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宇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00)
漢代以來,闡釋、研究《論語》的著述可謂汗牛充棟。歷代研究《論語》的方法主要有文獻法、訓詁法、歷史事件互證法等。由于流傳至今的先秦文獻有限,現(xiàn)代以前國家或私人收藏具有“封閉性”,缺乏廣泛的“共享”機制,歷代學者能接觸的文獻往往并不特別豐富。受到這些條件制約,傳統(tǒng)的文獻或訓詁方法多為有限舉證。這些有限舉證有時候難免帶有片面性、主觀性,不同學者之間也多見歧異,往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相關問題也就成為“懸案”。
僅僅依靠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或歷史互證等方法,《論語》闡釋或研究中見仁見智的“懸案”幾乎沒有破解的可能。因為除了傳世文獻,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包括出土文獻等也很有限,就客觀條件而言,很難實現(xiàn)突破。就主觀方面而言,可能各取所需的有限舉證思維也難以“破繭”。但即使在現(xiàn)代,闡釋《論語》的著作基本上還是采用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或歷史互證等方法。顯然,在《論語》闡釋與研究領域,如果沒有方法的突破,很難獲得新的證據(jù)和推進。
楊逢彬先生的《論語新注新譯》至少到目前為止是《論語》闡釋與研究方面大膽采用新方法的集大成者。這部《論語新注新譯》最顯著的特點,是以一個時代或者一部著作的語言運用特點或其語用習慣為突破點,或者以更多的實證,找到相關闡釋的新證據(jù)。應該說,這種方法在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中早已廣泛采用,為現(xiàn)代語言學的基本方法之一。楊逢彬先生把這種方法廣泛運用于《論語》闡釋,則是《論語》研究史上方法的重大創(chuàng)新。這種方法最大的價值在于,突破了傳統(tǒng)文獻、訓詁、互證方法有可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局限,而立足于一個時代,或者一部著作整體,或者更多實證,來研究局部問題和大量個案,視野更廣、說服力更強。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歷史互證等方法可能“只見樹木”,就是因為這些研究方法通常并不立足于一個時代、一部著作整體,而是有限舉證。這些有限舉證如果正好代表一個時代或一部著作的典型用法,相關闡釋無疑是準確可靠的;但這些例證是否屬于典型用法,由于沒有科學的統(tǒng)計,具有明顯的主觀性,甚至具有隨意性,就可能導致這些例證或許是真實的,卻未必能反映所闡釋對象的本質(zhì)。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歷史互證等方法由于立足于具體文本舉證,因此必然重視局部考察或上下文“解通”,它本身不太關注整體性、時代性。這里要指出,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歷史事件互證等是很重要的實證方法,具有自身的特點和優(yōu)勢,但每種方法也往往有其局限性,沒有一種方法是萬能的。因此,科學研究常常需要運用不同方法以互相補充,尤其需要新方法研究以前不能解決的問題。
正是由于新方法的廣泛采用,楊逢彬先生的《論語新注新譯》有不少創(chuàng)新發(fā)現(xiàn),成為當代《論語》闡釋中的重要代表作。茲舉數(shù)例。
例(1),《述而》篇載:“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逼渲?,“竊比于我老彭”定州漢墓竹簡本《論語》作“竊比我于老彭”。楊逢彬先生認為定州本“竊比我于老彭”較為可信。他指出:“我們?nèi)婵疾炝恕墩撜Z》《左傳》《國語》《孟子》四部古籍中1181 例‘我’字,未見有‘我’直接修飾人名者?!保?]131楊逢彬先生以大量同時代語用實例進行論證,很有說服力?!拔依吓怼边@種表達方式頗難理解,若不立足于時代語言運用的特點和習慣,是很難提出有力證據(jù)的。雖然考察《論語》《左傳》《國語》《孟子》4 部古籍中1181 例“我”字用法,還并非先秦“我”字用法的全部,但是,它明顯超越了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等方法的有限、片面甚或隨意舉證。1000 余例的用法,可以相當程度地反映一個時代的基本特點,其說服力無疑遠遠超過隨舉一兩例或三五例。
例(2),《為政》篇載:“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薄薄八紵o邪”出自《詩·魯頌· 》:“思無邪,思馬斯徂?!睏罘瓯蛳壬赋觯骸捌渲小肌蔷涫渍Z助詞(古人所謂‘語詞’‘詞’‘辭’),自來注《詩》者無異議?!保?]但《論語》中孔子引用“思無邪”,其中“思”作發(fā)語詞還是作名詞“思想”,存在爭議。如楊伯峻認為:“‘思’字在《 》篇本是無義的語首詞,孔子引用它卻當思想解,自是斷章取義?!保?]由于“思”作“思想”或“思想感情”符合現(xiàn)代漢語表達習慣且易于接受,這基本上是現(xiàn)代闡釋《論語》該章句的通解。但楊逢彬先生指出:“孔子時代的典籍中,‘思’字從未見用為名詞可解作‘思想’者。據(jù)我們?nèi)嬲{(diào)查,孔子時代及之前,‘思’只有兩種用法:一是用作動詞,意為思念、思考,……一是用作語助詞,如‘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薄啊肌米髅~表示‘思想’已經(jīng)是很晚近的了?!保?]
考察《論語》中的“思”,見于其中12 章計25例,除了“思無邪”例以及《雍也》篇中作人名“原思”,其余23 例全部都是偏于抽象的“想”“思考”之義,無一例作語辭。但《論語》中作“想”“思考”之義的“思”,除了《季氏》篇中“君子有九思”可作名詞“思考”,其余22 例全部都作動詞,沒有一例作名詞“思想”的。雖然“賦詩斷章,余取所求”(《左傳·襄二十八年》)為春秋時期諸侯、臣屬等引詩習慣,但難見孔子以楊伯峻所稱的“斷章取義”(《論語譯注》)引用文獻。由此判斷,孔子當是以《馬同》篇中“思無邪”整體引用,不可能改變“思”的用法。盡管到孔子所生活的春秋后期,中原地區(qū)“思”已經(jīng)幾乎不作語辭而逐漸專用作動詞或名詞(《論語》中用法可為證),但孔子應該還是尊重他所引文獻中原本保留的較古用法,取“無邪”概括《詩三百》。再者,這里“無邪”若限定在“思想”這一個相對有限的范圍,很難全面概括《詩三百》的特點。所以,楊逢彬先生說:“可以認為,孔子于此如果有所斷章取義,也只是將具體馬無邪(斜)行,當作抽象的沒有邪僻了?!保?]16-17如果立足于更大的范圍進行考察,所謂見仁見智的分歧,其實有不少是可以避免的。
例(3),《衛(wèi)靈公》篇載:“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逼渲?,“君子固窮”的“固”有兩解。《論語集解》何晏等注:“君子固亦有窮時?!薄肮獭弊鳌肮倘弧薄氨緛怼?,副詞?!墩撜Z集注》另注:“程子曰:‘固窮者,固守其窮?!嗤ā!敝祆湟套诱f,認為“固”作“固守”,動詞。僅從《衛(wèi)靈公》章句提供的有限語境來看,朱熹及朱熹以前的注,這兩說都可通。宋以后學者各取所需,似乎都出之有據(jù)。楊逢彬先生指出:“在《論語》時代,‘固’做謂語時多表示‘(使)鞏固’,未見‘固守’用例,也不帶‘窮’這類表示抽象意義的賓語;但做副詞表‘固然’者則極為常見?!保?]294楊逢彬先生以更為宏觀的先秦語用統(tǒng)計提供了新證據(jù),可證理學家朱熹說與先秦漢語用法不符,其實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傳統(tǒng)闡釋方法存在的局限性。
《論語新注新譯》中有說服力的考證居多。楊逢彬先生是民國語言文字學、文獻學大師楊樹達嫡孫,楊樹達著有《論語疏證》。當代史學、文獻學大家楊伯峻是楊逢彬先生的伯父。楊逢彬先生師從北京大學郭錫良先生治古代漢語,秉承其祖父、伯父從傳統(tǒng)的文獻學、訓詁學、歷史學等入手,同時開創(chuàng)性地把現(xiàn)代語言學的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方法全面引入《論語》闡釋和研究中去,尤其用于解決頗具爭議的問題。由于通過新方法獲得了新證據(jù),所以楊先生敢于有理有據(jù)突破古注或者一般看法,提出新說,精彩疊見。當然,《論語》所載語錄及其使用的先秦漢語距今已逾2400 年,歷代版本與闡釋非常龐雜。據(jù)日本學者林泰輔1915 年纂《論語年譜》所錄,中國自公元前202 年至1915 年2100 余年間有關《論語》的著作就有1700 余部。從285 年至1915年,日本《論語》的抄寫本、傳述、刊刻本近1000部[4]。此外,韓國有關《論語》的各種傳本與闡釋也多達數(shù)百種[5]。這還不包括歐美近年來與《論語》相關的闡釋和研究。這一方面可以反映《論語》在歷代影響極大,輻射極廣;另一方面,累積起來的相關分歧也很多。楊逢彬先生的新版《論語新注新譯》所附“疑難詞句考證索引”所列相關新考證已達197 例[6],可謂巨量。但是,就《論語》歷代積累的疑難問題而言,這197 例恐怕也只占其中一部分,《論語》還存在大量需要進一步探索的問題。茲舉一例。
《論語·八佾》篇載:“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边@是中國典籍中最早出現(xiàn)“文獻”二字的記載。漢代鄭玄注:“獻,賢?!源硕恼仑敚ú牛┵t不足之(也)?!保?]魏何晏等的《論語集解》、南朝皇侃的《論語義疏》、北宋邢昺的《論語注疏》、南宋朱熹的《論語集注》等均引鄭注。依鄭玄注,“文獻”之“文”,指流傳于世的“文章”;“獻”,指“財(才)賢”,即通曉歷史掌故的賢人,“文獻”即“文賢”。此后歷代遵從鄭注、《集解》,魏晉以迄明清1800 余年主要注本以及現(xiàn)代注譯本等,幾乎沒有分歧。今主要注譯本僅辜鴻銘將“文獻不足故也”譯作“現(xiàn)存的史書太少了”[8],“文獻”譯作“史書”,沒有涉及“賢”(人)。
但若以楊逢彬先生所引入的研究方法考察,可發(fā)現(xiàn)歷代信從的這條鄭注很難成立。其一,目前可見甲骨文、金文文獻中,“獻”出現(xiàn)多達110 余例,多作動詞“進獻”,作名詞指“祭品”“祭器”,沒有“賢”義,也不見任何一例用于通假。這是由于“獻祭”為當時普遍性的重要活動,“獻”字成為那個時代最熟知的專有名詞和動詞,其意義和用法都趨于穩(wěn)定,其地位已不允許隨便借作他用。其二,傳世先秦文獻中“獻”字同樣十分常見,在鄭玄之前,未見“獻”字用作通假相關用例及闡釋。即與鄭玄時代接近,如《爾雅》《說文解字》《釋名》等均未見“獻”用作通假的闡釋。直到清代段玉裁注《說文》,也未采鄭注以說明“獻”可為通假或通“賢”。除了鄭注,目前僅見東晉梅賾所獻《尚書孔安國傳》中有注“獻”為“賢”之例,典型的如“萬邦黎獻”等。《尚書傳》已經(jīng)清代閻若璩等證偽定讞。蔣善國指出,《史記》《漢書》等均未載漢孔安國作《尚書傳》,《漢書·藝文志》也未著錄這本書,“況司馬遷親從安國問故,使安國果曾作傳,怎能遺漏不載……在西晉末以前,不但無人說孔安國作傳,就是偽《孔傳》也無人見到,甚至《孔傳》這個書名,也無人談到”[9]。《尚書孔傳》既偽,其出現(xiàn)在鄭玄之后不久,不過是晉人沿襲鄭注,當然不能作為鄭注的旁證或依據(jù)。且仔細推敲偽《尚書傳》相關注,訓“賢”同樣不能成立[10]。除鄭玄注“孤例”及偽孔傳襲用,先秦文獻未見注“獻”通“賢”之例。其三,《論語》中“賢”共出現(xiàn)25 處,而“獻”僅見于“文獻”1 例。若“獻”通《論語》中極為常用的“賢”,既不符合甲金文字及先秦文獻中“獻”的用法(“獻”不用于通假),更不符合《論語》用詞習慣。如《論語》中不見“歟”,全以“與”通假;不見“汝”,全以“女”通假;不見“智”,全以“知”通假。在《論語》里,“賢”作為重要概念頻繁使用達25例,早已通用,根本無須通假,即不具備“獻”通“賢”的條件。若“文獻”之“獻”通“賢”,以《論語》的表達習慣,必作“文賢”。這一條屬于內(nèi)證,甚為重要?!拔墨I不足故也”歷代均采無可信訓詁證據(jù)且無旁證(唯一旁證《孔傳》已偽)的鄭注,原因還是在于尚未全面調(diào)查商、周時期“獻”的用例與用法[11]。
《北京大學學報(社科版)》常務副主編劉曙光先生認為,學術創(chuàng)新由高到低主要有理論創(chuàng)新、方法創(chuàng)新、材料創(chuàng)新、理論應用創(chuàng)新[12]。劉曙光先生把方法創(chuàng)新置于新材料發(fā)現(xiàn)之前,是有道理的。即便是考古重大突破獲得的新材料,能徹底顛覆或定論某些重大問題,但新材料起的作用通常僅限于局部個案。方法的創(chuàng)新卻可以輻射很廣泛的領域,所以它比解決局部個案的新材料發(fā)掘更有價值。本文所述“文獻”相關考察,也正是采用楊逢彬先生大數(shù)據(jù)語用統(tǒng)計方法進行的嘗試。將來更多學者,采用相關方法可以解決《論語》闡釋和研究中的更多問題,甚至不只限于《論語》的問題。楊逢彬先生的《孟子新注新譯》,也是新方法研究的力作,限于篇幅,就不在這里具體評價了。換言之,從學術角度來看,《論語新注新譯》的最大價值,或許不僅在于重新論證了多達197 處問題,及以其更有說服力的闡釋贏得讀者的廣泛接受,而是在于楊逢彬先生引入的大數(shù)據(jù)語用統(tǒng)計方法,拓展了文獻研究新的廣闊空間以及隨之可能帶來的更多新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