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 楨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中華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物哀”這一美學(xué)思想在日本早期的文學(xué)典籍《古事紀》《萬葉集》中就曾多次出現(xiàn)，在《源氏物語》中逐漸成熟并趨于完整。江戶時代的國學(xué)家本居宣長根據(jù)《源氏物語》將這一思想作了解析，在本居宣長看來，“日本文學(xué)中的‘物哀’是對萬事萬物的一種敏銳的包容、體察、體會、感覺、感動與感受，這是一種美的情緒、美的感覺、感動與感受”[1]11。鈴木修次則認為“物哀”是“凝視沒有限度的對象而觸發(fā)的某種感動”[2]。葉渭渠先生也對“物哀美”的特征進行過歸納，認為“‘物哀’是客觀的對象(物)與主觀感情(哀)一致而產(chǎn)生的一種美的情趣，是對客體抱有一種樸素而深厚感情的態(tài)度作為基礎(chǔ)的。在這個基礎(chǔ)上主體所表露出來的內(nèi)在心緒是非常靜寂的，它交雜著哀傷、憐憫、同情、共鳴、愛憐等種種感動的成分?！锇А@種感動或反應(yīng)所面對的對象，不限于自然物，更主要的是人，就算是自然物，也是與人有密切關(guān)系的自然物，具有生命意義的自然物?！傊?，就是動之以情，面對不同的現(xiàn)實，以不同的形式使心靈感動”[3]。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知，“物哀”是一種感情宣泄的狀態(tài)，是一種超越理性的純粹的精神上的感情，是一種主觀感情作用于客觀事物上的一種高級的審美情趣，是外物觸碰于心靈的感動?！拔锇А敝?，只有用心才能體會。

林黛玉是《紅樓夢》(1)本文所引小說原文皆出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中的重要人物，歷來研究者都對這一人物青睞有加。本文擬用日本的“物哀”美學(xué)思想深度剖析這個人物形象，從“物相之哀感美”“知物哀之感動美”“生命之瞬間美”三個方面闡釋此人物呈現(xiàn)出的“物哀美”。

一、物相之哀感美

產(chǎn)生“物哀”首先要有客觀的物，“物”本身要有令人感動的成分，才能引起他者的情感波動。林黛玉的前世是“絳珠草”，屬于“草性”植物?！安菪浴敝参锏淖匀煌庥^本就有一種先天的柔弱感，并且春生冬死，一歲榮枯，時光短暫，這種無常特別能激起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悲憫。“絳珠草”雖生于靈河岸旁的三生石畔，卻也會有因干涸而死的危險。雖然文本中并未詳細描摹“絳珠草”的物相，但從神瑛侍者為其灌溉雨露來看，一定是“絳珠草”的物態(tài)使神瑛侍者感到憐惜，從而產(chǎn)生“物哀”，才有了日日灌溉甘露的行為。

“絳珠草”修得人形之后，游于離恨天之外，渴則飲灌愁海水，因未報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故五內(nèi)郁結(jié)著一股纏綿不盡之憾意。“絳珠草”在未托生為黛玉之前，已是心有所哀，故而托生為人之后，人的形態(tài)延續(xù)了這種“草性”植物的哀感。

《紅樓夢》第三回黛玉初到賈府時，眾人看她是“身體面龐怯弱不勝”[4]39，賈寶玉看她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4]49。愁、病、淚、弱，林黛玉呈現(xiàn)給大家的是一種病態(tài)的形貌?！傲I煙眉”是一種似煙似霧般朦朧縹緲的眉，淺淡清雅，有迷離之美?？蛇@樣美的眉卻不是舒展的，而是“似蹙非蹙”，總是掛著似有似無的愁容。而那雙“似喜非喜”的眼睛，也是淚光點點，帶著天生的或許也不被自己察覺的愁怨。水映姣花，是一種靜態(tài)的美，風動弱柳，是一種動態(tài)的美，但無論是靜態(tài)的花還是動態(tài)的柳，與嬌弱的黛玉聯(lián)系在一起，都會自動生成令人憐惜的哀感美。

日本的“物哀”是從對“物”的感動與體驗中捕捉美的意義。在這種美學(xué)思想中，殘月、落花潛藏著一種令人哀傷的情緒，能增添事物的哀感美?！拔锇А敝械淖匀晃锵嗳绱?，人類的外在形貌亦是如此，林黛玉的這種病態(tài)美反而能喚起人們的“物哀”，也令自己呈現(xiàn)出一種詩意的哀感美。

二、知物哀之感動美

本居宣長在概括《源氏物語》五十四卷宗旨時說：“世上萬事萬物，形形色色。不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觸，都收納于心，加以體味，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盵1]66《紅樓夢》中處處彌漫著“物哀”，林黛玉更是極懂“物哀”之人。

“物哀”源于內(nèi)心對外物的感動，是一種感性壓倒理性的主情審美。林黛玉的性格纖細敏感，對外在世相具有敏銳的感受力及豐富的想象力。世間的四季變換，草木枯榮、花落花開最易令人產(chǎn)生“物哀”。

林黛玉對自然感受之纖細無與倫比。芒種時節(jié)，姐妹們都在一起玩樂，只有黛玉躲在一處哭泣著掩埋殘花落瓣，她是將自己融入了當時的自然情景之中，一草一木都觸動心扉，她感知到了落花的“物哀”，繼而心生感動，便開始自然而然地詠歌《葬花吟》。本居宣長認為：“當被‘物哀’所打動的時候，雖然極力控制自己，但心中依然不能自已，這種情況就叫做‘不堪物哀’。在情有不堪的時候，自然就會將感情付諸言語，這樣吟詠出來的詞語，有了一定的節(jié)奏長度，就具備了‘文’，這也就是‘歌’?！盵1]164顯然黛玉不堪落花之“物哀”，便開始托物寄情，將自己的憂思哀情寄托于所見所聞之物上，而她所吟之歌“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4]371-372貼切地表現(xiàn)出林黛玉心靈的感動與靈魂的觸動。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黛玉病臥瀟湘館，此時外面太陽未落，卻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黃昏漸近，雨打竹梢，黛玉觸景生情，“不覺心有所感”，便作《秋窗風雨夕》。秋雨、黃昏、雨竹等都屬于秋的“季物”。葉渭渠先生曾說，日本的“物哀”文學(xué)作品中詠秋主題的作品最多，是因為秋的物景最適合日本人情緒性、感傷性的抒發(fā)。黛玉的“心有所感”便是感知到了外界秋雨、黃昏、雨竹等相互作用產(chǎn)生出的“物哀”，內(nèi)心有了感動，便以吟誦的方式抒懷。黛玉在這首秋詞中連用了十幾個“秋”字，并用“慘淡”“凄涼”“蕭條”等詞語渲染了秋的肅殺與凄寂，呈現(xiàn)出她孤獨悲涼的心緒。黛玉無論是葬花還是作悲秋之詞，所要表露的都不僅僅是情緒上的哀感，更是一種上升到了情趣性的哀美，是心靈感動美的外在表現(xiàn)。

本居宣長認為男女之間的戀情最能體現(xiàn)“物哀”。黛玉則是最能感知“情之哀”的那個人。黛玉與寶玉共讀《西廂記》后，自覺“辭藻警人，余香滿口。……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4]315，當她聽到《牡丹亭》的戲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4]317等句之后，不禁心動神搖，如醉如癡。黛玉的癡醉是因為感動于《西廂記》《牡丹亭》中以文字編織出的戀情，而感知了“物哀”，才會隨情節(jié)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黛玉與寶玉之間的愛情貫穿于《紅樓夢》始終。因為前世的宿緣，絳珠仙草要以淚水還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所以寶黛之間的愛情注定會充滿坎坷，而淚水也預(yù)示了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寶黛初見時，彼此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種先天的熟悉是源于前世的因，而兩小無猜、同吃同住、親密無間則是愛情在現(xiàn)世萌發(fā)的源泉。他們之間親密關(guān)系的形成，更多是建立在心靈默契、互為知己的基礎(chǔ)上。寶玉不愛功名利祿，所有人都規(guī)勸他，只有黛玉從未說過那些“混賬話”，寶玉曾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盵4]432寶玉與黛玉有著相似的秉性，浪漫任性、討厭世俗，所以才能性情相投、心靈契合。寶玉挨打之后，幾乎所有人關(guān)心的只是寶玉的身體，沒有人撫慰他心靈上的創(chuàng)痕。寶釵、襲人、鳳姐等都不懂寶玉之心，也就無法感知寶玉的“物哀”。只有黛玉，在無聲的哭泣中說：“你從此可都改了吧！”[4]451寶玉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現(xiàn)在我就是死了，也是情愿的。”[4]451寶玉深解黛玉話中之意，換言之，黛玉也是懂得寶玉的心思才會有和別人不同的勸慰之語。在寶黛的愛情里，黛玉有感寶玉的綿綿情意而心生感動，從而懂得寶玉的“物哀”。

無論是對待自然景物還是世間情感，黛玉都能體會出詩意的感受及唯美的感動，進而表露出一種知物哀的感動美。

三、生命之瞬間美

“物哀”的美學(xué)思想中有一種瞬間美的理念，即贊美“短暫”。日本的櫻花最能展現(xiàn)出這種瞬間美，櫻花的花期很短，花開花落皆在彈指間，但櫻花淡雅、質(zhì)樸，在安寧中蘊含著一種沉靜的自然美，即使花落時，也是齊齊凋零，呈現(xiàn)出唯美繽紛的景象。林黛玉在人間短暫的生命恰如這美麗的櫻花一般，在沉寂之前曾有過詩意的絢爛，這種生命短暫的無常感，亦是瞬間美。

黛玉生命的短暫有一個“絳珠還淚”的神話前因，絳珠仙草托生為人，并以畢生之淚還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淚竭人亡，正是這個前世的因，才導(dǎo)致黛玉在人世所經(jīng)歷的一切的果，這種因果的宿命觀念具有濃厚的無常感，這種無常即是“物哀”。前世神瑛侍者灌溉絳珠仙草的甘露，聚集在黛玉有限的生命里，以淚水的方式儲存，從某種意義上講，淚水是黛玉生命的全部，這也與寶玉之前所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相呼應(yīng)。

淚水是世間至潔之物，可洗滌人的心靈，可疏解內(nèi)心的郁悒。林黛玉喜歡流淚，有時完全沒有緣由。第二十七回說：“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淚眼，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自嘆的?！l知后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盵4]362第三十四回，黛玉也說：“我自己每每好哭。”黛玉的淚水經(jīng)常無緣由地流淌事實上是生命流逝的跡象。第四十九回，黛玉自言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盵4]660以淚報恩，淚竭人亡，淚水漸漸干涸的黛玉卻不知道自己的水質(zhì)生命也將隨淚水一同干涸。

林黛玉的生命雖短暫卻絢爛，她的一生不世故、不逢迎，活得任性任情、率真自我。別人說她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實際上這正是她超塵絕世的所在。林黛玉待人處事不會像寶釵那樣周道圓融，她始終感性地活著，更在乎自己主觀生命的體驗，而這種體驗很多時候是詩化的。

黛玉作詩從來不是冥思苦吟，而是信手拈來，那是生命中的詩意自然傾瀉而成的。元春省親，命大家作一匾一詩，別人都勉強而作，黛玉胡亂作了一首便在眾人之上，不僅如此，黛玉還替寶玉作了一首，更是以這一首冠壓寶玉自己所作的三首。在寶玉送來的舊帕子上題詩時，詩意纏綿，一氣呵成，兩塊帕子寫滿了，黛玉內(nèi)心的詩意尚猶未盡。第三十七回，眾人作《詠白海棠》之詩，備下紙筆之后大家都各自悄然思索，只有黛玉完全沒有苦思之態(tài)，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與丫鬟們調(diào)笑，卻能提筆成詩：“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瓔尚吣l訴，倦倚西風夜已昏。”[4]493這詩明為詠白海棠，實則是作者生命的寫照，蘊含著黛玉生命特殊的詩意，不同人的詩風反映出不同人的生命特質(zhì)，所以李紈才會說黛玉之詩風流別致，寶釵之詩含蓄渾厚。待第三十八回，眾人吟詠菊花時，黛玉《詠菊》中有“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4]511，《問菊》中有“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4]512，《菊夢》中有“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4]514，這些詩句巧妙地反映出黛玉欲求知己、滿懷真言無處訴說的孤獨心境，是詠嘆菊花亦是詠嘆自己的命運。

到后來她詠出“冷月葬花魂”之時，生命之花已近凋零。在第九十八回的續(xù)本當中，林黛玉是在寶玉與寶釵大婚當日，在房中凄絕死去的，一旁是所愛之人的洞房花燭，一旁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掙扎，這種鮮明慘烈的對比更將黛玉的生命物哀化。而第九十八回的題目是“苦絳珠魂歸離恨天”，說明死亡并不是黛玉的終結(jié)，她只是離開了人間，重新回歸天界，這更是將黛玉生命詩意化、唯美化的表現(xiàn)。

四、結(jié)語

林黛玉童年喪母，繼而喪父，父母雙亡的她寄居在外祖母家中，雖備受老太太的喜愛，卻也缺乏完整家庭中父母愛護的溫暖，她寄人籬下，孤苦無依，就如小草一般，雖柔弱卻要無奈忍受自然界的風吹雨打，這種“草性”植物的特質(zhì)源于前世“絳珠還淚”神話中的絳珠仙草。作者在塑造人物之初，便有意將林黛玉的生命詩意化、物哀化。無論是在天界的“絳珠仙草”抑或是在人間的林黛玉，其物相都有著令人憐惜的哀感美。而黛玉又靈心慧質(zhì)，極懂“物哀”，無論是自然界之物，抑或是男女戀情，她都能知曉其中情趣，內(nèi)心產(chǎn)生感動美。黛玉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她率性真情，活得純粹且詩意，就如櫻花一般，有過綻放的美麗，有一種能永存心間的瞬間美?？梢哉f，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中的“物哀美”在林黛玉身上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