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瀟,齊叢會,袁世偉,崔林華

(河北省人民醫(yī)院,石家莊 050051)

竇漢卿,名默(初名杰),字子聲,為我國金元時期著名的針灸學家。他不僅醫(yī)術精湛,醫(yī)德高尚,哲學理論扎實,而且文學功底深厚,其主要著作被后人收錄整理成針灸專著《針經(jīng)指南》[1],其中《標幽賦》和《流注通玄指要賦》對后世影響巨大[2],尤其是《標幽賦》行文雋秀而流暢,說理精要而全面,文理俱佳,是不可多得的針灸佳作[3]。這些著作被后世針灸家爭相轉錄,其理論也廣為后世針灸醫(yī)家所傳播應用,對我國針灸學的發(fā)展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v觀竇漢卿的針灸理論,重視對針刺治療過程中時間因素的把控是其主要特點之一,對后世時間針灸學的發(fā)展和興盛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筆者對竇漢卿針灸理論中關于時間因素對針灸臨床的影響進行淺析,現(xiàn)報道如下。

1 時間因素對針刺深度的影響

《標幽賦》中開篇首先提到“拯救之法,妙用者針。察歲時于天道,定形氣于予心。春夏瘦而刺淺,秋冬肥而刺深”,這其中明確指出時間是決定針刺深度的重要因素之一。探究其理論的來源,應是來自于《黃帝內經(jīng)》。通過《針經(jīng)指南·春夏刺淺,秋冬刺深》可以看出,竇漢卿在該篇中引用了《素問·刺要論》中“病有浮沉,刺有淺深,各至其理,無過其道”一段作為自己的理論依據(jù),并在其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即“然春夏為陽,其氣在外,人氣亦浮。凡刺者,故淺取之。秋冬為陰,其氣在內,人氣在臟。凡刺者,故當深取之”,認為刺深刺淺要根據(jù)病邪之氣在人體的深淺進行選擇。春夏屬陽,病邪之氣相對浮淺,故要淺刺;秋冬屬陰,病邪之氣相對深入,故要深刺。由于這種“春夏刺淺,秋冬刺深”的理論,是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氣”在人體內深淺不同的規(guī)律而深化出來,直接關系到針刺操作時的得氣和氣至現(xiàn)象[4],故具有一定臨床實用價值。此外,《素問·八正神明論》有“是故天溫日明,則人血淖液而衛(wèi)氣浮,故血易瀉,氣易行;天寒日陰,則人血凝泣而衛(wèi)氣沉……四時者,所以分春秋冬夏之氣所在,以時調之也……法往古者,先知《針經(jīng)》也。驗于來今者,先知日之寒溫、月之虛盛,以候氣之浮沉,而調之于身,觀其立有驗也”的論述,而竇漢卿的理論看似與其一致,但實質具有一定差別,竇漢卿將《素問·八正神明論》和《素問·刺要論》進行有機結合。《素問·八正神明論》講的是衛(wèi)氣隨環(huán)境冷暖的沉浮變化。春夏為陽,天氣轉熱,人體衛(wèi)氣浮越于淺層,即所謂“天溫日明,則人血淖液而衛(wèi)氣浮”;秋冬屬陰,天氣轉涼,主收藏、衛(wèi)氣沉潛于人體深層,即所謂“天寒日陰,則人血凝泣而衛(wèi)氣沉”,所以要“以候氣之浮沉,而調之于身”。而《素問·刺要論》講的是針刺要根據(jù)病的浮沉而調整深淺,即“病有浮沉,刺有淺深,各至其理,無過其道”。竇漢卿將這兩種觀點進行了統(tǒng)一,認為人體衛(wèi)氣和病氣的浮沉變化是一致的,即所謂“其氣在外,人氣亦浮”和“其氣在內,人氣在臟”,針刺時應該順應這種變化來調整刺入的深度,以便能更好地達到調氣的目的。這種論述符合臨床實際,也一直被歷代醫(yī)家所認可和使用。這里雖然只提到季節(jié)變化對針刺深度的影響,但其理可以推而廣之,因為“察歲時于天道”不僅是指四季的時間變化,還包含各種時間變化周期。一天之中人體氣血會隨時間的推移而出現(xiàn)深淺的變化,一月之中氣血的多少和深淺亦有其變化規(guī)律,那么針刺的深淺變化如何掌握就是每位良工上醫(yī)所應該考慮的問題。針刺深度隨季節(jié)變化而不同僅僅是舉例以明其理而已。

2 時間因素對選穴的影響

除了認為針刺深度受到時間因素的影響外,竇漢卿還非常重視時間因素對選穴的影響,這一點突出表現(xiàn)在其對擇時取穴方法的應用?，F(xiàn)在臨床所應用的納甲法、納子法等子午流注針法以及靈龜八法、飛騰八法等時間針法均為這種選穴方法的體現(xiàn)。其中,子午流注納甲法是通過金元時期針灸家閻明廣所著的《子午流注針經(jīng)》一書公開于世,該時期恰好與竇漢卿所處年代基本重合。雖然較為完整的子午流注納子法最早出現(xiàn)在明代醫(yī)家的著作中,但通過《標幽賦》所載內容可確定在竇漢卿時代子午流注納子法已基本成形或已十分完備。《標幽賦》中記載的“一日取六十六穴之法方見幽微,一時取一十二經(jīng)之原始知要妙”以及“推于十干十變,知孔穴之開闔,論其五行五臟,察日時之旺衰”等內容均與子午流注針法有著密切關系。通過這些文字也可看出竇漢卿對這些按時取穴方法十分推崇,認為部分腧穴的開闔存在其時間性,且開闔時間有其特有規(guī)律,甚至可以準確推算。竇漢卿的著作中雖沒有確切提出子午流注的名稱,但其內容已涵蓋了子午流注納子法和納甲法的核心理念,因此完全可透過竇漢卿的文章推測出當時子午流注針法已經(jīng)出現(xiàn),且受到竇漢卿等針灸醫(yī)家的認可。至于靈龜八法與飛騰八法,雖然在竇漢卿的著作中沒有對這些方法具體論述,但其非常重視八脈交會穴的使用,且對八脈交會穴的取穴方法、針刺方法、主治病癥等均做了非常詳細的描述,這些正是靈龜八法與飛騰八法形成的基礎。其弟子王開之子王國瑞所傳出的飛騰八法無論從師承譜系還是理論構架上均與竇漢卿及其學術理論有著密切的關系[5]。近年來,很多學者對子午流注[6]、飛騰八法[7]、靈龜八法[8]等擇時取穴法進行了試驗研究和臨床觀察,證實了這種按時取穴方法的科學性和有效性?？梢姼]漢卿的針灸理論著作對這些時間針灸學的發(fā)展和傳承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3 時間因素對針灸補瀉時機的影響

竇漢卿對針灸補瀉方法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補瀉方法來源于《黃帝內經(jīng)》和《難經(jīng)》,并在此基礎上有所發(fā)展創(chuàng)新。其提出的“寒熱補瀉”之法為后人“燒山火”和“透天涼”針法打下了基礎。竇漢卿在補瀉方面不僅重視補瀉手法的操作,同時也非常注重時間因素對補瀉的影響?！稑擞馁x》中提出的“由是午前卯后,太陰生而疾溫。離左酉南,月朔死而速冷”就綱領性地概括了時間因素在補瀉中的作用,充分體現(xiàn)其針灸補瀉操作必須要與時間的輪轉遷移相協(xié)調的理念。其中“午前卯后”和“離左酉南”是指太陽的輪轉對補瀉的影響,竇漢卿認為一天之中的上午較適宜于使用溫補的方法,即“午前卯后”這段時間適合使用溫補法;而“離左酉南”即下午這段時間適合使用瀉熱的方法。這是一種順勢而為并借助自然之力的補瀉理念,上午太陽逐漸升起,氣溫逐漸升高,人體的陽氣逐漸隆盛,《素問·生氣通天論》:“故陽氣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氣生,日中而陽氣隆?！贝藭r可借助針刺補法推波助瀾,順勢進行溫補操作,從而使溫補的效果得到加強。午后則太陽逐漸西下,氣溫逐漸降低,《素問·生氣通天論》:“日西而陽氣已虛,氣門乃閉?！贝藭r隨著人體陽氣逐漸沉潛于內而采取瀉其熱的操作,可達事半功倍的效果。這種補瀉方法實質是借助了太陽輪轉對人體陽氣盛衰的影響來放大補瀉操作的效果。

與此相類似,月亮對人體氣血盛衰變化的影響也有其固有的規(guī)律,由《素問·八正神明論》中“月始生則血氣始精,衛(wèi)氣始行;月郭滿,則血氣實,肌肉堅;月郭空,則肌肉減,經(jīng)絡虛,衛(wèi)氣去,形獨居”可知,人體氣血盛衰也隨月相的圓缺變化而變化?！疤幧矞亍焙汀霸滤匪蓝倮洹闭且源藶橐罁?jù)提出的月相變化對針灸補瀉時機的影響。由朔月到望月,月相由缺逐漸轉圓,人體氣血總體是由衰到旺,此時適宜順自然之勢對虛損的患者采取溫補之法,以借助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力量使溫補的力度加強;而由望月到晦月,月相是由圓轉缺的過程,人體氣血大體也是由盛轉衰,此時適宜對燥熱之患者使用瀉法,以借助自然之勢加強瀉熱的效果。而“望不補而晦不瀉,弦不奪而朔不濟”更是明確提出了月相盈虧所影響的補瀉時間宜忌。有學者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月相變化與包括冠心病在內的某些疾病的發(fā)病有明顯的相關性[9],這也從另一個角度佐證了竇漢卿提出的在特定月相變化時需注意補瀉禁忌的正確性。值得注意的是,竇漢卿所提出的補瀉與時間因素的關系比較靈活,是在天人相應的觀念下自然演化形成,并不是機械套用,可以說是天人合一的自然產(chǎn)物,如其認為“望”“朔”兩日均不宜使用補法,“弦”日不適合用瀉法。如果單純地按照月相圓缺對應氣血多少的規(guī)律,則很難解釋“朔”日為何不宜使用補法,“弦”日為何不宜使用瀉法,且《黃帝內經(jīng)》等經(jīng)典理論中也無“弦不奪”“朔不濟”的相關論述。竇漢卿于經(jīng)典理論之外提出的“朔”日不能用補法,“弦”日不能用瀉法,恰恰是完全從實際出發(fā),體現(xiàn)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這是因為從潮汐變化來看,朔日和望日前后均為天文大潮[10],按照天人合一的理論,潮水高漲對應人體的氣血隆盛,故不宜用補法;而弦日是潮汐最小的時候,對應人體氣血最衰弱的時候,故不宜用瀉法?？梢姼]漢卿的這一觀點對《素問·八正神明論》所言“月生無寫,月滿無補,月郭空無治,是謂得時而調之”的論述進行了必要的補充。

4 針灸時間的禁忌

針灸禁忌自古有之,禁忌的內容涉及到方方面面,其中時間禁忌涉及內容眾多,常見的有蝦蟆忌、太乙忌、人神忌、尻神忌、血忌、建除忌等[11]。由于這些禁忌內容大部分存在較大爭議[12],因此目前這些時間禁忌在臨床中應用較少。竇漢卿受所處時代的影響較為注重針灸的時間禁忌,在其著作中涉及時間禁忌的內容分多個方面,其中有些內容沿用至今,仍指導臨床實踐,具有較大的實用價值?！夺樈?jīng)指南》一書中專門收錄有《雜忌法》一章,其內容中大部分論述時間禁忌。在竇漢卿的年代,蝦蟆忌、太乙忌、人神忌、尻神忌、血忌、建除忌等均早已出現(xiàn),但竇漢卿只是對太一忌(即太乙忌)進行了詳細論述并引圖說明,足見其重視程度。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太一忌源出于《黃帝內經(jīng)》。此外,竇漢卿本身是儒家理學的傳人,儒家理學對《易經(jīng)》及數(shù)術方面研究較為深刻。太一忌是講時間與針刺部位禁忌的關系,即在某一時間段內,不能針刺身體的某個部位,且其理念很容易與后天八卦相合,因此獨受竇漢卿的青睞。竇漢卿的這種理論傾向,在其弟子王開之子王國瑞所傳出的飛騰八法中也有所體現(xiàn)。盡管該禁忌受到竇漢卿的重視,但由于目前仍很難證實其實用性,臨床上已基本不再使用。而竇漢卿所提出的與月相盈虧相關的針灸補瀉時間禁忌,由于其理論根據(jù)來源于中醫(yī)學經(jīng)典,與自然規(guī)律相應,符合中醫(yī)學天人合一的基本觀點,并與現(xiàn)代人體生物鐘理論相符合,因此仍具有一定的臨床使用價值,至今仍有部分醫(yī)家在臨床中進行探索和使用。

5 討論

隨著科學的不斷發(fā)展和醫(yī)學理念的不斷進步,人體生命節(jié)律的周期性變化也越來越受到生物學家和醫(yī)學家的重視,相關的研究成果也在不斷地被應用到臨床中。時間針灸理念也逐漸受到了廣大針灸醫(yī)家的重新審視。竇漢卿作為元代的名臣、著名的理學家、針灸家,在時間因素對針灸的影響方面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思考和歸納[13]。

現(xiàn)在一談到時間與針灸的相關性,大家往往首先想到子午流注、靈龜八法、飛騰八法等與時間因素有關的選穴方法,然而這只是時間因素指導臨床選穴治療的一方面。從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來看,竇漢卿至少認為針刺的深淺、針刺的部位禁忌、針刺的選穴、針刺補瀉的禁忌與時機等方面均與時間因素存在密不可分的關系。盡管時間因素涉及到針灸學的各個領域,但竇漢卿并沒有將其單獨設立章節(jié)進行介紹,而是將其分散在其針灸著作的各個部分中提出,這說明在竇漢卿看來,時間因素對于針灸而言是個基礎問題、背景問題,也是天人合一的重要體現(xiàn)。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日月輪轉等隨時間而變化的自然因素均對人體氣血、經(jīng)脈、腧穴及其他生物狀態(tài)有所影響,而針灸治療必須順應和利用這種影響才能獲得最佳效果。

竇漢卿將時間因素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應用于針灸臨床中,均是以天人合一為基礎,沒有絲毫牽強附會的感覺,包括其所列針灸時間禁忌,雖然目前臨床應用者無幾,但其理念相對于蝦蟆忌、人神忌、尻神忌、血忌、建除忌等其他時間禁忌,更能明顯地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中醫(yī)學觀念,也更易于使醫(yī)者理解和接受。竇漢卿在醫(yī)學上重視實際,尊古而不泥古,在繼承發(fā)揚經(jīng)典理論的基礎上還根據(jù)實際情況對經(jīng)典理論進行適當?shù)陌l(fā)展創(chuàng)新,如“望不補而晦不瀉,弦不奪而朔不濟”的提出即是在經(jīng)典理論的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且這種發(fā)展來源于經(jīng)典中醫(yī)學理論與臨床實際的有機結合,因此有其堅韌的生命力。

通過對竇漢卿的生平和對他的針灸理論的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其醫(yī)學思想背后是其篤信的程朱理學觀念[14]。其針灸理論當中的時間觀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在《黃帝內經(jīng)》時期,人們已對人體生理現(xiàn)象隨時間節(jié)律性變化有所認識,并開始應用到養(yǎng)生和醫(yī)療中。隋唐時期逐漸發(fā)展出針灸的時間避忌學說。到了竇漢卿所處的金元時期,受宋代盛行的數(shù)術之學影響,子午流注開穴法開始出現(xiàn)。由于竇漢卿篤信理學思想,在格物致知和理一分殊等理學觀念的影響下,其必然要對以往所出現(xiàn)的這些散在的時間針灸學理論進行深入的思考并歸為一理,繼而分別應用在其針灸理論中的各個方面。

總之,在竇漢卿的針灸理論中,時間因素影響著針灸的各個方面,這種情況是人體生命節(jié)律與自然環(huán)境隨時間因素規(guī)律性變化相統(tǒng)一的必然結果。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生命狀態(tài)節(jié)律性變化的奧秘也將會不斷被揭示,相關研究的成果也會越來越多地被應用于醫(yī)學臨床中,而傳統(tǒng)針灸學中對于時間因素的應用也必將越來越受到廣大醫(yī)家的重視,釋放出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