扇她幾個耳光，看她的嘴還賤不賤?！蓖狼那牡販惖轿叶呡p聲說。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她，她正一臉得意地看著我，好像為我終于對她的話有了反應(yīng)而沾沾自喜。

“有這個必要嗎？”我有氣無力地說。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心情去管別人的事。昨晚爸爸回家時，我就做好了他進來踹我兩腳的準(zhǔn)備，可他沒有。我聽到他和媽媽在屋里壓低了聲音說話，好像在說奶奶的病，情況似乎不太好，我聽見媽媽提到了借錢。第二天一早，爸爸就不見了，媽媽還和往常一樣，給我準(zhǔn)備好了早飯，只是不怎么搭理我，她還在生我的氣。

“怎么沒有？班里哪個女生沒被她在背后造過謠，不治治她，別人還以為咱們七班的好欺負呢！”同桌說著氣憤地拍了一下桌子。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也會這么認為，可現(xiàn)在，我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

“張亦然，你快點兒，我們得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學(xué)校，去路口?！狈艑W(xué)鈴聲剛響，同桌就開始催我，我又想起了我媽。

她早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出的門，她會怎樣跟別人說呢，肯定是說自己不小心摔的，她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能讓別人知道那件事呢。她應(yīng)該也是這么告訴的爸爸，因為爸爸臨出門前交代她，別再不小心摔著，毀了容他就不要她了，我聽見媽媽笑著說了句“你敢”，隨后是一陣安靜，我知道他們又擁抱了，我也想要擁抱，他們好久都沒抱過我了。很快，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響起，一切又恢復(fù)了寧靜?？矗瑳]有我在，他們多和諧！

“我告訴你們，一會兒誰都不許認，必須一人扇兩巴掌，否則絕交??！”同桌說完，專門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怕我了。

我媽一直反對我跟同桌一起玩兒，學(xué)渣、早戀、翹課……同桌身上有很多不好的標(biāo)簽，在大人眼里，她是個十足的壞女孩，我媽第一次見她，就說這個女孩看人眼神閃爍，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乖。我卻不這么認為，為什么非得乖才是好孩子，大人們?yōu)槭裁捶堑靡笪覀冮L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說真的，我媽其實是一個很好騙的人，我隨便一個謊話就能騙到她，她總學(xué)不會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只看得見表面上的東西，她嘴里常?？滟澋暮⒆?，其實有很多都是裝出來的。同桌這點兒很好，從不裝，裝乖誰不會，我們只是不屑。

我愿意和同桌一起玩兒，除了她不虛偽不做作之外，還有一點很重要，我也是個學(xué)渣，有什么資格挑剔別人呢。同桌其實很可憐，她爸爸媽媽早就離婚了，她跟著她媽媽一起生活，被管得特別嚴(yán)。我們一起打的耳洞，我回到家被我媽嘮叨了幾天，她媽媽則是直接用手扯下了她的耳釘，她說她當(dāng)時用手一摸耳朵，滿手的血。我們一起學(xué)化妝，我媽偷偷地把我的化妝品藏起來，她媽則直接摔了，再用腳蹍，還罵她化了妝打算去勾引誰……她看見我媽眼神躲閃，應(yīng)該是對媽媽這個物種感到恐懼吧？

我媽特別喜歡她閨蜜郭阿姨家的孩子，用她的話說：人家不僅學(xué)習(xí)好，有禮貌，還很聽媽媽的話。最重要的一點是，人家要強，不允許自己差。郭阿姨家的孩子今年上小學(xué)三年級，妥妥的學(xué)霸一枚，據(jù)說，她從不允許自己考第二。媽呀，這也太恐怖了，我們根本就是青銅與王者的差距??！還有郭阿姨這個人，用我媽的話說叫強亮，啥事都得爭個先，極愛面子，聽我媽說，她女兒但凡哪點兒做的不好，她直接劈臉打耳光。我媽說到這里，看了我一眼說：“你從小就是欠這個?！?/p>

我其實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我以前也從來沒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可這一次因為奶奶生病，我突然間想到，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爸媽也生病了，我也沒有錢，我該怎么辦？我最羨慕的不是那些學(xué)霸，而是我們班的劉明芬，此刻她正和我并肩走著，一臉興奮地眨巴著眼睛。這姐們兒成績比我還爛，卻整天樂呵呵的，人家說了，上不好學(xué)有兩條路，一條是出國，一條是回家繼承家產(chǎn)。據(jù)可靠消息，人家爺爺是開火鍋店的，爸爸是做大生意的，姑姑是開金店的，人和人啊，沒得比??！

“你們倆胖子能不能快點兒。”同桌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成功地刺激到了劉明芬。

“說誰胖呢，說誰胖呢，又沒吃你家糧食。”劉明芬立刻顫悠悠地跑上前去，勒住同桌的脖子，直到她求饒才放手。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我看著她們的背影，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孤單。我扭頭看向操場的方向，太陽像一個大白點，和仿佛素描線勾勒出的斑駁樹影一起懸掛在橙色的天空上，有一種凄涼的美。

五

天色逐漸暗了，小城某條街道兩旁的大排檔變得熱鬧起來，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看得人心里熱烘烘的，好像不管有什么煩惱，來這里好好吃一頓，就消失了。以前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爸爸經(jīng)常帶我出來吃大排檔，點上我最愛吃的烤肉串和年糕，要兩瓶爸爸最愛喝的啤酒和一碟花生米，我們父女二人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是，爸爸好久都沒帶我來過這里了。

“你們倆想吃什么，隨便點?！眲⒚鞣艺f著拍了拍自己的書包，這貨的零花錢豐盛著呢，我們倆毫不客氣地拿起了菜單。

“我要吃魷魚、培根?！?/p>

“我要吃烤肉和年糕?！?/p>

在路口堵到人時，同桌讓我先上前招呼她，畢竟她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最多。

“我下不去手?！蔽铱戳丝磳γ婺莻€低著頭、弓著腰、身體在瑟瑟發(fā)抖的女生，再想想她平時趾高氣揚的樣子，覺得特沒勁。說完這句話我就轉(zhuǎn)身走了。很快，我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她們兩個也跟了上來。

“我不是下不去手，我是怕她臟了我的手。”同桌一臉無所謂地說。

“我是怕被我媽知道了，扣我零花錢?！眲⒚鞣覄傉f完，我就看到同桌的魔爪伸向了她。

“我省下錢請大家吃好吃的??！”她連忙使出殺手锏。這貨，求生欲很強。就這樣，剛才還氣勢洶洶要做一回學(xué)霸（學(xué)校霸王）的我們，決定在大排檔上一展身手。

“媽媽，明天周末了，我想和同學(xué)在外面吃頓飯，一會兒就回去?！蔽矣脛⒚鞣业氖謾C給媽媽打了電話，她愣了一下，然后說了一聲：“好的，吃完早點兒回家?！蔽覓斓綦娫?，愣住了，這不太像她的風(fēng)格啊。以前如果是心情好，她會問和誰一起，去哪兒吃，什么時候回來。如果心情不好，會在電話里訓(xùn)你一頓，讓你趕快回家?？磥恚@是真的不打算管我了。這是我一直期盼的事情，當(dāng)它真的發(fā)生時，我心里怎么有點兒失落呢。

“阿迪達斯椰子的粉滿天星哎?！闭皖^看手機的劉明芬突然驚叫起來，成功地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她興奮地拿著手機給我們看，是我們班的學(xué)生群，誰在里面發(fā)了一張鞋子的截圖。

“馬明亞好?！涟?，他媽居然給他買了雙椰子的粉滿天星，這雙鞋六千多哎，我跟我媽要了好久她都不給我買?！眲⒚鞣伊w慕的雙眼都要冒出粉紅色泡泡了。

“嗚嗚，我也好想要?！蓖酪苍谝慌缘纱罅搜壑樽印?/p>

“張亦然，你跟你爸媽說去上海上藝術(shù)學(xué)校的事了嗎？”劉明芬問道。

“還沒呢?！蔽抑嶂?。

“那個學(xué)校有什么好，上下來要花好多好多錢，就是燒錢玩的?！蓖酪荒槻恍嫉卣f。

“但是，我覺得很適合張亦然啊。不考慮文化課成績，只看興趣愛好，小然然畫畫很好啊，不光在咱們學(xué)校，在市里還得過獎呢?！?/p>

“哎呀，你以為都像你們家不差錢？別說這個了，好吃的來嘍，開吃?！蓖勒f著，給了我一串烤年糕。

“這是我的最愛?！蔽医舆^來狠狠地咬了一口，卻吃不出一點兒香味，還被孜然和辣椒的味道嗆得直咳嗽。

“我去倒點兒水喝。”

“這兒有飲料?！?/p>

我假裝沒聽見劉明芬的話，低著頭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走，生怕掉下來的眼淚被她們看到，突然，我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我正想開口說對不起，一個矯揉造作的尖叫聲傳來：“哎呀，干什么呀，碰到人家了。”

“你他媽的怎么回事，敢碰我女朋友，沒長眼??！”一個十六七歲、留著怪異發(fā)型、穿著一身潮牌衣服、一臉桀驁不馴的少年，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臉瞪著眼。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心里估算著少年這身行頭的價值，忽然出現(xiàn)的這個聲音，讓我的心猛地一顫。我仔細打量，這個背影竟是如此熟悉，他雙手托著什么東西，在距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彎著腰站著。

“我看你他媽就是故意的?！绷硪粋€留著長頭發(fā)、穿著耐克夾克服，年齡也在十六七歲的少年，猛地站起來，對著他的臉狠狠扇了兩巴掌，那“啪啪”的聲音，讓現(xiàn)場忽然安靜了下來，夜晚終于露出了猙獰的面孔，揭開了美好的假象。

我緊緊攥住了拳頭，身體所有的血液一下子沖上了腦門兒。

他也愣住了，顯然沒料到對方會動手，我看到他的身體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彎下腰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再然后，他握緊了拳頭，直起身子，與他們對峙。我看到那個穿著潮牌衣服的少年，悄悄把手伸向了桌上的酒瓶，一場惡戰(zhàn)馬上就要開始，我也做好了隨時沖上去的準(zhǔn)備。

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在看了對方幾秒后，向他們鞠了個躬，說了句“對不起”。

我的心忽然間像被無數(shù)小針扎到了，一下一下地刺痛，他怎么能這么呢，不是跟我說過年輕的時候一次打七八個都不成問題嗎？不是說在外面絕對不能讓自己受委屈嗎？怎么現(xiàn)在連兩個小混混都搞不定？

道歉并沒有換來和平，那兩個少年依然不依不饒，看，這就是包的下場。

我忍無可忍了，媽的，欺人太甚。正當(dāng)我要沖上前拼命時，卻被人一把拉住。

“你別多管閑事，要怪就怪他自己。這兩個人是混社會的，不好惹。同桌在我耳邊輕聲說。

管閑事？那是我爸爸，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欺負。話沖到了我的嗓子眼，卻怎么也出不來，憋得我難受，眼淚帶著熱熱的溫度從眼眶里流出，合著寒風(fēng)像一把刀子劃過臉龐，流進了嘴里，又咸又澀。

“好了好了，給我個面子，這位兄弟只是個送酒的，很不容易，也說了對不起，就這么算了，我一會兒免費送你們一箱啤酒?！崩习宄鰜泶驁A場，那兩個少年才罵罵咧咧坐下，他又轉(zhuǎn)身給老板致謝，說那酒算他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沒事。

由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我也沒有叫他。

六

我開始努力讀書了，對于我的轉(zhuǎn)變，周圍的人都很吃驚，當(dāng)然，最開心的是媽媽。有一天，我聽到她給她的閨蜜打電話，說我的轉(zhuǎn)變是因為她改變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原來，媽媽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兒，她在收拾我的房間時看到了我寫的類似遺言的日記，再加上我手腕上的傷，都讓她感到害怕。那是在我不小心推倒她之后不久。那時候爸爸正因為奶奶住院的事忙得焦頭爛額，還要上班，媽媽沒敢告訴爸爸，她就通過看心理書籍、上網(wǎng)查資料，慢慢去了解我當(dāng)時的情況，然后一點一點地改變自己，希望能一點一點地把我從漩渦中拉出來。那時候她覺得什么學(xué)習(xí)不學(xué)習(xí)的，只要我好好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她還對她的閨蜜說，自從她決定不再盯著我之后，我就開始變了，變得懂事了，愿意學(xué)習(xí)了。

聽著媽媽刻意壓低的略帶炫耀的聲音，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和劉明芬她們分開后，我一個人站在樓下，背靠著一棵白楊樹，看著三○一房間發(fā)呆，屋里亮著橘色的燈光，媽媽在家呢。離我不遠的小區(qū)主干道上，不時有汽車開過，有電動車和自行車騎過，有三三兩兩的路人絮絮叨叨走過，但是傷心難過的，只有我一個。

我就那么呆站著，看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傾聽黑夜里特有的人語聲、貓叫聲、行車聲、關(guān)窗戶聲等混雜在一起的聲音，這樣我的心靈能夠得到片刻的安寧。就在我發(fā)呆的時候，茫茫夜色中，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是他，他今天竟然回來得比平時早?？吹剿?，我條件反射般地躲到了樹后面，像一個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小偷。他急匆匆走進了樓道，我看到聲控?zé)魪囊粯堑饺龢且粚訉恿亮擞譁缌?，接著是開門的聲音，再接著是媽媽的聲音，然后，一切又平靜了。

我知道我該回家了，可我沒有，我就躲在那棵大樹后，悄悄地看著周圍，我想知道，我一直不回去他們會怎么樣。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接著是媽媽的聲音：“找到她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嗯，知道了，她回家你也第一時間給我電話。”

樓道里的燈又開始一層層亮了又滅了，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橘色的燈光中走向黑暗，漸漸遠去，融入了黑暗中。

我很想開口留住他，告訴他我就在這兒，不用出去找我，可我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慢慢地從樹后面挪出來，一步一步往家走去，開門的一瞬間，我看到媽媽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那只經(jīng)常用來指我的右手都舉到一半了又放了下去。

“怎么回來這么晚，我給你同學(xué)打電話，說你早就回家了，你爸剛出去找你去了，你們碰見了嗎？”媽媽刻意的溫柔也掩飾不了她的怒氣，擱平時，肯定是瞪著眼睛指著我：“張亦然，你以后不許這么晚回來?！?/p>

“媽媽，我要睡覺了?！蔽覒械萌ハ雼寢尩姆闯＃幌肟禳c兒躺進我的被窩，徹底躲進我的世界。走進臥室，一轉(zhuǎn)頭，我看到媽媽躲到廁所里悄悄打電話去了。

我把書包輕輕地放在書桌上，連衣服也沒脫，就重重地趴在了床上。

他當(dāng)時為什么不還手呢？他知道那個害得他被打的人是我嗎？媽媽知道他在外面送酒嗎？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在我腦海中盤旋，我的腦袋變得昏昏沉沉的，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嘎吱一聲，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傳來。

“然然呢？”

“已經(jīng)睡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聲傳來。

“明天去把手機給她修了吧。”

“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

“不差這些，我把這兩天送酒賺的錢轉(zhuǎn)給你，明天去修吧。”

“媽的病后續(xù)還要花錢呢?！?/p>

“沒事，有我呢……”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兩個耳光，積蓄已久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決了堤似的流下來。悲痛中，我的內(nèi)心忽然堅定了一個念頭。

媽媽以為是她的改變改變了我，她不知道我的改變，是因為爸爸挨的那兩巴掌。那兩巴掌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所有的改變，只是希望我們以后可以活得好些，活得有尊嚴(yán)些。

杏黃月：本名王玉芹，女，現(xiàn)任中煤大屯煤電公司徐莊煤礦黨委宣傳科副科長。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徐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煤炭報》《中國中煤》《洮湖》《班組天地》《歌風(fēng)臺》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次在大屯公司舉辦的征文比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