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盧燕新
唐代詩歌研究的新視域——評吳振華著《唐代詩序及其文化意蘊研究》
羅曼,盧燕新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吳振華新著《唐代詩序及其文化意蘊研究》是近期唐詩研究的新收獲,該著以“詩”為本,以“序”為媒,聯(lián)通文學與文化,考察文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真實情境和寫作心態(tài),進一步探究唐代詩歌內涵以及社會生活的文化底蘊。著者一方面探索“詩序”一體的源流演變,另一方面又從文體的視角進行分類研究,既有整個先唐及唐代詩序的宏觀考察,又以作家為綱,按照唐代文學史的發(fā)展進程,揭示相關作家創(chuàng)作詩序取得的成就,并揭示詩序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及其文化意蘊。該著具有“窮源溯流,厘清理路”“自出機杼,另當別‘類’”“宏觀把握,微觀透視”等學術特點,思路清晰,結構新穎,見解深刻,為唐詩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
唐代詩歌;吳振華;《唐代詩序及其文化意蘊研究》;新視域;新貢獻
詩與序之間向來聯(lián)系緊密,相互依存,序更是探幽詩之內涵的一個窗口,古人對《毛詩序》的看法便頗能說明序的牽引作用。宋代程頤曰:“學《詩》而不求《序》,猶欲入室而不由戶?!盵1]程大昌亦云:“古之序也者,其《詩》之喉襟也歟?!盵2]馬端臨進一步闡明:“《詩》不可無《序》,而《序》有功于《詩》也。”[3]前賢所言均認為詩與序之間具有相得益彰、相互發(fā)明的重要關系。究其因由,詩與序作為同題之下的兩種不同文體,互為補充,水乳交融,使作品整體呈現(xiàn)出辭約旨豐而又不至于晦澀難解的整體效果,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談及詩與文的區(qū)別,認為“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4],道出詩歌藝術意象、意境具有想象性、朦朧性、暗示性的特征,而散文則相對明晰準確,故序之于詩,有著說明背景、揭示大義、補為解題等重要作用。
詩序經過先秦的萌芽期、兩漢的生成期、兩晉的成熟期、南北朝與隋朝的衰落期,及至唐代,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更加豐富多元,耐人尋味。唐人愛好詩且重寫詩,詩性文化滲透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且“詩序合一”是唐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以唐詩中的序作為切入點進行詩歌研究是唐詩研究的新視角。吳振華新著《唐代詩序及其文化意蘊研究》(以下簡稱吳著)正是著眼于此,以“詩”為本,以“序”為媒,聯(lián)通文學與文化,考察文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真實情境和寫作心態(tài),進一步探究唐代詩歌內涵以及社會生活的文化底蘊。
唐代詩序是著者聚焦的研究對象,那么對“序”這一文體進行窮源溯流則是必不可少的基礎工作。眾所周知,一種文體的形成向來是漫長而復雜的,對序體進行追本溯源并非一件易事。關于“序”的源頭學界說法紛紜且尚無定論,而其流變歷程更是斑駁曲折,吳著銳意于此,沿波討源,將先唐詩序的流變歷程這團亂麻一點點理順,并對其文學史意義進行深入論述,頗具拓荒之功。
吳著考索“序”之源頭,不囿于文學的單一范疇,而能拓寬視野,從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去尋找根源,并層層推演。
首先,著者從“序”的本義考索?!靶颉北局腹糯ㄖ锏慕M成部分,即東西墻,著者認為中國古人由于東西方位建立了時間有序交替的秩序觀念,故古人十分重視東西方位,并將房屋最重要的東西墻命名為序。而后,隨著中國古代禮樂制度的發(fā)展,進一步賦予“序”以秩序的含義。周代,序又有“學?!敝?,學校設于王宮東、西郊,在于養(yǎng)國老,明人倫,推行禮制??梢?,“序”的產生與古人生活及社會發(fā)展息息相關,并因時而變,不斷被賦予新的含義,但其根本均與“秩序”“次序”之意相關。后“序”逐漸衍生出文體名稱的含義,即介紹、評述作品內容的一種文體,這是因為“序”與“敘”“緒”音同義通,具有“端緒井然”“敘述次第有序”之意。著者認為“序”的含義顯示了中國古人在重禮治的文化背景下,對自然和人類社會秩序的形而上的理性追求,具有深厚而廣泛的文化內涵。
其次,關于文體的“序”產生的過程,著者則著眼于經典產生的先后,進一步分析“序”的產生和演變。著者認為《周易》作為最早形成的典籍,處處可見對宇宙“秩序”的認識,是一部“原始要終”而“言之有序”的著作,《序卦傳》含有排列卦序,指明各卦依次相承的意義,雖還未脫去“傳”的胎殼,但已具有后代文體“序”的基本特征。而后司馬遷作《太史公自序》解釋《史記》也明顯受到《序卦傳》的影響,《太史公自序》可以看作“序”體正式確立的標志。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文章體類越來越多,雜類個體文章的文集也隨之衍生,文學作品由集體撰述向個體著述演變,西漢末期劉向校錄群書,并為古籍撰寫“敘錄”,劉向所作的《新序》標志著文集序的誕生。而嚴格意義上來講,可考的單篇作品最早的序是賈誼《鵩鳥賦》前的一段文字,它與賦相互呼應,互為補充,并起到了范式作用。此后,漢賦并序相當普遍,而單篇詩“序”最早可考的則是東漢張衡的《四愁詩并序》和《怨詩并序》。著者循序漸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最終考索出“序”體產生于整理編輯文獻的過程中,書籍序遠遠早于單篇詩序,書籍序又衍生出文集序,而賦序又早于詩序,層次分明,輪廓清晰,讓讀者對“序”體的產生和流變一目了然。
再次,吳振華并不滿足于勾畫“序”體源流的輪廓,對其細節(jié)亦是探幽窮賾。如關于《詩序》正式產生的時間,學界說法較多:其一認為作于毛亨之前,即先秦時代;其二認為乃漢儒增補;其三認為是東漢衛(wèi)宏所作;其四認為不是一人一時之作,但總體完成于西漢中期之前,東漢毛詩家亦有潤益等,諸家皆有理有據,各執(zhí)一詞。面對這一“僵局”,著者轉換思路從文體學的角度思考:“序”體的演化路徑乃是經過“序卦”至“自序”,最終至單篇作品序的成型,如果《詩序》這樣成熟而標準的“序”體產生于先秦,那么到張衡所處的東漢時期才出現(xiàn)第一篇“詩序”,則不合邏輯;而賦序的出現(xiàn)也是遠遠早于詩序的,經過著者的數據統(tǒng)計,先秦至魏晉南北朝的賦序有252篇,詩序有102篇,從數量看也符合這一規(guī)律,如果說先秦時期便產生305篇“詩序”,則顯然不可思議,故著者認為《詩序》產生于東漢之前是比較合理的,符合“序”體的發(fā)展規(guī)律。著者對這一爭議頗多問題的解答或有待學界繼續(xù)商榷,但其從文體學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無疑打開了古代文學研究的新思路,也拓寬了古代“詩序”研究的范疇。
在厘清序“體”的形成理路和先唐詩序的發(fā)展軌跡后,緊接著關鍵性的任務是對主要研究對象“唐代詩序”進行分類、演繹、總結和具體闡釋。在這其中,分類看似容易,實則最需要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眼光。此前的“序”體研究,或是以體制為先,將其分為單篇序、集序和贈序三種;或是從表達方式上著眼,將其分為議論和敘事兩種。著者認為這兩種分類方法雖有其明確的分類依據,但過于含混和粗放,且唐代詩序大都是敘述、描寫、抒情、議論的統(tǒng)一體,難以明確區(qū)分。故吳振華自出機杼,按詩歌功能用途和創(chuàng)作情境來對詩序進行分類,將“唐代詩序”分為“贈序”“游宴序”“追憶之序”“獨特經歷之序”和“獨特詩歌觀念之序”5種,盡可能展示作品的真實背景、內涵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其中,“贈序”“追憶之序”“獨特詩歌觀念之序”的分類和具體闡釋頗能顯示出著者的匠心獨運。
“贈序”即送別友人或相互酬贈賦詩的小序。贈序是唐代詩序中最為流行,同時也是用途最廣的詩序。中國古人素有“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史記·孔子世家》中孔子問禮于老子,辭去時,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盵5]“在友人離別之際相互勸勉、安慰、祝愿,成為人們表達和宣泄情感的重要方式,符合古人‘有德者贈人以言’的寓意?!盵6]57唐王朝疆域遼闊,經濟軍事強大,文化兼容并包,也涵養(yǎng)了唐人樂觀自信、積極豁朗的性格,善交友,好遠游,志在四方,故唐代的送別風氣尤為興盛,唐代的贈序也豐富多元,姿態(tài)萬千。
著者將唐代贈序分為“帝王賜序”和“友人贈序”兩大類。其中,“帝王賜序”是贈序的最高規(guī)格,如唐玄宗的《送賀知章歸四明并序》,敘寫對遲暮的賀知章辭官歸道的理解和應允,進而命百官供帳青門,以寵行邁,對于受贈者而言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對于帝王而言,其目的在于“崇德尚齒”和“勵俗勸人”,頗能顯示出一種盛世情懷?!暗弁踬n序”是唐代送別風氣濃厚背景下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而“友人贈序”才是唐代贈序的重點和亮點。著者又將“友人贈序”按照贈別形式的不同,具體分為“贈別友人”“留別友人”和“酬贈友人”。
首先,“贈別友人”也分幾種不同情形。送別從京城赴邊塞、異域或外國者的贈序,多由朝廷的著名文人撰寫,大都帶著鮮明的政治特征,具有宣揚聲威和懷遠于邊的政治用意。送別京城調往地方官的贈序,在中唐時期臻于高潮,這與中唐時期中央弱、地方強的總體形勢密切相關,藩鎮(zhèn)在廣泛吸納仕宦文人。此外,這類詩序的風格在唐代不同時期也各不相同,初唐以文采昭著,盛唐以豪興見勝,而中唐則以議論為主,總體趨于理性,追求敦厚中正。送別從地方入京為官、赴選或朝覲者的贈序,則通篇洋溢著對遠行者前途的美好期待和祝福。送別入京應舉或落第還鄉(xiāng)的贈序,則以勉勵和寬慰為主,用壯氣來助行色等。正如江淹《別賦》中所言“別雖一緒,事乃萬族”[7],不同的送別因由和場景調動的是人們不同的送別情感,但歸根結底所表達的均是慰藉人心的真摯關懷。
其次,“留別詩序”一定屬于“贈序”,但獨特之處在于是離別之人所作,贈予餞送自己的友人,與贈別之作相比,情感更加真實濃厚,對送別者充滿感激,往往以誓言來抒發(fā)感情。
再次,“酬贈詩序”是文人間相互酬唱、贈送的詩序,不同于“贈別詩序”的是,它的創(chuàng)作不囿于具體的送別時間和空間,凡興之所至,均可酬唱和贈,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更大,情感也更真實。著者認為酬贈成為原唱與和作產生的藝術觸媒,是唐詩產生的主要動力和重要方式。著者還敏銳地觀察到中唐以后酬贈詩序遠遠多于贈別詩序,這一變化體現(xiàn)了群體行為向個體行為的轉變,詩歌產生的情境空間逐漸縮小,當縮小到個人單獨空間之后,于寂寞中獨自品味心靈的詩歌就會大量產生。唐代詩序發(fā)展的一大特點便是贈序的大量出現(xiàn),著者將贈序劃歸一類,并根據不同的創(chuàng)作情境對贈序層層細分并解釋其背后具體的原因,詳盡細致,令人豁然明朗。
“追憶之序”,是著者另辟蹊徑所單列的詩序門類。唐詩中存在一種重要的“追憶”現(xiàn)象,即詩人在某一場景的觸動下,追懷往事,寫出感慨深沉而滄桑的作品。尤其是在中晚唐,經歷了“安史之亂”后,大唐盛世轟然倒塌,詩人們追憶個人經歷和歷史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詠史、詠物詩大量涌現(xiàn),許多詩序記載了這類詩歌產生的過程,諸多細節(jié)值得回味和探索。宇文所安曾在《追憶》中寫道:“記憶的文學是追溯既往的文學,它目不轉睛地凝視往事,盡力要擴展自身,填補圍繞在殘存碎片四周的空白。中國古典詩歌始終對往事這個更為廣闊的世界敞開懷抱: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養(yǎng)料,作為報答,已經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地通過藝術回到眼前?!盵8]追憶之序往往是詩人們帶著感傷,噙著淚花,飽含緬懷之情寫下的,因而其藝術感染力往往更加濃厚。例如: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并序》寫杜甫晚年偶然在夔州古城看到熟悉的劍器舞,所舞之人是盛唐名家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這不禁令杜甫追憶六七歲時在郾城觀看公孫大娘表演劍器舞的場景;當時公孫大娘動作迅疾奔放,節(jié)奏瀏漓頓挫,獲得滿堂喝彩,杜甫撫今追昔,五十年滄海桑田,當初的梨園弟子如今四海飄零,那個舞樂繁榮的開元盛世已經永遠地消逝了;杜甫通過對比公孫大娘和李十二娘舞劍的舞姿、背景、場面、觀眾氛圍以及各自的命運遭遇,抒發(fā)了物是人非、昔盛今衰的深沉感慨。另如劉禹錫的《再游玄都觀絕句》詩序雖篇幅不長卻濃縮了他一生最重要的經歷,劉禹錫因參加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被貶朗州司馬,10年后被召回京師,因寫作《戲贈看花諸君子》再次被遠貶連州刺史,又14年后,他再次回到京師,來到玄都觀,“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9],劉禹錫通過昔是今非的場景道盡24年的命運無常、物是人非。著者注意到追憶類的詩歌和詩序主要出現(xiàn)在中晚唐,而這兩個時期詩序特征也略有差異:“中唐時期比較多的作品集中在對往事追懷或故人的思念,而晚唐的作品則較多轉向追懷更為遙遠的故人或歷史遺跡;中唐詩人,尤其是元和貶臣的詩歌情感更真切,因為是自己生命的獨特經歷凝結的感慨,而晚唐人則相對較弱,且往往帶有傳奇色彩?!盵6]86
進入唐代之后,詩人更加自覺地在詩序中評詩論藝,追溯詩歌發(fā)展的歷程,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價值趨向或憧憬的詩歌境界,傳達對詩歌審美特征的認識,使唐代詩序具有文學史的批評意義。這不僅豐富了詩序的內容,更為文學批評史增加了斑斕的色彩。吳振華觀察到這一現(xiàn)象,將之單列為“獨特詩歌觀念之序”進行論述。例如,陳子昂的《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本是一首和詩,但因其序中包含了作者對創(chuàng)作理論的總結和其詩歌理念,提出的“風骨”“興寄”理論適應了詩歌革新的趨勢和潮流,帶有鮮明的宣言性質。陳振鵬、章培恒認為“其長處也不在于闡述理論的說服力,而在貫注其中的高遠的歷史感、強烈的責任感和對未來詩歌的熱情呼喚”[10],因而具有非同一般的詩學史和文學批評史意義。另如白居易《新樂府并序》表達了他的新樂府觀念:第一,注重新樂府詩干預社會生活的功能;第二,模仿《詩經》體制,首句標目,卒章顯志,詩歌主題明晰,警醒人心;第三,題材真實可信,語言通俗質樸;第四,運用歌行體,追求節(jié)奏輕舒流走,有益于傳播效果。該詩序言明確表達了作者“為君、為臣、為民、為物,不為文而作”[11]的詩歌觀念,顯示了作者重現(xiàn)實、輕文學的創(chuàng)作心理。白居易的主張符合中唐時期國家力圖中興的強烈心愿,也得到了元稹、張籍、王建、李紳等詩人的廣泛認同,在當時掀起了蓬勃的“新樂府運動”諷喻詩歌的高潮。再如韓愈在《荊潭唱和詩集序》中道:“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音易好也。”[12]這篇詩序具有很大的詩學價值,與他在《送孟東野序》中提出的“不平則鳴”的詩學觀念相互輝映。韓愈認為詩歌是落魄之士在羈旅他鄉(xiāng)窮愁潦倒境地中的真情流露,是一種生命意義的寄托,而王公貴人志得意滿,除非出于天性鐘愛文學,往往無暇亦不屑于創(chuàng)作詩歌,故詩歌仿佛總是與窮愁困頓結緣。這一觀點從本質上總結了文學內部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雖然到了宋代,尤其南宋,有一大批文人對這一觀點有所異議,認為“鳴國家之盛”亦是“善鳴”,但“不平則鳴”論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也符合中國古代長期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故而廣為流傳。總而言之,唐代詩序是表述詩歌理論的重要載體,唐人不像宋人那樣有意識地專門著筆闡述詩歌理論、總結創(chuàng)作規(guī)律,唐人的詩學、文學思想往往伴隨著興之所往的創(chuàng)作一起產生,其詩論往往散見于其鋪墊詩歌的詩序中,有的雖是短短幾句,卻閃耀著思想光輝的吉光片羽。故而,著者將“獨特詩歌觀念之序”單列一類,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
詩序的研究本屬于文體學的研究范疇,但從著者對唐代詩序的分類看,是不拘常規(guī)、自出機杼的,他能夠根據唐代詩序具體發(fā)展的情形另當別“類”,以求最大限度挖掘詩序背后所蘊含的詩人真實的情感和觀念,體現(xiàn)唐代不同時期的歷史圖景和文學思潮。
吳著無論從架構安排,還是從行文分析,都充分體現(xiàn)了“宏觀把握,微觀透視”的特點??傮w架構采用“總―分”的安排,先整體綜述,再進行個案剖析,輪廓清晰,細節(jié)豐富,而在具體的個案研究中,往往能結合時代特點、文化背景和社會思潮,進行大背景的鋪墊,繼而精準對詩人、作品進行具體深入的闡釋,點面映襯,相得益彰。
首先,就整體架構而言,吳著總共七章,前兩章溯源“序”體的發(fā)展理路及先唐詩序的流變,重點關注唐代詩序不同階段的發(fā)展及其文學史意義,高屋建瓴地把握“序”體的發(fā)展演變以及唐代詩序的總體特點。第三章至第七章則分時段進行個案研究,第三章將“唐代帝王詩序”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聚焦”探討,四到七章則分時段按照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全面展開,選取初唐四杰、陳子昂、王維、陶翰、李白、杜甫、元結、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權德輿、于邵、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劉禹錫、杜牧、李商隱、許渾、皮日休、陸龜蒙等各時段代表詩人,對其詩序作品進行分析闡述,有條不紊,徐徐展開。
著者對唐代詩序的研究本著全面、細致、深入的態(tài)度,但又不想落于四平八穩(wěn)的研究和論述模式,故而在整體構架上,以時間為軸縱線展開,以詩人為點橫向對舉,而且難能可貴的是著者在研究中能“因人制宜”“因作品制宜”,不斷轉換研究方法,對詩人及其作品進行最大程度的呈現(xiàn)。著者在進行個案分析中,沒有采取“一刀切”的分析方法,而是因人制宜。對詩序作品數量不多或尚處于過渡期作品特點不甚明顯的詩人,在分析其詩序特點時,著者按照詩序類型逐一分析,繼而進行歸納總結,如對初唐四杰、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等的分析。而對詩序作品豐富獨特或對詩序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的詩人,著者則對其詩序特征直接進行歸納闡述,進而對其經典作品進行深入剖析,并分析其影響,如對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韓愈、柳宗元等的分析。此外,著者還將同一時期的詩人進行對舉,如韓、柳,元、白,皮、陸等,將其詩序作品對比分析,既能呈現(xiàn)同一時期詩人詩序的整體面貌和氣質特點,又能突顯其獨樹一幟的地方。
其次,就個案分析而言,著者能將對詩人及作品的細致研究和時代大背景結合起來,既有宏闊豐富的視野,又有細致周密的分析,互為補足,相輔相成。著者在探討盛唐詩序的問題特征時,將其與“盛唐氣象”聯(lián)系起來,如評析陶翰《送田八落第東歸序》中“勿以三年未鳴、六翮小挫,則遂有清溪白云之意。夫才也者,命在其中矣;屈也者,伸在其中矣”[13]3382時,著者認為陶翰的詩序典型反映了唐人對待挫折的態(tài)度,“通脫而自信,自強而自尊,以錚錚之骨挺立于天地,這正是那個健康的時代賦予詩人們獨特的詩性品質”[6]212。同時,著者認為陶翰詩序中的寫景均展現(xiàn)了一種開放型的向外無限拓展的心境,如“云天極思,河山滿目,菡萏春色,蒼茫遠空”[13]3381–3382、“征帆南岸,挑吳山而可見,值湖水之將碧。震澤千里,孤舟渺然”[13]3382、“楊花初飛,郊草先碧,自秦至洛,云山千里”[13]3380等,都寫得氣象闊大,境界奇麗,“不像初唐四杰那樣剪翠雕紅,拖沓繁復,而是簡潔明快,將概貌特征與情感緊密交融,顯得氣象渾厚,情真意摯。詩序是短小精悍的抒情詩,與盛唐時代整體的雄壯渾厚文風是相融的”[6]213。著者認為,盛唐詩序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盛唐氣象”,具體表現(xiàn)為:其一,從帝王到普通詩人,對自己的國家、民族和時代都高度的自信;其二,詩人對自己的前途、品性和才能也充滿自信,表現(xiàn)出積極進取的精神狀態(tài);其三,大唐全盛時期和平安詳、繁榮昌盛的整體氛圍,表現(xiàn)為詩人興酣標舉的精神狀態(tài),充滿壯闊的想象、沸騰的情思;其四,“安史之亂”后,面對盛世的毀滅,詩人們無比懷念那個偉大的時代,企圖通過改造文風影響士風,進而改革時代的弊病,重新回到盛唐時代。時代的氛圍往往與士風、文風相互映襯,對時代風氣的把握能更進一步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精神情懷,而對文本的深入解讀則會對當下的時代精神有更深層的體會認知。
再次,吳著在探討中唐詩序的散文化特征時將其與“古文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著者認為,詩序在中唐時期得到了巨大的發(fā)展:一方面撰寫詩序的作家和作品數量猛增;另一方面喜愛撰寫詩序的以獨孤及、于邵、梁肅、權德輿為代表的文人群體,掌握著主流文壇文柄,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序也影響著主流文風的變化。中唐詩序的兩大特點:一是更多地干預社會生活;二是散文化傾向,無疑都與“古文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古文運動以力圖中興、拯救時弊為己任,具體通過弘揚儒家忠君觀念、大一統(tǒng)思想來改變藩鎮(zhèn)割據下日益澆漓的世風,另外以流暢明白的散文體更大范圍地傳揚道德觀念。中唐詩序所呈現(xiàn)的兩大特點恰好與“古文運動”的宗旨相一致,故中唐詩序也承載了更多的歷史內涵,成為議論時政方針的渠道、明道的工具、宣揚文學理論的載體等??偠灾瑫r代的需要是導致中唐詩序面貌轉變的一大原因。另外,著者在第六章“中唐詩序研究”中反復強調,文體改革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過一代代人矢志不渝的努力,如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權德輿等都用自身的實踐創(chuàng)作避免詩序走向駢文的老路,不斷將其推向散文化。著者認為文學史家習慣將在他們之后的韓愈散文作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典型,是因為以韓柳為標志,“古文運動”取得了最后的勝利,故人們也習慣將文體改革的功勞“扣在”個人的頭上,但實則從中唐詩序漫長的散文化過程來看,這一說法則并不精準。
最后,著者隨文所附的兩篇附論,亦以唐代的兩篇“序”體名作為研究對象。附論一是以《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為中心論元稹的文學思想,附論二是對《津陽門詩并序》的深層解讀,論析精彩,頗具新見。
其一,元稹的《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既是一篇精美的墓志銘序,又是一篇理論價值極高的詩論,其中既包含了元稹對杜甫詩歌的評價,也暗含了元稹自己的詩美理想。在這篇序中,元稹給杜甫的總體評價是“集大成詩人杜甫”,如若給杜甫貼上一個標簽的話,則是“無詩體不擅長的多面手”。這是因為元稹認為杜甫熟知古今詩歌藝術題材的特點,擅長融會各人的獨特專長,成為匯納百川的大海。杜甫詩歌兼有古典詩歌和現(xiàn)代詩歌的藝術風貌,既全面繼承詩騷傳統(tǒng)又具有當代品格。元稹之所以給杜甫如此高的評價,并提出了著名的“李杜優(yōu)劣論”,認為杜優(yōu)于李,主要是因為元稹對杜甫詩歌觀念的推崇。首先,杜甫詩歌中包含大量以刺時事的諫諍內容,符合元稹的詩史觀念,即主張詩歌要有干預生活的進諫功能。其次,杜甫繼承了陳子昂以來肯定“建安風骨”的詩歌藝術風貌及詩學傳統(tǒng),這與元稹的復古詩學思想不謀而合,即要求詩歌反映社會現(xiàn)實和真實的人生。此外,杜甫對詩歌格律尤為重視,晚年尤其致力于長篇排律,而元稹正是中唐時期的復古文學家中最重視格律詩的人,尤其喜愛長篇排律的創(chuàng)作,其與白居易酬唱所作的長篇排律成為一代詩人競相效仿的詩體,即“元白體”,元稹對此有引領一代詩歌風向的自豪感。以上,正是元稹推崇杜甫的原因。
其二,《津陽門詩并序》被譽為“唐代七古第一長篇”,是一篇以盛唐時代李隆基與楊貴妃婚姻愛情為主線描寫歷史盛衰、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規(guī)模宏大的史詩。其序文主要著眼于當下情境,交代詩歌背景是鄭嵎讀書赴考期間路過驪山,聽一位年近花甲的老翁講述玄宗時期華清宮的往事,并由此產生興衰往替的感傷,因而作此詩?!督蜿栭T詩并序》最大的價值在于其史詩意義,史詩最重要的內涵就是“歷史意識”,即通過對古代或當代歷史的書寫,表達作者的史識。以李楊愛情為主要內容的作品,最經典的莫過于白居易的《長恨歌》,相比于《長恨歌》中以歷史為背景,重點突出李、楊愛情的創(chuàng)作意圖,《津陽門詩并序》則是以李、楊愛情為主線,重點在于全面深刻地展現(xiàn)整個時代的歷史進程。另外,此詩中豐富的“自注”記錄了大量的史實材料,表現(xiàn)了晚唐人對盛唐由盛轉衰的冷靜思考,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這也充分符合著者在論述晚唐詩序時所言的“晚唐的詩歌和詩序往往具有感慨深沉的史詩性質”[6]377。
唐代詩序最重要的價值在于真實地記錄和保存了唐代文人士子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精神風貌和社會生活的真實圖景,正如著者所言:“唐代詩序就成為一部鮮活的唐詩創(chuàng)造史,是一座詩人生活、情感、心境的活的資料庫,具有深廣的文化內涵和永恒的藝術價值?!盵14]著者將唐代詩序視為獨立的系統(tǒng),以此來研究詩歌,回溯唐代社會的士風文風、歷史風貌,視角新穎,新見迭出,論析深入,創(chuàng)獲頗豐,為唐代詩序以及中國古代詩序的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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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
A
1006–5261(2021)01–0056–07
2019-12-22
羅曼(1994―),女,陜西西安人,博士研究生;盧燕新(1967―),男,陜西商洛人,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