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一

還有五天就要過春節(jié)了。過了年，我就二十二歲了。唐夢詩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上學那段先不說，面臨畢業(yè)，在省城“三甲醫(yī)院”一邊實習一邊找工作。她是想留在省城的，可拿到畢業(yè)證前夕，媽媽是一天三個電話，特別關(guān)心她畢業(yè)后的去向。唐夢詩的想法讓媽媽心慌，畢業(yè)前，她鐵了心讓唐夢詩回家來。你要是在省城工作了，我跟你爸啥時能給你攢夠買房子的錢啊！電話里媽媽無奈地說。

這些都是次要的，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父母就她一個娃。哪舍得讓她漂在外面呢！

就這樣唐夢詩很乖地回來了，先報考縣醫(yī)院，成績沒得說，面試時緊張得答題都哆嗦。一個女娃哪經(jīng)過恁大場面??？面試官十一個人，門口還整倆保安把門。間隔不到一個月，又考上了縣中醫(yī)院。也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穩(wěn)妥地“殺進重圍”，成為一名正式員工。在新員工培訓會上，院長說，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職工，必須要經(jīng)過嚴格的培訓。于是，軍訓、集訓、輪轉(zhuǎn)，轉(zhuǎn)了小半年，才定到急診科。

二○二○年，對唐夢詩來說是一個新起點，她有太多的夢想。雖然不喜歡老鼠，但還是買了卡通的小鼴鼠祝福掛件，懸掛在窗前，喜迎庚子年的到來。前天，下夜班了，唐夢詩在日記里寫下了新年的愿望，去草原，看洱海，時間夠的話還要去北京爬爬長城啥的。

其實，唐夢詩的憧憬不是護士職業(yè)。平生最大的愿望就兩個，一個是幼師，另一個是會計。幸好高考志愿里填了“服從分配”，要不然非滑檔不可。八月底，看到好多同學都接到錄取通知書，唐夢詩雖然微笑著和閨蜜譚小羽說，沒事，大不了再沖一年，可心里早就著急得稀里嘩啦的了，背著同學、爸媽躲在小黑屋里哭了好幾場。唐夢詩就這樣，外表干練堅強，從不把困難掛在臉上。爸爸多次說，俺夢詩是個干大事的主兒，比“九一一事件”早一小時出生，你說這是巧合還是上天注定？我琢磨著俺夢詩一定是干大事的人！

就這樣唐夢詩在爸爸的“九一一理論”中不敢不堅強了。她拿出超出常人不知多少倍的力量來維護爸爸的贊揚，打小就沒留過長發(fā)，看著同學們一個個的長發(fā)披肩，她羨慕嫉妒?？伤偸前腴_玩笑地說，你不知道，短發(fā)多省洗頭膏?。【瓦@樣，她的八百和四百米中長跑速度打破學校紀錄，超越男生，鉛球、標槍、跳高都是年級組第一。也許是陰錯陽差，當接到安徽中醫(yī)藥大學高護專業(yè)的錄取通知書時，她感覺與愿望遠了，糾結(jié)萬分。在去還是不去中，爸爸的“九一一理論”再次登場，還幫她拉著行李箱送她到學校。

一月二十日深夜十二點，剛處理好一個醉酒患者的輸液，急救車又拉來一個急診。醫(yī)生郝紅星交代說：患者是出租車司機，二十六歲。不明原因發(fā)熱兩天，伴咳嗽、乏力，考慮急性呼吸道感染。急診室心電監(jiān)護儀上跳動的數(shù)字，隨時變換著生命跡象。剛才十點五十分時，救護車呼嘯而來，擔架車上是一位面色煞白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進搶救室時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郝紅星和唐夢詩還是爭分奪秒地急救。他們拼盡全力搶救近一個小時，最終還是沒救過來。在兒女們一片哀號聲中，生命逝向久遠，悲傷充斥著寒冷的冬夜。此情此景，讓唐夢詩想到“洞見”公眾號里一篇文章說：“來日并不方長，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先到來！”

唐夢詩隨手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段話時，天就放亮了，太陽的笑臉冉冉升起，一束陽光越過高樓，落在唐夢詩青春俊美的臉上。

交班會上，唐夢詩說，夜間收治一例疑似急性肺炎患者，經(jīng)用藥后，體溫略有改善，呼吸道癥狀沒改善，請當班護士多多觀察。

街上熱鬧起來，小縣城內(nèi)也時時堵車。唐夢詩騎著賽車下夜班，心想，今天如何安排？是去看一下奶奶還是幫著媽媽炸綠豆圓子？要過年了，媽媽忙著置辦年貨，還喜歡親自操刀，蒸包子，炸馓子等。

二

一覺醒來，咋都到了傍晚了呢？還說幫媽媽包包子呢！上夜班太乏人了，唐夢詩暗暗責怪著自己，一邊拉開窗簾，窗外的冬青樹晃著，偶爾飄過幾片雪花，陰冷的天空塞滿了灰暗。缺少陽光的天氣，讓人不暢和壓抑。唐夢詩感到嗓子干干的，咽吐沫發(fā)疼，頭昏昏沉沉的，難道是路上吹著風感冒了？她試了試鼻孔，尚好，沒鼻塞啊？

打開手機，她驚詫地叫了起來。微信群里亂哄哄的，還有二十六個未接電話，有閨蜜譚小羽打來的，還有護士長，還有……八成是有事了，唐夢詩趕緊撥了過去。護士長說，夢詩，昨晚四十八床的出租車司機突發(fā)呼吸衰竭，轉(zhuǎn)到ICU去了，我問一下兒，你有沒有事？還有醫(yī)院通知，明天都要上行政班。

譚小羽說，你呀，你個大頭鬼，擔心死我了！看電視了嗎？鐘南山院士說武漢流行“新冠”病毒，人傳人，你可得給我小心了。唐夢詩一手摸著小泰迪狗麻花的頭，一邊打哈哈說，又不是本公主失聯(lián)，至于這樣鋪天蓋地的打電話嗎？麻花也聽到話筒里譚小羽的聲音，“汪、汪”地叫了幾聲。譚小羽聽到后說，你看你，還沒麻花有良心呢，它都知道想我了。唐夢詩哈哈笑著說，那就讓麻花晚上給你陪床去吧，讓它給你舔舔臉，美容祛斑消痘痘！

譚小羽說，你就沒個正經(jīng)腔，我還有事！說完手機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上午例會上護士長說，昨天央視新聞報道武漢“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我們身在臨床一線，要密切注意，及時上報。同時，要加強個人保護，做好春節(jié)期間的值班。正在低頭記錄的唐夢詩突然感到頭眩暈了一下，兩眼冒金星，她手中的筆掉在了地下。

她低下頭去撿筆時，兩眼一發(fā)黑“撲騰”一聲跌倒在會議桌下，護士章藝藝大喊一聲，快來人，快來人??！唐夢詩昏倒了。

孟華生跟護士長說，唐夢詩的突然昏厥考慮是疲勞所致，兩肺聽診炎癥音較重，建議請呼吸科會診一下。

呼吸科徐寧峰主任表情凝重地說，從唐夢詩的癥狀來看，血氧飽和度持續(xù)走低，意識模糊，兩肺聽診具有典型肺炎征象，要急查CT與核酸檢測。孟華生問：啥叫核酸檢測？徐主任說，《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你看了嗎？這種病毒來勢洶洶，不可小覷。

護士長補充道，對了，前天收治的一名發(fā)熱的出租車司機，突發(fā)呼吸衰竭轉(zhuǎn)到ICU了。這是不是有啥關(guān)聯(lián)？

徐寧峰說，通知控感科核查吧！

譚小羽來到病房，對一直流淚的唐夢詩媽媽說，昨天我們還通話來著，她精神好著呢，還問我秋天去不去北京延慶爬長城。這是咋了，沒病沒災(zāi)的，咋就一下沒知覺了呢？不行，我得找主任問問去！

新聞播報說：新型冠狀病毒的來源疑是武漢一家海鮮市場非法銷售的野生動物。湖北省武漢市強化應(yīng)急響應(yīng)，把好“入口關(guān)”，嚴格農(nóng)貿(mào)市場管理，禁止活禽銷售……一個患者上前把電視機關(guān)上了，嘴里嘟噥著，馬上就過年，擱這兒竟閑扯淡。過個年誰不買點兒雞、鴨、鵝的，吃野生動物是“土豪”們的窮顯擺，與我無關(guān)。

譚小羽白著臉回來了，說，阿姨，夢詩馬上要轉(zhuǎn)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去，你先回去休息吧！用不著我們看護了。

夢詩媽盯著譚小羽，急著問：是不是有啥不好的情況了？你跟我說，跟我說啊……話沒說完，夢詩媽就抽泣得說不出話來了，悲痛地咬著嘴唇。

譚小羽慌忙掩飾著，說，沒，沒事，真沒事。阿姨，阿姨，你就放心吧！轉(zhuǎn)重癥病房是為了更好的治療，沒啥，沒啥。譚小羽感到自己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到了，無奈的沒啥，也掩不住悲凄。說完，她跑到樓梯口下了幾層，然后抓著護欄嗚嗚地哭起來。

譚小羽一邊抽泣一邊搜尋著“新冠病毒”的信息。原來二○一九年十二月就有報道，真是病不到誰身上，誰不重視??！我昨天還提醒夢詩呢，這說邪乎真邪乎，這病毒咋攤到她身上了呢？不過，院長說了，是懷疑，尚未確診。上蒼啊，你就保佑保佑唐夢詩吧，多乖巧的一個女孩?。∵B戀愛都沒談過呢，你就忍心將災(zāi)難落在她頭上嗎？上蒼啊，上蒼！只要唐夢詩能好起來，我愿拿十年壽命給她，不，二十年的壽命都行。譚小羽抬頭望著陰沉的天空，淚水順著臉頰撲撲直落。中醫(yī)院北側(cè)萬佛塔上傳來陣陣鈴聲像梵音，又像祈禱，發(fā)著震顫聲在譚小羽耳邊一蕩一漾，傳遞著未知的聲音。譚小羽想起，去年春天，唐夢詩發(fā)微信說，八達嶺居庸關(guān)的櫻花開了，真想坐著高鐵去拍照。譚小羽說，萬佛塔公園里的櫻花也壯觀??！你快來，我們?nèi)ヅ恼瞻桑?/p>

二十三日晚上，譚小羽急匆匆趕到中醫(yī)院，走廊的過道里坐著唐夢詩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麻花安靜地趴在夢詩媽媽懷里，見到譚小羽后，低聲“汪汪”了兩聲，兩眼露出凄楚的眼神，爺爺、奶奶在一旁抹著眼淚。唐夢詩媽媽抓住譚小羽的手說，真沒一點兒希望了嗎？她還是個孩子??！她還是個孩子啊！話沒說完就癱倒在走廊上。

監(jiān)護儀“叮叮?！卑l(fā)著警報，就聽到ICU室腳步凌亂。譚小羽緊張地抓著長椅子瞪著兩眼緊張地聽著里面的動靜，走廊里瞬間安靜了下來。爺爺、奶奶都捂著嘴哽咽著，生怕發(fā)出一點兒聲響耽誤搶救。小麻花也支棱著耳朵，瞪著毛茸茸的大眼睛，期待著什么。

突然，麻花煩躁地叫了起來，在ICU門前狂吠不止，用爪子拼命扒著門，叫聲中伴著一聲聲哀鳴。爺爺說，我好像聽到夢詩喊我們呢。譚小羽說，不可能，她氣管插管上著呼吸機呢，發(fā)不出聲音的。爺爺堅定地說，就是夢詩喊我們呢，她在喊我們，我聽到了，我聽到了。說完爺爺?shù)臒釡I滾滾而下。

譚小羽的手被夢詩媽媽攥得更緊了，她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落在譚小羽的手面上，又一滴滴滾落在每個人的心里。這揪心的等待，原以為都是電影、電視劇里的鏡頭，如今活生生的在眼前上演了，無限的悲情像暴雨一樣涌來。譚小羽感到夢詩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心里的城堡瞬間塌陷了，伴著麻花的悲戚的哀鳴，跌到塵埃里。

三

上午八點，呼吸科的早會上，徐寧峰主任說，武漢已經(jīng)“封城”，表明新冠病毒，大有蔓延之勢。作為臨床一線的醫(yī)生，我們首先要保護好自己，才能去救治更多的患者。其次，全體人員都要迅速熟知《新冠病毒防治手冊》，提高警惕。再次，密切關(guān)注外地返程的發(fā)熱患者，要做到不遺漏、不大意。

護士長張璐雅說，急診科護士唐夢詩于今日凌晨三點五十八去世，我很心痛。請全體起立，我們科全體人員為唐夢詩護士這個無名英雄默哀三分鐘，她是為搶救一名“新冠”患者而犧牲的。她為患者健康而生，將生死置之度外，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學習。護士長話沒說完已經(jīng)熱淚縱橫，她幾度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最后捂著嘴，嗚嗚嗚抽泣起來。站在樓道的走廊上等候查房的患者們都被感動得眼中噙著熱淚，默默地戴上口罩。

看到新入院的住院通知，張依依就不高興起來，對汪秀秀說，你看看，這都年三十了，病人咋還沒完沒了？我看，今年春節(jié)不會消停。汪秀秀說，勿急勿躁，淡然無極方為護理最高境界。張依依說，哎呀媽呀，你咋整得跟老方丈一樣了？肯定是讀圣賢書中毒了！來，我摸摸，可發(fā)燒嗎？汪秀秀說，去，去，一邊涼快去，“發(fā)熱”一詞莫要提，切莫再提！

護士長說，新來的住三十六床吧！要仔細詢問病史，一定要問清，是不是從湖北回來的。

孟華生盯著核酸檢測報告，頭皮有點兒發(fā)緊。他慌忙用手壓了壓口罩上的壓條，用免洗酒精消毒液搓了三遍手。拿著化驗單，敲開主任辦公室的門。

護士長把張依依叫到辦公室，厲聲地問：三十六床你問清住址了嗎？我問了，問了三遍，她說是壇城鎮(zhèn)祠堂村，我特意問她是從湖北武漢回來的嗎，可接觸過湖北等外地人嗎？她說都沒有。你看，這是我的記錄。張依依掏出小記事本說。

于是，呼吸科緊張起來，整個中醫(yī)院也緊張了起來。

不到二十四小時，發(fā)熱隔離區(qū)建好三十六床迅速轉(zhuǎn)到該病區(qū)。由徐主任帶隊，抽調(diào)急診科、重癥科人員成立新冠病毒肺炎治療專家組。

張依依看著護士長在群里發(fā)出的動員令，二話沒說，第一個報了名。汪秀秀看到報名的張依依說，好吧，我也參戰(zhàn)。

一夜之間，汪秀秀感到世界全變了。早上她睜開眼，都不認識這個城市了，縣城像按了暫停鍵一樣，昔日寬敞熱鬧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偶有幾條流浪狗在空寂的街道上望著呼嘯的寒風，也是瞬間逃之夭夭。大街小巷的墻面上都貼得滿滿的《縣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一號令”》：

一，全縣啟動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Ⅱ級應(yīng)急響應(yīng)，依法依規(guī)對所有進入城區(qū)車輛及人員實施疫情排查防控，不漏一車一人。

二，城市公交、通鄉(xiāng)客運、通村客運車輛暫停運營，恢復時間另行通告。

三，所有進入公共場所人員必須佩戴口罩。

四，取消一切聚餐、聚會、集體活動，春節(jié)期間提倡不拜年、不串門。全縣范圍內(nèi)喜事停辦、白事從簡，減少人員聚集。

五，自即日起，全縣各中小學校一律停止各種形式的補課、培訓活動，各類校外培訓機構(gòu)一律暫停營業(yè)。

…… ……

按照護士長教的步驟，一遍下來，張依依就感到身上汗津津的。噘著嘴對汪秀秀說，這是折騰啥？穿個防護服比練瑜伽還難，不穿不也行嗎？汪秀秀說，不可，千萬不可，這跟打仗一樣，你不活著，咋消滅病毒？萬萬不可大意。哎呀，我的老夫子哎，你穿一遍我看看，三分鐘能搞定嗎？張依依發(fā)著狠說。汪秀秀說，勿急勿躁，學會防護才是正道。張依依說，又是勿急勿躁，我要暈倒，拜托，換點兒新詞可照？

汪秀秀說，三十六床高熱，溫度持續(xù)不退，還抽搐、嘔吐。要轉(zhuǎn)市里。這個病人特糟糕，她隱瞞了從湖北武漢連夜開車回來這段，麻煩大了，她居住的整個村莊都封閉了，會不會追究她的責任都難說。護士長急得直咋呼，你們一個個都給我記住了，決不能讓唐夢詩的悲劇重演！說完她的眼淚就涌出來了。其實護士長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是為我們好啊！我們一定一定不能疏忽。張依依起身學著宮廷里的丫鬟作個揖，說，喳，奴婢知道了，請貴妃寬衣吧！逗得汪秀秀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開處方的孟華生突然打了個噴嚏，聲音特響，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辦公室?guī)讉€醫(yī)生都被他的噴嚏“嚇”住了，露著驚恐的眼神，幸好都戴著口罩呢。他微微一笑說，過敏，過敏而已，不必驚慌。要知道這個驚恐萬分的時刻，一個噴嚏無疑像一顆原子彈一樣，騰起蘑菇云，在天空蔓延，天空下露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又不知道如何躲藏。孟華生晃晃頭，心想，血壓又不高，休息的還行，咋會頭暈?zāi)兀扛鴣淼目人?，通過嗓子“噗噗”噴出，他趕緊起身，往檢驗室走去。

孟華生也被傳染了，這消息不亞于央視新聞、微信熱搜。瞬間整個醫(yī)院被肆虐的新冠病毒壓得喘不過氣來，讓人窒息。本來厚厚的防疫服穿在身上就憋悶，這個重磅消息傳來，整個呼吸科都壓抑的呼吸不暢。徐主任說，唐夢詩的去世是因為對新冠病毒認識不足，孟華生的感染是偶然也是必然，因素較為復雜。我們是醫(yī)生，需要我們挺身而出的時刻到了，希望大家都遵循操作規(guī)范，拿出拼勁來，一定能戰(zhàn)勝小小的疫情。二○○三年“非典”時期，我一個人堅守發(fā)熱門診三天三夜，都不覺得累，那時沒有額溫槍，全憑溫度計，我的胳膊都甩腫了。今天，我收到科室“戰(zhàn)疫情請愿戰(zhàn)書”，鮮紅的手印讓人熱血沸騰。“九○”后的孩子都長大了，知道自己的責任了，這令我感動。支援湖北、武漢或省、市都要聽從上級的安排，不要爭，不要急。英雄不問出處，每個地方都有英雄的用武之地。在這里我代表呼吸科向你們這批有責任有擔當?shù)臒嵫嗄瓯硎揪匆?。說完，徐主任向全科醫(yī)護人員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張依依的眼淚沒噙住，感動得哭了出來，汪秀秀上前抓住張依依的胳膊，熱淚滾滾而下。

四

正要下夜班的張依依一邊脫防護服，一邊聽汪秀秀說孟華生情況不妙，呼吸衰竭，要轉(zhuǎn)到市醫(yī)院了。她“啊”了一聲，緊接著又啊了一聲，這聲音明顯不是驚嘆，而是驚恐。汪秀秀推門問，咋了，咋了？張依依說，眼罩砸著我的眼了，哎呦，媽呀！會不會傳染？會不會傳染啊？說完就嗚嗚地哭起來。汪秀秀急著說，不要用手揉眼睛，千萬別揉。我去喊護士長。

在家進行醫(yī)學觀察的張依依望著鏡子里自己紅紅的眼睛，很懊惱。自己咋那么不小心，被眼罩砸傷了，是自己太慌張了。也不是，都怪汪秀秀說孟華生感染加重了，我才手抖的啊！不過，我和孟華生談戀愛，也是悄悄進行的，沒外人知道??！張依依站在窗前，望著陰云密布的天空，心里空著，心里慌著，心里懸著。

要不是孟華生十八頁的求愛信，張依依才懶得理他呢？不過孟華生英俊帥氣、才華滿滿，他在大學里是《春谷》文學社社長，發(fā)表過不少詩歌。就是他在求愛信中那首詩打動的張依依。

張依依淡若清風、美目流盼、桃腮帶笑、氣若幽蘭。汪秀秀說過，要擱古代，依依這俊相肯定是娘娘命，皇帝見了不喜歡死才怪！張依依環(huán)姿艷逸、柔情綽態(tài)不說，她的內(nèi)心高傲著呢！像只孤傲的白天鵝，喜歡一個人躲在閨房里“鍛煉”自己強大的內(nèi)心。她常想，都傳著說我張依依是“冰美人”，冷度極高，那我就整點兒“冰天雪地”出來，冷死那幫子無聊的小子們。就說單位一些小年輕吧，都俗不可耐，有幾個臉皮比城墻還厚的跑到她跟前說，我喜歡你，咱倆戀愛吧！聽到這些話，不知道張依依得“干噦”多少天。有的雖是大學畢業(yè)生，卻是悶騷型，想盡一切辦法加了張依依的微信，時常在深夜里發(fā)肉麻的話，張依依看到一概拉黑，一個個的都俗得掉渣，一邊玩兒去。

孟華生也是冷冰冰的，連張依依這回頭率極高的美女，他也是頭昂著，愛看不看。張依依就不服這個氣，就要看看他有多高傲。

都說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一層紙。可張依依追孟華生也是煞費苦心，從《孫子兵法》加上“戀愛寶典”的一百零八計，變換應(yīng)用，招招制敵功夫不負有心人，歷經(jīng)一百八十天，不對，應(yīng)該是一百八十三天的“漫長拉鋸式”戰(zhàn)術(shù)，張依依終于在幾周前收到了孟華生的求愛信。

張依依給汪秀秀發(fā)微信，問孟華生情況咋樣了？都一小時了，手機還是沒動靜。張依依抓起手機，心里慌得像草原上刮過的風，盤旋著，狠命搖曳著小草。她看著窗前沒落下的法國梧桐樹葉，干枯、焦黃，如她此時心情一樣孤寂、焦躁、煩悶，幾個孤零零的毛毛球又像一個個戰(zhàn)士，在凜冽的寒風中扛著槍固守著家園。都傍晚了，汪秀秀的微信號才“冒泡”，上來一句，累死我！我先去喝點兒水，十二個小時了，沒敢喝一口水。

張依依看著汪秀秀的回話，又氣又恨，整得跟失聯(lián)一樣，你個死鬼，我就急死你，不搭理你。她心里這樣想著，可又按捺不住對未知消息的渴望。她捧著手機，糾結(jié)萬分，回還是不回呢？張依依心想，只要秀秀再發(fā)一句話，我立馬就回?？赏粜阈阌窒裣Я艘粯?，半天沒動靜了。這個大頭鬼，我非得訓死她。于是，按了語音通話鍵，振鈴響了半天，也沒人接。

而此時的手機微信圈都被“戰(zhàn)疫情”占滿屏了，縣里發(fā)布數(shù)字，昨天增加六例，疑似十五例。湖北更是令人揪心：截至二○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二十四時，湖北省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六萬五千五百九十六例，其中：武漢市四萬七千八百二十四例。當日新增四百零三人，集中隔離一千九百四十七人。累計追蹤到密切接觸者二十五萬九千四百九十一人，尚在接受醫(yī)學觀察四萬六千三百二十六人。這一組組數(shù)字，牽動著多少人的心??！牽動著多少生命啊！張依依發(fā)慌起來，無限恐懼涌上了心頭。她像一只行走在深夜里迷茫無助的企鵝，光著腳丫子在冰天雪地里奔走著，東一頭，西一頭的，找不到陽光的方向。

張依依盯著手機屏幕發(fā)呆，汪秀秀的頭像還是“冷默無言”，不能打電話，不能打電話，這時候打電話就是添亂，這可咋辦？問主任、護士長吧，太明顯了吧？

張依依隔離后，爸爸媽媽要陪著她。那咋成，萬一感染了，我就成千古罪人了。張依依嚷著說，你們離我遠點兒，越遠越好！你們再堅持，我就消失，讓你找不到我?？粗褚活^惱怒的獅子一樣的女兒，媽媽只好抹著淚，拽了拽爸爸衣角，不放心地離開了。這樣，她才躲到自己小屋里。

“孤立”的日子開始蠻新鮮，過上三兩天就“清冷”了。張依依從汪秀秀支支吾吾的話語里曉得了孟華生情況不是太好。她揪著自己的長發(fā)，懊惱和悔恨一起涌來，多想變成會飛的鷂鷹，穿越密閉的時空，飛到孟華生身邊，一刻不停地護理他??！可我就是一個大笨蛋，摘個眼罩都能把眼砸傷，在關(guān)鍵時候添亂。你說，我這是唱的哪出??！臨陣脫逃？還是不堪一擊？

汪秀秀也很糾結(jié)，她要是把孟華生病危轉(zhuǎn)到市定點醫(yī)院ICU上了呼吸機的事說了，張依依肯定接受不了，跳窗連夜打的跑到市醫(yī)院都難說。這妮子有闖勁。在揚州大學園藝園林專業(yè)學得剛起勁時，非鬧著改專業(yè)，要學醫(yī)。學校過了改專業(yè)時期了，人家倒好，退學，回家復習，第二年歪打正著考上浙江大學護理專業(yè)。為何執(zhí)意要學醫(yī)？汪秀秀問過張依依，理由很簡單，但聽著扎心，就是因為奶奶從發(fā)病到去世不到六小時，張依依不能接受，發(fā)誓要學醫(yī)。她說，不能死于無知。

汪秀秀就是佩服她這個“闖勁”，才把她當成好友發(fā)展成閨蜜的，雖然人“孤傲”些，女孩子嘛，趁著年輕就得有點兒“傲氣”才對，有可炫耀的資本?。】蓮堃酪缹λ龔膩矶际桥?，笑盈盈的，她在張依依身上能嗅到春天?？涩F(xiàn)在望著張依依的詢問，汪秀秀犯難了，真不知咋回答。

五

汪秀秀剛對“新冠”患者的護理嫻熟起來，昨天的動員會上，她激情澎湃寫下去援助武漢的請戰(zhàn)書，摁下了鮮紅的手指印。自新冠病毒肆虐以來，汪秀秀總感到自己像在“戰(zhàn)爭”中，這種戰(zhàn)爭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以前在電影中看到的場景，在醫(yī)院上演了，不到一天改建一個隔離區(qū)，不到一小時醫(yī)生護士全部到崗，眨巴眼的工夫，十來個疑似病人入院。“戰(zhàn)疫”中，汪秀秀總是第一個“沖鋒向前”，從脫下護士服穿上隔離服開始，平生第一次參戰(zhàn)，令她熱血沸騰。電視新聞里“中國加油！武漢加油！”鋪天蓋地。解放軍、專家團隊，專機物資等都馳援湖北“逆行”而上，場景更是撼天動地。汪秀秀接到馳援武漢的通知，她匆忙與家人告別，在女兒的哭喊聲中，毅然決然地踏上送機大巴。

“漫漫人生路，會有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啼哭，第一次遠行……我隨著省第八批支援武漢醫(yī)療隊，第一次來到武漢，這也是我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去疫情最前線工作?！绱v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心中美麗的武漢，卻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到?！鄙钜?，汪秀秀把這段感受發(fā)在微信朋友圈。站在賓館的窗口，盯著武漢的夜空，遠處有燈光閃爍著，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

張依依恨不得把頭伸進電視機里，一丁點兒“戰(zhàn)疫情”的信息都不放過，就連吃方便面時，都會端著盒碗兩眼盯著電視屏幕。新聞里說省援助醫(yī)療隊馳援武漢了，在送行的人群中，她怎么沒看到汪秀秀呢？正在這時，手機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本不想接的，這個關(guān)鍵時期，萬一有啥“新情況”呢。此時的自己像被孤立在一個荒島上一樣，張依依心中期盼著“新消息”，她摁下接聽鍵，你好，有旺鋪選購計劃嗎？鯤鵬湖畔，四面環(huán)水，黃金地段……張依依氣得牙咬得咯嘣咯嘣響，她忍著性子問：你有武漢黃金廣場的商鋪嗎？我要十套，現(xiàn)金付款。對方一愣，心虛地說，小姐姐，這個，這個，有點兒難。話沒說完就掛了。你大爺?shù)?，都腦子進水了，不看看啥時候，還賣房。張依依一邊說著，一邊刪除來電號碼。

一瞬間世界仿佛又安靜下來了。汪秀秀這個死鬼，也不回我微信。還在朋友圈發(fā)啥第一次，第一次，也不知擱哪兒轉(zhuǎn)的“微語”。哎呀媽喲，她不會是去武漢了吧？張依依頭皮一緊，趕緊撥打汪秀秀的手機。

你個臭妮子，超級大臭蟲……張依依埋怨話沒嘟噥完，就忍不住嚶嚶地哭了。汪秀秀本來心情好好的，想和張依依聊聊武漢的?？杀凰@一哭弄得也抱著手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汪秀秀擦了擦眼淚，說，好了，好了。依依，依依都怪我，都怪我。情況緊急，我連媽媽都沒說，我要是說了，她肯定天天盯著電視不睡覺了。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新冠病毒沒那么可怕，我就是它們的“克星”，別忘了我們都是有“功夫”的人呦！

聽著汪秀秀嘟噥著，張依依仍是捧著手機嚶嚶地哭，哭聲越來越大。

“嘟，嘟，嘟”，心電監(jiān)護儀報警，汪秀秀緊張地說，有情況了，回聊。

患者老魏六十八歲，環(huán)衛(wèi)工人，負責清掃街道緊鄰菜市場地段。入院五天后，突發(fā)呼吸衰竭，上呼吸機近二十小時。監(jiān)護儀報警提示他血氧飽和度偏低，呼衰加重。值班醫(yī)生郝紅星向徐寧峰主任簡要匯報了情況。

徐主任會診過后說，當前患者呼吸危象漸漸加重，脫水癥明顯，一要考慮選用呼吸興奮劑。二要增加患者的體質(zhì)，營養(yǎng)劑盡快補充。三要細心護理，預防并發(fā)癥。徐主任接著說，這是我們單位馳援武漢醫(yī)療隊接到的第一例棘手的患者，也是考驗我們的最大難題，希望大家全力以赴，攻堅克難。我會二十四小時都堅守陣地的，大家要細心，要悉心，要精心，我不希望我們醫(yī)療隊任何隊員“受傷”，一定要謹記！

望著護眼罩里騰起的水霧，汪秀秀想擦拭清晰點兒，可擦了外面擦不到里面，渾身冒著汗都能忍受，不解小便都可以，可眼睛看不清不行，她急得汗又冒出來了，這如何是好，這咋辦？

護士長似乎看到了汪秀秀的急躁，就悄悄地問，咋了？有啥不舒服？汪秀秀委屈地說，眼罩的水霧太大了，有時看不清，怕耽誤了患者的治療。這時一名記者推門進來，拿著話筒上前就問：你今年多大了？哪兒的人?。磕憬猩睹?？你來武漢父母知曉嗎？汪秀秀對著鏡頭也沒了辦法，不接受采訪吧，不禮貌。碰到這事護士長抽身走了，留下她。她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張依依心想，這新冠病毒橫行霸道，肆虐囂張，就沒一點兒辦法制住它嗎？是不是中醫(yī)里面有好的方法，一慌張都忽略了呢？人類社會五千年的發(fā)展，中醫(yī)藥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從晉代的葛洪、明代李時珍到清代吳又可、葉天士等國醫(yī)大師都有抗瘟疫的良方。不行，我得查查資料。于是，張依依翻箱倒柜，找爺爺以前?？吹摹吨嗅t(yī)古籍大全》。明明記得書柜里有??？哪兒去了呢？她記得上學時還開過中醫(yī)學呢，那是選修課，一翻書不是“心主血脈，其華在面”就是“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芨攻烏”，看得頭都大，哪有“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理解??！于是，全班集體自覺“罷學”。張依依望著凌亂的書柜，有點兒茫然。此時，要有個人多好啊，說說話，嘮嘮嗑。也不至于沉悶恁狠。哪怕有個小狗也好啊，也能解解悶。想到小狗，張依依想起唐夢詩養(yǎng)的“小麻花”來，多乖巧的一只小泰迪啊，聚會時它就喜歡安靜地趴在張依依懷里，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看著，不亂叫更不鬧，需要它“表演”時。它會站起身子作揖，來一段“地躺拳”，更神奇的是它會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聽譚小羽說，唐夢詩去世后，麻花就不見了，前些日子，滿大街廣告欄上貼的都是尋找麻花的啟事，微信群也是鋪天蓋地的尋狗啟事，就差上電視了。一提這事，譚小羽就懊悔得淚水漣漣，嘴里叨叨著，我真沒用，我真沒用，把夢詩留給我唯一念想給弄丟了。

六

天剛麻麻亮，張依依手機就收到《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應(yīng)急指揮部通告（第三號）》，要求如下：

一，實施封閉式管理。所有住宅小區(qū)（村莊）、單位等實施封閉式管理。原則上保留一個進出口，人員進出一律佩戴口罩、檢測體溫，并出示有效證件。

二，嚴格核查登記。住宅小區(qū)（村莊）、單位進出口全部設(shè)置二十四小時檢查點，核查來往人員、車輛。外來人員、外地返回人員逐人登記備案。近十四天有疫情重點地區(qū)旅居史人員，須第一時間主動向所在社區(qū)（村民委員會）報告，接受防控措施;不主動報告、拒不接受體溫檢測等防控措施，造成疫情傳播的，將依法追究責任。

三，加強重點人員管理服務(wù)。對住宅小區(qū)（村莊）確診患者、疑似患者的密切接觸者一律定點隔離醫(yī)學觀察十四天。對篩查出的十四天內(nèi)有湖北等疫情嚴重地區(qū)旅居史人員，一律實行居家隔離醫(yī)學觀察;對出現(xiàn)發(fā)熱、咳嗽、腹瀉等癥狀人員，一律實行專車收治、定點診療。

…… ……

看到通告，張依依的第一感覺是疫情嚴重了。她還在微信中看到一段話：“今天元宵節(jié)。原以為到了今天，拐點能來，現(xiàn)在顯然沒有?？挂邞?zhàn)還在持續(xù)。我們也還在堅持?！睆堃酪磊s緊查詢肺炎疫情實時動態(tài)，沒想到一夜之間，“雙黃連”上了榜首，滿世界都是搶購“雙黃連口服液”的。張依依心想，看來我的想法是對的，今兒個，我一定把中醫(yī)書找到，整理一個好方子，發(fā)給主任，讓它們發(fā)揮中醫(yī)特效。

“二月八日 小雨。

今天，我在武漢！

今天，武漢在下雨，有風，有點兒冷。

天色未亮就出發(fā)，坐上去醫(yī)院的班車，同事們聊著天，聊家庭，聊孩子，聊疫情……幾十公里的路程似乎不再那么遙遠，在這聊天中也沖淡了早起的困倦?！?/p>

汪秀秀寫完這段文字，抬眼望了望街道，風卷著細雨，卷著路邊的草木，江水翻卷著，大有風卷殘云之勢。不知何方妖孽卷起萬千病毒，一下侵襲了這個英雄的城市，武漢感染了。為了不讓英雄的城市落淚，一茬接一茬的“逆行者”撐起新時代英雄的大旗，勇猛前進，逆行而上。汪秀秀整天沉浸在震撼中，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一天比一天重了，作為“逆行”者之一，光榮而神圣，責任大于天。記得剛來的第一天，領(lǐng)完防護用品，大家就各自忙碌起來了?？谡?、帽子、隔離衣、防護服、護目鏡，每一樣都仔細檢查好，穿戴好。“老師，你幫我檢查一下！”“老師，你看我的這樣可行？”“老師，你幫我寫一下名字”……此時此刻，我們不再是嬌俏伶俐的“美小護”了，變成了笨拙而暖心的“大白”。其實，忙并累著的援助工作也有樂趣，關(guān)鍵是你得有發(fā)現(xiàn)樂趣的眼睛，汪秀秀在日記里記下這段小花絮。就像那天對著記者采訪鏡頭一樣，汪秀秀說：我不想說自己的名字，怕爸爸媽媽知道了擔心，更不能哭，怕女兒看到我的不堅強。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武漢的疫情不僅讓十四億國人揪心，而且讓國際友人關(guān)注?！柏M曰無衣，與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看到這些暖心的詩句，張依依心潮澎湃，暖流涌動。這種暖流也伴著找到古典醫(yī)籍的激動，這套醫(yī)籍中除了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還有吳又可的《溫疫論》，葉天士的《溫熱論》，張依依如獲至寶。她看到書中寫道：“天行厲氣瘟疫病，為病挨門合境同。皆由邪自口鼻入，故此傳染迅如風。當分表里陰陽毒，因時取治審重輕?！庇谑浅两卺t(yī)家名典之中，眼前浮現(xiàn)出疫情災(zāi)荒之年，葉天士背著藥葫蘆，行走在鄉(xiāng)間，用艾草、青蒿救民于危難之中的高大身影。研讀多日后，張依依對古籍迷戀起來，沉靜后她發(fā)現(xiàn)原來古籍不古。于是，張依依參照古代良方“荊防敗毒散”，多次電話請教了院內(nèi)外的名中醫(yī)，擬出了“雙葉茶飲”：霜桑葉十克，紫蘇葉五克，蘆根十五克，鮮生姜兩片，生甘草三克，開水泡服，作茶飲，每日一副。發(fā)給了徐主任。

望著這句句暖心的詩，張依依心想，我要不要寫首詩記錄一下這個疫情年代呢？還是學著汪秀秀寫點兒日記啥的？特殊時期要有特殊的靈氣，總不能人云亦云啊！記得一次文學講座上老師說過，特殊年代也是文學迸發(fā)的年代，時代的一粒塵，落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山。既然有創(chuàng)作的念頭了，咱就試試，于是，拿起一個超夸張的大記事本，上面印著“奧特曼”戰(zhàn)神，我要是把這本子寫滿，說不準就練成一個“詩歌達人”了。張依依想到這兒，嘿嘿地笑著。隔離多少天來，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笑聲。就像窗外飄過來的歌里唱的一樣：“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樣?！?/p>

張依依纖細的手指快捷地在手機上打字，飛速發(fā)給汪秀秀。

是誰，在漆黑之夜將燈盞燃明，光亮似雪

肆虐的病毒在光明面前收起了魔爪，靜如乖娃

責任扛起的壁壘，剛毅筑起的防線，熱血鋪就的大道

用利劍堅韌地反擊，馳援把一張張告示挺起

火神醫(yī)院、試劑盒、口罩，都隨著軍隊闊步從戎

帶著請戰(zhàn)時的激情，帶著消滅病毒的決心，帶著人民的期盼

用熊熊火炬把武漢的陰霾的天空燃亮

頃刻間，金刀斬魔，全民備戰(zhàn)

汪秀秀發(fā)來：我們本來放聲高唱二○二○年是“愛你愛你年”，但是誰承想，愛未到，災(zāi)先至。咱不指望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了，但愿煙花三月能下樓。

徐主任微信說：歲月在災(zāi)難中沒有靜好，只有病人的死不甘心，只有親屬的膽肝寸斷，只有生者的向死而生。你發(fā)來的“預防茶”很好，患者都歡迎。

這個汪秀秀，真是大頭鬼，我的詩一句評價都沒有，還整啥三月能下樓？我看夠嗆，這來勢洶洶的病毒，鋪天蓋地的疫情，仍像妖魔一樣，讓百姓們無限恐慌。前幾日搶購“雙黃連”，這些日子又瘋搶口罩了，還有的去超市瘋狂購物，買了半屋子的米、面、油和抽紙。這個時期社會太需要安撫了，要不然非有人神經(jīng)不可?！邦A防茶”得到主任的認可，我為何不把方子公布給大家呢？或許能安撫一下兒煩躁焦慮恐慌者的心。

七

早晨的武漢陰冷潮濕，寥寂的長街上看不到一個身影，樹枝在風中無精打采地晃悠著。下夜班的汪秀秀倚著車窗，心里空蕩蕩的?！拔彝_下的影子，像在流浪。那川流不息的人們，如此的匆忙……”突然，這歌聲打破了長街的寧靜，司機師傅動情地說，這幫孩子們用自己的私家車組成“愛心接送車隊”，真讓我感動，他們不懼危險，從不把憂愁掛在臉上，一直洋溢著微笑，真是武漢勝利的音符。

聽到司機的贊語，汪秀秀想到昨天，六十八歲的老魏，呼衰剛剛緩解，他竟然努力地睜開眼睛，伸出大拇指向她點贊，久久不肯放下。在場的護士和汪秀秀都感動得落淚了，這時的點贊包容萬千，不是一句“感謝”或者“你們真棒”就能簡單總結(jié)的，就像張依依的詩，也像昨天晚上閨蜜發(fā)來一段話：“短暫的寒冬抹不去人間的諸多美好，而使其綻放光芒永不泯滅的是白衣戰(zhàn)士，她們像一簇簇白百合，生命不息，奮戰(zhàn)不止?！?/p>

汪秀秀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打開手機，眼淚順著臉頰洶涌而下。明明上次主任說孟華生的核酸檢測結(jié)果兩次都是陰性，為何還是走了呢？這要不要告訴依依呢？又咋跟她說呢？熱淚撲簌簌滾落，愁腸悲情的汪秀秀站在賓館的窗前，迎著風，望著家的方向。

清代醫(yī)家吳又可所著的《溫疫論》一書認為：“瘟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奔仁恰办鍤狻彼校蛻?yīng)該“重祛邪、早扶正、防傳變”為主。當年吳又可研發(fā)出了特效藥“達原飲”，如今我張依依自擬抗疫良方“金防散”：防風十五克，黃芪二十克，金蕎麥十五克，連翹十五克，黃芩十五克，藿香十五克，甘草六克。醫(yī)院中醫(yī)權(quán)威、省著名老中醫(yī)景泰禹發(fā)來語音說，張依依你太有中醫(yī)的天賦了，該組方嚴謹，辯證縝密，不失當前抗疫之良方。得到景老的肯定，張依依大喜，我得趕緊發(fā)給徐主任他們。

拿起手機一看，朋友圈點贊超一千啦！平生破天荒第一次。張依依捧著手機，驚詫得半天都合不攏嘴。她興奮地瀏覽著留言，竟然還有汪秀秀的留言：加油，小妮子！張依依隨手把電話撥了過去。

你不知道??？我一個“雙葉茶飲”，點贊率呼呼叫的往上飆，我敢肯定你就是把婚紗照發(fā)朋友圈都不會超過本公主。張依依興奮地說。汪秀秀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沉地說，哦，我知道了，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然后說，下雨了，武漢下雨了。張依依感到汪秀秀情緒明顯不對，就急著問，秀秀你咋了？沒被傳染吧？你看你咋了？啥事還瞞著我??？你都急死我了，說??！

沒事，沒事，我感覺有點兒累。

胡扯，你個臭丫頭，你要不說。我今兒個非把你的手機打爆，不信，咱試試？

沒啥，真沒啥。汪秀秀說著抽泣聲也跟著出來了。

這更堅定了張依依的判斷，她嚷著，說，快說，秀秀你倒是說??！

汪秀秀抽泣著，真沒辦法，只好對著不依不饒的張依依說，孟華生，孟華生他……

跳下摩的，緊趕慢趕來到市醫(yī)院門口時，張依依就看到救護車“嗚哇嗚哇”鳴叫著揚長而去，車后站著抹眼淚的醫(yī)生、護士們。她大喊一聲，華生，孟華生。就昏倒在醫(yī)院門前。

張依依清醒時，聽到隔壁市醫(yī)院主任在給醫(yī)院領(lǐng)導打電話：一個隔離護士，無組織，無紀律，私自跑到市醫(yī)院，你們是怎么教育的？瞎胡鬧！領(lǐng)導要是追究起來，我們無法擔責。

就這樣張依依被“困”在市定點醫(yī)院里，手機不歇氣地響起，先是護士長、主任，緊接著還有書記、院長。張依依突然感覺自己不是一個被“遺忘”的職工，好家伙，這一輪訓話一直“訓”到手機沒電自動關(guān)機。

張依依寫好請戰(zhàn)書，找到定點醫(yī)院的譚院長。看過請戰(zhàn)書后，譚院長微笑著說，小張，是吧，我非常敬佩你的勇氣。疫情當前，不是靠一時之勇就能參加戰(zhàn)疫情工作的，如果需要地方馳援，我們是有組織的。張依依一聽就不樂意了，譚院長，我是不是護士？你認為我是頭腦發(fā)熱嗎？疫情當前你連一個小護士的請戰(zhàn)都不能接受，還能體現(xiàn)出白衣戰(zhàn)士的大愛嗎？幾句話下來，譚院長呆住了，沒想到一個弱小女孩，有如此博大的情懷。

等著讀詩的汪秀秀這幾天納悶了，這一刻都不消停的張依依哪兒去了？手機關(guān)機，咋回事？她急得快瘋了，問了幾個同事，都說不曉得。最后從花靜宇嘴里隱約知道，她真是膽大包天，也不知咋跑到市定點醫(yī)院去了，說是給孟華生送行，讓醫(yī)院給隔離了。

就是醫(yī)學觀察也不至于收手機吧？又不是犯錯？她手機咋打不通了呢？汪秀秀問?；o宇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們醫(yī)院援助市醫(yī)院倡議書已經(jīng)發(fā)出了，我報了名，沒準過幾天去市里還能見到她呢！

在我成為一粒塵埃之前，我又靜靜地懷想了一遍故鄉(xiāng)的黑土白云。多想回到小時候啊，風是盡情飛舞的，雪是潔白無瑕的。

活著真好，可我死了。我再也無法撫摸親人的臉龐，再也無法帶孩子去看東湖春曉，再也無法陪父母去看武大櫻花，再也無法把風箏放到白云深處……

天快亮了，我要走了，帶著一張保證書，那是我此生唯一的行囊。

讀著李文亮的《我走了》，汪秀秀禁不住淚濕衣衫。她拿起筆在日記本上寫道：今天是我來到武漢的第十二天，與外界隔離的十二天。我不是一個人在獨行！每天上“戰(zhàn)場”前，我都會給自己一個微笑，說：加油！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這場抗疫之戰(zhàn)一定能夠早日取得勝利！

今天像往常一樣，認真完成隔離病區(qū)的工作，做好個人消毒衛(wèi)生，汪秀秀回到了宿舍。不一會兒，手機提示音響起，是丈夫發(fā)來的視頻，視頻傳來六歲的女兒稚嫩的聲音：“媽媽，你累嗎？爸爸說你打怪獸救人去了，媽媽加油！”孩子的天真爛漫讓汪秀秀的內(nèi)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暖意。

八

今天武漢的陽光很好，天氣很暖，封城第三十天。一大早，護士長露出久違的微笑，她那緊蹙的眉頭舒展了好多。早會上，她激動地說，六十八歲的魏大爺三次核酸檢測陰性，今天出院，這是我們醫(yī)療隊來后第一例出院患者，可喜可賀！

汪秀秀一想，怪不得老魏這幾日鍛煉后，就不和患者們聊天了呢？別看老魏是環(huán)衛(wèi)工人，說話風趣幽默著呢，他喜歡讀《左傳》《莊子》，這一聽都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古書”，被老魏讀得很深，什么“國之興也，視民如傷”，“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這些句子整得一套一套的，隔壁病友說他，別搞恁深奧的，說點兒通俗的。老魏說，我來段笑話可行，病友們都高興的直拍巴掌。

老魏說，歷史老師給小明的土豪爸爸打電話，說，小明最近不好好學習，上課老打瞌睡。我問他阿房宮是誰燒的，他竟然回答不是他燒的。

小明爸爸說，這好辦，看我咋治他。小明放學后，他爸逮著小明一頓“暴打”。

晚上，小明爸給老師打電話，說，小明承認了，阿房宮就是他燒的……

汪秀秀沒忍住，笑了出來，這好像是她來武漢第一次笑。老魏伸著胳膊說，來，閨女，莫怕，可著勁的扎，一針扎不上，來個三五針，不就輸個液嗎？我的命是你們從鬼門關(guān)給拽回來的，你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挨個針算啥??！

老魏不僅風趣，而且時尚，這都是汪秀秀護理期間的真實體驗，比如老魏說：“所有的歲月靜好，都不過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沒人扶你的時候，自己站直，路還長，背影要美?！边@樣的話聽著舒心還富有哲理。昨天她得不到張依依的消息，人跟空了一樣的時候，老魏勸她說：“再難也別低頭，雙下巴難看?！币痪湓捵屚粜阈隳樕稀瓣庌D(zhuǎn)晴”，有了微笑。

今天，老魏要出院了，還真有點兒不舍。護士長把鮮花遞給老魏，囑咐他定期復查，注意隔離。老魏紅著眼睛，哽咽地說，這，這就攆我走了？都說大恩不言謝！今天當著記者面，我還是要說聲謝謝！說完“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我一個快死的小老頭，何德何能，讓你們守護我二十多天，愣是從鬼門關(guān)給我拉回來了，叫我咋謝你們呢？老魏滿臉熱淚，哽咽著說。

來來來，每人有份兒，先給美人。老魏拿出一沓畫來，說，這是我畫的漫畫，獻丑，獻丑了。這是護士長的，這是汪秀秀的，這是……汪秀秀看著自己這張寫著“比病毒蔓延更快的是愛和希望”;護士長的那張畫著一個弓腰拄拐棍的老人低頭垂淚，寫著：“直到你來，我才一點點好起來?！边@多像老魏的心聲??！徐主任那張更獨特，一對兒青年男女在狂風暴雨中劃著小船前行。寫的是“希望如約而至的不止是春天，還有疫情過后平安的你們。”這太有創(chuàng)意了，溫馨、震撼，如即將來臨的春天，迎來暖意，還有滿滿的祝福！護士長和汪秀秀感動得淚流滿面，有記者拍下這感人的場景。

張依依又找到譚院長，說，院長，我這隔離十四天的期限到了，我要求核酸檢測，連續(xù)三次陰性，我就要上“前線”，在后勤看著別的護士干活太“肉”，我都干著急。譚院長沉默了片刻說，這樣吧，如果檢測沒問題，先去發(fā)熱門診幫忙吧！按說我沒接到上級通知，亂用人是違規(guī)的，為了戰(zhàn)疫情我就網(wǎng)開一面了。

走在醫(yī)院的廳廊里，張依依突然發(fā)現(xiàn)海棠樹的枝頭已經(jīng)布滿了花骨朵，地面上的小草都探出了頭。張依依感到走進了陽光，于是在手機里上敲下一首小詩：

聽，降毒伏魔的戰(zhàn)鼓擂起

決戰(zhàn)疫情的的擎天戰(zhàn)旗迎風飄揚

十四億人厲兵秣馬

不畏懼，不懈怠，戰(zhàn)疫情片刻不停息

祖國深信

待到陽光燦爛時

小草已開始扛起春天

與一朵朵梅花的綻放，交相輝映

汪秀秀正抹著熱淚，看到張依依發(fā)來的詩作。于是，撥通手機，劈頭蓋臉地一番埋怨：你個死妮子去哪兒了，也不匯報？破手機還關(guān)機，你就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嗎？訓話還沒發(fā)泄完，汪秀秀就哽咽了，一時發(fā)不出聲來。張依依忙說，好姐姐，小姐姐，都是我的錯，奴婢給你賠不是了，請貴妃治罪！聽到張依依“賠罪求饒”的聲音，汪秀秀破涕為笑，她抬頭望著蒼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陽光的武漢，天真澄明。她瞇著眼，伸著胳膊，踮起腳，多想摸一摸湛藍天空的臉龐啊，就像摸著張依依嫩滑俊秀的小臉，還伴著她咯吱吱爽朗的笑。

此時，隔離區(qū)警報響起，發(fā)出了緊急召喚。

急診科醫(yī)生說，患者林教授一百零二歲高齡，體瘦、高熱、淺昏迷。林教授是全國有突出貢獻的物理學家，市領(lǐng)導交代，務(wù)必全力救治。

會診會上，徐主任說，當前林教授感染加重，已有呼衰前兆，這樣的高齡，氣管切開上呼吸機會不會增加更多的感染？如此高齡的患者用呼吸機，臨床報道不多，尚無可借鑒經(jīng)驗，這些都是急需解決的難題。大家從新聞里也已經(jīng)看到，新冠病毒已經(jīng)奪去華中科技大學三名科學家的生命，段正澄教授還是中國工程院院士，都是“國寶”?。∥覀円欢贸鍪f分的力量，確保林教授戰(zhàn)勝疫情。

從上午十一點半到晚上十一點半了，林教授的治療方案還是沒確定下來，下午也從網(wǎng)絡(luò)上請示北京的專家教授了，就差找鐘南山院士會診了，專家方案有左有右，未能確定一條最終的治療方案。望著璀璨的星空，窗外燈光閃爍，寂靜安詳，這要是沒疫情多好，該是一個多富有詩意的浪漫城市??！有微友說，武大的櫻花已經(jīng)昂首迎來了春天，即將驕傲地綻放。這時，不知從哪兒飄來了歌聲：“我愛你中國，我愛你中國。我愛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歌聲從一個樓層傳到另一個樓層，瞬間成為萬人的歌潮，歌聲飄過漢江，在黃鶴樓上空縈繞。徐主任抓住窗欞，任熱淚滾落。此時，他真的體會到背了快四十句年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首詩的濃情大義。他擦了擦眼淚，戴上口罩和眼罩，往搶救室走去。

九

早間新聞播報：二○二○年三月一日○時至二十四時，安徽省報告無新增確診病例，無新增疑似病例，新增治愈出院病例二十例。截至三月一日二十四時，安徽省累計報告確診病例九百九十例，累計治愈出院病例八百八十八例，累計死亡病例六例，累計醫(yī)學觀察密切接觸者兩萬八千零三十五人，尚在醫(yī)學觀察三百八十三人?；o宇今天在微信朋友圈里傳出這樣的話：第一批感染者是年前的;第二批感染者是擠醫(yī)院的;第三批感染者是擠超市的;第四批感染者就是瞎團購的。微友留言說，蔓延難以控制，看來這真的是個難題?？h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應(yīng)急指揮部發(fā)出六號令，要求：無正當手續(xù)，外出超出六個小時的，一律按照縣外人員進行登記管理，按規(guī)定居家隔離。居家隔離人員一律不得脫離管控視線。對拒不聽從包保人員管理勸阻、聚眾鬧事的，公安機關(guān)一律嚴厲打擊。凡發(fā)現(xiàn)黨員干部不服從管理、不聽從勸阻的，紀檢監(jiān)察機關(guān)一律嚴肅追責。這一連串的信息，讓花靜宇感到茫然，從播報例數(shù)來看，基本上沒啥了，咋還要求恁嚴呢？她咕嘟咕嘟咽了兩口豆?jié){，突然想起來，還有大事要辦呢？哎呀媽，不會去晚了吧？

前往市定點醫(yī)院馳援的通知剛下達，花靜宇就第一時間送去請戰(zhàn)書，護士長說：秒請戰(zhàn)啊你！花靜宇說，今年的春節(jié)，新型冠狀病毒向我們襲來，打得我們措手不及，我要上前線挫敗它們。

護士長憐愛地看著氣喘吁吁的花靜宇說，睡過頭了吧！去市里援助，一定要做好防護！

當花靜宇笑盈盈地站在張依依面前時，張依依激動得雙眼模糊了起來，穿著厚厚的隔離服，又不能擁抱，只好深情地笑著，笑著笑著，眼淚流了下來?；o宇說，好了好了，知道你孤單，我這不是來了嗎？你知道嗎？你的“雙葉茶飲”火了，醫(yī)院里天天都是來買的。大門口旁邊有個賣烤紅薯的老頭不知跟哪兒弄的你的方子，偷偷摸摸在醫(yī)院門口銷售，一天掙了六千多塊，可是好景不長，沒幾天，就被市場監(jiān)督局逮著了。

看著你的詩我就熱血沸騰，像扛起炸藥包去炸敵人的碉堡一樣，義無反顧，勇往直前?；o宇說。

張依依不好意思地說，你看你，小嘴也學會夸人了，夸得我直往高空飄，你要是一抽梯子，我不摔個稀巴爛才怪。咱轉(zhuǎn)入正題，走，我?guī)闶煜ひ幌箩t(yī)院環(huán)境。

正說著，手機響了，看到是譚院長的電話，張依依拿電話的手都抖了起來。譚院長說，會議研究決定，你獲準參加一線臨床救護，一會兒去找護士長報到吧！張依依說，好，堅決擁護譚院長的決定！

汪秀秀剛巡查完一遍二十九個床位，忽然聽到搶救室的監(jiān)護儀“嘟嘟嘟”的報警聲，她跑過去一看，就見林教授雙眼上翻，喉頭有痰鳴音加重，汪秀秀立即進行吸痰、加大氧氣流量，一邊通知徐主任。

幾口濃稠的痰液順利吸出后，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才消停下來。徐主任囑咐值班醫(yī)生說，林教授呼衰期要比一般的患者長，恢復起來極為緩慢，絕不可懈怠，除了強化氧療外，給予人血白蛋白二十克靜滴，干擾素四百萬單位肌注，血壓、心率都要嚴密監(jiān)控，抗病毒藥物洛匹那韋要加強，營養(yǎng)支持也要增加劑量。

下午的時光在重癥監(jiān)護室內(nèi)有點兒揪心，汪秀秀一點兒不敢松懈，她平均十秒看一下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指標，血壓、心率、呼吸、血氧飽和度等都是要萬分關(guān)注的，片刻不能懈怠。

林教授是有突出貢獻的專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待遇的。之所以高壽，除了大智若愚，就是淡然的心態(tài)了。林教授大學畢業(yè)后應(yīng)征入伍，經(jīng)歷過多次戰(zhàn)爭，槍林彈雨都闖了過來，抗美援朝時，為了掩護團長，被一枚榴彈炮彈震暈，至今左腿上還殘留著彈片。戰(zhàn)役結(jié)束后，就留在科學院參加核彈物理學研究，參加過酒泉基地科學衛(wèi)星、技術(shù)試驗衛(wèi)星和運載火箭的發(fā)射和研發(fā)。聽了林教授的這些經(jīng)歷，汪秀秀就感到一座高山聳立在面前。

張依依看著拼命哭嚎的小藝藝，小藝藝體溫三十八度九，伴有嘔吐、咳嗽，經(jīng)詢問有外地疫情感染人員接觸史，父母、爺爺、奶奶都被隔離了。小藝藝昨天出現(xiàn)了癥狀，她今年才三歲，進來后就哭鬧不停，這么小的患者，這可咋辦??？張依依把小藝藝放在病床上，她起身就往門外跑，哭喊著找媽媽。抱著也是拼了命地掙扎、掙脫著。張依依感到渾身汗津津的，額頭上汗珠子已經(jīng)順著臉頰往下流了。張依依拽著小藝藝不丟手，小藝藝更加驚恐了，轉(zhuǎn)過身來，趴在張依依手上就咬?；o宇啊了一聲，不好了，快點兒，小藝藝咬傷張依依了，快點兒！張依依忍著痛，用手制止了跑來的護士長說，離我遠一點兒，我能處理好。她微笑著說，藝藝，阿姨帶你去吃QQ糖可好？藝藝乖，藝藝聽話。小藝藝松開嘴，先瞪著大眼睛看著張依依，然后展開雙臂撲到張依依的懷里，委屈地抽泣起來。張依依輕聲哼著《小蘋果》的歌，不大會兒小藝藝就睡著了?；o宇拽著張依依說，快，快點兒，趕緊去處理傷口，得打疫苗。

十

剛剛給三十床處理好大小便、翻身護理。汪秀秀感到口干舌燥已經(jīng)達到極限，她看著值班室里的茶水杯就像沙漠里行走多日的行者發(fā)現(xiàn)了泉水一樣，真想立馬撲上去，一陣狂飲。太渴了，太誘人了。進入重癥監(jiān)護區(qū)后，汪秀秀知道，為了減少病毒感染的機會，不能多喝水，減少上廁所，所以，她八小時不喝水也成了慣例。眼睛望著水杯發(fā)黏的瞬間，林教授又出現(xiàn)抽搐，監(jiān)護儀又發(fā)出了警報。

汪秀秀說，林教授當前血壓56/35，心率130次/分，呼吸頻率、血氧飽和度持續(xù)下降，口唇發(fā)紺伴意識障礙。徐主任說，這是典型的呼吸衰竭危象，增大吸氧流量，迅速吸痰，給予強心劑靜推，必要時考慮呼吸興奮劑選用。我們當前的搶救原則以保護林教授肺功能為主，這三天是最關(guān)鍵期，昨天已和北京的專家協(xié)商，不達到呼衰的極危重癥期，就不要上ECMO（人工心肺機）。

經(jīng)過吸痰、強心急救后，林教授生命危象恢復了平穩(wěn)。徐主任囑咐說，人血白蛋白還要增加劑量，每天四十克、脂肪乳、氨基酸交替靜滴，丙球蛋白予以肌注，考慮臥床時間，預防胃部應(yīng)急性潰瘍、褥瘡，維持好電解質(zhì)平衡，注意減少繼發(fā)性感染。

一場驚心動魄的搶救讓汪秀秀和醫(yī)生、護士們大汗淋漓，這汗珠子還喜歡往眼里鉆，汗水太蜇眼了。護士長也紅著眼睛說，汪秀秀別哭了，林教授搶救過來了。病區(qū)里，你記住，不能有太多眼淚，我們都是“女強人”，奮力逆行在沒有硝煙的最前線。汪秀秀哭笑不得，只好說，是汗水蜇眼，“女漢子”心中哪有恁多淚水?。「舯谌哺鹄咸е淮仵r花遞給護士長和汪秀秀說，送給你們，我心中最最敬愛的女神！此時，嬌艷欲滴的玫瑰、百合、郁金香等微笑著仰望著汪秀秀她們。汪秀秀仿佛聞到了百花的芳香，感動得有點兒心醉。葛大娘舉著雙手，伸出大拇指說，閨女們，你們就是愛和希望，為愛奉獻，為夢改變，大娘多想看清楚你們的臉??！

整整一夜，張依依感到手背上的疼壓根兒沒消停過，先是隱隱的疼，接著就是火燎燎的疼，好不容易睡著了，還是被鉆心的疼給催醒了。她睜著倆眼望著黑咕隆咚的夜空，心想，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牙齒上的病毒不會恁厲害吧？跟小狼牙一樣？提起狼牙，張依依想到電影《狼圖騰》說過，狼牙有毒。沒說人牙也有毒啊！況且昨天已經(jīng)用碘伏深度消毒了，要不是太晚就注射疫苗了。我不會就這樣“中招”了吧？又得來十四天自行隔離嗎？這幾天發(fā)熱病人沒減，反而增加。鐘南山院士說過，疫情的拐點尚未到來，仍不能懈怠。輕傷不下火線，我不能就這樣又被“隔離”了，她下床，找了兩片利巴韋林、一粒芬必得，咕咚一口咽進肚里。又去冰箱扒拉好半天，整幾個碎冰塊，用毛巾包著敷在傷口上。冰塊的刺激，讓張依依打了個冷戰(zhàn)，哎呀媽啊！這咋跟到南極一樣，不行，我得到被窩里捂一捂，凍發(fā)燒就糟糕了。就這樣張依依裹緊被子，坐在床上，沒敢躺下，生怕一閉眼冰塊掉了。她兩腿盤坐著，如電影里演的寺院里的高僧，就差嘴里誦經(jīng)了。如果我有《西游記》里孫悟空的神力多好，一揮手把新冠病毒除的干干凈凈。把瘟疫整干凈了，人間就安詳了。當然，這都是看神話劇看多了的冥想?，F(xiàn)如今，社會各界仍然是踴躍獻愛心，上一線的熱潮，不亞于當年打小日。張依依記得，昨天護士長在會上說：有一種支援，叫作不信謠不傳謠不造謠。有一種斗志，叫作激發(fā)“逆周期斗志”。有一種信心，叫作“以百姓之心為心”。當初，徐寧峰主任申請馳援武漢時是這樣說的：“請院黨委給我這個老黨員一個機會，不計待遇，不計生死。在這特殊時刻，我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請戰(zhàn)到抗擊新型冠狀病毒的一線戰(zhàn)斗中去，隨時聽從組織安排，為生命健康保駕護航！”這樣的話語簡樸感人，都說平凡中不展現(xiàn)偉大，把平凡做好就是不平凡。如今，三百三十支醫(yī)療隊四萬一千六百名醫(yī)護人員緊急馳援湖北、武漢，十九個省對口支援湖北武漢以外的十六個地級市。我們雖未能馳援湖北，但馳援市里也是一個義舉，參戰(zhàn)者都是英雄。

今天，小藝藝的神情明顯不如昨天，面色發(fā)白，咳嗽加劇，精神萎靡，兩眼無光，脖子稀軟。頭一晃悠耷拉到這一邊，再一晃悠耷拉到那一邊。見到張依依后，喊了一句阿姨，就倦臥在床上默不作聲了?；o宇說，早上查房，值班主任說，小藝藝病情加重了，再用藥觀察看看，實在不行就得轉(zhuǎn)院。對這樣小年齡的患者，都沒經(jīng)驗。張依依聽了心被重重揪了一下，多乖多俊俏的孩子?。≌δ苎郾牨牽粗徊《就淌?。她找到護士長說，我申請二十四小時值班，重點護理小藝藝。正在配藥的護士長愣了一下神，隨后點了點頭。

張依依蹲在小藝藝的床邊，說，藝藝你知道大灰狼為啥不敢吃小白兔嗎？藝藝瞪著無神的眼睛說，小兔兔手里有槍，能打死它。張依依說，不對，因為大灰狼忘了刷牙，牙齒都壞掉了。小藝藝“哧哧”地笑起來。張依依說，藝藝，來，阿姨帶你刷牙去！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汪秀秀站在病房的窗前。突然想到張依依這個瘋丫頭咋沒“動靜”了呢？又整啥幺蛾子了？我得“騷擾騷擾”她。張依依拿著手機，心想，汪秀秀你這個沒良心的大頭鬼，你不搭理本公主，我反而去煩你，煩死你，吵死你！

“叮咚”“嘟嘟”，幾乎是在同一秒，張依依收到汪秀秀發(fā)來的“大鬼臉”，汪秀秀收到張依依的“打屁屁”。一個在武漢，一個在亳州，兩個人同一秒都看著手機哧哧地笑起來，笑醒了春天，笑醉了小草，笑跑了病魔。

十一

“媽媽，老師說過“二月春風似剪刀”，我希望春風能早日剪破這病毒封鎖的囚籠，待春暖花開時，你帶著我去看家鄉(xiāng)的桃花吧！我等著你，棒棒的媽媽！”一大早，汪秀秀收到女兒微信，暖流瞬間涌遍全身。難得休息半天兒，汪秀秀抱著日記本有點兒發(fā)愁，一日日“驚心動魄”的戰(zhàn)疫情仿佛成了慣例，寫來寫去還是那些元素。前天看到一段話：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這悶頭“戰(zhàn)斗”的日子，真是忘了何月何日，只記得很多患者排著隊的出院，擁擠的重癥隔離區(qū)一天天變得空曠起來，喧囂越來越少了。汪秀秀攥著筆，望著不時躍進房里的陽光，開始發(fā)呆。

今天是三月十六日，武漢封城的第五十四天，有網(wǎng)友調(diào)侃著：一副撲克牌都打完了。汪秀秀心想，我是不是給女兒寫封信呢，讓她記住這個特殊時期特殊的故事。于是，汪秀秀筆下有力起來，帶著無限的思念，走回女兒的身邊。

寶貝女兒：

看到你給我微信了，見字如面，媽媽也想你！這是你第一次給媽媽寫信，媽媽很激動，所以決定給你寫一封信，記錄一下這個特殊的二○二○年。

二○二○年春節(jié)，本應(yīng)熱鬧非凡的大街小巷卻空無一人，原來，一場名為“新型冠狀病毒”的疫情正在從武漢傳播開來，眼看著確診感染的人數(shù)還在不斷增長，人們心中都不安起來。這時，一個個“白衣天使”站了出來！他們帶著同事的鼓勵和家人的牽掛，奔赴抗疫一線。作為一名白衣天使，媽媽也光榮地成為了“戰(zhàn)疫情”的一員。

二月五號下午，接到通知后，媽媽和許多叔叔阿姨們就直奔我們的“戰(zhàn)斗陣地”——武漢市中醫(yī)院，“戰(zhàn)斗”從我們落腳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崗前培訓、病區(qū)布置、消毒隔離等一切相關(guān)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僅僅半天的時間，病區(qū)就收滿了新冠肺炎疑似病人。

寶貝，請你記?。涸谌魏螘r候，個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團隊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戰(zhàn)斗”時，叔叔阿姨們不管是執(zhí)行醫(yī)囑、配藥，還是打水、拖地，處處都能體現(xiàn)密切配合，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就連穿防護用品也不例外，每次在進隔離區(qū)之前大家都會互相幫忙穿防護用品，進入隔離區(qū)后，也會隔著玻璃為對方加油鼓勁。

我們是戰(zhàn)友，更像家人。

寶貝，媽媽跟你說的這些話，給你看的這些照片，對于年僅六歲的你，或許還不能完全明白，但是，媽媽想，等你長大后，終究會明白一個道理：用眾人之力，則無不勝也。

愛你的媽媽：汪秀秀

二○二○年三月十六日

花靜宇說，依依姐，你都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我替你忙著，你趕緊去補個覺。張依依打個哈欠說，不行啊，小藝藝醒來看不到我多傷心啊，你沒發(fā)現(xiàn)嗎？整個病區(qū)她就我這一個“親人”了，誰說她都不信?；o宇寬慰著張依依說，沒事的，小藝藝各項指標都平穩(wěn)了，前天晚上就退燒了。

張依依摁了摁手背上的傷口，一陣壓痛傳遍全身，她激靈一下，對花靜宇說，回頭我喝一杯濃咖啡就行，你去忙吧！

新聞聯(lián)播報道：“全省各級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取消彈性工作制，全面恢復正常工作秩序。在落實防控措施的基礎(chǔ)上，集中辦公區(qū)實行錯峰、分時段方式有序到食堂就餐，分散辦公的其他單位比照執(zhí)行?！边@個指揮部的指令明顯釋放出“疫情”得到了科學合理的防控，明顯向好。花靜宇粗略算了一下兒，從上周全市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出院報道之后，這幾天陸續(xù)出院十六位患者，今天再出院三個，就剩下小藝藝一個了。云開霧散、春和景明的日子即將來臨。今天如果小藝藝的核酸檢測陰性，就是決戰(zhàn)全勝了，花靜宇高興地看著窗外的海棠花，靜悄悄地綻放。

五點，汪秀秀剛接班，徐主任就吩咐，你送林教授去CT室核查一下，他恢復的不錯。推著推車出病區(qū)，夕陽剛巧灑在林教授的推車上，林教授說，小汪，小汪。停一下，停一下。你沒看到夕陽有多美嗎？幫我拍個照吧，就拍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要把夕陽拍下來。我有一個月沒見到陽光了，活著真好。林教授手搭涼棚，凝望著夕陽，熱淚滾了下來。

“遙望見綠楊斜靠畫樓隅，滴溜溜一片青簾風外舞?！毙⊥?，你聽過《長生殿》嗎？沒啊?！芭栂拢矣曳?，是誰家的姑娘?！蔽衣犨^《橋邊姑娘》。汪秀秀俏皮地說。

林教授呵呵地笑著說，你不是橋邊姑娘，你是抗疫姑娘。我還會唱《單刀會》《琵琶記》，如果不嫌聒耳朵的話，抽空我唱給你聽。

汪秀秀說，好啊，好啊，我要聽《九九艷陽天》，還要聽《駿馬奔馳保邊疆》。

林教授蹺起大拇指說，真是革命的好兒女，給你贊一個！

徐主任看了又看CT片子，他瞪大了眼，在熒光燈下又仔細“掃描”一遍，高興地拍著桌子說，明天核酸檢測報告一出來，林教授就可以出院了！真不容易啊，搶救十六次，也記不得多少個不眠之夜了，我們還是把林教授……話沒說完，徐主任就哽咽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徐主任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對著空中吶喊，武漢你好！任務(wù)完成！長江你好！疫情再見！楚河漢街的上空燈火璀璨，“武漢”“重啟”的大字像勝利的火焰，更像奮進的旗幟，照徹了星空。

十二

似乎一夜之間，全市疫情報告歸零。小藝藝出院那天，緊緊抱著張依依就是不松手。嘴里不停地說，依依阿姨，依依阿姨，跟我回家吧！我不要媽媽了，你就是我親媽媽，依依阿姨，依依阿姨，好不好，好不好。小藝藝聲淚俱下，哭到嗓子發(fā)啞。弄得花靜宇和護士長都感動得淚如雨下。譚院長站在一旁抹著眼淚對記者說，清零了，終于清零了！就讓她們哭一會兒吧，這是大獲全勝的喜悅，是歡樂的眼淚。

汪秀秀給張依依發(fā)微信，說，林教授一出院，諾大個病區(qū)瞬間空蕩蕩了。你不知道我多不適應(yīng)啊，茫茫然不知干啥好了。

張依依回，你這是舒坦悠閑無聊綜合征，舒服過度了唄！好好休息吧，別時飛雪，歸來春風。待你返回時，不需要你劈柴、喂馬，就是春暖花開時了。我們早就清零了，擇日回家。

張依依拿著公示單，跑到院長室，高聲質(zhì)問，為什么上報先進里沒有唐夢詩、孟華生的名字。你們這是讓生者氣憤，死者落淚。

院長說，這是院委會會議研究的。要知道你疫情期間擅離單位，還沒來得追究呢。

張依依氣憤地說，一碼歸一碼，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戰(zhàn)疫情期間我們哪個不是提著腦袋往前沖的，你們輕飄飄就把兩個生命給打發(fā)了，良心何在！報不報隨你們，我找說理地方去！我就不信了，天下之大，沒有說理之地。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出院長辦公室，“咣當”一聲甩門聲，震得樓道一顫。

四月四日，公祭日上午，細雨紛紛，院長首先宣布追認唐夢詩“最美抗疫護士”稱號、孟華生“新冠疫情防控先進個人”稱號。大紅條幅上寫著：幸虧有你，山河無恙！譚小羽撐著黑雨傘，低著頭默哀。猛然間聽到微弱的“汪汪”聲，她順著聲音去找，在一簇萬年青的灌木叢中看到骨瘦如柴的小麻花正無力地趴在唐夢詩的墓后。她驚喜地喊著“麻花，麻花”，把她它抱在懷里。麻花太瘦了，像一團棉花，輕飄飄的沒一點兒感覺。當初，譚小羽曾多次哭訴過，她不小心把麻花弄丟了，弄丟了。咋就沒想到來唐夢詩墓前找一找呢？譚小羽憐愛地看著麻花，麻花也看著譚小羽，眼中滾出兩滴眼淚，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默哀過后，張依依緊緊抱著汪秀秀痛哭起來，兩個人哭傷春情，哭痛古城。此刻的春雨，滴在黑雨傘上，化作一朵朵圣潔的白花，迎著風，紛紛揚揚躍上天空。

劉 勇：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理事，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評論家協(xié)會、影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市影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蒙城縣政協(xié)常委，文聯(lián)副主席;全國小小說高研班輔導老師。近年來在《小說月刊》《天津文學》《安徽文學》《短篇小說》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小說兩千多篇，榮獲省內(nèi)外文學作品獎六十多項，散文《好友子桐》榮獲第十四屆全國青年文學大賽一等獎，多次榮獲“金穗文學獎”“政府文藝獎”。作品多次被《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jīng)典》等年選、文集、高考題庫，中學教輔教材等收錄。出版散文、小說集《折子戲》《清廉莊子》《能不能陪我跳支舞》等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