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我有個習(xí)慣——逛老街巷。我居住的小城不大,卻是日新月異,比如前幾日這里是一家服裝店,今天可能就成了一家羊湯館。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常逛常新才有逛頭嘛。
那天我?guī)е畠河秩ス浣?,一家糕點房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不久之前這里應(yīng)該是家烤鴨店,它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它的名字——迎春糕點房,我突然感覺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而過。接著便是聲音——糕點房里老板娘的叫賣聲,那是一種我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盡管許多年沒聽到了,但它一旦出現(xiàn),就像一根針準(zhǔn)確無誤地戳中了我最敏感的神經(jīng),讓我一下辨別出了它的主人。
沒錯,就是她——葉迎春。她變了——從頭到腳,她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容貌姣好、格外引人注目的葉迎春了,她的身材發(fā)福、整個兒大出來一圈兒,頭發(fā)花白了一大半,臉上的皺紋靠化妝已經(jīng)掩飾不住了。總之,她現(xiàn)在跟那些廣場舞大媽別無二致。但她說話的嗓門還是氣勢如虹,收錢找錢的動作還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這跟我記憶中的葉迎春又十分相像。有那么一刻,我竟有些恍惚,感覺眼前站著的還是若干年前那個年輕的葉迎春。直到葉迎春熱情洋溢地沖我打招呼,我才回過神來。
我推著車子走上前去,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耗€認(rèn)識我嗎?
葉迎春直瞪瞪地看著我有兩三分鐘,這期間我努力地捕捉著她的表情,確定至少有四種以上的表情在她臉上出現(xiàn)過,最終一張大笑臉定格下來:你是丁春來他兒?
那一瞬間我差點兒哭出來,但我還是控制住了,笑著點了點頭:您記憶力真好。
哈哈,我跟你講,整個朝陽礦區(qū),我忘了誰也忘不了丁春來啊,他可是朝陽礦區(qū)第一個大學(xué)生,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耙恢ЧP”,當(dāng)年我可是做夢都想嫁給他啊,可惜被你媽占了先(我媽當(dāng)年在市場街上開裁縫鋪,屬于沒知識的粗人,所以很多人都在暗地里說我媽配不上我爸),哈哈!葉迎春邊說邊笑,腰身上的贅肉像水一樣在她緊繃的衣服下滾來滾去,顯得特別滑稽。
這下我心里也不難受了,笑著說:看來當(dāng)年礦區(qū)那些傳言是真的嘛。
葉迎春點點頭:就是真的嘛!我跟你講,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做成丁春來的老婆,太遺憾了,哈哈!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不瞞您說,我爸也時常惦念您呢,猛不丁地就迸出一句,也不知道這些年葉迎春怎樣了……
哈哈,這個老頭有意思,對了,他是老頭了吧?你有他照片嗎,我看看。
我搖搖頭說:還真沒有,他不拍照片,說魂兒都拍沒了。不過呢,也老了,就是脾氣更倔了。
還老跟你媽拌嘴?
我說:這倒不了,說起來您可能不信,現(xiàn)在他倆的脾氣就像換了個個兒,我媽現(xiàn)在處處讓著他,把他慣得不行。
這老頭真是不知足哦。葉迎春搖搖頭,看到我身后的女兒,走上前來摸著我女兒的頭,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多可愛的娃啊,叫奶奶。
女兒性格外向,立刻爽利地叫了聲奶奶。葉迎春應(yīng)了聲,卻撩起衣角抹起了淚,不過很快她又哈哈一笑,沖我女兒說:你是不知道的,我們差點兒成了一家人呢,哈哈。這時候有人催促葉迎春去做生意,她卻擺擺手說:不做了不做了,遇到熟人了。
我說:別啊,別耽誤您賺錢……
嗨,賺那么多錢干啥,我就孤老婆子一人,花不完的。
我鼻子一酸:您……還是自己……
我嘛,唉!葉迎春嘆了口氣,拉著我讓我進屋說,我支好車子抱著女兒隨她進了屋。屋子不大,除了做蛋糕的灶具案板桌椅,最里面是一張床,看來她生活就在這里了。她讓我坐下就轉(zhuǎn)身沏茶,邊拾掇邊說:那話咋說來呢,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戀,我就是受苦的命,習(xí)慣了,哈哈。
我忍不住問:那您這些年……怎么過來的???
我嘛,說來也簡單,金皇宮倒了后我也得了幾個錢,就去外面做生意,那些年也賺了些,后來年齡大了就不做了,跟著幾個好姐妹四處旅游啥的,這不幾年下來又膩歪了,想著還是做點兒啥,就想到了開糕點房,你可能不知道,當(dāng)年我媽就是賣糕點的,她做的糕點好吃著呢,我想啊,我這是年齡大了想媽了,唉!
我說:人年齡大了都這樣,我爸我媽也經(jīng)常念叨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shù)?。然后我又說,其實你該找個伴兒……
她拍了拍胸脯說:找不了,這里沒空兒了,還給你爸丁春來留著呢。
我趕緊說:其實您沒必要這樣的!
哈哈!我是說笑呢,說到底,唉,我還不是一直想著金奎那個死鬼……
據(jù)說那天金奎的老婆馬金花和他的傻兒子金礦闖進“金皇宮”的時候,他正跟葉迎春躲在一個包房里“做運動”(木瓜原話)。當(dāng)時我還沒進過錄像廳,不知道“做運動”是啥意思,就問木瓜(本名吳一鳴,因為腦袋長得像市場街上出售的木瓜而得名):那個包房那么小能做啥運動?
木瓜伸手彈了我個腦瓜崩兒,壞笑著說:做運動都不懂?
我顧不得跟他計較,心急地問:啥意思,快點兒說。
木瓜很警覺地看看四周,好像擔(dān)心隔墻有耳,其實就我倆,然后把嘴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回頭我?guī)闳ナ袌鼋值匿浵駨d里看看,你就啥都懂了。
我急忙擺擺手說:那可不行,我媽說錄像廳是那些不務(wù)正業(yè)的狗男女去的地方(我媽張翠香的原話)……
木瓜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我急忙拉住他,咬了咬牙說:我去!
木瓜立刻咧開嘴笑了:這才像個男人嘛。
金奎跟葉迎春的關(guān)系在朝陽礦區(qū)是盡人皆知的秘密——就連我們這些小毛孩都能說出個一二來。金奎是金皇宮娛樂城的老板,倒騰煤炭出身,手下有幾十輛卡車和幾百人組成的運輸隊,是朝陽礦區(qū)最有錢的人。據(jù)說他在城里有很多別墅,每個別墅里都住著一個女人和數(shù)量不等的孩子,到底有多少女人多少孩子誰也說不清楚,因為沒人見過,礦區(qū)人知道的只有他的原配夫人馬金花和他那個腦子有問題的傻兒子金礦。金礦論年齡應(yīng)該上大學(xué)了,可因為腦子有問題,在初中連續(xù)蹲了幾級之后就輟學(xué)回家了。按礦區(qū)人的說法,這些年金礦光長身子不長見識,如今一米八的大高個二百多斤的體重,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或者去大街上騷擾女人,而且還有越來越嚴(yán)重的暴力傾向,經(jīng)常有女人被他扯壞衣服或打傷。金奎沒辦法,只好把他鎖起來。這樣,經(jīng)過他家門前的時候人們就經(jīng)常聽到金礦的號叫聲,聽著極為瘆人,人們就都繞著走。說起來人們有些日子沒見金礦了,只見他更白更胖更壯了,當(dāng)然力氣也更大了,他兩只胳膊下分別夾著瘦弱的金奎和弱小的葉迎春,像丟兩只小雞一樣一下甩在了金皇宮門前的空地上。接著馬金花便像一只餓虎一樣撲到葉迎春身上,先一把扯下她沒來得及提上去的內(nèi)褲,然后手腳并用地撕打起來。葉迎春也不示弱,手腳并用奮力還擊,無奈不如馬金花力氣大,瞬間就落了下風(fēng)。而這時候身高馬大的金礦也揮著拳頭氣咻咻地走了過來,儼然一副要置葉迎春于死地的架勢。金奎一看情況危急,急忙過去扒拉開馬金花,用身體護住了葉迎春。金礦的拳頭自然落在了他老子金奎身上。幾拳下去,金奎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叫,身體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是馬金花阻止住的金礦,用當(dāng)時在場人的話說,要不是馬金花出面,金奎準(zhǔn)得死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手里。而馬金花阻止金礦的理由很簡單:兒子殺老子不好!至于為什么放掉葉迎春,馬金花的理由是:她連只雞都不如,饒她等于積德。事后有人解釋她這句話,說為了金礦的病馬金花訪遍了神醫(yī)均以失敗告終。無奈之下她求教于終南山一名道行很深的道士,道士給她指的路子是多多積德行善,消除金礦身上的孽障。
其實馬金花那句評價葉迎春“連只雞都不如”的話,是有說頭的。葉迎春小時候家庭是蠻美滿的,她爸是礦工,她媽在市場街上開糕點房。在她六歲那年,她爸礦難死了,沒多久她媽丟下她跟著一個河北來的煤販子跑了。葉迎春一夜之間成了孤兒。礦區(qū)人心善,便一起承擔(dān)起了她的飲食起居以及學(xué)費,葉迎春從此開始了登百家門吃百家飯的生活。她從心里感念礦區(qū)人的善心,但有一點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那就是繼續(xù)上學(xué)。用她的話說,她天生就沒有學(xué)習(xí)這根弦,坐在教室里就跟聽天書似的很是煎熬,所以中學(xué)只上了幾天就輟學(xué)了。可是礦區(qū)人卻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覺得以葉迎春的狀況,好好上學(xué)才是最好的出路。礦區(qū)人就是這樣,他們善良而單純,卻又固執(zhí)而粗暴,所以當(dāng)?shù)弥~迎春輟學(xué)后,他們立刻收回了善心,并把“扶不起來的阿斗”的標(biāo)簽強行貼在了葉迎春身上。一開始葉迎春對這個標(biāo)簽充滿了好奇,問別人“阿斗是誰”,等弄明白了之后她一臉羨慕地說,我要是阿斗就好了,人家可是太子呢,我呢,一個孤兒罷了。而后來她似乎還默認(rèn)了這個標(biāo)簽,跟人爭吵的時候她會跳著腳說:我就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怎么了?久而久之,人們也就不再理會她了。也不知道是故意賭氣還是骨子里就跟那阿斗有相通之處,從此后葉迎春的所作所為還真是越來越“扶不起來”了。
葉迎春輟學(xué)之后就泡在市場街上打零工。她只需要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就行,對工資要求不高,而且干活也不惜力氣,那些商鋪都很歡迎她。但時間一長她的缺點就暴露出來了,那就是脾氣大,說翻臉就翻臉,謾罵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時有發(fā)生。葉迎春罵人的功夫可真是一流,據(jù)說她罵人的時候有一系列標(biāo)志性動作,那就是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對方罵——確切地說是吼叫,每罵過幾句身體就會朝半空里跳一下,時間一長倒成了某種節(jié)奏。這樣一來就沒有幾個人能招架得住。據(jù)說有一次她打工的錄像廳的老板娘懷疑她偷錢,被她罵得當(dāng)場背過氣去了。有人提醒葉迎春:別罵了,再罵就把她罵死了。葉迎春這才停下來,拍著胸脯說了句:老娘就是窮死也不會干那種沒臉的事!說完便揚長而去。當(dāng)時葉迎春也就二十幾歲,卻整日把“老娘”掛在嘴上,完全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頭,后來就得了個“母夜叉”的綽號。當(dāng)然這綽號極少有人敢當(dāng)面叫,除了石三。
石三父母在市場街上炸油條,他排行老三,因此得名。石三父母整日就知道賺錢,對三個兒子疏于管教,三兄弟都早早地輟學(xué)混社會,全部品行不端,而石三最甚。后來他的兩個哥哥或下井或跑車,倒干些正事,而石三則整日在市場街胡混,久而久之就成了人們眼里的“礦區(qū)第一混子”。石三跟葉迎春年齡不相上下,也是一前一后進入市場街的,所以在很多人眼里,倆人似乎成了市場街上一道“組合風(fēng)景”,甚至還有了“男有石三女有葉迎春”的說法。葉迎春對這個說法是極為排斥的,她甚至還因此與人大打出手,石三卻恰恰相反,他甚至把這當(dāng)成騷擾葉迎春的借口,堂而皇之地走到葉迎春面前,直呼她“母夜叉”的綽號。葉迎春脫下鞋便追打他,邊打邊怒吼著:老娘是母夜叉那你是啥?石三并不真心躲閃,而是嬉皮笑臉地說:你是母夜叉,老子就是雷公四,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嘛。一聽這話,葉迎春停止了追打,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她哭得臉上淚水橫飛,聲音幾乎嘶啞,近乎一種癲狂狀態(tài)。石三和圍觀的人都看傻了,因為至今還沒有人看到葉迎春哭過,更何況這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哭?石三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小心謹(jǐn)慎地朝葉迎春遞過去,被她一掌拍在地上。接著葉迎春飛快地爬起來,指著石三惡狠狠地說:老娘這一輩子,就是死也不會跟你有一絲瓜葛!說完決絕地轉(zhuǎn)身而去。所有人都看蒙了,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石三嘴里嘟噥出的一句話,那就是:老子遲早要把你搞到手!
那件事,就發(fā)生在葉迎春那場大哭后不久。它有好幾個版本,其實也是大同小異。大體就是一天夜里,喝醉酒的石三闖進葉迎春打工的錄像廳的單身宿舍把她給強奸了。具體的細(xì)節(jié)在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嘴里十分豐富,說石三一進門就把葉迎春敲暈了,否則他不會得手,還說他脫光了葉迎春的衣服后用繩子把她捆起來,用破布把她的嘴塞起來,折騰了大半個晚上,等等。葉迎春被強奸風(fēng)波發(fā)生后,石三被抓進了監(jiān)獄,而她工作的錄像廳也關(guān)門歇業(yè)了,因為人們都覺得那是個不祥之地,都不肯去看錄像了。讓人想不到的是,過了幾個月之后的那年冬天,錄像廳又重新開業(yè)了,這一次它的主人竟然變成了葉迎春。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那就是坐了半年牢的石三竟然成了錄像廳的員工。錄像廳重新開業(yè)那天,葉迎春舉行了簡短的開業(yè)儀式,在門口掛了個橫幅,在門前空地上放了兩串鞭炮,石三并沒有出現(xiàn)。不過很快,關(guān)于他跟葉迎春的傳言就像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了礦區(qū)的每個角落。傳言說石三原本判了一年的牢刑,是葉迎春背地里求情托人又使了些錢,讓他減了刑提前放了出來。而葉迎春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跟石三好好過日子。這個說法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就有人忍不住好奇心冒著挨罵的風(fēng)險向葉迎春求證,沒想到她不但不怒,反而大方地承認(rèn)了:沒錯,我就是想跟他好好過日子,原因嘛,畢竟他動過我的身子了!人們這才恍然大悟:葉迎春是要當(dāng)個貞潔烈女??!
可問題是,你葉迎春想當(dāng)貞潔烈女,石三未必肯配合啊?這些年下來,礦區(qū)人已經(jīng)把他摸得透透的了。在眾人看來,葉迎春要是扶不起的阿斗,這石三可是連阿斗都不如啊??墒侨~迎春不信邪,她甚至當(dāng)眾反駁道:哪個人是一成不變的?他不如阿斗,那他就不能變成阿斗?甚至變得比阿斗強十倍百倍千倍?她甚至還揪著石三的耳朵來到眾人面前,讓他保證變得比阿斗強。石三掙脫開她的手,捂著火辣辣的耳朵邊往屋里走邊嘟噥著:阿斗算個蔥?老子是石三,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葉迎春“噗哧”樂了,指著石三的后背說:看吧,他連阿斗都沒看上!眾人只好搖頭而去。
好在葉迎春和石三接下來的變化并沒有讓眾人失望。尤其是葉迎春,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把錄像廳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推出了幾條“新政”,讓錄像廳的形象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覺。眾所周知,錄像廳是魚龍混雜之地,它的營生表面看是放港片,其實主要是靠夜場放“毛片”來吸引顧客,礦區(qū)男人都趨之若鶩,甚至毫不在乎門票的價格。而葉迎春接手后,卻停掉了“毛片”播放,夜場只播放一些尺度并不過分的“級別片”,而且還在門口貼了個大紅的標(biāo)語“未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這無異于一塊大石頭丟進了水里。要知道在當(dāng)時那個影視資源(尤其是那方面的)缺乏的年代,看錄像可是礦區(qū)男人(尤其是未婚男青年)最重要的消遣方式啊,葉迎春的“新政”無異于當(dāng)頭一棒,礦區(qū)男青年們叫苦連天,甚至有人威脅要砸了錄像廳。葉迎春聽了后不屑地說:誰敢給老娘砸一下試試?發(fā)狠歸發(fā)狠,沒有誰真敢跑到“太歲”頭上“動土”。讓人沒想到的是,石三卻跳了出來,公開反對葉迎春的“新政”。有人揶揄他:你被窩里不是有“母夜叉”嗎,還看啥錄像?不會她晚上不讓你動吧。石三立刻破口大罵:動你媽的頭!我考慮的是錄像廳的收入,這樣下去遲早會關(guān)門歇菜個熊!據(jù)說那天晚上倆人關(guān)起門來打了一架,后半夜鄰居還聽到屋里傳出葉迎春撕心裂肺的咒罵聲和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第二天一大早,逛早市的人看到披頭散發(fā)一臉瘀痕的葉迎春從屋里拖出來個大紙箱子。只見她把箱子拖到門前的空地上,澆上汽油一把火點著了。當(dāng)人們被塑料制品燃燒的臭味嗆得開始咳嗽的時候才醒悟過來,葉迎春燒的是一箱子的“毛片”。圍觀的男人紛紛搖頭嘆息,女人們則興奮地鼓起了掌,事后有人甚至稱這起事件為朝陽礦區(qū)的“虎門銷煙”,葉迎春自然成了礦區(qū)的“林則徐”。而直到箱子燒成了灰燼石三也沒有出現(xiàn)。有人說現(xiàn)在的石三也就是在屋里橫,出門就是個縮頭烏龜,甚至連縮頭烏龜都算不上,總之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石三了。這時候立刻有人補充說:葉迎春也不是以前那個葉迎春了嘛!
此時礦區(qū)人才意識到,葉迎春似乎真不是原來那個葉迎春了,而真要說出哪里不同來,又說不出來,她的樣子沒變——頂多胖了點兒,還是整日“老娘老娘”的不離嘴,遇到不順眼的人或事還會破口大罵,總之還是一副“母夜叉”的樣子,但為啥都覺得她變了呢?一時間這似乎成了個“難解之謎”縈繞在人們心頭,直到有一天一個聰明人一語道破天機:葉迎春的改變是發(fā)生在骨子里的!
發(fā)生在骨子里?人們立刻醒悟過來,可不嘛,這葉迎春表面看起來是個兇神惡煞的“母夜叉”,看似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其實并非如此,她不僅是個守身如玉的“貞潔烈女”,而且還滿腹正義感,她對石三忠心耿耿,想跟他死心塌地地過日子,還想把錄像廳經(jīng)營好,經(jīng)營成一個干凈之地。于是人們紛紛對葉迎春刮目相看,有人說:其實當(dāng)年我就看出來了,這個吃百家飯的苦命女子長大了一定錯不了!不過很快人們又意識到了新問題,那就是葉迎春是錯不了,可石三未必是那么回事啊,葉迎春臉上此起彼伏的瘀痕似乎也說明了這個問題。漸漸地有傳言傳了出來,說你別看葉迎春天天在人前厲害得不得了,其實在家里很受氣,經(jīng)常被石三關(guān)起門來胖揍。人們開始為葉迎春鳴不平,說石三狗改不了吃屎,他才是名副其實的“扶不起來的阿斗”,葉迎春為他做“貞潔烈女”不值當(dāng)。而接下來發(fā)生的葉迎春“夜砸錄像廳”事件似乎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那是在葉迎春焚燒毛片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晚上,確切地說是凌晨一點多的時候,葉迎春沖進錄像廳二樓的包廂,舉起一把椅子把錄像機砸了個稀巴爛。據(jù)當(dāng)時在場的人說,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而且現(xiàn)場電火花四濺,場面壯觀又危險。又有人補充說,光亮里的葉迎春簡直就像一尊圣女雕塑,看得人后背發(fā)毛。當(dāng)然并沒有人敢把這場“好戲”看完便落荒而逃。不出意料,第二天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葉迎春又是一臉瘀痕。這時候就有些脾氣火暴的礦區(qū)女人(其中就包括我媽張翠芳)看不下去了,她們覺得葉迎春“夜砸錄像廳”的舉動簡直可以用“大義滅親”(砸的是自己的東西嘛)和“為民除害”兩個詞來形容,于是便紛紛找到葉迎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她離開石三這個連“阿斗”都不如的垃圾人——沒錯,現(xiàn)在礦區(qū)女人又送給了石三一個新綽號——“垃圾人”。聽完眾人的勸說,葉迎春咬著牙搖搖頭,說:一女侍二夫,這種事老娘做不上來!女人們知道葉迎春的脾氣,也就不再勸了。不過有人轉(zhuǎn)過身就朝地上狠狠地啐了口痰,說:早晚有她后悔的那天!
還真讓這人說著了,沒過多久,讓葉迎春后悔的那天就到來了。那天葉迎春接到一條“線報”,說石三正摟著貨車司機李金寶的老婆睡覺。葉迎春二話沒說,提著一把斧頭就找上了李金寶的門。李金寶整日跑車運煤,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房門緊鎖,門前靜悄悄的。葉迎春舉起斧頭就朝鎖上狠命砸,這時候有好心的鄰居出來勸阻,說你還是冷靜一點兒,要是把門砸開里面沒有石三這事就鬧大發(fā)了。葉迎春毫不理會,三兩下就把鐵鎖砸了個稀巴爛,她闖進門的時候,石三跟李金寶的老婆衣服還沒穿利索。李金寶老婆的一只紅襪子卡在石三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滑稽,圍觀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石三跳起來朝著葉迎春破口大罵起來。葉迎春二話沒說,舉起斧子就朝石三頭上砸去。幸虧有人及時把她拉住了,否則石三的頭當(dāng)場就開瓢了。李金寶的老婆隨即栽倒在地上,褲襠里尿了一大攤。當(dāng)天晚上李金寶的老婆就被李金寶痛打了一頓,據(jù)說李金寶恨鐵不成鋼地說:那個母夜叉的男人你也敢動,是腦子進屎了吧?李金寶的老婆外號“公共汽車”,跟礦上以及來礦上拉煤的很多男人都上過床,沒少吃了李金寶的拳頭,可就是死性不改,李金寶都要愁得白了頭了。沒承想葉迎春這一斧頭倒給李金寶幫了大忙,他老婆從那以后再也沒讓別的男人進過門,安心地跟李金寶過起了日子。
石三雖然躲過了葉迎春的斧頭,卻也不敢回家,在外面流浪了幾天,等他再回到“迎春錄像廳”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當(dāng)——其實就幾件衣服跟一支牙刷——全被葉迎春丟在了門前的空地上。一開始石三并沒當(dāng)回事,他憑著對葉迎春的了解以及以往的經(jīng)驗,覺得自己誠心認(rèn)個錯,大不了跪下給她磕個頭——尊嚴(yán)在他這里一文不值——這一關(guān)肯定能過去,她不是要做“貞潔烈女”嗎?沒老子她做個??石三一邊嘀咕著一邊推開了錄像廳的門。讓他沒想到的是,一看到他葉迎春立刻提著斧子迎了上來。他轉(zhuǎn)身便跑,跑到門外后他跳著腳罵起來:臭娘們兒你要謀殺親夫是嗎?葉迎春堵在門口,用手里的斧子指著石三惡狠狠地說:從今天開始,老娘跟你一刀兩斷,把你的東西都拿走,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一聽這話,石三的氣焰立刻滅掉了,他做出癩皮狗的樣態(tài)說:我不走,東西都是你買的,這輩子我跟定你了!說著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地朝葉迎春磕起了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目光都投向了葉迎春。所有的人都噤聲了,包括那些“恨鐵不成鋼”的女人。葉迎春雙唇緊閉,臉色鐵青,誰也無法判定接下來她會說出什么話,好在沒多久葉迎春就給出了答案。她走過去將那堆衣服點著了。火光閃爍中,葉迎春扭身走進了錄像廳。她這一走,石三的身體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他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事后礦區(qū)人評價說葉迎春又做了一次“林則徐”,不過她這次燒掉的不是一堆簡單的物品,而是她跟石三幾年的感情糾葛。也有人把這個評價提升了一層,說她這次的態(tài)度更加決絕,簡直“比烈女還烈”。不過也有人指出了其中的隱患,說那天石三哭完之后雖然沒有糾纏,卻丟下一句“老子不會善罷甘休的”。人們不禁為葉迎春擔(dān)憂起來,而葉迎春卻是不屑一顧:他有啥能耐盡管使好了,老娘會怕他?葉迎春“母夜叉”的風(fēng)范似乎又回來了,不過很快她也為這句話付出了代價——很慘重的代價。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迎春錄像廳失火了,葉迎春用那把斧子砸開門僥幸逃過一劫,但雙手的手背上卻留下了永遠(yuǎn)也消弭不了的疤痕,那是她逃脫的時候用手捂住雙臉造成的??v火者顯然是石三,他因此而獲得了六年的刑期。所以當(dāng)有人為葉迎春手上的傷疤惋惜的時候,葉迎春卻是淡然一笑:一雙手換來了徹底的解脫,值了。葉迎春將布滿疤痕的雙手舉到陽光下,翻來覆去地看著說:手傷了,臉保住了,值上加值了。人們的視線越過她的雙手,發(fā)現(xiàn)她的面孔似乎比之前更加好看了,這時候人們才意識到:葉迎春長得其實是很美的。
石三被抓進監(jiān)獄那一年,我還沒上小學(xué),所以此前那些信息都是從大人們的閑聊中得到的。
我還有一個重要的信息渠道,那就是木瓜。木瓜她媽劉云芳是個“呱呱嘴”(礦區(qū)人對能說會道且善于傳播小道消息的人的稱呼),啥事都往外說,木瓜得到的信息自然就多,久而久之,他也就成了“呱呱嘴”。而作為死黨,木瓜自然會將這些信息一股腦兒地再轉(zhuǎn)述給我。我對他的這些信息沒多大興趣,通常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的身邊有童瑤,我的興趣基本都在她身上呢。一說到童瑤——嘿嘿,那就多說兩句吧。
童瑤比我小五個月,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小臉兒圓圓的,還扎著條馬尾辮,走起路來甩來甩去的,顯得特別活潑。童瑤的好看是遺傳她媽童淑嫻。童淑嫻長得很好看,被稱為“礦區(qū)一枝花”,是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這話也是木瓜說的。我曾就這句話向我爸丁春來求證過,結(jié)果挨了他一巴掌。我就看著童瑤好看——怎么看都好看,而且我已經(jīng)做好了長大后娶她的決定。這個決定屬于我跟童瑤倆人之間的秘密,但經(jīng)木瓜的嘴傳播出去后就成了全礦區(qū)人皆知的了。甚至有人當(dāng)街截住我故意問我:你真要讓童瑤當(dāng)你媳婦?一開始我感覺羞愧不已,躲著走,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便理直氣壯地回答他:那當(dāng)然!那人戲謔道:你不會把小的老的一起娶了吧?于是我就罵他: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想要伸手打我,我像泥鰍一樣溜走了,只留下圍觀人的一陣嘲笑聲——自然是針對那個人的,這樣時間一久就再沒人截我了。
我說這些似乎扯遠(yuǎn)了,其實并沒有。因為正是因為我跟童瑤“青梅竹馬”(這是礦區(qū)有文化的人送給我跟童瑤的一個詞,我非常喜歡)的關(guān)系才讓我跟葉迎春有了交集。童瑤跟她媽非常苦命。童瑤爸辛建軍在她三歲那年在井下挖煤的時候被坍塌的煤塊砸死了,她現(xiàn)在對她爸都沒啥印象。童淑嫻一直沒有再嫁,把童瑤改成自己的姓,一人帶著她過活,日子自然過得很苦。礦區(qū)人心善,不少人對她們伸出援手,但童淑嫻都婉言謝絕了。礦區(qū)人只有私下里嘆她一聲“紅顏薄命”了。為此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找份好工作,讓童瑤母女過上幸福體面的生活。不過那得是很久以后的事,而眼下最棘手的是她們母女的日子越來越難了。比如冬天,都下第一場雪了,天已經(jīng)很冷了,童瑤還穿著秋天的衣服,凍得小臉紅紅的、小手腫腫的。我知道她家里沒錢了,根本買不起羽絨服,于是我便生出一個“宏大”的計劃——給童瑤買件羽絨服。我之所以稱之為“宏大”,是因為我聽說一件羽絨服至少得八十塊錢,而我好幾年過年的壓歲錢贊起來還不到十塊。我想到了木瓜,軟硬兼施地套出了他手里全部的錢,可加起來也就二十幾塊,差遠(yuǎn)了。眼看著天越來越冷了,再這樣下去童瑤非得凍出個好歹來,無奈之下,我只得接受了木瓜的建議——賒,也就是先給童瑤賒一件羽絨服,回頭再想辦法把錢還上。市場街上的服裝店至少有二十家,賒誰家的呢?這個問題并不難:賒葉迎春家的。
此時的葉迎春已經(jīng)不是“迎春錄像廳”的老板了,而是“迎春服裝店”的老板。幾年前她在迎春錄像廳那場火災(zāi)之后就將其轉(zhuǎn)手了,她當(dāng)時曾放下狠話,說這輩子再也不跟錄像廳有半點兒關(guān)系了,她甚至還下定了離開朝陽礦區(qū)的決心。人們都明白,她想隔斷關(guān)系的不僅僅是錄像廳,還有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此時她在礦區(qū)人心目中已經(jīng)上升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人們對她也產(chǎn)生了很深的感情,都舍不得她離開,但挽留的話又說不出口,就在這時候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就是朝陽礦區(qū)首富——金奎。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國家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大調(diào)整、各類新能源誕生、環(huán)境治理要求等各種因素的影響,煤炭的黃金時代正趨于結(jié)束,金奎憑著過人的預(yù)見性,第一個開始轉(zhuǎn)型。當(dāng)時大城市的娛樂業(yè)如火如荼,已經(jīng)波及到了朝陽礦區(qū),飯店、賓館、歌舞廳次第出現(xiàn)在市場街上,但都規(guī)模不大,零星經(jīng)營,這時候金奎看到了商機,傾盡所有建成了“金皇宮娛樂城”。金皇宮娛樂城幾乎占下了半個市場街,共有六層,是當(dāng)時市場街乃至整個朝陽礦區(qū)最高的建筑,不論外表還是里面都裝修得富麗堂皇,集合了酒店、賓館、游戲廳、電影院、KTV等娛樂設(shè)施,這與它的“一站式休閑娛樂中心”的宣傳語完全吻合。開業(yè)那天,除了礦長何守業(yè)等礦區(qū)領(lǐng)導(dǎo),還來了許多市領(lǐng)導(dǎo)(朝陽礦區(qū)隸屬于朝陽市管轄)。其中一位市領(lǐng)導(dǎo)在講話中說的一句話讓礦區(qū)人印象深刻:金皇宮娛樂城不僅是朝陽礦區(qū)也是整個朝陽市娛樂行業(yè)的排頭兵!“排頭兵”是啥?就是第一唄!很快有人從朝陽城區(qū)帶回消息,說他逛遍了那里的娛樂城,沒有一家的規(guī)模能超過金皇宮的,看來金皇宮是貨真價實的全市第一,這可為朝陽礦區(qū)人賺足了面子,于是人們對金奎的敬佩之意在暗中又增加了幾成。
為什么是“暗中”,因為金奎在礦區(qū)人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是負(fù)面的,他身為礦區(qū)人,卻從沒干過下井挖煤的苦力,而是靠倒賣煤炭從中獲利。他不僅有龐大的運煤車隊,而且還有手眼通天的本領(lǐng)——要不他怎么能以超低的價格拿到煤炭又能以不菲的價格賣出去呢?因為有利益相爭,這些煤販子之間矛盾重重,甚至經(jīng)常發(fā)生械斗。金奎還有一個本事就是打架不要命,別看他個子小小的,打起架來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勢,他曾咬下了煤販子王八的半只耳朵,也曾舉起鐵鍬把自己的腦門拍得鮮血四濺,就是憑著這股子狠勁兒,金奎逐漸從眾煤販子間脫穎而出。后來他又對其他幾家規(guī)模較小的煤販子進行了兼并,那就是大上加大了。礦區(qū)人表面上對金奎客客氣氣甚至恭敬有加,但背地里卻沒少罵他咒他,罵他沒長人心咒他斷子絕孫。也不知道是不是詛咒真的起了作用,金奎的獨生兒子金礦還真出了問題。金礦九歲那年,跟一群孩子在礦區(qū)北面的鳳凰河的河灘上嬉鬧,不知怎的竟一頭扎進水里沉了底,被救上來命是保住了,腦子卻出了問題,成了半傻子。這件事對金奎的打擊很大,從那以后他就很少在朝陽礦區(qū)露面了。他家的大門整日閉得緊緊的,他的虎頭大奔車偶然從街上駛過,車窗也閉得死死的,再后來大奔車也極少見了。這時候關(guān)于他的傳言便像那礦井里飄散出的煤灰一樣飛在了礦區(qū)的半空里。
與金奎有關(guān)的傳言一定與女人有關(guān)。這些年來,金奎靠著手里的錢與礦上不少女人不清不楚的,但憚于他老婆馬金花的威懾力,一開始他只把這種關(guān)系保持在“地下狀態(tài)”,而這次卻不同了,竟有了明目張膽的趨勢。據(jù)知情人透露,在兒子金礦的腦子壞掉以后,金奎便在朝陽市區(qū)買了房產(chǎn),養(yǎng)上了小老婆,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讓小老婆再給他生個健康的兒子,好繼承他的家財。當(dāng)然這是傳言最開始的模樣,時間一久這些傳言就生出了許多枝節(jié),比如他的小老婆不止一個,那生出的兒子就有一大幫了。幾個小老婆為了爭寵都打起來了,每次金奎回城都得為去哪個小老婆被窩里睡覺費一番腦筋,后來他就干脆不回去了,尤其是在金皇宮娛樂城建成以后,他就住在了金皇宮里。金皇宮營業(yè)之初,金奎為尋找一個合適的管理者而傷透了腦筋,后來葉迎春進入了他的視野。據(jù)說金奎不止一次地在公共場合稱她為“女中豪杰”,而彼時葉迎春剛結(jié)束跟石三的糾葛,關(guān)掉了錄像廳,正處于無所事事的階段,金奎便想邀請她來擔(dān)任金皇宮的經(jīng)理。他知道葉迎春的脾氣,就專門找了中間人約她見面,還特意安排了一個飯局。沒承想?yún)s被葉迎春斷然否決了。一開始金奎還以為她鬧著玩兒呢——有多少人對這個體面又薪酬豐厚的位子流口水?。克齾s還是紋絲不動,最后還甩出一句話:“這輩子死也不沾錄像廳娛樂城的邊兒”!金奎并未發(fā)怒,而是望著葉迎春的背影很詭異地笑了一下,嘴里嘆道:這個女人真是與眾不同!于是有人就說,金奎就是從那個時候看上葉迎春的。
不管金奎拋來的是橄欖枝還是紅繡球,葉迎春是無暇顧及的,此時她只有一個心思,那就是逃離朝陽礦區(qū)。她甚至已經(jīng)開始做準(zhǔn)備了,跟在其他城市工作的小姐妹聯(lián)系,準(zhǔn)備去投奔。而就是這個小姐妹“出賣”了她,讓她的家人知道了葉迎春要出走的事,于是那些熱心的女人就找上門來,苦勸葉迎春不要離開,她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但葉迎春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眾女人只好無奈搖頭離去。就在當(dāng)天晚上,金奎走進了葉迎春的家。第二天,一個消息便在礦區(qū)傳開了:葉迎春不走了,她要開服裝店。
在人們的將信將疑中“迎春服裝店”開業(yè)了。與市場街上的其他服裝店不同,迎春服裝店開在了位置最為偏僻的地段,這里跟金皇宮背對背,嘈雜的聲音到了這里幾乎完全絕跡,這一點人們都能理解——葉迎春想眼不見為凈嘛。啥事都有兩面性,位置偏是清凈,但也門庭冷落啊,一天到晚進不了幾個顧客,生意可想而知了。不過葉迎春似乎并不在乎這個,迎春服裝店開業(yè)之后,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門口,耳朵里塞著倆金光閃閃的耳機,耳機的另一頭連在一個巴掌大的錄音機上。錄音機里放的啥別人聽不到,但從她嘴里偶爾迸出的旋律可以聽出來是《瀟灑走一回》之類的流行歌曲。在當(dāng)時耳機和錄音機都是稀罕物,價格也不菲,戴著耳機聽流行歌曲更是一種讓人羨慕的時尚行為。不僅如此,葉迎春的裝扮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一直以來她都是穿著樸素,而且以素顏示人,屬于那種丟在人堆里顯不出來的人。而現(xiàn)在她身上穿上了最流行的時裝,眼眉雙腮都上了妝,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耀眼奪目了。
做著并不怎么賺錢的生意卻比以前闊綽了,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由此人們斷定,葉迎春之所以答應(yīng)留下來,八成是收了金奎的錢。這倒符合金奎的行事風(fēng)格,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天底下沒有錢擺不平的事。而對于葉迎春的選擇,人們就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有人說葉迎春的選擇情有可原,也有人說這是她再次墮落的表現(xiàn),說金奎是“無利不起早”,他的錢有這么好要的嗎?
葉迎春服裝店的經(jīng)營方式對于礦區(qū)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意外。一開始人們覺得戴著耳機聽音樂不過是葉迎春打發(fā)無聊時間的方式,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似乎把它作為了生活的全部。什么意思呢?就是即便有人走進她的服裝店,她也并不熱情地打招呼或者推銷服裝,而是依舊戴著耳機,表情平靜地等著顧客挑選,有種愛買不買的架勢。她對服裝價格咬得也不死,你攔腰砍價甚至講到更低幾乎都能成交,她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而且她還有個特點,可以賒賬。如果你急著要買而錢又不湊手的話,她也會讓你拿走。時間久了有些熱心人看不下去了,提醒她這樣下去服裝店會虧死的,沒想到她卻聳聳肩說:虧就虧吧,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見她這樣,勸者也就閉嘴了。好在葉迎春眼光時尚,進的服裝比別家店的洋氣,再加上顧客得了實惠回頭率高,生意也算興隆。這似乎驗證了傳言的正確性:背后有金奎強大的財力支撐嘛!我選擇去迎春服裝店給童瑤買羽絨服,就是為了能賒賬。
天氣越來越冷了,周末我叫上木瓜揣著那把碎錢走進了迎春服裝店。當(dāng)時店里有個兩個顧客在挑選衣服,而葉迎春坐在門口桌子后面聽音樂。畢竟是頭一次賒東西,我不免有些緊張,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我先跟木瓜裝成要買衣服的樣子,在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選中了一件橘黃色的羽絨服。那件羽絨服我們班上金紅苗(她爸是煤礦財務(wù)主管)穿著一件,整天美得不得了。這個金紅苗仗著家里有錢囂張得不得了,從不把童瑤放眼里。童瑤比她長得好看,臉又白,穿上一定比她好看。不過木瓜表示反對,還說出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有比較就有傷害?!蔽蚁胂胍彩?,就換成了一件綠色的,我相信童瑤穿啥顏色的都好看。這時候那兩個顧客已經(jīng)結(jié)賬走了,我便過去把那把碎錢掏到葉迎春眼前的桌子上。葉迎春被嚇了一跳,顯然她一直沒發(fā)現(xiàn)我倆的存在。
我主動出擊,說:我要賒件羽絨服。
葉迎春摘下耳機,看看桌子上的錢,又看看我,一臉疑惑。
一旁的木瓜急忙補充解釋說:你別看這堆錢不少,其實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塊呢,所以還是得賒。
葉迎春似乎聽明白了,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問我:你爸是春來?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旁的木瓜回戧道:春來也是你叫的?
葉迎春并不氣惱,而是笑嘻嘻地問他:我為啥不能叫?
木瓜說:你得叫丁春來,春來是他媽叫的。
葉迎春說:你媽就是張春芳吧,那個裁縫?
我點點頭,卻一點兒也不明白葉迎春話里是啥意思。
唉!葉迎春長嘆了口氣:你說你爸那么好一個人,怎么會看上你媽呢?
我立刻不樂意了,大聲說:我媽哪里不好了,每次吵架的時候我媽還說看不上我爸呢。
是嗎?葉迎春瞪大了眼睛,然后搖著頭說:那可真是難為你爸了。
木瓜在一旁搶白道:你是怎么回事?。吭趺蠢咸崴职??你是不是看上他爸了?。?/p>
我拍了木瓜一巴掌:別胡說八道。其實我是怕他得罪葉迎春,賒不到羽絨服了。
沒承想葉迎春并不生氣,反而笑呵呵地點了點頭說:礦區(qū)很多女人都喜歡他爸,我為啥就不能喜歡?
這可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我不禁好奇地問道:那你喜歡我爸啥?
葉迎春想了一會兒——這時候她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嬌羞的神色,雙腮還微微地紅了,說:你爸有文化,戴著眼鏡,長得斯斯文文的,跟那些礦工一點兒都不一樣,看著就讓人喜歡。
一聽這話我心里樂開了花,說:你這么一說我爸優(yōu)點還挺多的,可我媽就是看不出來,吵架的時候總說他一身毛病。
唉!葉迎春又嘆了口氣:你媽也就不知足,其實她一點兒也配不上你爸,整天咋咋呼呼的,人又尖酸刻薄,就一個小商販而已。
一聽這話我更不樂意了,說:不許說我媽壞話。
木瓜小聲嘀咕:她說的也有道理。
我瞪了他一眼說:木瓜,你要再胡說我就不理你了!
葉迎春擺擺手說:咱不說這個了,說正事,你說,給誰賒羽絨服?。?/p>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給童瑤。
葉迎春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說:是童淑嫻她女兒吧?
我點點頭。
葉迎春點點頭,問道:看好哪一件了嗎?
我指指那件綠色的羽絨服說:就那件吧。
葉迎春很麻利地走過去,取下來看了看說:眼光不錯嘛。說著她疊起來,裝進包裝袋里,同時拿起那堆碎錢遞到我眼前說:拿去吧!
我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皺著眉頭不知如何是好,木瓜則一把接過問道:你是白送了對吧?
葉迎春點點頭說:沒錯。不過我有個要求。
啥要求?我跟木瓜一起問道。
以后好好對童瑤,她們娘兒倆可真夠可憐的。
一聽這話我急忙立正站好,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木瓜一把拉起我就走,邊走邊丟下一句:謝謝葉老板,祝你生意興??!
果然不出我所料,童瑤穿上那件綠色羽絨服真是好看極了。當(dāng)童瑤穿著羽絨服走在上學(xué)路上被人圍著贊美的時候,只有我知道這背后其實是有一番波折的。那就是昨天我把羽絨服給她送去的時候,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穿”,原因除了少女特有的自尊心以外,還因為她覺得我是用來路不明的錢買的,無奈之下我只好實話實說了,沒想到她一聽羽絨服是我從葉迎春手里賒來的就更不穿了,非逼著我退回去。好在她媽童淑嫻勸解半天,并答應(yīng)回頭把錢還上她才勉強答應(yīng)了。不過哪個女孩沒有愛美之心呢?這不,羽絨服一穿到身上,童瑤就舍不得脫下來了,也樂意接受別人的“觀賞和贊美”。而在眾人散去只剩我倆的時候,童瑤也向我提出了一個非常犀利的問題:聽說葉迎春喜歡你爸?
我立刻明白一定是木瓜告訴童瑤的。既然如此否定就沒有意義了,于是我點點頭說:葉迎春是這么說的,不過我爸……不一定……喜歡她啊。
不一定可不行!童瑤抓住了關(guān)鍵,說:你得回去告訴丁叔,千萬不能喜歡她,她可是破鞋亂人穿的主兒啊,弄不好他也會身敗名裂的。
我一時弄不清楚“身敗名裂”是啥意思,但聽起來感覺挺嚴(yán)重的,就忍著心里的慌亂點點頭說:你放心吧,我會警告我爸的。
童瑤松了口氣,說:我相信丁叔一定會立場堅定的。走吧,上課去。
走了兩步以后我有些不甘心地說:葉迎春沒你說的那么壞吧?
童瑤一跺腳:她的服裝店都成淫窩了,你說她壞不壞?
其實童瑤說葉迎春“破鞋亂人穿”這些話我并不陌生。這些詞都是從金奎的老婆馬金花嘴里說出來的,而最近一段時間,這樣的詞仿佛長了翅膀,在礦區(qū)的大街小巷四處翻飛,幾乎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熱詞,當(dāng)然與這些熱詞有關(guān)的具體細(xì)節(jié)我還是聽木瓜說的。據(jù)說馬金花已經(jīng)好幾次帶著她的傻瓜兒子金礦闖進“迎春服裝店”捉奸,而且每次都是在深更半夜,不過每次都撲了空,她想要的“把倆人堵到被窩里”的目標(biāo)一直沒有實現(xiàn)。有人也對她的行為提出質(zhì)疑,而馬金花則胸有成竹地說:那是因為對手太狡猾,你別心急,老娘早晚會抓到現(xiàn)行!然后她又補充說:不管抓到抓不到現(xiàn)行,葉迎春是“破鞋”,“迎春服裝店”是“淫窩”都沒跑兒!也有好事者問葉迎春身邊的人,得到的回復(fù)是,因為感激金奎給自己提供的幫助,葉迎春答應(yīng)只跟金奎做朋友,絕對不做她的情人。這樣一來礦區(qū)的人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站馬金花一邊兒,說葉迎春的話根本不可信,普通朋友會指著他的錢活著?另一派站葉迎春一邊兒,說跟石三的事已經(jīng)充分證明了葉迎春是剛烈女子,她絕對不會為金奎那三斗米折腰的。童瑤顯然站到了馬金花一邊,我呢……唉,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我就覺得葉迎春沒那么壞,甚至……還有點兒好!
那段時間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想找葉迎春求證一下,聽聽她的真實想法,好驗證一下我的猜測??晌铱偸钦也坏竭@樣的機會,有很多次我都走到“迎春服裝店”門口了,但每次都是里面有顧客,有一次好不容易熬到人都走了,我走到葉迎春面前又緊張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了,最后只丟下一句“謝謝”就落荒而逃。與此同時,隨著葉迎春跟金奎的傳言愈演愈烈,童瑤對她的成見也越來越深,甚至都到了不屑于提她名字的地步。而越是這樣,我心里那個想找葉迎春求證的念頭就越強烈。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機會終于有了,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是在我心情最為低落的時候——因為童瑤走了。
童瑤走幾乎沒有什么征兆。當(dāng)然之前也有傳言,說童淑嫻母女實在混不下去了,在城里找了個新主兒,不久就會離開朝陽礦區(qū)。我曾找童瑤求證過,她矢口否認(rèn),她說她死也不答應(yīng)別的男人做她爸爸。我對童瑤的話深信不疑,感覺吃了定心丸。都怪我年齡太小了,很多問題想不到,比如童瑤不答應(yīng)并不等于童淑嫻不答應(yīng)??!她們母女要活下去,除了再找個男人還有別的選擇嗎?但童瑤不會騙我的,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心里話,而且她也像我喜歡她一樣地喜歡我,臨走的前天夜里她哭得梨花帶雨,而且還讓我拉著她的手親了下她的臉。不過我倆也約好了,等高中畢了業(yè)就考同一所大學(xué),然后去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本來我還想說結(jié)婚、生孩子的,可被童瑤打斷了,她一臉?gòu)尚叩卣f我快變“壞”了。一看她那樣子我感覺心里有一只兔子跳來跳去的,就忍不住又拉了一下她的手并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第二天童瑤走的時候我沒去送行——我實在不敢面對她們母女離開的情景,我偷偷地跑到了鳳凰河大橋上,那里地勢高,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們乘坐的小皮卡車離去。而當(dāng)車子后翻斗里載著童瑤家我再熟悉不過的家具徹底消失在天邊的時候,我終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哭得傷心而又賣力,感覺四周的天都黑了,腳下的橋也劇烈地抖動著,總之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直到有一只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轉(zhuǎn)過頭,看到葉迎春正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用胳膊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憤憤地說:你還笑!
葉迎春卻聳聳肩說:為啥不能笑,其實你也應(yīng)該笑的。
我問:為啥?
葉迎春扭過頭,望著童瑤母女的皮卡車消失的方向說:她們娘兒倆要開始新生活了,終于不用那么苦了,多好啊,你得替她們高興才是啊!
我想想也是,點點頭說: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看來我真沒必要哭了。
是啊,你們還這么小,一定會有機會見面的。
我說:這話倒對,實話告訴你吧,我跟童瑤約好了,等高中畢業(yè)后我們考同一所大學(xué),然后去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還有……我想起了童瑤的話,就急忙打住了。
葉迎春笑著問:還有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fù)蠐项^皮說:童瑤不讓我說。
葉迎春拍了拍我的腦門說:還真聽童瑤的話。
我說:那當(dāng)然。
那不錯,我看好你們。
我有些聽不懂她的話,問道:看好啥?
我是說,等長大了你們一定會在一起的,你倆一定會有好結(jié)果的。
這話我聽懂了,點點頭說:謝謝你。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問她:對了,你跟金奎的事都是真的吧?
葉迎春一愣,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尷尬的表情——說不上是笑也說不上不是笑,問我:干嘛問這個?
我說:你不會不知道吧,關(guān)于你跟金奎的事,現(xiàn)在礦區(qū)都傳瘋了。
一聽這話葉迎春反而笑了——就像我講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問我:那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我沒想到她會反問我,愣了一下兒,說:我也不知道真假,不過我覺得你是好人,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不好。
她又笑起來,而且笑得比剛才還要大聲,就好像我又講了一個笑話。我都有些糊涂了,問她:你老笑個啥?。课矣植皇窃谥v笑話。
她止住笑,扭過身子,將眼睛望向遠(yuǎn)方。那里是鳳凰河的盡頭,臨近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到處灰蒙蒙一片,沒有什么色彩,也沒什么看頭。葉迎春卻看得很認(rèn)真,我便問她:你看啥呢?
放心吧,冬天一定會過去,春天一定會到來。葉迎春突然迸出這么一句,我聽清楚了,卻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問她:你說的是一句詩嗎?
她緩慢地轉(zhuǎn)過頭,卻嚇了我一跳——她的眼睛里竟?jié)M是淚水。我以為一定是我的話傷害到了她,就急忙道歉說:我不是故意要說你的,我真的覺得你是……好人……
葉迎春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掉眼里的淚水,臉上恢復(fù)了平靜,她搖搖頭說:我沒有怪你,我還得謝謝你呢,我知道礦區(qū)這樣想的人并不多,雖然你只是個孩子。
一聽她這話我松了口氣,點點頭說:其實你心眼挺好,你賒給我羽絨服,幸虧有它,要不童瑤得凍壞了,當(dāng)然你還經(jīng)常幫助別人,就是金奎太壞了,你這跟他一好就影響到你了,那話怎么說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離他遠(yuǎn)一點兒,慢慢就沒人說你的壞話了。
唉——葉迎春嘆了口氣,她這一聲嘆氣又粗又重又長,簡直就像礦區(qū)運煤火車發(fā)出的汽笛聲。我料到在這一聲不同尋常的嘆息之后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話說,就屏氣凝神地望著她。
你知道嗎?不論是你的童瑤還是你媽,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需要男人疼愛,只有被男人疼著愛著,女人才有生活的樂趣,才有活下去的意義,當(dāng)然這也包括我。只不過是,你的童瑤,還有你媽,當(dāng)然還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她們是幸運的,能夠找到愛自己的男人,而這個世界,永遠(yuǎn)都是那么公平,有幸運的,就有不幸的,我不知道這世界上不幸的女人有多少,但我就是其中一員……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斷她的話,問道:我真是被你搞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世界到底是公平呢還是不公平呢?
葉迎春笑了一下說:應(yīng)該是公平的吧?當(dāng)然了,你還小,有些話你聽不懂。
一聽這話我不樂意了,說:我沒有聽不懂啊,我聽懂了,就是說你想找個疼愛你的男人,就是還沒找到罷了。不過聽你這么一說,我以后更得好好疼愛童瑤,還有就是我得告訴我爸,讓他也要好好疼愛我媽,讓她們做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葉迎春點點頭,說: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我說:你也別灰心,你一定會碰到疼愛你的男人的,礦區(qū)找不到你就去城里找,世界這么大,你一定會找到的,就是別跟那個金奎在一起就行了,行嗎?說完我眼巴巴地望著她。
葉迎春莞爾一笑,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這時候遠(yuǎn)處駛過來一輛小汽車,是金奎那輛虎頭奔馳。我急忙添油加醋地對葉迎春說:你別看他這么有錢,可是心眼兒太壞了,據(jù)說他有好多老婆,還有一大堆孩子……
我說著的時候,虎頭奔馳在我們跟前停下,前排車窗搖下來,露出了金奎那張戴著墨鏡的三角臉,他朝我打了個響指,說:不錯嘛小子,這么小就會泡馬子了。
金奎這話是從港臺片里學(xué)來的,市場街那些小混混常說,他也這么說足見他不是個好東西,但我又不敢回懟他,就趁機對葉迎春說:你看他滿嘴臟話……
葉迎春卻拍了拍我的頭說:天不早了,回家去吧。然后打開車門鉆了進去,等我回過神來,虎頭奔馳已經(jīng)消失在了鳳凰河大橋那頭。
迎春服裝店關(guān)門了。這是當(dāng)天晚上在餐桌上聽我爸媽閑聊時得到的信息?;蛟S是最近關(guān)于葉迎春的傳言實在太多了,他們的口氣簡直就像是在議論這個冬天即將到來的第一場雪一樣。說到最后我媽很不屑地說了句:這個騷貨,到底被那姓金的拿下了!我爸并沒有順著她的話說,而是感嘆了一聲:這個冬天??!與他們不同的是,這個消息給我的內(nèi)心很大的觸動,我想看來傍晚時分葉迎春坐上金奎的虎頭奔馳是離開了朝陽礦區(qū),就跟童瑤母女一樣,徹底而永遠(yuǎn)地離開了。午夜時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降雪如約而至,聽著窗外老鼠啃食般細(xì)微的落雪聲,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我蜷縮在被窩里,用枕頭緊緊捂著臉,淚水無聲而下。這真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感覺啊!我爸的那句感嘆也一直縈繞在我腦際——
這個冬天啊!
正所謂“生活處處有驚喜”吧!那個冬天雖然發(fā)生了許多讓我傷心的事,而且出奇的冷,但最后證明也并不是那么難熬。童瑤在離開后不久就給我來信了,然后我們便開始了書信往來,雖然無法見面,但卻相互牽掛著,幸福感并沒減少。而且葉迎春也沒離開朝陽礦區(qū),她關(guān)掉了迎春服裝店,接受了金奎的邀請,擔(dān)任了“金皇宮娛樂城”的經(jīng)理。這昭示著她跟金奎的關(guān)系正式公開并進入了新階段,而從傳言來看,這一新階段的開端便可追溯到那天她乘坐金奎的虎頭大奔進城。據(jù)說那次進城是金奎帶著她去買房子——那是他為了慶祝倆人開啟“新階段”而送給她的禮物,不過除了新房子,金奎還給她買了“三金(金項鏈、金戒指、金耳環(huán))一木(踏板摩托車)”,還有新衣服啥的自不必說了,據(jù)說當(dāng)天晚上金奎還包下朝陽城里的一家酒店專門搞了個“求婚儀式”。
對于葉迎春入駐“金皇宮娛樂城”一事,礦區(qū)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激的反應(yīng),這其實也不難理解,葉迎春跟金奎的事真真假假地傳了這么久,人們早就希望有個明確答案了,就像那個“丟靴子”的故事一樣,人們早就希望另一只靴子落下了。不過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金奎的老婆馬金花。她擼著袖子站在金皇宮門口跳著腳叫罵:這次狐貍精尾巴算露出來了,敢站在老娘頭上拉屎撒尿,沒門兒!不過叫罵歸叫罵,因為門口有保安把守,她進不了金皇宮的門。鬧了一陣子沒人搭理她,馬金花也累了,就消停了。
事實證明,金奎邀請葉迎春“出山”絕對是個正確的選擇,葉迎春一上任就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管理才能,她立刻對金皇宮展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首先就是砍掉了位于頂樓的電影院“午夜場”——午夜場打著放電影的名義播放毛片幾乎是個公開的秘密。然后把一樓的游戲廳搬到了地下一層,營業(yè)面積砍到原來的四分之一。有人(包括金奎)對此提出了異議或擔(dān)憂,理由是金皇宮基本成了礦區(qū)年輕人的天下,她這兩個舉措相當(dāng)于拿他們開刀,這不明擺著得罪“財神爺”嗎?而葉迎春的反駁理由則是,金皇宮最大的危機就是“年輕人的天下”,這樣下去遲早會關(guān)門歇菜,它要活下去必須變成“礦區(qū)人的天下”。她接下來是把一樓改成了大型購物超市,擴大了二三樓“美食城”和“服裝城”的規(guī)模,她專門去大城市考察,引進來許多在那里很風(fēng)靡的小吃店和服裝款式,還專門辟出一個樓層,開起了“兒童游樂場”。隨后,葉迎春讓人拆掉了樓頂上閃爍了好幾年的“金皇宮娛樂城”的霓虹招牌,然后找個書法家寫了“金皇宮生活廣場”幾個大字鑲在了墻壁上?!皧蕵烦恰弊兂闪恕吧顝V場”,礦區(qū)人覺得它一下子與自己貼近了,與自己的生活建立起了某種聯(lián)系,也不再對它作“壁上觀”,而是拖家?guī)Э诘刈吡诉M去,盡情享受它的新變化。也就半年多的時間,“金皇宮”果然變成了“礦區(qū)人的天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礦區(qū)人對它的一致評價是:更干凈了(取消了午夜電影場),更安靜了(游戲廳轉(zhuǎn)到了地下),更豐富了(你想要的東西在這里都能找到),甚至有人不無自豪地說:有了金皇宮,還去朝陽城里干嘛?至此,金皇宮進入了“全盛時期”,人們對葉迎春豎起了大拇指,說她雖然文化不高,卻是個當(dāng)經(jīng)理的天才。這種贊譽甚至也波及到了金奎,不過也有一正一反兩種說法,一種說他“慧眼識才”,堪稱“伯樂”,另一種則說他是“美人利益”一箭雙雕,撿了大便宜。
可是誰也沒想到,“金皇宮”的全盛時期僅僅持續(xù)了五年多便迅速敗落了。它的敗落首先與礦區(qū)的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產(chǎn)能轉(zhuǎn)型的大趨勢對朝陽礦區(qū)影響越來越大,煤炭大幅減產(chǎn)、井口大量關(guān)閉,導(dǎo)致礦工大批失業(yè),收入銳減,然后是人員流失。就以我家為例吧,初二那年,我爸下崗了,他托人在城里謀了份新工作,我們?nèi)揖桶犭x了礦區(qū)。此外還與一個人有關(guān)系,那就是葉迎春的前男友石三。
在金皇宮全盛期的第五年上,石三刑滿釋放了。人們都說監(jiān)獄是個讓人脫胎換骨的地方,石三卻是個例外。石三出獄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騷擾葉迎春,而且到了嚴(yán)重變態(tài)的程度。可以這么說吧,自從石三出獄后,葉迎春幾乎就沒出過“金皇宮”的門。有一次確實需要出門辦事,她只能選擇了半夜出發(fā),結(jié)果半路上還是被石三截住了。石三跳上她乘坐的汽車,砸碎了前擋風(fēng)玻璃,還用刀子劃傷了她護臉的手臂。當(dāng)時石三叫囂說,是葉迎春害得他坐了五年的大牢,她得為此付出代價。而已經(jīng)消停的馬金花又開始頻繁地去金皇宮吵鬧,這與石三的挑動不無關(guān)系。這對于葉迎春和金奎來說越來越棘手,因為這幾年來金奎的兒子金礦雖然智力沒長進,身體卻是突飛猛進,一身使不完的蠻力,金皇宮門口的保安兩個不抵他一個。這也促成了我記憶極為深刻的葉迎春和金奎被馬金花母子暴打事件的發(fā)生。而這些困擾攪得葉迎春和金奎越來越難以安生,最終導(dǎo)致了那場悲劇的發(fā)生。
那件事發(fā)生在一個周末的晚上,那天我沒有上學(xué),很巧合地目睹了這件事情的發(fā)生,但我覺得這件事對于我的意義,并不是目睹了石三死亡、金奎入獄,或者說葉迎春與金奎故事的結(jié)束。
我跟我父母等人趕到市場街的時候,石三的尸體蒙著白布正被兩個警察用擔(dān)架抬上警車。隨后金奎被兩個警察拖著從金皇宮大門里走出來,他手上戴著明晃晃的手銬,面色蒼白,目光呆滯。第三個出來的是葉迎春,她是自己走出來的,她沒有哭,只是腳步有些踉蹌,臉被垂散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露出一片不真實的白。
我們很快得到了答案,昨天夜里石三潛進金皇宮騷擾葉迎春,被金奎亂刀刺死了。
警車門為金奎打開的時候,馬金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嚎叫著沖上去對他一陣捶打,很快被人拉開了。金奎看都沒看她,彎著腰往車?yán)镢@,這時候葉迎春喊了聲“等等”。圍觀的人群主動給她讓開路,葉迎春走到金奎跟前,在金奎臉上親了一口,說:下輩子,我跟你。聲音不大,但在場的人幾乎都聽到了。金奎咧開嘴笑了笑,彎腰鉆進了警車。
真沒想到啊,這么多年后又能遇到你,而且還解開了我心里存了這么多年的疑惑,真好啊。我由衷地說。
安排我跟你爸見個面吧。
我愕然:怎么?
哈哈!葉迎春又爽朗地笑起來,然后深吸了口氣,眼圈變紅了:別多想啊,我不為別的,就為見見他,還有你媽,畢竟我們都是朝陽礦的老人,雖然離開礦區(qū)好多年了,可總忘不下那里,這輩子都忘不下的……
楊 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泰安市簽約作家。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清明》《山東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延河》等,曾獲齊魯文學(xué)作品年展獎,作品入選“齊魯文學(xué)精品打造工程”,出版有長篇歷史評傳《李清照:花自飄零水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