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發(fā)自西安 南方周末實習生 畢研哲 陀可人
★打假的第一步是常識判斷,判斷是假的,再去驗證它。調查之后,我們先去有關部門舉報,有獎金。接著就代理消費者索賠?,F在我們一年打假獲賠大概有一千多萬。
在西安見到王海時,他戴著一副眼鏡,兜里插著另一副。戴的是一副10塊錢買的小孔眼鏡。這款眼鏡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靡一時,黑色不透明鏡片上有許多小孔,運用小孔成像原理,幫助改善視力。
透過這副眼鏡,你看不到他的眼神。摘掉眼鏡的王海像是另一個人。他松弛地靠在沙發(fā)上,面部表情豐富,眼珠骨碌碌轉,說到興起時開心大笑。當南方周末記者提出要拍照,他又掏出那副黑色眼鏡戴上,背板挺直,嘴角向下,裝出嚴肅的樣子。
他兩鬢有些許斑白,反戴棒球帽,蹬著一雙棕色的涼拖鞋,露出深灰色的棉襪——在最高溫5攝氏度的陰天里。
“你不冷嗎?”王海把腳從拖鞋里抽出來:“不冷,穿這襪子要是再穿鞋,腳像火燒?!?/p>
王海今年47歲,這是他打假生涯的第25年。
1995年,王海開啟了職業(yè)打假生涯,一度風光無限,成為崔永元《實話實說》開播首期嘉賓。2000年代初,輿論風向轉變,打假常常被視為敲詐勒索,打假人反被喊打,王海低調了一段時間。
2020年,王海再對直播帶貨行業(yè)高調開炮。他接連揭露網紅主播辛有志、羅永浩等人直播售假。他的打假風格是“正面剛”,在微博上頻繁發(fā)文,[email?protected]/* */,王海發(fā)了27條微博,其中18條與羅永浩相關。
“如果他(主播)就是不賠,怎么辦?”“我們打到他賠?!?/p>
2020年12月18日,南方周末記者和王海見面,聊了聊直播打假那些事。以下是王海的自述。
我一開始沒關注直播,因為我懶得看抖音、快手,覺得浪費時間。后來發(fā)現,直播行業(yè)有太多現象違背了常識。
2019年8月,知名帶貨網紅辛有志(辛巴)和初瑞雪搞了一個婚禮,請了很多明星。演唱會之后,辛有志開始直播,兩個多小時的直播營業(yè)額高達一億。
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我想關注一下這個網紅。我在微博問,有沒有被騙的消費者? 沒想到被騙的人很多。我們才決定打他。
其實我們打辛有志的第一個商品不是燕窩,是敖東牙膏。
2019年8月27日,我在微博發(fā)長文揭秘敖東牙膏騙局,就是簡單的常識判斷。他說是敖東研發(fā),還有專利號。我們一查專利號,專利屬于產品的生產商浙江愛尚日用品有限公司,說明是愛尚研發(fā)的,不是敖東。其次,產品宣傳有抗口臭功效,但根據它的產品標準,沒有抗口臭的功能。
2019年9月,我又揭露辛有志賣的ZUZU馬油皂不含馬油,是虛假宣傳。
再就是燕窩。它上面寫著“綜合風味飲料”,性質就是飲料,不是燕窩。就好比一個饅頭上面插了一顆大棗,那也是個饅頭,不能說是一個即食大棗。
(編者注:12月23日,廣州市監(jiān)局公布“辛巴帶貨燕窩”處理結果,辛巴旗下公司被罰90萬,燕窩銷售企業(yè)罰款200萬。)
最近打假的羅永浩在“交個朋友直播間”賣的皮爾·卡丹羊毛衫,一件衣服賣80塊錢,要給主播約30%的銷售傭金、6元運費、交稅、給皮爾·卡丹交品牌授權使用費,扣完還剩二三十塊錢——這個價格,羊毛衫賺不到錢。
另外,皮爾·卡丹這個品牌的價格定位也就是100-200元,但直播間說它的參考價是688元。
打假就是這么簡單。我在微博上講得最多的是常識,大家只要尊重常識就可以了。有些打假簡單到我們都覺得害羞。
(編者注:12月15日,羅永浩“交個朋友”直播間聲明稱,11月28日所售的“皮爾·卡丹”品牌羊毛衫為假貨,將和渠道貿易商一起向公安機關報案,向兩家公司索賠。其中一家涉事公司回應,事件系因倉庫出錯,將承擔責任。)
打假“四步”
我們選擇直播打假的對象,主要看兩點——消費者投訴、看誰廣告做得多。
我們先打頭部主播。打假過程非常簡單,首先是進行信息的驗證。
第一個是主體的信息。生產主體、銷售主體、發(fā)明人主體、代言人主體,甚至代理商主體。
比如我們打假一款漱口水,先查這家公司的注冊資料,就知道它是云辦公、云注冊。再根據那個公司的網站看一下它的生產地址,發(fā)現注冊地址已經換了,工廠不存在。債權人會議信息顯示公司已經破產了。
我們再看另一個號稱收購上述公司的上市公司,后者的注冊地址在風險投資之家阿聯(lián)頓廣場,這是個虛擬地址,也叫共享辦公室。
以上操作都很簡單,在網上搜一下就行了。
第二個是產品的功效信息。產品宣傳的功效有科學根據嗎? 有法定許可嗎?
比如小仙燉燕窩,它的許可是其他方便食品主食類,所以它就是個方便粥,不是燕窩。盡管它含有不到1%的燕窩。
(編者注:小仙燉未正面回應王海質疑。但12月17日發(fā)微博稱,廊坊市、霸州市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對小仙燉霸州工廠進行監(jiān)督檢查,公示結果為:小仙燉鮮燉燕窩產品經第三方檢測機構檢驗,各項指標均符合標準要求。)
第三個是產品標準。產品標準會說明產品的成分、原料、考核指標,揭露了這個產品的本質。辛有志賣的糖水的標準就是風味飲料,小仙燉燕窩的標準就是方便食品。
第四個是成本信息,包括比對替代方案的成本。比如辛有志賣的燕窩,根據成本就能推算出來,它里邊不含燕窩。因為一克燕窩的廠家進貨價要15元,燕窩碎是7.5元。他說一碗糖水含有不到2克的燕窩,即便是燕窩碎,也得15元。
實際招標的時候,它的采購價是4.2元一碗。易拉罐的成本1.6元,包裝2.4元,人工3毛,設備2毛,糖水1分,海藻酸和鋁酸鈣大概不到2分,唾液酸7分,不可能再往里加燕窩。
打假的第一步是常識判斷,判斷是假的,再去驗證它,買過來拿到手上看看到底長啥樣。調查之后,我們先去有關部門舉報,有獎金。接著就代理消費者索賠。
我們目前做的幾場直播打假,都是用業(yè)余時間做的,打過二十多種商品。因為打假直播太簡單了,簡直是降維打擊。我們碰到過一些簡單得令人發(fā)指的騙局。
一款號稱是日本伊藤家第4代繼承人的伊藤慧太先生參與制作的日本國寶鐵鍋,賣到近千元。這個伊藤慧太其實是一個上海演員扮的。很不幸,上海的消費者認出了他。
這款鍋其實就值百元左右,網上有很多同款,貼不同的牌賣不同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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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享受權利,就要承擔責任
直播帶貨實際是一個銷售行為,主播是推銷角色,而不是代言。
為什么? 直播間的定價權、決策權、話語權,都在于主播。賣不賣這個商品、賣多少錢、收多少傭金,頭部主播是有話語權的。
他享受權利,就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跟義務,應該要核實他說的每一句話、展示的每一個圖片,要去追溯、核實,以真正嚴謹認真的態(tài)度負責,還應承擔連帶責任。
為什么我們要繼續(xù)揭穿羅永浩?他塑造了一個嚴謹的“人設”,給大家把關,說他們對供貨商是霸王條款,供貨條款很苛刻,還要違約金、押金、保證金。消費者沖著羅永浩這個人來買東西的,他消費的是消費者對他的信任。
比如他賣的那款DentylActive漱口水。漱口水宣稱是英國60年品牌,其實公司注冊于1993年。廣告宣傳視頻是假的,用洗牙的視頻來表現漱口效果,很多消費者都發(fā)現了。
漱口水廣告中的“世界著名口臭專家”是個演員,而且是另一個品牌在用的演員。
羅永浩說,這是個英國品牌,我們一查,商標是深圳市麥凱萊公司注冊的,轉讓給英國的馬甲公司。上英國網站一查,發(fā)現是個虛擬辦公的公司。他又說公司被上市公司收購了,這上市公司也是虛擬辦公。他還標了一個生產商,我們一查,已經破產了。
羅永浩說自己的審核鏈是完整的,但他審核了什么? 怎能叫嚴謹?
(編者注:12月14日,羅永浩“交個朋友”直播間公開回復,稱洗牙視頻是與羅永浩無關的微博賬號剪輯的;鄧特艾克漱口水的制造公司是一家英國私營公司,目前已被并入一上市公司,且具有可證明其為進口產品的報關單;虛擬辦公地址可以用來注冊公司;梅爾·羅森博格確為開發(fā)該產品的科學家,但品牌方并沒有使用他本人照片,而是從微圖圖庫中選了一張平面模特照片做宣傳,原因不明。)
直播帶貨最大的問題在于,監(jiān)管部門沒有認真履行職責,平臺沒有保護消費者合法權益,消費者不尊重常識。
一個主播可能擅長唱歌、說相聲,但他在價值判斷、選品、風險控制方面,往往是外行。消費者可以欣賞他的才藝,沒必要相信他有判斷價值的能力。
接下來肯定是直播帶貨風氣的拐點。行業(yè)會淘汰一批不良主播。
直播行業(yè)還有很多亂象,比如惡性刷單。
比如,A公司要請一個女明星來直播帶貨,賣1萬支香水。B公司知道了,就聯(lián)系水軍公司,用虛擬賬號把1萬支都拍下來。拍完之后香水就下架了,沒有真正賣到消費者手上。第二天,再把這1萬支香水都退貨。一番操作下來,A公司請明星的出場費就白交了。以后傳出去,還會被認為是A公司自己刷單作假。
另一個是劇本式直播。
直播間里所謂的沖突、優(yōu)惠都是假的。都是跟廠家事先說好,咱們到時候表演,一開始你報價888,中間我砍價到398,最后消費者要下單了,我再砍到98,你要跟我對罵、哭訴賠本或者憤而離場,讓消費者覺得逮到實惠而下單。
實際那些商品就只值這個錢,甚至不值。就算真的有砍價,也是在直播前就談好、簽了合同的,不會現場即興發(fā)揮。
“我們就是保持天真”
我是學法律的,1995年開始打假,到今年已經有25個年頭。我是天蝎座,沒覺得自己很腹黑,反倒挺慈善的。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我們就是保持天真。
這些愿意為直播埋單的人們很天真單純,對于成年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寶貴的品質。一個文明社會就得讓人們可以沒心沒肺地活著。我可以沒心沒肺,但這不是你來騙我的理由。
我們看重的是能夠推動社會的進步。一方面希望通過實踐來解決一些問題,最起碼讓更多的人知道假一賠三。
我們代理消費者來維權,單個消費者不會去為了500、1000塊錢去打官司,但是我們律師來代理,他只要提供授權就行了。幫助消費者解決維權成本高的問題,我們還可以賺點錢。
另一方面,我們的舉動也會讓監(jiān)管部門注意到一些亂象。這兩年,我們打假的主戰(zhàn)場都在電商。
我們有兩個打假公司,都是律所,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深圳,團隊一共二十多個人,現在忙不過來。我們一般是客戶口碑相傳和網絡平臺求助,消費者來找我們,我們安排律師代理。賠償部分五五分成,沒有賠償就不收費。
我們的業(yè)務很單一,就是作為律師代理,幫個人和企業(yè)維護被侵犯的權益,代理費是盈利來源,從1996年就是如此?,F在我們一年打假獲賠大概有一千多萬。打假辛有志后,找我們代理維權的消費者有一千多人。
這些年,我們大部分打假案都成功了,但我仍然感覺到社會對職業(yè)打假的觀念陳舊,根深蒂固。
法律設立懲罰性賠償的目的,就是讓每一個消費者都成為吹哨人,通過索賠來叫停制假、售假和其他的欺詐行為。
實際上,這是社會共治的一部分。因為行政資源是有限的,但消費者是無限的,各行各業(yè)都有先知先覺的消費者,或者熟悉制假售假情況的消費者,如果每個消費者都可以通過懲罰性賠償調動起積極性,叫停制假售假。那么企業(yè)、經營者就會被倒逼地去提升自己的服務質量、產品質量,去創(chuàng)新。
現實是,韭菜還在瘋長,鐮刀都不夠用了。我們打假打得都疲勞了。很多人還是希望什么事都是政府、監(jiān)管部門來解決。但監(jiān)管部門資源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