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缺
此時,離春運還剩幾天的時間,火車站已擠滿了人,廣播里不時說著來往車輛的信息。媽媽背著一個碩大的袋子,手上提著一個包。我們的東西實在太多,這些還拿不完,我拉著一個有轱轆的旅行箱,拉桿上還架著個手提包。下午三點二十多分,離檢票時間越來越近,我們就跟著別人在撿票口排起了長隊。有幾次,媽媽被擠到了外面,我就把她叫過來,使勁地往后擠,然后媽媽又艱難地排在了我的前面。
我們坐的是K226次列車,這趟車是由廣州發(fā)往蘭州的,途經(jīng)幾十個站,總共時長三十六個小時。我們檢完票就跟著人群跑了起來,媽媽背的包左右晃動著,我叫她把手上的提包給我,她好專心一意地控制著背上的大包。她怕我的負(fù)擔(dān)太重,不同意,接著搖搖晃晃地跑動起來,直到大包系帶斷了才不情不愿地將提包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用左手將提包甩在了肩膀上,右手拉著拉桿上架著另一個手提包的旅行箱靈快地跑了起來。一路上媽媽都抱著那個大包跟在我的后面,十分不放心地叫我小心著,小心著。
終于,我們到達(dá)了自己的車廂門口。
上車的往里走,不要擠在門口。在外面二次檢票的乘務(wù)員扭著脖子大聲喊。
我跟媽媽使勁往里擠,有些人被我們擠得貼到了車廂鐵皮上。
不要擠了,里面堵住了,沒看到嗎?有人發(fā)出不滿的聲音。
慢慢我們又挪了幾步,后面上車的人顯得更加著急,舉起笨重的行李箱朝著無縫的人墻橫插進(jìn)來,最終他被卡在了我們中間。
快往里走,乘務(wù)員暴喝著,站在門口干什么,還讓不讓別人上車?!
話音剛落,不知是誰在后面猛推了一把,人們就失去重心似地向前傾去。
終于,人群慢慢推進(jìn)了,我捏著皺巴巴的車票在尋找我們的座位。63和64號。
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已經(jīng)堆滿了行李,媽媽趴在地上把大包塞到了座位底下。鄰座的一位四十多歲的叔叔將他的一袋食物從行李架上拿了下來,又將幾個松松垮垮的包疊在了一起,打理出一塊空地,將我的旅行箱放了上去。
謝謝你,我說,謝謝你!
都是老鄉(xiāng),謝什么,大家互相幫助,那位叔叔說。
你們到哪兒下,媽媽問了一句,算是表示謝意。
天水下,那位叔叔旁邊坐著的女人說,你們了?
比你們遲兩個站,到隴西的。我說。
火車搖頓了兩下,緩緩開動了。媽媽坐下來踏實地吁了口氣,過道里仍然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拎著包找座位。那位叔叔從食品袋里掏出了一袋瓜子遞到女人手上,看樣子,他們是夫妻。
隴西?那你們到是夜里兩點多鐘。那位女人嗑著瓜子說。
是啊,沒辦法,媽媽說,火車的時間是規(guī)定死了的。
要是晚點的話,四五點天剛亮還好一點。那位叔叔自言自語道,我們晚上十點多鐘就到了,比你們早四個小時。
那你們好,能趕上回家。媽媽說。
然后他們招呼我們吃瓜子,我和媽媽謝絕了。
火車已經(jīng)行駛了半個鐘頭,車箱里總算比剛才安靜了些。我站起來前后看了看,到處都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腦袋挨著腦袋,跟向日葵里的瓜子一樣。有座位的都在熱烈地交談著,買了站票的就這里站一會兒,又?jǐn)D去那里站一會兒,再不得勁,還會串去另一節(jié)車廂,試圖尋到一塊稍微寬敞的地方。但這怎么可能,就連盥洗臺上都擺滿了行李。車廂門口就更不用說了,早被手腳麻利的人搶占了先機(jī)。
車窗外是一些低矮破舊的樓房,媽媽說城市也就是里面花番,外面還不如我們的小縣城漂亮。說完她就掏出了手機(jī)看了一會兒,然后關(guān)機(jī)了。我的座位靠著窗口,我將下巴拄在胳膊上一直望著外面,天是陰的,像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兩旁的青山綠樹被我們決絕地拋在了后面,一忽兒,又變成了郊區(qū),一條灰色的柏油路蜿蜒開去,有人騎著摩托車在上面行駛,后面還坐著個背著書包的孩子。再走,出現(xiàn)了一小洼一小洼的魚塘,遠(yuǎn)處的農(nóng)田綠油油地沁入了我的心胸。
車廂里人聲嘈雜,充滿鄉(xiāng)音。我已經(jīng)有好幾次坐火車的經(jīng)歷了,知道他們在出售車票時,會將同一個地方的人集中在一節(jié)車?yán)?。那位叔叔又招呼我嗑瓜子,他問我有沒有十六歲。我說剛好十八,他說看起來還不到十六歲。我將手機(jī)掏出來看了看QQ空間,信號不好,什么都加載不出來,后來就鎖了屏,一邊看自己在上面的倒影,一邊想著十八歲應(yīng)該長成啥樣!正在我想著的時候,前排的座位上發(fā)出了一串咯咯的笑聲,持別清脆,特別好聽。這時那位叔叔站起來跪在座位上手扶著靠背,在前面一顆腦袋上敲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事,分享一下。他攤開的左手上有著一撮瓜子,右手正捏著一粒在嘴里嗑著。
沒,聽他說他們廠里的一個人。是個女孩的聲音,剛才那串笑聲就是她發(fā)出來的。
我很想站起來看看,又怕叔叔旁邊的女人看出我的意圖,就佯裝成木訥的樣子看著窗外。外面天寬地闊,風(fēng)景很好,但我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仿佛旁邊有個巨大的磁場,在干擾著我的心理以及生理。倏地,我想到可以借著上廁所往回走的時候去瞄一眼,可過道里密集的人群使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再說廁所上面的指示燈一直亮著。這個時間想上廁所簡直不可能,除非一喝完水就擠進(jìn)人群排隊,三十分鐘,四十分鐘,總之在快尿褲子時準(zhǔn)會排到。
瓜子花生礦泉水,啤酒飲料八寶粥,來,讓一下。
隨著售貨員的叫賣聲,前面的人群騷動了起來。那售貨的小車子剛好比過道窄一點點,但人們似乎都很給面子,馬上一個貼著一個向兩邊倒去。有的人沒地方站,就索性爬在了結(jié)實的靠背上,雙腿翹得高高的。我本來想跟在售貨員后邊去廁所那里打個圈兒,但還沒等起身,就被靠過來的人死死地壓結(jié)實了。
售貨車終于是過去了,沒座位的人們又回到了過道里,像冰天雪地里抱團(tuán)取暖的企鵝一樣無精打彩地站著。座位上的人們也都坐直了起來,為剛才的擁擠開懷大笑。
突然,我似乎被電了一下,就趕緊將目光聚焦到剛才掃到的地方。
是那個女孩,跟我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她轉(zhuǎn)過頭來了,正爬在靠背上拿著兩根火腿腸給那位叔叔和他的女人。瘦瘦的,耳旁各有一綹頭發(fā),中間的頭發(fā)向后疏去,用橡皮筋束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散漫的眼光一收緊,隨后我倆又迅速地將目光游移開去,那女孩重新坐了回去,她在轉(zhuǎn)身的一剎,快速地在我臉上掃了一眼。
你們一起人還挺多的。我對那位叔叔說。
沒有,就我們?nèi)齻€人,她跟我們一個縣,她姑姑跟我同學(xué)。
叔叔說,女孩子家,一個人不放心,就帶著一起回了。
媽媽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問我餓不餓,她去給我泡面。
我的確想吃點東西,但看著擁擠的過道,就說不餓。
女孩又一次站起來了,她踮著腳往廁所那里看了看,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我。有那么一兩秒鐘,我們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她的眼睛水靈靈的,描了眉,神情怔怔的。也就是那么一兩秒鐘,她又坐了回去,在后面只能看到一點她的頭發(fā),腦袋一動一動的,像是閑不下來。
她跟你同歲,也十八。叔叔說,都小小年紀(jì),不好好讀書,打工有什么好的。
媽媽聽了,就說,是呀!就把人的心傷爛了。我們打了一輩子工,望想著他們能有點本事,唉!她嘆了口氣。
我聽得膩煩,就趴在桌子上看著外面。似乎下過雨,地皮濕濕的,已過韶關(guān),風(fēng)景變得清秀起來了。有些霧氣籠罩在山間,這屬于南方的煙雨蒙蒙的小情調(diào)使我心里悵悵的。我站起來伸了伸腰,那女孩正跟她們那座的人說著話,時不時咯咯笑兩聲。
是不是想去上廁所?媽媽問。
我的心情有些紊亂,沒有回答她,踮起腳朝廁所方向看了看。我看到女孩對面坐著一位三十多歲、胡子拉碴的胖男人后,整個身體才安靜了下來。
沒,我想去車廂那里透透氣。
這么多人,擠得難受,好好坐著吧!媽媽說。
我沒回媽媽的話,徑自朝人群里擠去了。
廁所旁邊有許多人在排隊,我扶著車末的座位站著,這個地方可以看到女孩的額頭,她似乎在看手機(jī)。我盯了半天,沒見女孩抬頭,就去了車廂連接處抽起了煙。這時候擠在一起抽煙的人有十來個,嗆得我沒了興趣,就任它自生自滅。車廂門口堆著好大兩個蛇皮袋,旁邊還有膠桶,桶里有晾衣架、鐵鍋之類的東西。有個婦女還帶了個小馬扎坐著。我本來想多站一會兒,但實在太嗆了,而且擠得連個下腳地也沒有,就草草摁了煙頭回到廁所旁我偷窺女孩的地方。一來能看到女孩,二來可以排隊等廁所。過了許久,廁所門開了,頓時撲來一陣惡臭。我知道這時還輪不到我,就定定地站著,我并不急切地想上廁所,我唯一的目的是多看一眼那個女孩。女孩仍然低著頭,突然她站了起來,又朝后排看去,似乎發(fā)現(xiàn)我不在,便有些慌張地四處逡巡著。終于,她在人群中找見了我。她知道自己剛才的一系列動作都被我看到了,不知所措了一會兒后,又裝作無所事事地將目光游移到車窗外。
到了郴州站的時候,下去了十來個人,站在過道里的人勉強可以蹲一下了。已到傍晚六點,車廂里彌漫著各種泡面的味道。我的座位旁邊站著幾個年輕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有兩個還戴著眼鏡。媽媽拿著兩桶泡面去開水機(jī)那里排隊了,我坐了一會兒就去給她幫忙,媽媽怕我被水燙到,叫我回去等著。我沒走,她也不讓我排隊,之后我倆就在那里站著。排隊的人聚成一團(tuán),黑色的腦袋機(jī)靈地晃動著,時而有人大喊大叫。車廂連接處也擠滿了人,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排隊,時不時有人端著接滿開水的泡面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或擠過連接處鉆進(jìn)另一節(jié)車廂。
要不回去吧,這么多人,要排到什么時候。我對媽媽說。
媽媽用她溫潤的眼睛看了看我,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接著轉(zhuǎn)過頭去認(rèn)真排隊了。
你去坐著吧!媽媽說,把包里的飲料掏出來喝,她兩手舉了舉,好像才發(fā)現(xiàn)手上拿著泡面似的,又放下了。
你看你嘴唇干的,媽媽說,你臉上有根頭發(fā)。
我用手在臉上抹了抹,這時圍在熱水器旁的一群腦袋突然稀稀疏疏地散開了。
沒水了嗎?有人問。
媽了個皮的,又沒了。有人回。
走吧!我說,沒水了。
媽媽這才不情不愿地跟在我后面走了起來??墒堑搅俗慌詴r,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沒有跟來,踮腳望了望,我看到媽媽一米六的個子在人群里往另一節(jié)車廂去了。這多少讓我感到無奈,因為剛才我分明看到那節(jié)車廂的人跑來這里打水?,F(xiàn)在叫住她是不可能的,就任她去吧。我低下頭想坐回去, 發(fā)現(xiàn)站過道里的那幾個年輕小伙子正擠在我們的座位上。他們看我過來,就起身準(zhǔn)備讓位。
你們坐著吧!我站會兒。
前排的女孩聽到我的聲音,就趕緊轉(zhuǎn)過頭來。
沒水了嗎?她裝出一種淡漠的表情對我說。
我也就裝出一副淡漠的表情跟她說,沒了。
這之間我們的眼神是勾在一起的,彼此也都能感覺到那佯裝的淡漠之下躁動的心的溫度。
天漸漸暗下來了,窗外灰蒙蒙的,遠(yuǎn)處的山峰變得模糊起來。我已經(jīng)站了半小時了,可那幾位年輕小伙子似乎還沒有起來的打算。我抬頭看了看,仍然不見媽媽的蹤影。女孩正在把玩著一個灰色的小毛絨老鼠,應(yīng)該是包上的掛件。因為我斜靠在她對面的椅壁上,所以她就背靠窗口,將臉對向我這邊。有時候我會將目光游移到別處,而她也會趁這個當(dāng)兒將目光聚焦在我的臉上。
售貨員又推著車過來了,女孩買了瓶礦泉水,她將胳膊夠得長長地遞著錢,我順手接住遞給了售貨員。當(dāng)我碰到了女孩纖細(xì)的手指時,一股暖流涌進(jìn)了心里。
媽媽終于是回來了,兩手端著泡面,佝著頭,小心翼翼地在擁擠的人群中往來走著。我趕忙擠過去幫她拿泡面,可她還是不讓我拿。
她說,走吧走吧,我自己能行。
我知道她是怕我不小心將湯水灑出來燙到人家,可我已經(jīng)到她跟前了,就又提出來幫她端一桶。
哎呀!別麻煩了,媽媽有些不耐煩地說,幾節(jié)車廂我都過來了,就這么點路……
最終我還是沒有拗過她,那幾位年輕小伙子見媽媽端著面過來,就趕緊起身了。我們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吃起了泡面。
有水了嗎?叔叔問。
現(xiàn)在估計沒有了,媽媽說著伸了伸腰,我走了有四五節(jié)車廂……
還是你厲害,叔叔說。
吃完面后我準(zhǔn)備去丟垃圾,這時滿車廂清理垃圾的乘務(wù)員提著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子到我們跟前了。他停下來看了看桌上的面桶,臉上是無可奈何的厭倦。我將垃圾順手丟了下去,他問我還有沒有,我說沒有了,乘務(wù)員正要去下排座位,那位叔叔又掏出了個裝著瓜子殼的食品袋。他將袋子倒提在手上往乘務(wù)員的垃圾袋里抖了抖,然后又把袋子收了回來。
袋子不扔嗎?乘務(wù)員問。
不扔,留著裝垃圾。叔叔回。
行,乘務(wù)員說,瓜子殼不能亂丟!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車窗外,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星點燈光,正孤獨地亮著。人們大多已吃飽,有的圍在一起打著撲克牌,有的用手機(jī)聽著歌,有闊氣的拿出了筆記本電腦,在看著早已下載好的電影。而買了站票的人們都蔫不拉嘰的,有些將一瓣屁股硬擠在人家的座位上,有的索性坐在地上開始打盹。
女孩掏出了面包,小口小口地啃著,叔叔他們也都得意地吃著些干食。
你們在哪里上班?我問。
叔叔說他們在茶山,又問我在哪個地方。我說大朗。前面的女孩聽到就轉(zhuǎn)過身扶著靠背看過來。叔叔沖她笑了一下。
她也在大朗,你們在同一個地方。
然后我們又互相問了許多話,比如坐幾點的大巴,什么時候到火車站的。
你在大朗哪里?女孩問。
我說在水口,然后又問女孩。
她說在毛織市場附近。
媽媽閉著眼睛醞釀著睡意。在這么擁擠的火車上醒著實在過于難熬,時間似乎停滯不前,要想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快速地睡著,這樣當(dāng)你再睜開眼時,四五個小時就已經(jīng)過去了。
毛織市場我常去,我說,你是做什么的?
做毛織的,女孩說,你呢。
模具,我回答。
做模具工資好高,叔叔說,你多少錢一個月?
其實我只是個八百塊錢一月的學(xué)徒,但為了不在女孩的面前丟份,就報了半技工的薪水。說,我干這行沒兩年,才能拿三千多。
三千多可以了,叔叔有些羨慕,說,我們才兩千多。
一時我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女孩一直在叔叔的頭頂盯著我看,我就對她說,你跟我媽是同行,她也是做毛織的。
那阿姨做的是哪一道工序?
縫盤,我說。
女孩用手捋著頭發(fā),縫盤很傷眼睛的。她說。
媽媽聽到我提了她,就將眼睜了條縫,但沒多久,又閉回去繼續(xù)醞釀了。
她上班爽,叔叔說,她姑姑就是開毛織廠的。
那你做些什么呢?我問。
接接電話,幫忙揀揀料子。女孩說,不過有時忙起來也要加很晚很晚的班,我還加過通宵。
夜里,溫度降下來了,人們都披上了外套,車廂里的暖氣也開啟了。過道里,所有站著的人都坐在了冰涼的地上。媽媽小聲地打著呼嚕,叔叔仰著頭睡著了,女人扭得像麻花似的枕在他的腿上,頭發(fā)凌亂,妝容破敗,顯出幾分老態(tài)?;疖囘M(jìn)了市區(qū),窗外燈火通明,高樓大廈林立,一派繁華。漸漸地車慢了下來,繁華不復(fù),在燈光的籠罩下,舊城區(qū)散發(fā)著歷史的氣味,有些濕冷,還有些陰沉。車廂里時不時有穿著鐵路制服的工作人員走過,已近凌晨,大概是去換班的吧!我蜷縮在坐位上,接連打著哈欠,兩腿酸麻,渾身發(fā)軟。女孩也睡著了,車?yán)锇察o了許多,但仍有沒睡的人,小聲地交談著。后面幾排似乎有人在用筆記本電腦看相聲,時不時傳來郭德綱跟觀眾的掌聲。車搖頓了兩下,停了下來。有人從睡夢中醒來,揉著餳澀的雙眼,發(fā)出困倦的破音。
到哪兒了?
長沙。
噢!他媽的,冷下來了。
是啊,長沙一過,就是岳陽、赤壁。
快到湖北了,咸寧、武昌、孝感,等天亮就是河南。
……長長的哈欠聲。
那能看到雪了。
呵呵……
我站起身來四處看了看,有些想抽煙了,這時媽媽也睜開了眼睛。
到哪兒了?
長沙,我說。
你睡一下,餓不餓?
不餓,我去上個廁所。
媽媽斜了斜身子,我站在坐滿人群的過道里,我叫媽媽去里面睡,她猶豫了一下,挪了進(jìn)去,很快,又睡著了。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煙和打火機(jī),卻有了重新坐回去的念頭。實在太擠了,我要過去,就得打擾到人家。那幾個年輕小伙子互相挨著,斜靠在旁邊的座椅上,有個戴眼鏡的沒睡著,低著頭木訥地看著手機(jī)。還有些機(jī)靈的直接將厚衣服墊在身下,鉆到座位底下睡著了。我想,那估計是很舒服的,起碼比坐著睡覺要強得多。
女孩的確也是睡著了,我在離開時看了看,她正趴在堆滿食物的小桌子上,身形瘦弱,頭發(fā)有些蓬松,我能聽到她細(xì)弱地呼吸。如果我和她都是單獨坐火車而且我倆的座位在一起的話,我會讓她舒服地躺在兩個人的座位上,我會把自己的衣服給她蓋上,然后坐在地上忠誠地守護(hù)著她。
乘務(wù)員穿著制服,戴著大檐帽筆直地站在站臺。我扶著門朝外面看了看,清爽的冷空氣迎面撲來,困意頓時消退。
可以下去抽根煙嗎?
乘務(wù)員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時間快到了,不能下來。
我就靠在門旁站了會兒,風(fēng)一吹來,打了個哆嗦。不一會兒,乘務(wù)員手上的對講機(jī)響了響,接著是長長的吹哨聲?;疖囈l(fā)動了,乘務(wù)員上了車,準(zhǔn)備關(guān)門。我回到車廂連接處,點了支煙。旁邊有個短頭發(fā)的河南婦女,正站在一堆大包小包的蛇皮袋旁。她在等待著乘務(wù)員的離去,好繼續(xù)回到門口那偌大的一片“地盤”,接著睡個好覺。左邊車門口也被占滿了,摞得高高的行李下,躺著三個人,兩個中年女人,一個典型的農(nóng)民工模樣的中年男人。他們蓋著一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臟兮兮的被子,看得出來,他們對這片“地盤”早以蓄謀已久。車頓了頓,已經(jīng)發(fā)動了,緩慢地走了起來,一會兒出了站,速度便提上來了。乘務(wù)員用三角扳手鎖好門,走了過來。
煙灰不要亂彈,他用兩根手指在我肩上點了一下說。
知道了,我都是彈到盒子里的。
乘務(wù)員沒再接話,徑自走過去,一開門,踅進(jìn)了乘務(wù)室。
一支煙抽完,我覺得暈暈的,有些難受,就扶著膝蓋站起來,將兩手舉過頭頂,站了那么十來秒鐘。剛好有人從廁所出來,我就順便踅進(jìn)去了。廁所里彌漫著鐵腥和尿騷的混合味兒,我又抽出一支煙來點上,不一會兒,那些異味便被壓下去了。我靠在鐵扶手上看著對面的鏡子,我的頭發(fā)油油的,臉上也是油汪汪的。我將煙從嘴里吐出來,又讓它鉆進(jìn)鼻孔,然后吞進(jìn)肺里。我對自己的相貌不是很滿意,就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冰涼的水從我的皮膚里滲進(jìn)去,一股冷意鉆進(jìn)了身體。末了,我又用水抿了抿頭發(fā),剩下的半截?zé)熚覍嵲诓幌氤橄氯ィ蛠G進(jìn)了裝著水、廁紙和衛(wèi)生巾的垃圾桶里。
看著擠在一起打嗑睡的人們,我就不想從過道里去到座位上??烧驹谶@里,又冷又累,也不是辦法。我長長地打了兩個哈欠,這時,我看到那個女孩正在人堆里往過來擠著,估計是來上廁所的吧!我的心跳有些加速,女孩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你不睡覺??!女孩說。
不困,睡不著,我說,過來涼快一下,抽根煙。
女孩站了會兒,我有些緊張,不知道說些什么,就問:
你要上廁所嗎?
女孩似乎才想起來,她朝門上看了看。
沒人,我說。
她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后踅身進(jìn)去了。
我站在車廂連接處,冷風(fēng)從縫隙里擠進(jìn)來,撲在我的身上。車廂門口躺著的人們都用被子死死地裏著自己,那個頭發(fā)散亂的男人正打著呼嚕。
廁所里傳出被壓抑的水暴裂地沖擊便池的聲音。不一會兒,女孩出來了。她一邊關(guān)門,一邊看了看我。
你還不睡嗎?她問我。
太擠了,我都不想走過去。
她留念的目光似是期待著什么,說,那我先過去了!
我跟在她的后面一起往回走,有時前面的人睡得太死,她不好意思叫醒人家,就停下來,然后轉(zhuǎn)過頭看看我。我就在人家肩膀上拍兩下,借過借過地把人家弄醒。
車窗外面黑得像被墨染過似的,車大抵是行駛在荒野。女孩回到座位,臨坐下時,又對我笑了笑。媽媽睡得很沉,鼻息很重,呼呼的。我閉上眼睛記憶著剛才女孩的每一個動作,不知什么時候,睡去了。我夢到了工廠的宿舍,夢到了那只刷過一層白灰的屋頂。凌晨三點多鐘的時候,我醒來了一次,車窗外是昏黃的燈光。
武昌到了,武昌到了,乘務(wù)員在車廂連接處喊了幾聲。
沒一會兒,車就停了,外面哨臺上站著的工作人員披著厚重的大衣。暖氣越來越旺,后半夜終究還是冷的。我把外套的拉鏈拉上了,接著閉回眼,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再次醒來,已是六點,媽媽的座位是空的,我站起來四處看了看,不見人影,就又坐下了。女孩仍然趴在小桌子上睡著,瘦弱的身體讓人憐惜。天色灰蒙,窗玻璃上結(jié)著冰花,建筑物的輪廓模模糊糊,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了。大地似乎在冒著寒氣,巨大的混凝土的建筑物顯得異常冰冷。
媽媽回來了,手里拿著洗漱用品,毛巾搭在肩膀上,還是干的。
水用完了,媽媽說。她的表情有些不悅。
列車上的廣播正在溫和地介紹著信陽的風(fēng)土人情,餐廳工作人員推著餐車在人群中艱難地走著。我想要買兩份早餐,媽媽說她不吃,買一份就夠了,這不得不讓我忍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女孩也醒了,她正在用手指疏理著頭發(fā)。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太陽朝氣勃勃地灑在大地上,建筑物巨大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我看了看手機(jī),七點三十多分,熬過這十來個小時就能回到我日思夜盼的家鄉(xiāng)了。發(fā)小們發(fā)QQ,問我到哪兒了,問我有沒有帶好煙。他們說前兩天家里下了場雪,現(xiàn)在已經(jīng)化了,天晴得很坦然。他們說明晚在我家喝一場,大家都來?;蛟S我思念的不是家鄉(xiāng),而是他們吧!我有些興奮,有些迫不及待。可想到女孩,我又不想讓時間過得那么快,我寧愿放棄他們,讓時間定格,永遠(yuǎn)地待在女孩身邊。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在心里想,在女孩下車之前,我一定要加上她的QQ。
餐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我趁媽媽不注意,買了兩份。早餐是裝在格子飯盒里的土豆絲和榨菜,以及炸過的幾片饅頭,還有盛在一次性湯碗里的白米粥。饅頭片金黃金黃的,看著讓人很有食欲。
女孩站起身對我笑了笑后,一邊拽著衣擺,一邊朝廁所方向去了。
媽媽叨叨著說我不該買兩份,她根本不想吃這些東西,而且包里的食物還有許多。不過最后她還是將十五塊錢的早餐吃了個精光,連我剩下的一點榨菜也歸進(jìn)粥里一并喝了。
那位叔叔跟他的女人就著飲料吃著松軟的小面包,還招呼我們一起吃,最后他強行丟了一小袋在我懷里。女孩還沒有來,我站起身去看,廁所門口已經(jīng)被堵嚴(yán)實了,根本找不到她。媽媽掏出一大瓶汽水放在桌上。
少喝點,不然不好上廁所,她說。
我擰開瓶蓋啜了一口,就又放回去了。當(dāng)我再回頭時,女孩已經(jīng)站在了我后面的座位旁。我們的目光很自然地又交接在了一起,這次我們都鼓足了勇氣,足足有十幾秒鐘才閃爍地游移開去。當(dāng)時我?guī)缀蹩吹搅怂樕系拿住?/p>
火車在飛快地馳騁著,時間過得很快,太陽已爬到了正空。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土地翻整過,楊樹稀稀落落地佇立在冷硬的大地上,葉已凋零,光禿禿的樹杈上架著臃腫的鵲巢,遠(yuǎn)處的地方有人在清理柴草,濃煙向天空升去。漸漸地火車慢下來了,出現(xiàn)了低矮的房屋,再然后一棟又一棟的商品房,鐵道分岔蔓延,窗外出現(xiàn)了老舊低矮的紅磚墻、布滿灰塵的綠皮車廂。城市出現(xiàn)了,高速公路、大橋、灰沉沉的大廈?;疖嚲徛赜中旭偭税雮€小時,鄭州站到了,車站巨大的頂棚投下的陰影籠罩住了遠(yuǎn)道而來的鐵的巨蟒。過道中間早已站滿了人,他們拿著各種行李焦急地等待著車門的打開。
下去的人挺多的,叔叔的女人說。
下去的越多越好,他媽的擠死人了。叔叔說。
是?。∵@車?yán)锎蠖嗍呛幽先耍枪馕覀兏拭C人的話,還是很寬敞的。媽媽附和著。
這是個大站,看時刻表,火車要停半個鐘。等人下得差不多了,還沒到目的地的人們又開始熙熙攘攘地往下涌。我和叔叔也跟著一起下去,我點了支煙,扶著外邊的鐵柵欄看著遠(yuǎn)處公路上奔跑的汽車,時不時也會走到同車廂的人們中間跟他們笑笑,聽他們說說話。那幾個年輕小伙子也下來了,排成一排蹲在不遠(yuǎn)處,蹲了半天似是覺得無聊,也向我們靠攏過來。我踱著步子四處走動著,眼睛卻一直往車窗里看,看了半天才確定了我的座位。再往下一個窗口看,空落落的,女孩不在。我慌忙朝四周看去,原來女孩也下來了,她正跟叔叔的女人一起,拿著手機(jī)拍照,拍一下,換個地方,再拍一下,再換個地方。后來她看到我了,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還是看到了她對我發(fā)出的微笑。我是個靦腆的人,但如果女孩身邊沒有別人的話,我還是會過去搭搭訕的。女孩停止了拍照,站下來似是在查看著剛才拍到的照片。后來她就把手機(jī)拿得與臉齊高,開始拍人,拍一下這堆人,又拍一下那堆人。最后她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將鏡頭對到了我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拍我,心里咚咚跳著,不由得擺了個抽煙的姿勢。她拍得很快,拿著手機(jī)在一邊翻看著,我知道她會把那一群一群的人都刪掉的,心里正甜得厲害,女孩卻上車了。
火車又開動了,女孩那排座位上的胖男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副撲克,叫叔叔過去一起玩,叔叔便和女孩換了座位。
??!謝天謝地。我在心里說著。
女孩就坐在我的對面,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閃閃爍爍地來回了幾次。
小老鄉(xiāng),會不會斗地主?叔叔問我。
看來他們沒找到伴,我實在不想離開女孩,可嘴里卻老實地說會。我們打了很久的牌,直到太陽西沉,起初女孩只是趴在靠背上看著我打,后來干脆站在了我的身旁。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她也會斗地主,但斗得很爛,每次按她的主意去打,都是輸了的。叔叔和胖男人一贏就看著我笑,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么,我擔(dān)心他們看出我對女孩的愛慕,不由得心里一虛,臉上有些發(fā)熱。
已近傍晚五點,媽媽泡好了桶面,我就把牌位讓給了一位圍觀已久的老鄉(xiāng)。
車廂里早已沒那么擁擠了,但還有零零落落的一些人沒找到座位,那幾個倒霉的年輕小伙子仍然扶著我們的座椅站著。女孩與我相對而坐,一抬頭就是近在咫尺的彼此的臉龐。時間所剩不多了,過不了幾個小時女孩就得下車了,到現(xiàn)在我仍然沒有得到她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我開始厭煩起媽媽和那位叔叔的女人了,我知道,只要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在我們身旁,我都不好意思張口。我不知道女孩是否也渴望著得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但從她時不時打開QQ,把手機(jī)放在小桌子上的舉動來看,或許心情跟我是一樣的,她似乎在跟我暗示些什么。我后悔昨天夜里沒能在車廂連接處要到女孩的QQ,那簡直是一次絕佳的機(jī)會,我感到沮喪。上天已經(jīng)給過我機(jī)會了,而我卻沒意識到。
我拿起還剩半瓶的汽水喝了一口,那群年輕小伙中的一位拿著個空礦泉水瓶子,問我能不能給他分點。我感到驚訝,因為我是用嘴對著瓶子喝的,他也看到了,再說得有多么干渴才能讓一個年輕人提出這樣的請求呢?我接過他手中的瓶子,分了一半給他,他仰著脖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然后遞給了另一位。
他們說自己是蘭州某大學(xué)的學(xué)生,臨畢業(yè)要實習(xí),在半個月前被學(xué)校安排到了深圳富士康。去的時候帶的錢也不多,大概是想著有工資可拿的吧。他們說原本以為是去做與他們專業(yè)能對上口的工作,誰知道被安排做了普工,一天十來個鐘就站在不停運轉(zhuǎn)的流水線旁,干著千篇一律的枯燥活計,還時不時要被初中未畢業(yè)的線長組長呼來喝去。幾日下來,他們打起了退堂鼓,拿著僅剩的一點錢買了火車票。
我們原本以為火車上有水喝,那位戴眼鏡的說,誰知道這么多人,根本打不到水。
那你們吃些什么?女孩問。
就買了幾袋方便面,早就干吃完了。
旁的人聽了,就將多余的水給了他們。叔叔的女人還將一大包小面包送給了他們。女孩也拿出些零食遞了過去。
我也想饋贈些什么給他們,但媽媽說,外面的人,你能幫幾個,食物和水,我們自己也所剩不多了。末了,她還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夸我心腸好。我把她的手甩開,對她做了一些批評。她聽了就嘿嘿笑,說我怎么那么能,說要不是她這樣“自私自利”的人,我怎么能長這么大。我不想再搭理她了,女孩聽到了我們的聊天,在吃吃笑。
啊!我對媽媽的厭煩到達(dá)了極點,尤其是當(dāng)著女孩的面,真是太丟人了。
車行駛在陜西境內(nèi),嶙峋的華山高聳云端,滿車的人都趴在窗玻璃上尋找著沉香的杰作。山腳下是白白的積雪,枯干的樹木在窗外一閃而過,人們呼喝著“看到了”,“看到了”。遠(yuǎn)處一座高峰從中間裂開,的確像被巨斧劈了一下。天又暗下來了,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疖嚍榱送旎赝睃c的一個半鐘,正開足馬力疾馳著。穿不完的隧道令人生厭,冷風(fēng)從連接處擠進(jìn)來撲向車廂,鼓起的耳膜使我有些不適,某個地方在尖銳地疼著。女孩看出了我的不適,大聲地叫我叩牙齒。后來她不無炫耀地說,這是她坐飛機(jī)時學(xué)來的。說完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臉上的神情變得羞怯怯的。
叔叔他們停止了打牌,正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有些擔(dān)心他跟女孩把座位換回去,可等了半天,見他無動于衷,才慢慢安下心來。女孩趴在小桌子上,瘦長的腿在桌下逼仄的空間受著罪。有時我的腿會不小心蹭到她的腿,一時微妙的觸電感又會將我們瞬間彈開。她仍然定定地趴著,我不知道那平靜的身體內(nèi)部是否和我一樣起著波瀾。但空間太小了,我倆又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經(jīng)過幾次觸電般的微妙反彈,慢慢趨于融合了。起初是我的運動鞋和她漂亮的黃色短靴靠攏在了一起,像某種試探般的,一種三十多度的溫?zé)嵩谖倚睦飻U(kuò)散,女孩的腳像一個拘謹(jǐn)?shù)暮⒆樱行┛桃獾匾粍硬粍?,似乎一動就會失去什么似的。媽媽又閉上了眼睛,叔叔的女人正在認(rèn)真地看著手機(jī)。女孩從桌子上起來,窩進(jìn)座椅的角落里,她用沖滿愛慕的眼眸看著我,那一刻,我想將她擁進(jìn)懷里。
已是晚上八點,車窗外,黑夜掩住了西北大地的粗獷與蕭索,列車上的音響里正說著車速與下一站即將正點到達(dá)寶雞的事宜。
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緊迫了,該死的火車居然強行趕上了正點。
我和女孩的目光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仿佛誓將另一個吸進(jìn)體內(nèi)。
媽媽睜開眼睛不知在兜里尋找什么,她像一個莽撞的闖入者,阻斷了流暢的信號。我趕緊將目光游移開去,媽媽問我冷不冷,要不要把箱子里的棉衣拿出來披上,都被我堅決地駁回了。很快,她又挪了挪身子,閉上眼假寐去了。
當(dāng)我們的目光再次連在一起時,顯得溫和多了。慢慢地在桌子下面的我跟女孩的腿挨得越來越近了,兩人的腳交叉開去,腿肚子碰在了一起,我們的目光變得有些貪婪了,再后來整整半條腳都緊緊地挨在了一起。彼此的體溫傳導(dǎo)進(jìn)另一個身體內(nèi),一路向上,扎入心里最柔軟的那塊地方。
叔叔的女人問女孩要不要睡一會兒?她說還有兩個多鐘了,想瞇一會兒。女孩和她換了座位,坐到過道旁邊去了。被她一攪和,我有了些尿意,就去了廁所。出來后我又站在連接處抽了支煙,女孩的目光朝我這邊閃爍著。我故意拖延時間,想著女孩過來,那樣我們就不會走散了,而且我也下了十二分的決心,只要女孩過來,我一定會跟她要聯(lián)系方式的??赡莻€傻丫頭一直傻傻朝我這邊望著,根本沒有過來的念頭。
當(dāng)我回到座位旁時,媽媽串車廂活動腿腳去了,兩個年輕小伙子坐在了我們的位置上。他們看到我過來就起了身,待我坐下之后其中一個示意我往里面坐坐,他跟我擠擠。我就往里面挪了挪讓他坐在了我的身旁。我看到女孩嫌棄似的用眼睛不滿地瞥了瞥他。
那位年輕小伙子坐下后跟我套著近乎,雖然這一路下來早已不生疏了。他問我多大,我說十八,他又問女孩。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女孩說。
問一下又少不了什么,他說,語氣有些調(diào)侃。
我說,她也十八。
那你們兩個剛好一對。
女孩有些羞了,佯裝出一副怒容,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那個年輕小伙子哈哈地笑起來,笑完在我耳旁悄悄地說,她喜歡上你了。
我也有點羞,臉上熱熱的,難為情地笑笑。
他問我是哪里人,我說隴西。他說我看起來像南方人,我問為什么,他說我的皮膚好,臉白,像奶洗過的一樣。這時站在一旁的另一個胖胖的小伙朝著我們蔫笑著,說,小白臉。女孩聽了臉上便露出一種仿似是知道我一切秘密的神情,很贊同地笑著。
那位小伙子也捕捉到了這些細(xì)節(jié),露出一絲壞笑。他對女孩說,你看人家,比你白多了,又高還又帥氣。
女孩沒言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位胖胖的小伙子看著大家熟絡(luò)起來,就往女孩空出來的一點位子上坐去,可他還沒坐下,就被女孩推開了,事后他們又對女孩調(diào)侃了半天。等女孩一放松警惕他就趕緊一屁股坐下去,女孩又把他推開,還用手在他剛坐過的地方拍拍打打。
不讓坐就不坐嘛,你至于嗎!坐在我旁邊的小伙子依然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
女孩不說話,只是嗔怪地哼哼著。
火車終于行駛在有人煙的地方了,窗外有了一星點燈光,隨著火車前進(jìn),燈光也逐漸變得多了起來。寶雞到了,停車兩分鐘,還沒回過神,又一頓一頓地開動了。擠在我座位上的小伙子叫我起來去女孩那邊坐,讓胖子跟他擠擠,他還用胳膊肘搗了搗我。我知道他是在撮合我們,反正也被他們看出來了,我就厚著臉皮站了起來,他再把我一推,很自然地我就出去了。胖子及時坐了下去,我已沒了回頭路,看看女孩,再看看她旁邊的一丟丟空位,我坐了下去,女孩不但沒推我,還往里面挪了挪。那兩個小伙子看了,就猥瑣地笑著。沒一會兒,他們一個同伴跑過來叫他們,說前面幾節(jié)車廂都空下來了,都可以睡覺。然后他倆就跟著走了,我只好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
火車出了寶雞,行駛在黑夜里,正當(dāng)我瞅準(zhǔn)機(jī)會準(zhǔn)備跟女孩開口的時候,叔叔說快到天水了,讓女孩把座位換回去,他好整整行李。媽媽也回來了,她坐下來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外面。叔叔叫醒了他的女人,然后他們說了一會兒我半通不通的方言,又開始嗑起了瓜子。
你睡一下,媽媽說,還有五個小時就到了。
我不困,你睡一下吧,我說。
餓不餓?媽媽問,包里還有兩桶面,現(xiàn)在有水了,我去給你泡。
我不想理媽媽,她就又問了一遍。
不餓不餓,五點多鐘才吃的,我說,你要睡就睡,別煩我。
媽媽有些不悅,說,我就問一下,還把你煩了!
窗外好像是個小縣城,燈火通明,遠(yuǎn)處的一座橋梁上掛滿了霓虹燈??纯词謾C(jī),已到了晚上九點,還有一個小時女孩就要下車了,我有些傷感。我看了看前排,女孩正跨在過道旁的座位上,漂亮的短靴上面緊致的淺色牛仔褲裹住了瘦長的細(xì)腿。這時,她探過頭來瞄了我一眼。之后,她打開了手機(jī)音樂,動聽的歌聲飄了過來。
我會好好的,花還香香的
時間一直去,回憶真美麗
我是想著你,一直想著你
你在我心底,變成了秘密
……
到現(xiàn)在還是深深地深深地愛著你
是愛情的友情的都可以
那是我心中的幸福
天水,天水到了。乘務(wù)員喝著。
叔叔和他的女人早就站在過道里排起了隊。女孩一邊從座位下掏著自己的行李箱,一邊時不時露出一種不舍的眼神看看我。媽媽又開始啰嗦著讓我把厚衣服掏出來。車停了,門也開了,有十來個人慢慢地往出走著,女孩經(jīng)我座位時我的胳膊蹭到了她,她就停下來對我淺淺一笑,之后三步一回頭地走了。我趴在靠背上裝成隨意看看的樣子盯著女孩,她在臨出門時停了下來,回過頭看了看我,我們的目光又纏綿到了一起。這次流露出的不再是單純的愛慕,眼神里夾雜著一些復(fù)雜的東西。我將纏綿的目光抽離開去,她的表情怏怏的,我知道,那是一種失落。最后,她還是一轉(zhuǎn)身出了門去。我趕緊去到前排的窗玻璃前,等著再看女孩最后一面。我感覺自己等了很久,女孩還沒有出現(xiàn),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女孩拉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了車窗外。她一路走過來都是朝著車窗看的,好像知道我一定會守在那兒等著她??吹轿抑笏A讼聛?,讓彼此的目光交纏起來,就那么一小會兒,女孩慌慌張張地轉(zhuǎn)過了頭,嘴里朝前面答應(yīng)著什么,隨后又慌忙地向我揮了揮手,然后拉著箱子小跑開去,徹底離開了我的視線。
女孩走了,她消失了,再也不會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
車廂里空空曠曠,我窩在靠窗戶的角落里,寒風(fēng)擠進(jìn)來感覺更冷了。人們都打開了行李翻找著厚重的衣物,大多都快要下車了,要為御寒做好打算。
媽媽叫我把箱子也拿下來,我心里悲傷得厲害,沒有理會,拿著煙徑自去了車廂連接處。我把煙點著,吸進(jìn)肺里,望著女孩的位子,想象著那里會有一顆腦袋探出來,朝我看看。
隴西到了,隴西,要下車的趕緊。
我拉上了旅行箱,媽媽又將大包抱了起來。
我和媽媽佇立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凜冽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著,不遠(yuǎn)處,幾家店鋪里亮著昏黃的燈光。媽媽把包放在了地上,用圍巾將頭包住了,她把我的衣領(lǐng)立了起來,給我戴上了連衣帽。
冷不冷?媽媽問。
不冷,我回。
不遠(yuǎn)處幾只塑料袋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
那走吧,去前面牛肉面館吃碗面,媽媽說,然后烤烤火,等天亮了坐班車回家。
我沒有理會媽媽,拉著旅行箱徑直朝她指的方向走了。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