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洪雷 呂彥霖 李佳賢
研論時間:2020年10月
討論人員: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學教師與研究生
郭洪雷:今天我們討論弋舟的《庚子故事集》,這是弋舟根據天干地支紀年法來命名的第三本小說集,之前兩本是《丙申故事集》和《丁酉故事集》。弋舟的中短篇小說寫得很出色,還曾拿過魯迅文學獎。另外,今天我們的讀書會請到了林伊純同學,她的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弋舟,所以在進入到弋舟的《庚子故事集》的討論之前,我們先讓林伊純同學來介紹一下弋舟的大體情況。
林伊純:下面我來簡單介紹一下弋舟的情況,弋舟是一位“70后”作家,生于西安,生活在蘭州,近期又回到了西安。他早期的作品都具有某種先鋒色彩,但大部分還是遵循著現(xiàn)實的脈絡。比如《跛足之年》和《蝌蚪》,都是在書寫少年的成長歷程,以及少年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精神氣質。近期的作品《劉曉東》、《我們的踟躕》寫了中年人在當下的生活境遇。近年來他出的故事集,從《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到《庚子故事集》,其實都在寫當下人的生存境遇,寫普通人在平凡生活中的對抗和妥協(xié)。
當然,我這樣可能只是很簡單地概括了弋舟的小說創(chuàng)作,事實上他的小說是很難用幾個中心詞去概括的。弋舟小說的情節(jié)通常比較簡單,《跛足之年》講的是失業(yè)青年馬領投資失敗,與女友小鴿情感破裂,生活一塌糊涂的事情?!厄蝌健肥枪ǖ某砷L歷程……但這樣簡單的情節(jié)敘述,很容易讓我們忽略弋舟小說中某些細微的、不動聲色的自我暴露。在知網搜索弋舟的相關研究論文,“城市”、“精神”、“生命”、“疾病”、“贖罪”這些詞的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它們指向了弋舟小說的核心主題:對城市人精神狀態(tài)的書寫,寫其中的抑郁癥、犯罪,寫對現(xiàn)實的揭示、對人性的揣摩……但弋舟小說的特點在于,在這些關鍵詞概括的主題之外,常常會感覺有一些逸出這些表達的存在,這些存在往往越出了地域、身份的差異,在精神世界的構建上,具有了弋舟所追求的時代高度。
另外,弋舟是個很真誠的作家,其他很多作家的訪談常常會有美化自己小說的嫌疑,但是弋舟的訪談,和他小說中的東西相當一致,有時候感覺弋舟對自我的剖析過于苛刻了,有深度的訪談可以側面反映出弋舟的某些氣質。我的很多想法其實都來自弋舟的創(chuàng)作談。
時間與困境
林伊純:我的畢業(yè)論文是研究弋舟小說的陰郁之美,弋舟的《庚子故事集》也是陰郁的注腳之一。初讀弋舟小說的確感覺很喪,絕望情緒彌漫其中,但我覺得再回味一下就不一樣了。一方面,“喪”背后的絕望是現(xiàn)實生活的本原狀態(tài),毫無波瀾的瑣碎生活是常態(tài)?!堆诿鏁r分》中我和姜來看似生活平順,其實冷暖自知;《鼠輩》中,弋舟對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明確的指認,那就是“炫燦”城市背景下的“鼠輩”,人人都是鼠輩,在自我設定的世界中過著普通的生活。但另一方面,當生活遭遇波折、比如受疫情影響而不再“普通”,人們又在不斷懷念平庸的日常,抵抗著變局對生活的轉變。這種矛盾不僅是弋舟對生活的困惑,其實也是弋舟對人生困惑的發(fā)現(xiàn)和揭示,這種矛盾也糾纏成籠罩在弋舟小說上的陰郁迷霧。
呂彥霖:是的,弋舟很擅長揭示個人的困境?!陡庸适录樊斨械倪@幾篇,我最喜歡的就是《人類的算法》。而且我覺得弋舟確實是一個比較可信的作家,很多作家,比如曹禺,在創(chuàng)作談中是可以給自己的作品作各種解釋的,他可以根據你的需要來給你一個解釋。但弋舟不是這樣,他是一個對自我要求很苛刻的人,甚至過于認真了。他好像很喜歡關注或呈現(xiàn)生活中令人不堪的事物,且這種不堪并非大的不堪,而是小的不堪,恰似張愛玲所寫的“虱子”,弋舟寫到很多“生活華美的袍下的虱子”。所以我整體上感覺弋舟的小說很像張愛玲的有些小說,它體現(xiàn)的是作為凡俗世間的人的困境。另外,我讀弋舟的小說確實感覺不舒適,弋舟的小說不會讓你輕松,這種感受我讓佳賢說一下吧。
李佳賢:我也有類似的感觸,我是比較早看過弋舟小說的,從“劉曉東系列”到《庚子故事集》,弋舟一直在寫各種人的困境,而且這些困境通常不是由多么驚天動地的、重大的災難造成的,而是瑣細生活里我們都要面對的,他寫出了帶有普遍性的、共通的某種生活和精神的困境。另外,我還很認同伊純剛剛說到的“對抗和妥協(xié)”,這是弋舟筆下人物共有的特質。他作品中這些人物看上去極其平凡、普通,但事實上卻又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獨特的精神世界、并充滿個性,他們與生活有某種內在“對抗”的張力;但面對現(xiàn)實生活,他們又不得不有所妥協(xié),不得不磨平自己,不得不渾渾噩噩。如果沒有弋舟把他們寫出來的話,我們可能會感覺他們和任何普通人都是一樣的,但弋舟就是把他們精神方面的個性、特殊性給寫出來了。
林伊純:弋舟小說的落腳始終在日常生活,不論是他早期具有先鋒色彩的作品,還是近年來越來越朝著現(xiàn)實靠近的短篇小說,弋舟其實是在寫作過程中不斷明確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將此貫徹到自己的作品中?!陡庸适录分械默F(xiàn)實指向比任何一部集子都要明確,他力圖展現(xiàn)人內心與自我搏斗的過程,抵抗生活的乏味和未知的嘗試。這也是我在閱讀弋舟小說的過程中,感受到他陰郁氣質最為深刻的來源。
徐源:我覺得《庚子故事集》的創(chuàng)作時間值得關注?!逗颂覙湎陆疸y花》、《鼠輩》寫于2019年下半年,其他作品均寫于2020年上半年,這段時間正是疫情突如其來降臨之時。在人類共同的困境面前,一切都是灰色的未知。有這樣一個大的背景,就使得困頓里的希望變得彌足珍貴。而希望究竟在哪里、我們怎樣找尋它?這也就成為弋舟《庚子故事集》的主題之一。
李佳賢:徐源同學的發(fā)言讓我想到一個細節(jié)的東西,就是為什么這本小說叫《庚子故事集》,包括以前的《丙申故事集》和《丁酉故事集》,弋舟為什么要用干支紀年?為什么不叫《2020故事集》?還有就是為什么要用“故事集”來命名?我在弋舟的一篇訪談里看到他對自己閱讀史的介紹,他說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本書是《春秋故事》,這本書讓他知道了“千金一笑”、“暗箭傷人”等典故。所以以“故事集”命名不知道是不是跟他這種最初的閱讀記憶有一些關聯(lián)?另外,如果采用公元紀年,每一個年份都有獨一無二的編碼,都是不可重復、相對封閉的。但干支紀年卻是輪回的,不論是“丙申”、“丁酉”還是“庚子”,都有與之遙相呼應的歷史年份,這就讓小說有了某種歷史的縱深感,使得小說不再是單聲部、而是多聲部的。我覺得弋舟也是在用這種方式去豐富他的小說,用干支紀年來命名讓小說多了回味的空間。
郭洪雷:庚子年難過呀,每到庚子年都要發(fā)生事情。
林伊純:《庚子故事集》中,時間所具有的那種跨度是被夸大的。五個短篇中都涉及了時間的變化,從過去至當下,或者說從當下追溯過去。這是弋舟小說的一個基本套路,他極其重視小說的當下感,也重視對小說時間的切割,以及對時間流動中情緒轉變的書寫,并試圖通過這些情緒的轉變,來展現(xiàn)被人們自己或者說被現(xiàn)實刻意遮蔽了的某些部分。時間的變化暗示了人們對當下的逃離,卻又給人們重新進入現(xiàn)實的力量。他的《跛足之年》涉及千禧年,《蝌蚪》寫的是個體的成長歷程,而在《庚子故事集》中,時間因為特殊的現(xiàn)實而被強調,因為不知未來是何方,所以“回溯”成為了弋舟小說中人們暫且逃離現(xiàn)實從而更好地審視自我的方式?!逗颂覙湎陆疸y花》中我對那個下午的反復回味,正是因為那個和我一樣受著歧視目光的胖女孩,她的不卑不亢給了我生活的勇氣,甚至說,是一種重置自我存在的力量,讓我能夠獲得某種尊嚴,從而找到脫離世俗目光的存在意義,主人公“我”在故事后期靠寫作網絡小說成功,就是對忽視世俗目光的一種回應。同樣,在《人類的算法》中,大家可能會感嘆,弋舟把一個出軌的故事寫得如此清新脫俗,實際上,劉寧對過去的回望,正是對自我的一種確認,是對個體某些不可控的情緒和意識的確認,盡管生活終究會回到原來的平靜,但是弋舟卻在力證這些不可控時刻的真實性,并且給予這些時刻一些善意和回味的空間。
呂彥霖:是的,“時間”是弋舟《庚子故事集》的一個關鍵詞,且這個“時間”有一種嵌套感,這幾篇小說都提到了人類共同的時間:“新冠元年”,另外他又寫了特殊的時間,即個人的時間,比如《掩面時分》姜來的時間,這種大時間與小時間的嵌套結構很有意思。
王海月:說到時間,我在閱讀弋舟的《庚子故事集》時,感觸比較深的是代序《鐘聲響起》,其中文本中有關時間的敘事比較有特點。從“二十一點整”、“二十二點整”、“二十三點整”到“凌晨一點”、“凌晨兩點”這些時間節(jié)點中可以看出,在并無多少波瀾和意外的敘事下,時間節(jié)點使得敘事更顯理性和節(jié)制,不僅讓我們看到了時間刻度的物理位移,也讓整篇文章實現(xiàn)了感性和理性的水乳交融。
郭洪雷:王海月同學說的過程當中,我想到弋舟以前的作品是沒有“代序”的,這次《庚子故事集》他特意加了個“代序”。林伊純同學之前提到弋舟小說里很重要的一個關鍵詞是“時間”,而我覺得弋舟在《鐘聲響起》里的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是“時刻”。實際上,弋舟趕著將《庚子故事集》發(fā)表出來,也和“時刻”有關,這其中很多篇小說都是在展示人類的時刻。我在看“代序”的時候,馬上想到了里爾克,里爾克寫過一首詩《嚴重的時刻》:“誰此刻在這世界的某地哭/沒理由地在這世界上哭/在哭我?!蓖粋€時間,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誰在哭,所有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都是與我相關的。其實弋舟小說中的“時刻”,就是疫情狀態(tài)下他的一種體驗。《鐘聲響起》其實是弋舟對人類共情、共同感受的書寫,這是他作品中很少見到的。我們會看到,當整點鐘聲響起之后,他完全在用一種敞開的想象,把整個世界都納入到自己的感受之中。所以《庚子故事集》中除了“時間”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人類的時刻”,他的整部作品都滲透著“時刻”的意識。有了這個“時刻”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日常文學、小說里,看似嚴重的事情,可能到了這種“時刻”之下就會發(fā)生某種變化,我覺得小說里他把這種變化,以及某種新的感悟都寫出來了。這種變化在《羊群過境》中也比較突出,例如對只有自己知道的情感體驗的重新認識,關鍵是它要有一個背景,這個背景大家應該都能理解,像《十日談》里那么多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背景:瘟疫。在瘟疫之下,人們對事物的感受決定了他所講述的故事的價值與意義會發(fā)生變化。所以其實我覺得《鐘聲響起》體現(xiàn)了弋舟的“時刻感”。
無解與和解
林伊純:弋舟的小說經常有一種未完成狀態(tài),或者說,弋舟的小說無法、也拒絕提供方案。我能夠感受到弋舟在講述困惑時的困惑,他書寫當下的原因在于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對當下,就如同《羊群過境》中他并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完天臺的那段路。一方面,未完成在于他追求對當下的一種本然敘述,表達生活的本真面目;另一方面,未完成是因為弋舟并不知道如何去完成,他和小說中的人們一樣生活在當下。《庚子故事集》是以現(xiàn)實疫情的發(fā)生作為小說背景的,并不是疫情給了弋舟一個呈現(xiàn)生活的契機,而是它拉近了我們與生活之間的距離,從而讓我們這樣的讀者由衷地從弋舟小說中發(fā)現(xiàn)那些被我們忽略、甚至是無法接受的生活的面目和某些細微之處。所以可能很多同學和我一樣,讀完這本集子會倍感沉重,因為弋舟小說的結尾往往不是真正的結尾,而是向每一個人敞開了沒有結尾的生活。
呂彥霖:就像林伊純所說的,弋舟很多小說都是“開放式結尾”,他沒有刻意地去設計一個結尾,這讓我想起格非的《望春風》,這部小說也是如此。我覺得弋舟這種開放式結尾反而是忠于生活或事實本身的,其實新冠疫情對于我們來說是一個完全無法預料的事件,它的發(fā)生就讓我們看到現(xiàn)實生活中看不到的東西。所以弋舟的一個動人之處就在于: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被理性生活所遮蔽的非理性因素或無序感。弋舟可能在想,生活有時候就是沒有邏輯的,所以我也不必按照讀者的邏輯或真實的邏輯來設計一個結局,弋舟寫了很多“敞開式結局”,而敞開式結局揭示的才是生活的本相,我覺得他這樣倒是真的“寫實”了。像《人類的算法》中寫到人的交際極限是150人,譚展把劉寧刪了后,微博關注數量變成了149人,小說里談的算法其實描摹的是信息社會人的交往,包括偷情,我們以為朱穎和孔一亮是一對,但實際上的真相卻是朱穎和大叔齊安生在偷情,就好像我們看到的都是虛假的,小說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是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性。
郭洪雷:剛剛呂老師說的“事件性”,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里經常提到“存在”,比如“存在的精神地圖”這樣一系列的詞,“存在”這個詞是從海德格爾那里來的。但是弋舟小說恰恰可以用海德格爾另外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此在”,即在這個時刻的人的認識與存在。過去我們在講述“存在”的故事時,往往會賦予它一種秩序,有了秩序,就容易有結尾,有一個答案。但是當我們在講述“此在”的故事時,弋舟關注的是此時此刻、疫情之下人類生活的一種可能性,這時候“此在”和我們之前談到的“時刻”就形成了聯(lián)系,而且它還會讓小說表面呈現(xiàn)出開放式的結局,無論是《羊群過境》還是《掩面時分》都是如此。
林伊純:是的,弋舟小說處處沒有收口的結尾,都是如此,然而弋舟還在寫,在問,他不直接關閉小說再造的可能。這正是因為他覺得生活要有希望,如同他在后記中說“但是我們能夠預見到她終將完成”,他對生活仍保有期待,也持有希望,只不過他始終在探索,如何將希望變得具體。因此他在小說中設置了很多希望的象征,比如孩子,他筆下的人物常常是一個父親或者母親;比如需要,《掩面時分》中的我是醫(yī)藥公司賣口罩的……弋舟正是以寫作的方式,來說服自己和讀者,不要失掉對愛和溫暖的信心。
郭洪雷:而且我們要注意到,《掩面時分》里有一種關系式的、套娃般的操作,在我們看來,這部小說沒有結局嗎?其實是有結局的。只要當我們把它理解成一種結構,它的結局就會在結構當中呈現(xiàn)出來。我們可能都是小說當中的一個人,我到一個朋友家里,我們都有可能是那一個“朋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思考在人物關系之中也已經呈現(xiàn)出來了。包括《羊群過境》,從情節(jié)來看,它也是開放式的結局,而它的結局是基于在兩對父子關系之上,形成了一種代際性的理解,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時刻、在這個事件里就呈現(xiàn)出來了。所以,去關注人在當下此在的境遇會有怎樣的一種可能性,很可能就是弋舟《庚子故事集》很重要的特點。
林伊純:前面談到“對抗”和“妥協(xié)”的問題,我想再具體說一下。我覺得弋舟的小說中充滿了對抗和妥協(xié)的人,“對抗”是他始終不肯放棄自我精神世界中猶存的理想主義光芒,而“妥協(xié)”在于他并不知道如何在生活中有效堅守自己,只能暗示希望的存在,始終渴望愛和溫暖。如果說時間是感受,希望是動力,那么真誠則是弋舟從始至終特別堅持的生活和寫作的態(tài)度。真誠表達了弋舟對生活可控的努力,他的文字相比于很多作家的恣意,我覺得是充滿了克制意味的,他對情節(jié)的設置、對用詞的把玩,可以說,每一個細節(jié)的設置都有著他的深意和篤定。弋舟明知生活是不可控的,但他仍勤勤懇懇,絲毫不敢懈怠地面對生活。就好像《羊群過境》中所書寫的那樣,小說主人公在疫情停工的狀態(tài)下,上司給他分配工作,昨天是湖南,今天是海南,兩個地名的差異,甚至完整概括了“我”被離婚截斷的、已然天翻地覆的生活,但他卻在不停地給自己的生活找意義,做家務、找父親去旅游……小說中我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就是弋舟試圖達到、試圖傳達給我們的生活態(tài)度,那就是在不可控的生活中竭力坦然地面對。最后“我”爬出了天臺的欄桿,要去克服自己的恐高感,克服意味著他能夠擁有重新面對生活磨礪的勇氣,這其實也是弋舟在抗衡自我惰性和消極面的一種嘗試。弋舟對生活和寫作的篤定和誠意,是他的小說最為吸引我的地方。
郭洪雷:說到這種暖色,我就想起了《核桃樹下金銀花》,課上老師讓你們討論過《核桃樹下金銀花》這篇了,你們讀這篇作品的想法應該比較多。我讀的時候恰恰想到了弋舟的《誰是拉飛馳》,我認為這是弋舟寫得最有朝氣的一篇小說,我特喜歡,寫得很好,我覺得他把少年的那種東西寫得非常棒。而我在看《核桃樹下金銀花》的時候,我馬上就聯(lián)想到了《誰是拉飛馳》,兩篇小說存在著非常相近的東西。但相比較而言,《誰是拉飛馳》最后是以血腥作為故事的結尾,而《核桃樹下金銀花》的結尾卻是很溫暖的,雖然胖姑娘最后死了,但整篇小說的調子卻是暖的。
林伊純:這兩部小說,我覺得它們有反差,拉飛馳是很輕盈的人,故事卻很沉重;胖姑娘是很沉重的人,故事卻很輕盈。
郭洪雷:你說得多好啊。
汪云鶴:關于《核桃樹下金銀花》這篇,我覺得它有表達出一種自我的精神危機,或者說是描繪出了自我心靈的沖突?!拔摇币砸粋€失敗胖子的形象出現(xiàn),從視覺形象上外化了內心的某種沉重感和沖突?!拔摇北灰环N“規(guī)定性事態(tài)”和給定的身份歸屬感所束縛,而騎著三輪車送貨是對自己現(xiàn)狀的一種短暫反叛,“我”想從一種程序化的生活中“歇口氣兒”,可能存在一種生活的困境。而胖女孩有點像一個虛幻的存在,也很像是另外一個自我,她的笑容不帶譏諷,還有她大大方方說出種核桃樹這事的從容和磊落,與之比對的則是“我”也是個只配跟人吹噓栽種了搖錢樹的家伙。這就又凸顯了一種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和割裂,可能是作者在尋求一種精神上的自洽。胖女孩說好了陪我一起走,但卻突然離我而去,仿佛直接去往田野里摘金銀花去了,不必信守承諾、她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而“我”最后還是找到了目的地?!拔摇毙枰罢业近c兒什么”,無論身處何種境遇,人總不能擺脫自己的所屬身份,但內心又渴望去擺脫這些社會認同,所以在一系列掙扎之后,我選擇的仍然是對“規(guī)定性事態(tài)”的服從。正如在文章中所說:“你可以說那是提前學會認慫,但你也得承認,那里面,于勞作中蘊含著責任與義務自重的美德?!边@篇短文也讓我想起了《癌癥樓》里面的一句話:“有時候我是那么清楚地感覺到我身上有什么,就是說,我身上并非全都是我。”
李佳賢:剛剛汪云鶴同學說到了《核桃樹下金銀花》中“我”和胖姑娘之間的關系,我比較認同你的看法,我也覺得那個胖姑娘是另一個自我,一個被賦予了理想色彩的“我”。小說開頭的時候,“我”是一個馬上要高考的學生,壓力很大,搶了兄弟的三輪車之后,終于短暫地逃離出平凡沉重的生活。就是在這場逃離、郊游或狂歡的時候,“我”遇到了這個胖姑娘,胖姑娘給“我”描繪了家鄉(xiāng)理想化的田園生活,這種美好的場景成為“我”此后人生中的某種支撐,每當“我”遭遇困境,總會想到當時的這個時刻。
郭洪雷:對,我覺得這個很重要,“我”是經歷了一系列的失敗之后,這個胖姑娘才獲得了她的意義,比如“我”把家里的企業(yè)搞砸了,后來開店又賠了。而在“我”成為一名網絡寫手之后,“我”已經開始成功了,還清了債務,還讓父母過上從容的生活?!拔摇笔窃诮洑v過失敗和成功之后,回過頭來,才突然間想起了胖姑娘這件往事,通過這個過程,才能使胖姑娘的意義得到體現(xiàn)。
李佳賢:我給一個朋友推薦了《核桃樹下金銀花》,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很俗常的故事,某人離開某地,又回到某地,物是人非,像詩作中所寫:“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贝_實也可以把這篇小說看作一個原型故事的再演繹,“日光之下,并無新事”,關鍵是看作家如何去寫。故事最后讓胖姑娘身亡,從切實表象的層面,你可以說它反映了地震的災難。但如果把胖姑娘視作一個更具理想色彩的“我”,或一個寄寓了“我”內心美好想象的存在,那么她的死也就意味著那個理想的“我”的失落,或是美好的喪失。
郭洪雷:這可能是人類的共同問題,當你們回想自己人生經歷的時候,你可能會想:是什么東西使我變成今天這樣子?這時候可能你就會把過去未曾在意的事情重新喚起,賦予它新的意義。佳賢的朋友認為這是一個比較俗常的故事,一個原因可能是它是人性里普遍存在的。
徐源:剛剛老師說到《核桃樹下金銀花》中的“胖姑娘”,在閱讀中我也注意到了這個胖姑娘的特別之處?!拔摇敝詫λ钅畈煌?,不僅是因為她曾讓年少時的“我”感受了第一次怦然心動,更加深層的原因也許在于胖姑娘是“我”心中希望的象征。我也覺得她是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給予“我”美好而溫暖的憧憬;這份憧憬支撐“我”面對高考、家里破產、被迫遠走他鄉(xiāng)謀生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每每在生活迷惘之時,胖姑娘便會浮現(xiàn)。在離開家鄉(xiāng)多年,生活趨于安定以后,“我”仍然想要執(zhí)著找尋的胖姑娘,實則就是支持“我”生活下去的那一絲微弱卻必不可少的希望。
“希望”同樣也浸透在《庚子故事集》的每一個故事中。比如《羊群過境》,“我”在中年遭遇離婚,事業(yè)也因突然而至的漫長假期而岌岌可危,“我”試圖找回以往對人生的掌控感,連煮飯、打掃屋子、帶父親出門自駕游這些瑣事,都變成了讓“我”感到生活還有一點意義的事情,“希望”來得如此輕易又荒謬。
許星星:是的,“希望”在《核桃樹下金銀花》里常有體現(xiàn),它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在這篇小說中有兩股張力在相互拉扯。自我調侃式語言的輕逸與小說內涵的苦澀形成對比;同時,主人公內心詩性的向往與堅硬的現(xiàn)實之間也形成一股張力。高考前夕,男胖子為了逃離繁重的課業(yè),搶來朋友的快遞車,無所畏懼地奔向未知之地。這場飛馳是胖子對學?!林氐默F(xiàn)實——的抗議。在通往自由之境的旅途上,胖子陷入困境,而與他有相同噸位的女胖子恰時出現(xiàn),施以援手。因此,對于男胖子而言,那個與女胖子尋找收貨人的午后,就是一段超脫于現(xiàn)實之外的美好時光,是他在堅硬的現(xiàn)實之中不愿放下的詩性向往。
在之后的幾篇小說里,主人公也同樣為自己儲存了一份詩意想象。像《人類的算法》里,劉寧始終不能忘記多年前的那段露水情緣;《羊群過境》里的父親面對麻煩的世界,還每天哼著那首《張三的歌》;作為兒子的“我”一直計劃著和父親來一場甘南之旅。他們這些異常的,或者說偏執(zhí)的表現(xiàn),都是因為不愿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他們都固執(zhí)地對未來、過去或遠方,進行詩意的想象,以此對抗此時此刻的沉重。
郭洪雷:我的感受和你們兩位有相近的地方,我覺得這是弋舟的一個變化,弋舟《庚子故事集》相比以前的創(chuàng)作有一些變化。其實我們讀這五篇,會發(fā)現(xiàn)每一篇都有“和解”,過去我們認為過不去的東西,或者在人生當中非常重要的東西,在庚子年的背景下都會變得能夠接受、忍受。因此,《庚子故事集》有和解、溫暖的東西,這是一個比較大的變化,而像《蝌蚪》就完全沒有這樣的可能性。
徐源:對,就算在情節(jié)壓抑的篇目中,弋舟也能讓我們看到“希望”的存在。比如《人類的算法》,“她”因外貿工作長年輾轉國內外,雖熱愛這樣的旅途,但工作的機械重復和只身一人在外的孤獨也讓她感到疲倦無助。因一組偶然間上傳的微博照片,已婚的她與年輕自己許多的同行晚輩有了一段婚外戀情,并持續(xù)多年。對于這段感情,作者并沒有站在道德立場上加以批判或諷刺,故事中的“他”更像是疲憊生活中那一抹微弱的光亮。
呂彥霖:在《人類的算法》寫到出軌的故事時,弋舟其實沒有下什么道德判斷,他把這個當作每個人都有的難處來寫,從根本上來看,他不打算把它寫成抓小三的故事,而是有點像張愛玲的《封鎖》,一男一女被困在公交車上,好像產生了情愫,但等到“封鎖”解除,兩人下車時又回到了常態(tài),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其實我覺得弋舟達到了張愛玲所說的“哀矜”,就是說人本身就是凡人、俗人,這也讓他的小說具有了更強的代表性。
林伊純:所以,如果說時間是弋舟感受生活的表象和方式,那么給予自己和他人希望則是他呈現(xiàn)生活的根本動力。
音樂、電影、虛構與反串
李佳賢: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較有趣的點,就是關于弋舟的小說和音樂。當時因為看弋舟的《劉曉東》,專門買了書里提到的一張唱片,我感覺弋舟應該是喜歡音樂的?!兜壬睢防镉刑岬酵蜆逢牭摹稛o心低語》(Careless Whisper),《所有路的盡頭》又直接用郝蕾《氧氣》的一句歌詞來命名,弋舟的小說跟音樂、電影都構成了很多呼應?!陡庸适录吠瑯佑羞@個特點,比如代序中的“鐘聲”,鐘聲其實就是一段旋律;《核桃樹下金銀花》中有趙雷的《成都》;《掩面時分》里,弋舟也化用了《只要平凡》的歌詞:“沒有神的光環(huán),只有你的平凡?!钡陡庸适录防镒屛矣∠笞钌羁痰氖恰堆蛉哼^境》,這篇小說對音樂的化用是很成功的,小說反復出現(xiàn)一首歌:《張三的歌》。以前聽這首歌,我誤以為是愛情歌曲,一些歌手,比如蔡琴,她演繹的版本聽上去是非常輕快愉悅的。然而,這首歌其實并不輕松,原唱李壽全的版本可能更接近這首歌的原味,帶有些苦澀。稍稍了解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就會知道這首歌是離異的父親唱給兒子的,涉及到了“父子關系”的問題,并且這首歌還是電影《父子關系》的主題曲。弋舟在《羊群過境》里同樣也探討了“父子關系”,小說中“我”的父親反復哼唱《張三的歌》,通過這樣一首歌的植入,形成了一種鏡像或復調的效果:小說里的兩對父子關系、歌曲里的父子關系以及電影里的父子關系形成了一種呼應,這首歌的引入把小說的內涵變得非常豐富。
郭洪雷:是的,弋舟他原來偏愛于用一些詩,像保羅·策蘭等人的詩。當然,歌也是他常用的對象。一首歌用在小說敘事里,它可能會有很多效果,包括氣氛、情調、敘事節(jié)奏等等。
呂彥霖:我覺得弋舟有點受到戲劇這些舞臺藝術的啟發(fā)。另外我覺得你剛談到的《羊群過境》,我看了之后的感受是,這篇小說其實是很“東方”的,很“中國”,我當時看了第一個想到的電影就是李安的電影,類似“父親三部曲”的感覺,尤其是《喜宴》。我覺得弋舟的特點在于他喜歡從細處著手,這也很像李安的電影風格,他會抓到很小的部分,但這種很小的部分又被他提取出來,就像伊純說的,弋舟筆下都是普通的人,但又有非常強的代表性和表征力。
郭洪雷:對,我看《庚子故事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弋舟為了達到那種效果,他在時間上做了一些處理。例如疫情使得我滯留在父親身邊,自己就形成了一個由“父親”轉化為“兒子”的過程。而有了重新作為“兒子”的身份,跟自己的父輩進行交流和對話的時候,又喚起了跟自己的兒子的回憶。所以弋舟小說中的“時間”還是蠻重要的。另一篇小說《人類的算法》也是這樣,它是透過儲物間里的一雙運動鞋等這些東西,來喚起劉寧的回憶。而她穿過的這些東西恰恰是和一段隱秘的感情有關系,她的女兒馬琳又喚起了母親的身份,當帶著母親身份的劉寧再回過頭來看那段感情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弋舟在這篇小說里其實下了很多巧妙的功夫。
呂彥霖:是的,我覺得弋舟小說受電影影響比較大,他的很多小說很像電影,也比較好拍。弋舟經常用“閃回”的手法。
林伊純:說起來,“父子關系”也是弋舟在小說里反復探討的一個問題。
呂彥霖:是的,所以大家可能會感覺到,最近這幾年,“父親”的發(fā)現(xiàn),好像是很多作家逐漸在關注的。因為中國文學是有一個“弒父”傳統(tǒng)的,要么是父親“缺席”,要么是父親“被閹割”,要么就是對父親只字不提,反而是這幾年寫父親的作品開始多起來了。
陳佳飛:我想再談一下前面討論的《核桃樹下金銀花》,談一下小說中胖姑娘的“死”的問題,為什么在這么一個溫暖的故事當中,胖姑娘還得去“死”?我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來看,因為這個胖姑娘是作家和小說人物“我”的一種共同虛構,是經驗和想象的虛構,她作為理想的化身長時間存在于“我”的記憶當中。如果貿然地讓她再次出現(xiàn)在文本當中,她此時的形象勢必會對這個虛構形象產生沖擊,原先的美好形象有可能會一落千丈。這就頗類似于魯迅《故鄉(xiāng)》中的“我”一樣,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來尋求生活的慰藉,但故鄉(xiāng)的一切卻讓“我”心灰意冷,“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因此,出于這樣的考慮,作家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胖姑娘出場,她的出現(xiàn)倘若一味遵循“我”的“記憶”行動,那勢必會使得小說的說服力大打折扣,而不遵循“我”的“記憶”行動,那么毫無疑問,會損傷小說溫暖而又輕逸的主題與風格。
弋舟小說在努力揭示當代人的生存困境,但也正如剛才所說,這種生存困境通常存在于我們難以發(fā)覺的日常生活的極細微處。將這種極細微的日常生活困境加以“陌生化”的手法,往往帶給讀者極強烈的震撼感。而除此之外,他對于父子、母女等日常生活困境的處理上,頗有些因果輪回的宿命味道。特別是《人類的算法》、《羊群過境》中,前者的母親劉寧在女兒馬琳身上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后者父子的迭代遷移,母女、父子都在因循通向著不自由的道路。但弋舟小說在提出問題的同時,盡管不給予解答,卻有著明晰的反抗意識,小說中的人物對自己所處的困境大多認知明確。例如劉寧離職后尋找人類解放的道路,《羊群過境》中的“我”嘗試緩和“我”與“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關系,盡管這些反抗常流于失敗與妥協(xié)。而深究這種失敗與妥協(xié)的原因,通常就是社會所施加在人身上的脅迫感,這涉及道德、倫理、經濟地位對人的規(guī)約。值得注意的是,弋舟在表現(xiàn)人物的時候,人物對困境的認知與闡釋,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向內的懺悔意識,這大概也是弋舟之所以能在極細微處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困境的原因之一。這種習慣于拆解生活的方式,使他能夠一眼就看出細小日常生活齒輪的磨損與變形。
郭洪雷:佳飛說胖姑娘是虛構的,讓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鼠輩》里,女的也給“我”虛構出了一個黑人男子,當我們把這兩個虛構放到一塊兒去理解,它可能為我們揭示了人類心理的某種現(xiàn)實——人是需要某種虛構去支撐自己的生活的。無論是胖姑娘還是黑人男子都是虛構性的,而我們在生活中能夠挺得住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能就在于這種虛構的東西,這種虛構的東西如果從反面說,用薩特的話來說,是“自欺”,自欺恰恰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精神事實,而我們是需要這種虛構的。例如我們在做某件事時,我們會虛構出這件事的價值和意義,而當你回過頭來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干的事情很可能是一文不值、空耗生命的,你就會覺得自己始終處在某種圈套里。從消極的意義上,它是一個“圈套”,但是如果從虛構的意義上,你會發(fā)現(xiàn)人的生命是需要這種虛構來支撐的。
陳佳飛: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弋舟在這幾篇小說的寫作中,大多關注的是中產階層,這固然有弋舟自己步入中年后,寫作的中年化轉向。但中年也不一定都是中產,是否還有其他層面的原因?對此我想聽聽大家有什么看法。
林伊純:大家可能沒有看過弋舟的前期作品,我覺得他一路寫過來就是寫他自己,年輕的時候寫年輕的時候,中年的時候寫中年的時候。他年輕的時候寫的也是他的孤獨,那種年少的血性和不被人所理解的孤獨,像《蝌蚪》和《跛足之年》就是滲透著這種情緒。我覺得他之所以這么寫,是因為他是有寫作野性的,他很想表達一代人具有典型意義的精神狀態(tài)。弋舟是中產階級,也是中年人,我覺得這樣的寫作就是寫他自己目前最真切的感受。所以我覺得弋舟寫《鼠輩》很有意思,因為當中的“我”應該是一位帶著戀愛沖動的年輕人,今晚我們的討論比較少談《鼠輩》,但我覺得《鼠輩》其實是這個集子里最特別的、感覺和其他幾篇格格不入的作品,我認為《鼠輩》應該是弋舟寫給自己的。
郭洪雷:林伊純同學比較強調作家的階層、生活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我覺得作家恰恰不是這樣的,一個中年作家也可以寫少年,因為這里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敘述人的反串”,有很多男性作家敘述反串反得非常好,比如畢飛宇、張楚,弋舟的反串寫得也不錯,像《掩面時分》的反串是最明顯的,所以反串也是弋舟小說中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郭洪雷:其他同學們還有什么感想嗎?
高妮妮:在這里我想談一談我對于弋舟《庚子故事集》的原初閱讀體驗,跟大家今晚所談及的可能都不一樣。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極為粗淺的認識。在閱讀過程中,弋舟作品給我一種極為強烈的被限制感,就像是作者在有意將作品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目前我還沒有找到確切的詞語去描述我的這一感受。如果非要做一描述的話,我想我愿意稱《庚子故事集》中弋舟的故事為“文學的屋子”。
當然,我也試圖從弋舟作品的詩性語言、城市中人們物質生活下的精神孤獨、人們面對生存困境的態(tài)度等方面去進一步解讀弋舟的作品,也試圖從大家的發(fā)言中尋求一種新的思路,但我發(fā)現(xiàn)弋舟留給我最深刻的還是這種被圍困感。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弋舟的作品太真實了,他描寫普通人的生活,訴說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盡管我沒有與小說中人物同樣的經歷,但現(xiàn)在每天都能從不同渠道知曉與作品中類似的甚至同樣的故事。因此,對作者所描述故事內容的熟悉,也就導致了作品在故事層面留下不多的空白。為此我也搜索了關于弋舟這方面的資料,看到了田耳關于弋舟小說的一句論述:“他的小說,總給我不曾放開之感,過多的控制,過多的誠意,有時又難掩說教。”我想這句話大體說出了我的這種感覺。因此,相較于去探索弋舟作品背后隱藏的種種深意,于我而言,我更愿意把這些小說當作生活去閱讀,去感受。
劉宗瑞:在弋舟的小說中,我想談談讓我覺得差異感較大的《人類的算法》。首先,開頭以女兒穿的“鞋”引出夫妻之間的對話,交代了三口之家;接著描寫劉寧對地下儲物間的收納整理。本以為是幸福的三口之家、女主劉寧是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身份。讀到后面,逐漸發(fā)現(xiàn):丈夫在劉寧孕期出軌,劉寧承受長達5年的產后抑郁,甚至在后文中女兒也問母親是否想過離婚,家庭關系不言而喻;劉寧又是國際貿易公司團隊的負責人,經常穿梭于各國之間,身份也不符合預先的推測。其次,婚變在這個小說中也有較多的筆墨。丈夫在劉寧孕期時出軌、劉寧在工作中遇到了譚展,本以為女主的生活開始溫暖,但譚展最后娶了其他人,微博人數也由150變成了149;朱穎和孔一亮雖是“地下戀”,但也看得出幸福,但朱穎最后卻和大叔結婚了?;橐鼍拖瘛叭祟惖乃惴ā保袀€人走了,必定會有人加進來,有人進來了,必定會有人離開。進來的人擁有了短暫的幸福,但離開的那個人必定是痛徹心扉。
(責任編輯:戴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