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樹婷
〔摘要〕 《共產(chǎn)黨宣言》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第一個綱領性文件,1920年問世的陳望道譯本是學界公認的首個中文全譯本。通過對既有成果進行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學界對于《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四個方面:勘定譯作起點及出版時間,在完成文本考證的同時開始借助譯作勾勒思想傳播的圖譜;厘清參考底本,探究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在中國傳播的路徑及特點;考究關鍵詞句,將《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與現(xiàn)實問題、現(xiàn)實情境緊密結合起來;評價歷史影響,著重探析《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的歷史影響與歷史作用力。在學界集中研究的四個方面之中,有些已經(jīng)達成共識,有些仍存在分歧,尚需進一步勘查與深入研究。
〔關鍵詞〕 《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馬克思主義;研究述評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203(2001)05-0014-07
《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以下簡稱《宣言》陳譯本)是《共產(chǎn)黨宣言》首個中文全譯本,于1920年出版,是學界研究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在中國翻譯與傳播的重要參考坐標。學界圍繞《宣言》陳譯本所展開的關于譯作起點、譯作藍本、譯作關鍵話語、譯作歷史影響的研究都為審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提供了重要的視角和依據(jù)。因此,梳理《宣言》陳譯本的研究現(xiàn)狀與研究趨勢,進一步探求其內在的學術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一、譯作起點與出版時間的再厘清
探索《宣言》陳譯本翻譯的具體歷史過程、勘定確切的文本出版時間,其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基于歷史學的再考證上,更重要的是進一步還原了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在中國傳播的歷史圖景。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陳望道從一名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逐漸成長為一名共產(chǎn)主義者,因此他的譯作風格兼具了“新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雙重特征,使得《宣言》陳譯本在思想傳播層面產(chǎn)生了更大的影響力?!豆伯a(chǎn)黨宣言》的廣泛傳播催生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社會土壤中的生根發(fā)芽,為創(chuàng)造“新歷史情境”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此,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土壤中逐漸扎根的歷史情境是探究譯作起點的重要內部因素。同時,除了本土的歷史因素值得被重視以外,共產(chǎn)國際作為重要的外部影響因素亦應被納入“歷史情境-譯者-譯文-新歷史情境”的交互運動過程加以考量。就歷史情境、外來因素、譯者譯作與歷史情境的互動狀況三方面來看,學界主要有以下三種代表觀點:
第一,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的開展與馬克思主義早期的傳播,成為構成這一歷史情景的雙重要素。鄧明以認為,“陳望道受‘具有一定的唯物觀點’的‘進步刊物’《星期評論》之托,開啟了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的譯作起點;《共產(chǎn)黨宣言》一書的翻譯是陳望道實現(xiàn)向共產(chǎn)主義者過渡的重要標志”〔1〕。
第二,在譯介主體與歷史情境的交互運動中,學者們不僅關注國內的歷史情境,同時也增加了對共產(chǎn)國際這一重要的外部影響因素的考量,使得《宣言》陳譯本的譯作歷程更加清晰化(見表1)。陳紅娟對共產(chǎn)國際相關資料進行了考究,通過參考維經(jīng)斯基寫給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民族處的信件內容②,結合信件落款日期為8月17日這一線索,進一步敲定了《宣言》陳譯本的“出版日期應為1920年8月以后,維經(jīng)斯基寫信之前,即1920年8月17日前”〔2〕。這一成果無疑進一步推進了《宣言》陳譯本的精準化研究進程。
表1 《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出版過程時間表①
[時間 譯作出版過程 1920年早春 于浙江義烏分水塘村老家的柴房中開始翻譯 1920年4月下旬 完成譯作 1920年5月 收到《星期評論》報社發(fā)來的電報動身前往上海 1920年6月6日 《星期評論》因當局禁止而???,《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本的連載刊發(fā)計劃被擱置 1920年8月 《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本經(jīng)陳獨秀和李漢俊校對后,由上海社會主義研究社列為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的第一種,首次正式出版 ]
第三,將譯作內嵌于歷史背景中,學者們探究了譯者、譯作與歷史背景的交互影響。王東風、李寧認為譯者與歷史相互選擇、相互成就,“既有特定歷史時期的外因制約,也有譯者特定的主體性方面的內因介入”〔3〕。陳望道早年的留日經(jīng)歷和其較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滿足了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需要具備的熟悉馬克思主義、精通外語、深研修辭等客觀條件,成為了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的不二人選,繼而促成了譯作的生成。
綜上所述,就版本考證來看,學界對譯本起點與出版時間的考證隨著更多史料的獲取而變得日益精進,完成了由粗略估計向細致考量的轉變?!鞍嗽抡f”這一論斷更加具有說服力,具體日期得以進一步確認。值得說明的是,通過對同時期刊發(fā)的文章進行仔細比對,亦可在文本研究中找尋到歷史鏈條。例如,《新青年》八卷一號于1920年9月1日刊發(fā),首篇文章為陳獨秀《談政治》。在文中第三節(jié)末尾陳獨秀兩處引用《共產(chǎn)黨宣言》的文本,引用之處與《宣言》陳譯本的內容完全一致,亦可從側面加深“八月說”的可信程度。從歷史情境與譯介主體的交互運動過程來看,不少學者已然完成了單純文本辨考到勾勒歷史演進脈絡的轉變,著重通過史料的挖掘來完成歷史圖景的還原與內在規(guī)律的分析,開始更多著眼于多重因素影響下的“歷史情境-譯者-譯作-新歷史情境”的互動過程。
二、譯本藍本的再比較
甄別《宣言》陳譯本參照藍本的必要性有兩重:一是在于底本和譯本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得以傳播的文字載體,是馬克思主義思想性和真理性得以彰顯的基礎和前提,因此對譯本藍本進行甄別是探究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之發(fā)端的重要方式。二是在于馬克思主義原生自歐洲,對于中國知識分子而言乃“舶來品”。文字的翻譯是思想本土化的基礎,通過對譯本參考底本的甄別和鑒定,可以勾勒出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的路徑,亦可圈定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在中國翻譯、傳播的中轉站。出于對證據(jù)鏈的解釋角度不同,學界對《宣言》陳譯本參考底本的界定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宣言》陳譯本僅以日譯本③為藍本,并未參照英譯本④。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學者石川禎浩。他認為,陳望道在根據(jù)戴季陶提供的日文版翻譯時參照了陳獨秀從北京大學圖書館取來的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這一說法依據(jù)不夠充分,并且指出,“陳望道在回憶中沒有提到英文版,因此不清楚他在什么程度上參照了英文版”〔4〕。這一觀點在考證中提供的主要證據(jù)有二:其一,《宣言》陳譯本與日譯本二者的體裁與文體高度相似,兩個版本所標注的英文注釋完全相同,例如譯文第一章中“自由民(freeman)”“奴隸(slave)”等。有學者也對《宣言》陳譯本和日譯本的英文標注進行了對比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兩個譯本出現(xiàn)的47處英文標注中,只有梅特涅、共產(chǎn)黨兩處陳望道沒有標注,其余標注位置完全與1906年的日譯本相同”〔2〕。其二,《宣言》陳譯本與日譯本相比,遺漏了恩格斯撰寫的英文版序言。英文版序言恰好是英譯本的重要參照標志,但在《宣言》陳譯本中未見蹤影。故而石川禎浩以此推斷《宣言》陳譯本僅以日譯本為底本,而并未使用英譯本作為參照。
第二種觀點認為,《宣言》陳譯本主要以日譯本為藍本,英譯本為參照。其提供的最直接證據(jù)在于《宣言》陳譯本將日譯本中的常識性翻譯錯誤進行了勘誤和糾偏。例如,《共產(chǎn)黨宣言》前言中“為了這個目的,各國共產(chǎn)黨人集會于倫敦,擬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拉芒文和丹麥文公布于世”〔5〕,對于英譯本中“Danish”的翻譯,日譯本將其譯成“和灡”,《宣言》陳譯本將其校正譯成“丹麥”,“不參照英譯,這樣的改譯是不可能的”〔6〕。
第三種觀點認為,《宣言》陳譯本主要以英譯本為藍本,日譯本為參照。持這一觀點學者的主要依據(jù)在于葉永烈先生所敘述的其與陳望道學生陳光磊的回憶細節(jié)?!皳?jù)陳望道的學生陳光磊在1990年3月8日告訴筆者(注:葉永烈),陳望道生前與他談及,周恩來在20世紀50年代問及《共產(chǎn)黨宣言》最初依據(jù)什么版本譯的時,陳望道說主要依據(jù)英譯本譯的”〔7〕113。此外,有的學者從譯者陳望道為語言學家和新式標點倡導者的角度切入,通過對比《宣言》陳譯本、英譯本、日譯本三者的標點符號的使用情境及使用數(shù)量,發(fā)現(xiàn)《宣言》陳譯本在標點符號的選用上與英譯本呈現(xiàn)出“在種類和數(shù)量上都基本比較接近”的狀態(tài),繼而得出在譯本標點方面《宣言》陳譯本“主要參照英文本,精心推敲所用標點,減少逗號,增施分號”〔8〕的結論。
第四種觀點認為,《宣言》陳譯本以日、英、俄三種譯本共為藍本進行翻譯。例如王海軍等認為,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譯本翻譯“以多種語言文字譯注為藍本”〔9〕,指出“1920年出版的全譯本《宣言》,是陳望道在英、俄、日文版本基礎上譯成的”〔9〕。持這一觀點學者所主要依據(jù)的史料是1920年6月27日俞秀松在其日記中所記錄的:“夜,望道叫我明天送他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到獨秀家去,這篇宣言底原文是德語,現(xiàn)在一時找不到,所以只用英俄日三國底譯文來對校了。”〔10〕
綜合現(xiàn)有研究來看,《宣言》陳譯本“以日譯本為藍本,以英譯本為參考”這一觀點證據(jù)鏈條更加完整,更具說服力:《宣言》陳譯本與日譯本體例與行文高度相似,且參照英譯本進行勘誤;陳望道不具備參考俄文譯本的條件——共產(chǎn)國際是在陳望道已經(jīng)完成翻譯后才派維經(jīng)斯基抵達上海的。涉及在多大程度上參看了英譯本這一爭論,學者霍四通提出兩個版本的重要程度都不應被抹殺,“正是因為有這兩個優(yōu)秀底本的互相參照,雖然不是對德文原本的直譯,陳望道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仍然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11〕。由此可見,譯本藍本的甄別,應當著眼于不同版本文字本身的細微差別,從蛛絲馬跡中還原翻譯的真實過程。版本之間的再比較和再甄別,不僅僅是為了還原歷史真相,更重要的是對于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之路徑的還原。大村泉指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其說是直接來自于歐洲,不如說是經(jīng)由了日本”〔6〕。誠然,經(jīng)過譯本的再比較,日本確實成為早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中轉站,對于早期知識分子學習、認知、接受馬克思主義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這亦是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過程的重要特征。把握住這一特征,能夠為研究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自身理論體系的建構過程提供一條線索,是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中不容忽視的重要方面。
三、譯本關鍵話語的再考究
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伴隨著西學東漸的進程進入中國人的視野之中,對待“死去的文獻”⑤,譯者通過對源語言的翻譯,將思想的生命活力重新注入目標語之中。因此,考究《宣言》陳譯本對于關鍵話語的翻譯有兩重目的和意義:其一,探究馬克思主義關鍵話語中國化的過程,揭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中的重要規(guī)律和內在機理。其二,關鍵話語的轉譯在特定歷史時期會成為重大現(xiàn)實問題的理論淵源,對關鍵話語進行考究便可在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架起橋梁,繼而彰顯經(jīng)典文本的生命活力。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譯本之所以產(chǎn)生差異,一方面是由于參看藍本的差異所導致的,另一方面則是不同時代對于關鍵詞句的理解有所不同而導致的,這在《宣言》陳譯本中對關鍵話語的翻譯和處理之中能體現(xiàn)出來?;诖?,學界已有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關鍵話語的銳化與《宣言》陳譯本政治取向的彰顯。關鍵話語的銳化,是指通過更加鮮明的目標語言還原源語言的真實內涵,從而更加接近源文本的本意和深意,這要取決于譯者對原作的認同程度及自身意識形態(tài)的構建?!缎浴逢愖g本對于關鍵話語的處理較之1920年前的知識分子的節(jié)譯文和日譯本而言有進一步銳化的趨勢,主要集中在“有產(chǎn)者”和“無產(chǎn)者”、“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階級爭斗”和“階級競爭”等幾組關鍵概念上。大村泉指出,“對‘紳士’和‘平民’的日譯,陳譯把前者譯為‘有產(chǎn)者’,后者譯為‘無產(chǎn)者’”〔6〕,這使譯文與日譯本的翻譯相比更加接近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本源含義。徐天娜亦考究了“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這組最具階級性和革命性的概念在陳譯本中的譯法,指出《宣言》陳譯本“根據(jù)河上肇的翻譯方式把‘bourgeois’翻譯為‘有產(chǎn)者’,明確譯出了1888年英譯本中恩格斯的注解:‘有產(chǎn)者就是有財產(chǎn)的人,資本家、財主’”〔12〕,同時其發(fā)現(xiàn)與“有產(chǎn)者”一詞相比,陳望道在譯文中更多地用了“資本家”一詞,“其數(shù)量之多為所有漢譯本之最”〔12〕。方紅、王克非認為,譯本關鍵話語銳化的過程實質上是話語意義重構的過程,要“通過‘名’與‘實’的建構”〔13〕以及轉譯和借譯才可以逐步完成重構?!缎浴逢愖g本中“階級爭斗”的關鍵譯法例證了這一點:陳望道并未直接選用日譯本原文“階級鬪爭”這一于當時的受眾而言難以接受的詞匯,也并未沿用1919年前后節(jié)譯者采用的“階級競爭”這一較為溫和的譯法,因此在顧及傳播力的同時譯定為“階級爭斗”。張蝶從翻譯學視角出發(fā),將《宣言》陳譯本與其問世前的節(jié)譯內容進行對比,認為相較于趙必振、朱執(zhí)信在節(jié)譯文中所采用的“改革”“更新”等較為平和的動詞,“陳望道則使用了‘推倒’‘打破’等譯詞,更趨于尖銳化”〔14〕。
第二,關鍵話語的口語化風格對《宣言》陳譯本政治動員性的裨益。關鍵話語的口語化風格,是指通過對深奧的文本進行口語化的修辭和文法的加工,借助口語化打破多群體閱讀的門檻和界限,繼而提高譯本傳播的深度和廣度?!缎浴逢愖g本誕生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加之譯者是白話文運動的捍衛(wèi)者,這使得譯本成為政治性與口語性并行不悖的“政論體”。王東風、李寧認為,陳望道用“大眾語來創(chuàng)立新的書面語風格”〔3〕,口語體和非正式的表達方式成為《宣言》陳譯本這一具有動員性的政論檄文的重要特征,諸如“蒸汽及大機器出來演了一場生產(chǎn)事業(yè)底革命”等在譯作中鮮活生動的口語表達。葉永烈認為,“世上能夠讀懂讀通皇皇巨著《資本論》者,必定要具備相當?shù)奈幕胶屠斫饽芰?,而《共產(chǎn)黨宣言》卻是每一個工人都能讀懂、能夠理解的”〔7〕112,因此《宣言》陳譯本關鍵話語的口語化正是成為其無門檻傳播的關鍵原因。陳紅娟認為,在關鍵話語上,“陳望道譯本與民鳴譯文的文言文相比,已經(jīng)彰顯出白話文、口語化的特點”〔15〕,這無疑擴大了《共產(chǎn)黨宣言》的傳播范圍。
第三,關鍵話語的翻譯與重大現(xiàn)實問題之間的關聯(lián)。關鍵話語的翻譯作為業(yè)已定格的文本,往往通過與重大現(xiàn)實問題聯(lián)結彰顯生命力?!豆伯a(chǎn)黨宣言》作為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原初性綱領,成為諸多現(xiàn)實問題的理論淵源。學界對于《宣言》陳譯本中關鍵話語翻譯的細致研究,很大程度上亦顯示出對現(xiàn)實問題的理解和關照。楊金海認為,在“消滅私有制”這一關鍵話語中,陳望道將其譯為“廢止私有財產(chǎn)”,這與“消滅私有制”——“從經(jīng)濟制度上解決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問題”〔16〕的實質有所差異,故其認為《宣言》陳譯本的翻譯尚有不完善之處。高放認為,《宣言》陳譯本最后一句譯為“萬國勞動者團結起來呵”其中“勞動者”一詞的譯法貼近原意,并主張將“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改譯為“所有國家勞動者,聯(lián)合起來”,這樣更切合當代世界和中國情況〔17〕?;诖耍醣Yt則認為“勞動者”與“無產(chǎn)者”雖在外文翻譯上無所差別,但是放置于馬克思恩格斯的語境中,兩者不能相互替換,即“在《宣言》中,‘無產(chǎn)者’與‘勞動者’的區(qū)別本來是非常清楚的,不管今天的情況有何變化,都不能把‘無產(chǎn)者’改譯為‘勞動者’”〔18〕。
通過梳理學界對于《宣言》陳譯本關鍵話語的研究成果可以發(fā)現(xiàn),關鍵話語的翻譯及其內涵的構建往往成為譯本的精髓和靈魂所在,是關乎譯本的質量及譯本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的影響力大小的決定性因素。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的話語體系在異質元素交融的中國文化土壤中生存,勢必要歷經(jīng)從嫁接、適應到再生長的過程,關鍵話語的翻譯便成為這一過程的載體。因此,重新審視關鍵話語的譯介,亦能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過程的本身探究一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本文側重于對《宣言》陳譯本的靜態(tài)研究,但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體系的構建以及關鍵話語的演進卻時刻處在動態(tài)的過程中,因此應當在考察《宣言》陳譯本時將其內嵌于馬克思主義概念史的發(fā)展過程中,由此方可具備全面的、大歷史的視角。
四、譯本原初性歷史功績的再評估
《宣言》陳譯本作為首個《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全譯本,對幫助知識分子系統(tǒng)地了解馬克思主義具有原初性的影響力和指導意義。從這一角度來看,《宣言》陳譯本有其獨特的歷史意義?;诖?,學界對于《宣言》陳譯本產(chǎn)生的原初性歷史功績的評價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微觀層面,學界對于《宣言》陳譯本的歷史功績的評估主要著眼于其對重要歷史人物產(chǎn)生的影響?!缎浴逢愖g本作為一本具有思想性的讀物,承擔了“以文化人”的作用,對于知識分子的信仰生成產(chǎn)生了歷史性影響。不少學者都找到了歷史證據(jù)證明中國早期的共產(chǎn)黨人馬克思主義信仰的確立、革命道路的選擇皆深受到《宣言》陳譯本影響。其中被學界關注頻次最高的當屬毛澤東對《宣言》陳譯本的回憶,他曾回憶道,“有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其中一本書是《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19〕。除了毛澤東,其他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如陳獨秀、周恩來、劉少奇、任弼時、蕭勁光、張?zhí)椎热艘嘟允艿健缎浴逢愖g本影響⑥,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蘊含的深刻的方法論分析和解決中國的問題。
第二,中觀層面,學界主要考究了《宣言》陳譯本問世后與短時期內的歷史進程及歷史事件生發(fā)的內在關聯(lián)。這主要是將《宣言》陳譯本置于較短的時間跨度中加以審視而言的。《宣言》陳譯本問世于1920年8月,并于9月再版,中國共產(chǎn)黨上海發(fā)起組于1920年11月起草了《中國共產(chǎn)黨宣言》,中國共產(chǎn)黨于1921年7月正式成立并通過《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個綱領》。從時間、地域及文本線索來看,不能忽視《宣言》陳譯本對后兩個歷史事件生成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劉招成認為,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在1920年11月制定的《中國共產(chǎn)黨宣言》提出“用革命的辦法造出許多共產(chǎn)主義的建設法”〔20〕,1921年7月《黨綱》強調了階級斗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社會公有(制)等,這些都受到《宣言》陳譯本的影響〔21〕。莊福齡認為,“《共產(chǎn)黨宣言》以中文譯本傳入中國,大體上是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立同期問世的”〔22〕。
第三,宏觀層面,學界主要探究了《宣言》陳譯本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貢獻,這主要是將陳譯本置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這一較長的歷史跨度中加以考量而言的?!缎浴逢愖g本是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的中文全譯本,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而言,具有文本、語境、翻譯和思想等多重維度的原初意義。同理言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視角是在考察陳譯本歷史功績的過程中不能忽視的視角。王保賢通過史料考證,證明即使在《宣言》陳譯本后仍然問世了諸多版本,包括華崗譯本、成仿吾、徐冰譯本等。在1938年8月還至少兩次出版發(fā)行過《宣言》陳譯本,書名為《馬克思與恩格斯之宣言》〔23〕,說明《宣言》陳譯本一直以長時間跨度出現(xiàn)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中。田子渝認為,《宣言》陳譯本“不僅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的第一本紅色經(jīng)典,也是早期傳播由自發(fā)傳播向有組織階段轉變的主要標志”〔24〕。王東風等認為《宣言》陳譯本開啟了一種新的社會實踐模式,即“翻譯-思考-行動”,這一模式內嵌于中國人對救國之路的探索歷程中〔3〕。邵毅認為,“翻譯不僅是傳播知識,它所造就的可能是一個新的民族”,雖然陳譯本存在著不少缺點,“但它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翻譯過來了,為當時進步人士尋求救國出路提供了導向”〔25〕。
通過梳理既有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宣言》陳譯本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打開了一扇新的歷史之門,學界亦將《宣言》陳譯本所產(chǎn)生的歷史功績不斷放在新的歷史方位中進行客觀評價,這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作為一本通過文字承載思想的著作,其對于讀者的影響是最直觀的,這種“以文化人”的感染力、指示力和改造力對讀者認知的重塑、信仰的生成同時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為探究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思想轉向的過程提供一個解釋框架。同時,譯作所承載的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力量又在實踐過程中反作用于社會改造,這也成為《宣言》陳譯本在歷史上獲得盛譽的重要原因。
五、研究展望
本文在對學界已有的關于《宣言》陳譯本的研究進行歸納梳理的同時,也以《宣言》陳譯本為圓心找出了可以進一步獲得增量的研究半徑。具體而言,主要聚焦于以下四個方面:
就譯介時間與譯介過程來看,中國共產(chǎn)黨上海發(fā)起組承擔了《宣言》陳譯本重要的出版工作。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黨組織于1920年前后在全國范圍內遍地開花,承擔著早期黨組織的部分研究職能、組織職能與宣傳職能?!缎浴逢愖g本與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黨組織之間的歷史互動關系內嵌于早期組織的研究、組織和宣傳工作之中,關于此種歷史互動的研究和探索仍有許多史料值得挖掘,亦有諸多發(fā)展機理值得探索。
就譯本的參考底本來看,目前學者們側重將日譯本、英譯本和《宣言》陳譯本三者進行比對以得出結論及理論延伸。事實上,陳望道作為我國著名的修辭學家和翻譯家,其后來所譯注的馬克思主義著作還有許多,例如《馬克斯底唯物史觀》《勞動俄國底勞動聯(lián)合》;此外仍有許多與馬克思主義緊密相關的雜文譯作,如《社會主義底意義及其類別》《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等。這些譯文的譯作風格都可以為《宣言》陳譯本的譯作考究提供更多文本依據(jù)。如在《馬克斯底唯物史觀》中陳望道采用了與《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法相同的“階級爭斗”一詞。目前學界以《宣言》陳譯本為圓心的研究未能足夠地將觸角延伸至陳望道的其他馬克思主義相關譯作中,因此對于現(xiàn)已收錄的陳望道的譯作進行系統(tǒng)對比仍有研究之必要,必要在于:一是在文本比照中進一步尋找敲定參考底本的歷史證據(jù);二是在系列譯文的筆觸中找尋陳望道作為譯者進行馬克思主義傳播的特點、脈絡和路徑,重新把握“翻譯-思考-信仰-行動”的社會實踐模式。如此一來,系統(tǒng)探究陳望道的馬克思主義觀這一命題便有了更具說服力的文本依據(jù)和史料支撐。
就譯本的關鍵話語構建而言,除了尋找和探索《宣言》陳譯本的譯文風格、銳化程度以外,仍應當把具體的關鍵話語置于馬克思主義概念史之中。馬克思主義概念史是逐漸興起的研究領域,通過具體概念在不同歷史語境下的變遷來探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內在邏輯?;谖谋镜耐暾钥剂?,《宣言》陳譯本初次塑造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語境,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馬克思主義概念中國化史的源頭,在這一視域下,更應該以《宣言》陳譯本為起點,著重進行細致的文本比對,建構起馬克思主義概念中國化史的譜系。
在歷史功績和影響力評價方面,除了學者們集中探討的微觀、中觀和宏觀三個層面,仍有一處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即《宣言》陳譯本對于具有某一特定歷史身份的群體的歷史指引力。陳望道及其學生都參與主持過工會、青年團的成立與發(fā)展工作,這為繼續(xù)探究《宣言》陳譯本對于工人運動和青年運動的影響提供了嶄新的視角,亦能進一步探索《宣言》陳譯本影響下的群體畫像。
〔注 釋〕
①此表根據(jù)《陳望道傳》加以整理,參見鄧明以著的《陳望道傳》。學界曾對《宣言》陳譯本首版的發(fā)表時間產(chǎn)生爭論,一說四月,一說五月,一說八月。伍仕豪最早在《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 初版時間略考》(載于《黨史資料叢刊》1981年第1輯,156頁-165頁)中進行了有力論證,對“四月說”和“五月說”進行了條分縷析的駁斥,“八月說”有更多歷史證據(jù)支撐。現(xiàn)在學界公認《宣言》陳譯本的首次出版時間為“八月說”。
②參見《維經(jīng)斯基給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民族處的信》,信中寫道,“我在這里逗留期間的工作成果是:在上海成立革命局,由5人組成(4名中國革命者和我),下設三個部,即出版部、宣傳報道部和組織部”,“出版部現(xiàn)在有自己的印刷廠,印刷一些小冊子。幾乎從海參崴寄來的所有材料(書籍除外)都已譯載在報刊上?!豆伯a(chǎn)黨宣言》已印好”。載于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的《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1頁。
③日譯本指1906年3月15日,《社會主義研究》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的《共產(chǎn)黨宣言》日文全譯文,由幸德秋水與堺利彥合譯。
④英譯本指由英國人薩繆爾·穆爾翻譯,1888年出版,恩格斯校對并撰寫序言的版本。
⑤參見馬擁軍《〈共產(chǎn)黨宣言〉與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的讀法——與聶錦芳先生商榷》一文,載于《學術研究》2005年第6期。其認為若僅將經(jīng)典局限于“文本學”視域之中,那么文獻則喪失生命力,即成為“死去的文獻”。
⑥參見陳邵康編著的《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書中提到:“任弼時、蕭勁光為外國語學社成員,學生們半天來學校上課,半天回去自修。他們也學習馬克思主義,像陳望道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這本第一本馬列主義的書,就是外國語學社發(f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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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郎明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