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林
《冰點周刊》是中國青年報的王牌周刊,成就了幾代名記者名編輯,堪稱新聞界的傳奇。特有的選題關(guān)懷、標題質(zhì)感和寫作風格,能讓讀者從新聞信息海洋中一眼找到“冰點”特稿。作為“冰點”基因的“老湯的味道”,到底是怎樣的味道?這種基因在代際傳承中有哪些“守”哪些“破”?這個新聞精英群體拿什么面對流量的沖擊?中國青年報編委、高級編輯曹林本期“茶座”邀請了《冰點周刊》主編從玉華,聊聊“冰點故事”和“冰點人”的寫作方法論。
曹林:從老師是從駐站記者開始做新聞的,中國青年報不少名記者名編輯的新聞從業(yè)生涯都是從駐站開始的,比如現(xiàn)在的張坤書記、毛浩總編輯、劉健社長,退休的李大同老師、謝湘老師,等等,形成了傳統(tǒng)。您覺得駐站經(jīng)歷對您現(xiàn)在的新聞觀、采訪和寫作有哪些影響?
從玉華:我剛剛?cè)肼毜臅r候,報社要求每一個新人到地方記者站鍛煉一年,這個制度很好,真是冰與火的歷練。我在廣西和湖北駐過站,剛駐站時,像掉進了信息的汪洋大海:新聞太多了。在武漢,我有兩個小靈通和一個手機,有時三個同時響起來,我都不知道該接哪一個,太忙了。北京的電話也不斷,報社的經(jīng)濟、教育、法制版都找你寫稿,好像千線萬線都從自己這個小針孔穿過的感覺。
只能判斷什么是最重要的選題,我的優(yōu)先級是什么,對新聞公共性的理解就慢慢建立了。比如,在廣西這樣一個號稱中國最“甜”的地方,我關(guān)注甘蔗糖業(yè)虧損、荔枝大豐收農(nóng)民卻在田里哭這些“甜”背后“苦”的問題。像篩子一樣篩選新聞,慢慢練基本功。
剛?cè)胄?,會有讓世界更美好的“無冕之王”的感覺,然后很快發(fā)現(xiàn)報道幾乎不能改變什么。當時采訪也不職業(yè),我犯過不少錯,比如莫名地仇富仇官,人家說什么,都要懷疑三分,天然地同情弱者,弱者說什么都相信,采訪起來哭得比對方還兇。后來年頭長了,明白新聞是灰色的,人物是復雜的,有時候需要“上帝視角”、零度情感、人在現(xiàn)場的“現(xiàn)場抽離”,采訪姿態(tài)要平視,你大我大,你小我小。對弱者廉價的同情,是對對方的二次傷害。
現(xiàn)在,我越來越感恩采訪對象,他憑什么“賜予”你他的故事,為什么他要把“傷疤”揭開給你看,我真正開始懂得“尊重”。受訪人原則成了我的第一原則。
曹林:武漢大學的新聞教育對您有什么影響?哪些老師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悔學新聞嗎?現(xiàn)在流行其他專業(yè)背景的人做新聞,好像更有專業(yè)優(yōu)勢,新聞科班出身卻常常成為劣勢。
從玉華:武漢大學的樊凡老師,我印象很深刻。他治學嚴謹,又很和藹,我記得有一次寫武漢碼頭文化的小論文,樊老師把我叫到他家,和我說這篇論文怎樣寫才能更深入。他家很簡樸,講著講著,天花板上掉下一小塊墻皮,一會兒又掉一塊,他講得很投入,一副對“毛毛雨”不在乎的樣子,又迂又真。后來,他去世了。我很后悔畢業(yè)了再沒去看過他。
我喜歡新聞,一直都喜歡。以前我的同事說在中青報工作“一個月每天都很開心,只有發(fā)工資那天不開心”,差不多吧。今天早上,孩子出門,我在孩子的物理卷子上簽字,寫下:“不要太在乎分數(shù),物理很美很闊,近之,習之,樂之,足矣?!蔽蚁?,這里,物理換成新聞兩個字,也是成立的。
干新聞?wù)娴母杏X讓人多活了五百年。每次聽采訪對象講到深處,那種忘掉了自己四肢的存在,似乎只有自己踩踏進的“無人之境”的美好,讓自己瞬間覺得又賺了十年。
新聞可以說是淺學,也可以說是深學,入門淺,但是越走到后面越覺得難。好的作品是一個人知識結(jié)構(gòu)、性格、認知、調(diào)查事實內(nèi)核能力等的總和,所以一流的作品是結(jié)晶物,但溶質(zhì)析出的過程漫長而又痛苦。
現(xiàn)在有的高校取消了新聞本科教育,專注研究生教育,我認為有合理性。大學里,用專業(yè)打底,再收口新聞,這樣編的筐肚子大,業(yè)界很歡迎學者型記者。就像關(guān)羽是鐵匠,他打過各種武器,才能“青龍刀蓋世無雙”。
曹林:《冰點周刊》的版面人格被概括為“矜持態(tài)度、精致閱讀”,可否解釋一下“精致”與“矜持”?我記得,您在一篇演講中提到過,“冰點”要做香奈爾一樣的報道,而不是班尼路?!氨c”作為一個現(xiàn)象級的、符號般的傳統(tǒng)新聞作坊,經(jīng)歷了很多,幾任主編的專業(yè)氣質(zhì)也不一樣。作為“冰點”現(xiàn)任主編,您怎么看待這種風格的變化?堅持了哪些作為“冰點”基因的品質(zhì)?從李大同、盧躍剛、杜涌濤那里繼承了哪些、改變了什么?
從玉華:“矜持態(tài)度、精致閱讀”是“冰點”的前輩杜涌濤老師提出來的,我個人理解,“矜持”可能指對新聞不偏不倚、溫和克制的態(tài)度,“精致”指文本的精致。好的新聞的審美要求是很高的,它不是易碎品,生命不止一天,它是歷史的底稿,是要留一百年的。即使我們死了,它還在,當然要好好待它。
“冰點”的前輩李大同、盧躍剛、杜涌濤,在我心里都是高峰一樣的存在。他們是“冰點”的脊骨。我不過是“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更像是“守夜人”吧。
這些年,盡管有人說“冰點”“軟”了,變味了,但我們覺得傳統(tǒng)的基因,那鍋“老湯的味道”還在,“冰點”的人文氣質(zhì)、公民公心公益的大公精神、對叢林法則之外的敘述,在我們的作品里從來都一以貫之。我們在不放棄社會“焦點”“熱點”的同時,更多地關(guān)注尚不那么顯著的人群和事物,更多地關(guān)注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想法,更多地發(fā)表一些人所未知的真知灼見。
“冰點”很像我成長的魚米之鄉(xiāng),那種原始的生命力綿延不絕,在它面前,我就是莊稼人。
當然,我理解,“冰點”最大的挑戰(zhàn)不是“守”,而是“破”,改革,堅韌地成長、保持團隊可持續(xù)的生產(chǎn)力是我們的眼前事。我很怕自己是新時代的舊人,可我有時候就是。
曹林:常常有人覺得“‘冰點’膽子很大”,很多別人不敢碰的題材“冰點”敢碰,您是怎么看待這種“同行評價和讀者期待”的?
從玉華:講“膽子大不大”顯然不是當下很理性的表達,我們鼓勵記者每接到一個選題都用盡全力,你是不是實現(xiàn)了最大半徑的閉環(huán)采訪,你有沒有在通往事實內(nèi)核的隧道里再多鏟一鏟子,你是不是讀完了相關(guān)主題的幾十萬字論文,你是不是為這篇稿子搭了最大面積的龍骨架……稿子深、闊、硬,文本優(yōu),是我理解的“膽”。
同行評價和讀者期待對我們很重要,但不是我們的“指南針”,他們會微調(diào)我們的“針”。
曹林:焦慮和轉(zhuǎn)型似乎是當下傳統(tǒng)媒體人的主流心態(tài),流量似乎成為評價很多作品成功與否的核心標準,“冰點”有流量焦慮嗎?“冰點”不缺高流量的作品,比如《我站立的地方》《湍流卷不走的先生》《無聲的世界杯》《永不抵達的列車》等,在“冰點”編輯部,流量算老幾?
從玉華:有啊,尤其是開始很焦慮,萬分恐懼成了“十萬分恐懼”,怕落后,怕變成“老家伙”。不過經(jīng)過這幾年新媒體的沖擊,我們越來越有做深度內(nèi)容的定力了,我們發(fā)現(xiàn)好內(nèi)容,尤其是萬字八千的長文,不在乎什么平臺、什么排版樣式,只要它足夠好,就能破圈,就能被看到。
說實在的,我們有時候也判斷不好什么稿子會成為流量王,比如《那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我們報紙發(fā)了一兩天后才推送公號,沒料到會成為現(xiàn)象級作品;《湍流卷不走的先生》也是,一個靜態(tài)的人物稿,絲毫沒有爆款元素;《我站立的地方》,在公號上2萬多字……慢、靜、長都是公號爆款指南提醒避險的“雷”。我們就是日復一日的莊稼人,每周都在發(fā)稿,很難說哪顆豆子會長得最大。
前幾年,人員流動大,新媒體很熱,我們還在海運倉的老樓辦公,我們把會議室那張油漆斑駁、腿都不齊的老桌子稱作“新聞業(yè)務(wù)漂流桌”,每周大家在這里尖銳地批評、自由地討論業(yè)務(wù),互撕頭花。不過,離開桌子,大家就悶頭搶吃火鍋,肉還是紅的就被夾走了……在最難的那幾年,那張業(yè)務(wù)桌子讓我們對抗了些許流量焦慮。以至于好幾年我們的部門工作群叫“最純凈的冰點進行時”,真是矯情啊,后來終于被一個忍無可忍的直男同事把“最純凈”幾個字刪了。
現(xiàn)在我們搬到了新樓,桌子很新,陽光房的會議室很美,叫“光合空間”,工資仍然不高,有人走有人來,每周開會,我們會提到流量,但我們更在乎這個桌子邊的人怎樣評價。
曹林:“冰點”選題很有特點,從熱事件中找冷視角,“冰點”標題很有特點,外界評價稱有一種“性冷淡風格”,高冷。比如《湍流卷不走的先生》《永不抵達的列車》《回家》《拐點》,不像很多標題黨那樣充滿猙獰的欲望,《湍流卷不走的先生》在轉(zhuǎn)載時就被改成了艷俗的“她是中科院最美的玫瑰,是中關(guān)村的明燈;她一生都是時間的敵人”。您能否分享一下“冰點”的標題觀?
從玉華:“冰點”的稿子在報紙上的標題確實比較“性冷風”,一篇長文,我們?nèi)祟}時,總希望有一種抽離,這種抽離多數(shù)不是信息,而可能是意象、態(tài)度、雙關(guān)詞等,總之,我們努力把思考塞在標題里,不那么讓你一眼看到底。
比方說,《永不抵達的列車》,永不抵達是一種抽象;《湍流卷不走的先生》,湍流是一種意象;《回家》,回家是一個具體的個體的回家,也是當時整個國家的情緒:關(guān)注災(zāi)區(qū)每個人回家,“回家”就是當時的最強音。
最近我們寫了一個長得像馬云、名叫范小勤的孩子,從8歲開始被經(jīng)紀公司帶到外地,上直播做各種活動,兩個學期沒上學。從定下選題,我就想好了標題,“我是范小勤”或者“尋找范小勤”,把范小勤這個完全不知名的名字放進標題,表達我們的立場:請尊重這個孩子。
做公號標題,大家一致認為要把小馬云加上,還是得“蹭”。在糾結(jié)中,我們做了“我叫范小勤,不叫小馬云”。我承認,我是兩棲動物。
有時公號標題很好,報紙標題寡淡,比如《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是公號題,報紙題是《教育的水平線》,兩個題看一眼就高下立判,命運、改變、屏幕,這樣的詞顯然更有吸引力。所以,我們的標題不故意冷,也不故意熱,還是看平臺讀者的屬性,看我們最想傳遞什么。
曹林:您曾在演講中談到過,一個再廣大的悲傷,比不上一個小人物具體的悲傷?!氨c”在操作時怎么避免“具體”變成一種“瑣碎”,從而讓“具體”與“廣大”產(chǎn)生勾連,與公共情感產(chǎn)生巨大的共鳴,成為記錄某個事件或某種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級作品?
從玉華:在選題層面,我們會判斷這個“具體”是不是“瑣碎”,這個“小”背后有沒有“大”。每周選題會上,我們反復討論一個題的角度,延展度,有沒有大空間,這個新聞的貼合面,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很多人,怎么讓新聞的這個“點”和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在社會坐標里,這個“具體”有沒有“路標”意義。
比如,范小勤是個“具體”的人,但他背后有時代的各種大浪:流量、中國最富的人、最底層的殘疾家庭、未成年人保護……這些大浪要不動聲色地表達,克制地記錄,只述不評,“呈現(xiàn)、呈現(xiàn),還是呈現(xiàn)”。我們看起來在寫這個孩子,其實在寫成年人,我們看起來在寫近景,其實是在寫遠景……它像油畫一樣,人物身后有一層層的底色。
我尊敬的前輩盧躍剛曾說:“所有的寫作都是在寫背景?!蹦菚r我不懂,現(xiàn)在我漸漸開始懂了。
谷雨寫過一篇《一個名字叫“喂”的女人》,講一個不會說漢語的布依族女人尋親回家的故事,當時我們也談?wù)撨^這個題,覺得太“個案”了,尋親故事太多,她的事情不新奇,布依族語言和多少讀者貼合呢?好像太冷。后來,記者張月表示,她領(lǐng)下這個無人認領(lǐng)的題,是因為她在國外待過,那種語言不通造成的隔膜感、疏離感,她深有體會,她想去寫。當我聽到張月說隔膜感時,一下子就擊穿了我,是啊,這是人人都有的“病”,是時代病。
曹林:“冰點”編輯部中的人員多是名校畢業(yè),出現(xiàn)了很多名記名編。近年來人才流動好像比較大,您怎么看待媒體的人才流動?進入“冰點”編輯部是一種職業(yè)榮耀,上“大冰”才能完成一個“冰點”記者的成名想象,“冰點”對記者有什么標準或門檻?
從玉華:也許現(xiàn)在不是成就名記者最好的時代,但確實有年輕記者因為一兩篇現(xiàn)象級作品被圈內(nèi)外看到。我們也總是開會時敲打,“記者的名字永遠在新聞作品的后面”,寫作不要功利,要沉下去,不要抱著成名成家的想法去寫稿,也不要有偶像包袱,寫完了,寫下一篇,再下一篇。
記者的成就感哪里來?還是得自洽。錢少活兒苦,外面的誘惑還那么多。流動性大再正常不過了。但正是這種來來往往,把真正喜歡新聞寫作的人篩出來了。留下來的人在一起,不說新聞理想了,還經(jīng)常自黑,像共有了一個密碼,不說自明,一種土嗨。
我們招記者沒有什么量化的標準,人是多神奇的生物啊,三觀大概合,能寫好故事就可以了。
曹林:作為名編您的選題判斷很厲害,作為名記您常能寫出“深度好文”。2020年武漢出現(xiàn)新冠肺炎疫情后,您寫的那篇《高高低低的肩頭撐著城》,感動了很多人,成為一些中學生的必讀文章并進入考題。您在武漢生活過很多年,能否分享一下這篇佳作的寫作心路和心得?
從玉華:您過獎了。相比前方武漢一線記者的報道,《高高低低的肩頭撐著城》只是我在后方編輯部的一些感慨,實在算不了什么,一線的新聞報道才是真正有力量的。我可能作為湖北人,對武漢那座城市,那里的人,個人情感更飽滿一些,下筆有情吧。其實,我害怕煽情、濫情。
曹林:“冰點”也在轉(zhuǎn)型,拍電影,做短視頻,與新媒體平臺合作,您覺得轉(zhuǎn)型成功嗎?有哪些轉(zhuǎn)型經(jīng)驗值得與同行分享,尤其是傳統(tǒng)媒體做深度報道的同行。
從玉華:我們的轉(zhuǎn)型還遠遠談不上成功,還在笨拙地跑。
我本人不是很銳利、極富創(chuàng)新精神的人,把我踩在泥巴里,我會長出來,這我不怕,但長成很高的樹,看到很遠的風景,我擔心力所不逮。我很怕我個人的原因影響了品牌的轉(zhuǎn)型,所以我盡可能鼓勵年輕人去做,掉下來我這個胖子當肉墊,鼓勵大家嘗試新的寫作,打破固有的文本習慣,不要被“老湯的味道”所限,也鼓勵新團隊做紀錄片,有的嘗試還不錯,也得過一些獎。
不過確實談不上什么經(jīng)驗,各種被錘,正酸爽呢。不過韌性很重要,就像小說《白鯨》里一條帶著標槍和膿瘡的白鯨,在大海里生活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