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 發(fā)自武漢 南方周末實習生 錢昕瑀
武漢得勝橋社區(qū),生活恢復正常,居民外出遛狗。 南方周末記者 ? 翁洹 ? 攝
★肉眼可見的跡象是車道擁堵了,這提示著武漢日常的回歸。6月,武漢地區(qū)的平安車險理賠員每天要處理540筆報案,與2019年同期持平,這成為恢復得最早的城市指標。
初雪比2019年早來了6天。2020年12月13日,東湖邊飄起碎雪,上千萬武漢人意識到,與疫情相伴的日子,快一年了。
疫情漩渦中心華南海鮮市場樓上,華南眼鏡城的店員徐弦翻出了2019年“雙十一”買的米色長款羽絨服,那一瞬間,她隱約聞到了封存大半年的消毒水氣味。
2019年12月31日中午,武漢市衛(wèi)健委發(fā)布通報:已發(fā)現27例病例,其中7例病情嚴重,“經多方分析,上述病例系病毒性肺炎”。
年關將至,行色匆匆的人們在手機上分享這條消息,并沒意識到,這條通報,將開啟怎樣的2020年。
其時,這座九省通衢的大城正在加速流動。大四學生王書騰剛結束了研究生考試,搭上回湖南老家的列車。計劃休假回內蒙古老家的醫(yī)生張笑春未能成行,她在收拾行李時接到緊急電話,被叫回醫(yī)院。86歲的老校長劉道玉還在醫(yī)院陪護老伴,前一天去了趟水果店,他有些感冒的跡象。良品鋪子店長楊拉拉的新店剛開業(yè)三周,客流不錯,她為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旺季備了100萬元貨。
隨后,新冠病毒突襲,封城76天,死生契闊,這個城市經受了1938年武漢會戰(zhàn)以來未曾有過的驚心動魄。
城市解封之后又直面生計,人們在各自的行當里經歷著跌宕起伏。制造業(yè)復蘇迅猛,光谷的高科技工廠疫情中都持續(xù)生產;服務業(yè)的重啟則更艱難,防疫與人流物流為敵,更多經營者盯上了信息流,學著做無接觸的生意;醫(yī)院里,精疲力竭的醫(yī)護人員艱難打掃戰(zhàn)場,疫中埋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浮出水面。
2020年就此將盡,饒是幸運與病毒擦肩的人,也被疫情改變了生活軌跡。王書騰考研失利,又錯過本應熱鬧的春季招聘。養(yǎng)老院推遲開業(yè),劉道玉吃力地在家中照料臥床的老伴。張笑春的忙碌持續(xù)到秋天,她的父母不幸感染病毒,痊愈后卻與她生了隔閡。封城那天,剛簽收15萬新貨的楊拉拉被要求關店撤離,如今,門店營收剛勉強回到同期水平,盤算著又一年春節(jié)備貨,“還是要警惕一點”。
5月重新開市的華南眼鏡城安靜冷清,空調沒開,店員湊在一塊兒閑聊。病毒仍是這里最高頻的話題。
11月20日這天,最新鮮的消息是“意大利科學家在2019年9月的血液樣本中發(fā)現了新冠病毒”,再度為華南海鮮市場不是病毒發(fā)源地提供依據。
“我們還是很介意被視為病毒發(fā)源地的?!毙煜艺f。
“像打了一場勝仗回來”
這一年生意不景氣,徐弦舍不得再添置大件衣物,又穿上了那件散發(fā)著消毒水氣味的羽絨服。
2019年12月30日那天,徐弦值班守店,深夜被一陣刺鼻的氣味驚醒,她披上羽絨服跑到窗邊一探究竟——樓下的海鮮市場燈火通明,都是身著白色防護服、背著消毒水的人。她本能地拉起羽絨服的拉鏈,“也不知道是怕病毒,還是怕消毒水的氣味”。
市場和眼鏡城很快關閉,1月6日,徐弦被疏散回家。那些天穿過的衣服,全晾曬在陽臺上,她把消毒水和酒精灌進花灑,反復噴灑。
“幾次都想把它扔了,花灑也想扔了?!钡@件羽絨服是她咬牙買下的,1800元,相當于賣出30副眼鏡的收入,通常情況下,要半個月才能賣出這么多。
羽絨服就這樣從1月掛到了5月,才被裝進收納袋,徐弦還特意抽了真空——宛如對病毒的一種隱喻。
盡管武漢在4月解封,但城市的“真空”生活持續(xù)到了初夏的到來——半數以上受訪者回憶,轉機是在6月抵達的。
一個背景是,6月到來前的半個月,武漢市對9899828名居民完成了一場全民核酸檢測。
肉眼可見的跡象是車道又擁堵了,這提示著武漢日常的回歸。心有余悸的駕駛員面臨更多的交通事故,6月,武漢地區(qū)的平安車險理賠員每天要處理540筆報案,與2019年同期持平,這成為恢復得最早的城市指標。到了8月,這個數字增長到640,同比增長30%。
激增的事故數字,反映出汽車業(yè)的復蘇——出于對病毒的恐懼,更多人決定自駕出行,這帶動汽車消費觸底反彈——整個2月,武漢僅售出11輛汽車。而到了5月,武漢出臺對本市生產汽車的補貼政策后,東風本田太子湖4S店銷售顧問劉夢時常遇到的提問是,“哪輛車可以馬上拿到?”“我就是要能最快拿到的車,開去上班,不用再擠地鐵,此外沒有別的需求?!?/p>
到了5月下旬,距離東風本田第二工廠僅500米的太子湖店已經遭遇“車荒”,展廳里空空蕩蕩,只剩下兩三輛已被預訂出去的展車,提車通常需要等兩周。
對劉夢來說,這樣的“煩惱”久違了。2018年起,中國汽車業(yè)銷量連續(xù)兩年負增長,不少車商都面臨去庫存難題?!?020年前10個月業(yè)績已經超過2019年同期,全年應該同比微增”,疫情后武漢車市的行情超出了從業(yè)者預期。
疫情前,劉夢從事平行進口車銷售,格外知曉不同市場的冷暖:疫后車市爆發(fā)倚重剛需客戶,進口車客群則普遍推遲了購車計劃,風險之下,武漢人的消費觀更務實,享受型消費被抑制。
市場需求倒逼汽車業(yè)的早早復蘇。東風本田第一工廠焊裝1科工人寧成,是在3月22日一早回到工廠上班的。工廠停產的日子里,他當了46天志愿者,接受了14天隔離。
停車場與工廠連接的天橋上人來人往,同事們的白棉布工裝在陽光下格外明媚,不像防護服那般刺眼。隔著口罩,寧成仍能從同事微咧的臉頰中察覺到會心一笑,“像是打了一場勝仗回來”。
長期銷量大于產能的東風本田,停產五十余天意味著10萬輛產能的流失。進入4月,寧成的上班時間較以往延長半個鐘頭,以支持工廠實現120%的產能利用率。
4月6日這天,東風本田的生產線下線了3000輛整車,而正常日子里,全武漢每天下線汽車的數量不過5000輛。這距離這家汽車制造商復工僅過去26天。
意外的轉機
同樣在6月,湖北菜連鎖品牌老村長的灶臺開始不夠用了,運營總監(jiān)韓磊決定下線一家外賣平臺,主動砍掉近一半外賣量,保住堂食品質。
餐飲業(yè)的復蘇來得并不容易。韓磊估算,1/4的武漢餐廳沒能熬過疫情,疫后特色餐飲比常規(guī)餐飲恢復得更快——武漢解封后的24小時內,賣出了8000份小龍蝦外賣,但2020年的小龍蝦價格比2019年跌去一半,最低時僅10元/斤。
老村長在疫情中活下來,靠的是搭建社區(qū)團購售賣半成品。疫情中萌發(fā)的社區(qū)團購商業(yè)模式,疫后在武漢深入人心——老村長的中央廚房是按照50家直營門店設計,如今只開了30家,余下20家的產能被社區(qū)團購消化。
屬于小經營者的轉機來得更晚一些,郊區(qū)黃陂的村鎮(zhèn)之中,加十分制衣廠老板向京艷和她的123名“寶媽”員工,直到7月還“很絕望”。
向京艷的5間制衣廠選在學校附近,員工都是“寶媽”——需要照顧孩子的年輕母親。工廠里掛著“寶媽”特色鮮明的標語:“相信自己,寶媽最棒!”
然而為這群年輕母親提供崗位的工廠,差點沒能熬過2020年。
制衣廠是2017年成立的,通過電商平臺和代理商銷售集體服裝,主要生產學?;顒铀璧陌喾⑿7?,2019年銷售額達3000萬元。
歲末年初,密集的節(jié)慶季也是集體服裝銷售旺季,向京艷直到去年臘月二十八還在發(fā)貨,倉庫里備著100萬元貨值的短袖襯衣,以備三四月的學?;顒油?。
疫情來了,學生在家上網課,復課后也削減了大型活動,這批襯衣積壓了。年前發(fā)出的上千件貨,也在解封后被拒收退回——買家拒絕了自武漢發(fā)出的貨物。
頻繁的退貨持續(xù)到5月?!爱敃r感到很絕望”,向京艷回憶起解封初期那段日子時聲音有些嘶啞,她靠著30萬元的網商貸和一張25萬元的大額信用卡,咬牙支撐。
5月之前,向京艷每天都會接到幾個員工帶著哭腔的電話——不少人家中都斷了收入,希望盡快分到一些活,去填房貸車貸的窟窿。訂單有限,向京艷只能將員工分為幾組,讓大家輪班上工,好歹有點收入。
轉機在7月意外到來。
加十分生產的校服借鑒了一些日本高中校服的元素,因而在網店上也會帶上JK制服(即日本女高中生校服)的標簽,今夏的JK熱潮,將流量導入向京艷的網店。
“后臺很多買家都是搜索JK關鍵詞來的。”向京艷最早是從喜歡動漫的小女兒那兒知道這種在年輕人中流行的款式,但一直沒敢嘗試,“我們設計能力比較弱,害怕做出來效果不好,積壓在倉庫里”。
7月底,向京艷試著接了一個小單,客戶派來一個跟單打板的師傅,廠里手藝最好的黃紅霞跟著師傅學。
JK褶裙的要求很高,每一褶的寬度都要統(tǒng)一。50件長裙花費了黃紅霞四五天時間,“一個褶的誤差就會導致整條裙子拆了重做,拆得不好還容易出現廢品?!?/p>
上手后,黃紅霞開始教會更多同事,加十分也接下更多這類費工費力的訂單——到了秋天,產能提高到每天800-1000件,已經占到銷售額的一半多。
“就感覺穩(wěn)了”
平安產險小微項目經理手里的數據,能體現武漢的小微企業(yè)度過了一個什么樣的年份:2020年小微企業(yè)續(xù)保率為60%,較往年低了20個百分點,“沒有續(xù)保的企業(yè)大多關門或停業(yè)了”。
良品鋪子店長楊拉拉測算,她的門店日流水要超過兩萬,才能覆蓋成本。過去一年,營業(yè)額超過兩萬的日子屈指可數,但她還是背靠著大企業(yè)勉力維持。
2月24日,良品鋪子在上交所上市,這是疫后武漢第一家新上市企業(yè),彼時武漢尚未解封,上市儀式在武漢舉行,通過上交所網站直播,視頻模擬的銅鑼聲,回蕩在尚未解凍的武漢城上空。
敲鐘這天,楊拉拉給協(xié)和醫(yī)院西區(qū)的一名新冠患者送了一單外賣,對方通過留在外賣平臺上的聯系電話,加上楊拉拉微信。
“姐姐我跟你說吧,我都快要死了,現在也沒什么味覺,就想吃一點有味道的零食,外賣員一看到我(地址)是醫(yī)院就把單子取消了,你想辦法給我送一點好不好,我還想要兩卷卷紙,你能不能幫我買一下一起送來?”楊拉拉翻出聊天記錄。
這名患者下單了2000元的零食,楊拉拉又從家中帶上兩卷卷紙,繞著醫(yī)院找了三個門,才通過一個保安給送進去。
盡管沒有公司股份,楊拉拉看到上市新聞還是格外高興,“就感覺穩(wěn)了”。楊拉拉在良品鋪子待了八年,工作第二年就當上了店長,格外珍惜這份工作。她的新店面開在一家購物廣場中,2019年12月8日才開張,2020年1月20日就被要求閉店,當時,店內倉庫存著價值100萬的貨,其中不少還是保質期3個月的短保產品。
“封城”期間,商場店無法開門,社區(qū)店率先復工。為了消納店中貨品,楊拉拉報名到社區(qū)店支援,又當店員又當外賣員,把社區(qū)店的庫存賣完后,就能消納自己的存貨。“不然等到4月復工,倉庫里的存貨肯定要過期一大半?!?/p>
零食是疫中的慰藉。在跟楊拉拉通話時,醫(yī)院里的患者時不時會呼喚護士?!捌鋵嵰矝]什么要緊事,但從語氣就能聽出她的焦慮,”楊拉拉回憶,“把零食送到后,我就勸她盡快平復下來,多體諒護士,少給她們添麻煩。”
和老村長、向京艷相似,楊拉拉在解封后同樣想盡辦法自救。疫中送過零食的顧客成了她復工后的支柱——她鼓勵顧客來店里看看,跟顧客分享搶消費券的秘訣,顧客也愿意照顧她一些大額生意,甚至趕在考核日來幫她完成銷售目標。
5月中旬,隨著第一批消費券的發(fā)放,楊拉拉的營業(yè)額疫后首次突破了一萬。“像是邁過了一道坎?!睏罾f,但隨后一直起起伏伏,周一賣個幾千塊,周末突然能突破兩萬,比疫情前一直還差一點。
眼下,又到了春節(jié)備貨的季節(jié),2019年的大庫存令她心有余悸,一番糾結之后,她決定,還是再沖一把。
在武漢,無論制造業(yè)還是服務業(yè),重新開業(yè)之路都隱藏著風險。
復工一周后,武漢杭隆汽車銷售公司申請到一批檢測名額,經理張萍立馬安排先期復工的員工都測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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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 發(fā)自武漢 南方周末實習生 錢昕瑀
2020年夏天,武漢市民在長江邊乘涼散步。
南方周末記者 ? 翁洹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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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4月14日,張萍接到疾控中心電話,第一批復工的一位食堂師傅被檢測發(fā)現為無癥狀感染者。“第二批復工的員工剛剛就位,但疾控要求我們立即停業(yè)”,張萍形容是“遭到厄運的再度暴擊”。
幸運的是,這家常年與車險打交道的汽車企業(yè)購買了“復業(yè)寶”,這份保險產品能保障因傳染病導致的經營中斷。復工前,張萍花1600元購買了最高保額的產品,停業(yè)4天,她每天都能獲得6000元補償。
去處,歸處
忙于生計的人們幾乎無暇回憶起封城的日子,而站在人生拐點的人,不得不在疫后思索自己的去處和歸處。
同樣在初夏的6月,珞珈山謝下一個春天的繽紛,15000名畢業(yè)生在馥郁的梔子花香中回到武漢大學。校本部的本科生大多住四人間寢室,學校安排他們分兩批返校,一次兩人。
新聞學院畢業(yè)生王書騰被安排在第二批。6月23日,她回到宿舍,室友已經搬走,留下兩張空蕩蕩的床鋪,線上畢業(yè)典禮已在3天前舉行,樓道里到處都是包裝紙箱和來往的快遞小哥,場面一片慌亂。
半年前,王書騰匆匆趕回長沙,參加湖南省選調生考試,繼而返回湘西家中。不曾想,就此一別,再沒有機會和大學生涯好好說再見。
困在湘西的春天漫長而焦灼,她先是收到考研失利的消息,又遲遲未等來選調結果,迫在眉睫的畢業(yè)季逼迫她要盡快做出打算——啟程返校前,她終于拿到一份武漢國企的工作,這也是她在春招季唯一投遞的工作。
兜兜轉轉,結果仍是大武漢包容了她,即使選調機會后來姍姍而至,她還是留了下來。
大學四年,王書騰囿于武大的湖山之間,很少涉足這座城市的其他區(qū)域,也談不上歸屬感,但當她需要選擇一個落腳的城市時,武漢似乎是不二選擇。“它足夠大,足夠包容,我也還算熟悉?!?/p>
7月入職后,她被分配在漢陽的業(yè)務部門,走入武漢市井,開始重新、真正認識這座大城。
2018年,這座擁有130萬在校大學生的城市提出了雄心勃勃的“留漢計劃”——用五年時間留下100萬大學生,這意味著武漢需要吸引70%以上的畢業(yè)生。
王書騰的選擇,似乎印證了這場努力的成效。
王書騰回到武大的6月,老校長劉道玉也在準備一場嚴肅的珞珈山告別——從讀大學算起,他已在山下生活了六十余年。
按照原計劃,劉道玉準備在2020年春天搬入一家名為“楚園”的養(yǎng)老院,楚園坐落在東湖東邊的嚴西湖邊,遠離城市干道,環(huán)境幽深。
疫情發(fā)生前,劉道玉在照顧夫人住院時感染病毒——所幸是甲型流感病毒,而非新冠。疫情來襲,楚園遲遲無法開園,住家護工也提早離開,劉道玉只得在家照顧夫人。
“若不是夫人病重需要人照顧,我還是不愿意離開武漢大學?!?1月在楚園,劉道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87歲的自己實在無力照顧85歲的老伴了。
6月中旬,獲悉楚園即將開園后,劉道玉恢復了在校園里散步的習慣,每天試著多登幾步石梯,恢復居家多日后漸衰的體力。
7月22日,他終于登上了珞珈山,吟出“青松翠柏依然秀,未聞鳥語映花香,今日告別珞珈山,但盼他日再相逢”的詩句。情之所至,淚流滿面,下山回家后,直到下午才有所平復。珞珈山垂直高度不過百余米,但在此之前,他已有十多年沒登頂過了。
3天后,他和老伴搬入楚園,園內配備了專科醫(yī)院,檢查結果顯示,劉道玉的健康狀況比夫人更差,“幾乎全部亮起紅燈”。疫情也改變了這位老人的生活習慣,“我原先處處節(jié)儉,現在也不再吃剩菜剩飯,勤用流水洗手了?!彼f。
那是一個陰轉晴天的日子,搬家的劉道玉長舒了一口氣,他在詩中寫道:“盡情享受自然美,執(zhí)子之手養(yǎng)天年?!痹诮Y束了《美的教育》寫作后,老校長準備在這里完成他最后的寫作計劃——《自由教育》。
“疫后綜合征”
也是在初夏時,武漢本地歌手馮翔的新歌《夏秋謠》開始在城中傳唱。此前整個春天,他的歌《漢陽門花園》幾成抗疫主題歌。這位曾經的精神科醫(yī)生卻對此十分難過。
“這是我在最困頓時寫下的歌,如今這么多人傳唱,說明大家的日子都很難受?!边@一年里,馮翔被反復問及對《漢陽門花園》走紅的看法,“問的人多了,我才想明白人家想知道不是我的感受,而是為什么這首歌能夠撫慰這么多人?!?/p>
在他自己看來,《漢陽門花園》描寫的是武漢人最平淡無奇的生活,和最親近的人的關系。寒天封城的日子里,誰都想和最親近的人在一起,“民主路”“家家”“藕湯”這些獨屬于武漢的記憶,才是撫慰人心的原因。
這天,馮翔匆匆趕去接幼兒園放學的女兒。疫情也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在武漢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音樂治療課被迫中止,線下演出也受到影響,但他也有了更多時間,觀察這座他傾注了全部創(chuàng)作熱情的城市慢慢蘇醒。
馮翔的前同事、武漢的精神科醫(yī)生們接到了更為復雜艱巨的任務——到社區(qū)去,撫慰被疫情擊中的居民。
4月,國家衛(wèi)健委等9部委就將武漢增設為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試點城市,被視作武漢為化解“疫后綜合征”開出的一劑藥方。
據武漢晚報報道,疫情期間,武漢的精神科醫(yī)生共接聽了60546通充斥著哭喊、無助和焦慮的求助電話。解封之后,熱線漸漸安靜,但創(chuàng)傷未止,反而變得更加隱匿。
2020年11月,精神科醫(yī)生張安剛剛下沉到漢陽區(qū)某社區(qū)。他每周抽出一天時間到社區(qū)衛(wèi)生中心,由社區(qū)干部介紹痊愈患者、病亡者家屬和感染者家屬等人群前來治療。
張安在疫情中負責接聽求助來電,求助者大多表達欲旺盛,而疫情后,社區(qū)中的患者則更為封閉,不少還是家屬和社區(qū)干部做了工作,才肯來咨詢,兩三次治療下來,才能打開咨詢對象的心理防線。
一位重癥康復的老人令張安印象深刻——他在武漢一家工廠工作了四十多年,原本愛好廣泛,朋友也多,但康復回家后便單獨用餐,自我隔絕,也不愿出門,繼而連說話也不利索了,跟家人吵著要回鄉(xiāng)下老家住。
老人腿腳便利,卻被兒子用輪椅推著來咨詢,腰間綁著繩子,以免老人掙脫。張安注意到,老人見到他后迅速捂住了自己的頭,并在一個半小時的咨詢中,一直用手捂著頭部。一番詢問下來,張安才知道,老人大病一場后,頭發(fā)掉了一半,剩下的也全都花白,他對自己的形象非常不滿意,但又不愿主動去改變。
咨詢結束后,張安建議老人的兒子帶老人去把頭發(fā)染黑。第二次,老人就獨自前來咨詢了,并表示自己如今和家人一塊吃飯,也不再討論回老家的事情了。
“你也許會覺得這個案例匪夷所思,”張安見記者有些錯愕,解釋道,“重癥愈后患者會有一段心理異常脆弱的時期,生理功能緩慢恢復時,患者會產生很強的無力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非常需要心理干預?!?/p>
武漢醫(yī)生
許多武漢人將6月視為轉機,但在武漢市中心醫(yī)院,疫中最悲壯的戰(zhàn)場,悲傷仍未止。6月2日,感染新冠病毒的胡衛(wèi)峰醫(yī)生因救治無效離世,該院因疫情殉職的職工定格在6人。
一個月前,同被稱為“黑臉醫(yī)生”的易凡痊愈出院,但非常虛弱。
據北京青年報報道,回家第三天,易凡開始練習用手術鑷夾豆子,他依舊想當外科醫(yī)生——一份動輒需要站七八個小時做手術的工作。剛撤掉ECMO時,易凡身上沒有一點力氣,“真的擔心癱了?!?/p>
中心醫(yī)院的秩序從6月開始慢慢恢復。在急診科,被感染的四十多位醫(yī)護陸續(xù)康復,重回崗位,但在一線工作還得穿著密不透風的防護服。
2020年夏天雨水不斷,武漢不似往常炎熱,但疫情防控開不了空調。最熱那段時間,急診科每天都有醫(yī)護中暑。
爭吵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根據防控要求,病人必須經過核酸檢測等程序,方能進入手術室和監(jiān)護室,當救護車載著心肌梗塞患者、車禍傷員呼嘯而來時,急診醫(yī)生只能在過渡病房進行初步搶救,等待核酸、CT和抗體檢測結果出來,才能進入下一環(huán)節(jié)。
“天天都在吵架,患者跟我們吵,我們跟病房吵?!币晃患痹\科醫(yī)生說,檢測程序目前最快可以三四個小時完成,但許多急診病人等不了那么久。
所有住院患者都需要進行CT檢查,中南醫(yī)院影像科醫(yī)生張笑春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工作高峰。5月起,她增加了一份新工作,每天需審核兩百多份胸部CT——這是中南醫(yī)院CT室兩個小時時段內產生的報告,但張笑春得花四五個小時才能審完。
她住得遠,每隔兩三天回一趟家準備食物,其余時間都跟女兒常住在醫(yī)院。到了晚上,女兒在行軍床睡下,張笑春還要繼續(xù)在黑夜里審核報告,結束后就在會客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
這位疫情初期在朋友圈疾呼改變診療標準的醫(yī)生,彼時陷入抑郁,長期工作積攢的勞累、父母雙雙感染留下的恐慌、輿論對她的誤解,在疫情緩解后集中釋放。
“當時就感到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團糟?!睆埿Υ夯貞洠睦砀深A對她完全不起作用,甚至有朋友介紹她向一位高僧求助,高僧聽聞后,只發(fā)來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供她領悟。
9月,易凡騎自行車去了家附近的楊泗港長江大橋,還拍下了自行車上橋的照片。他的近況牽動著同事們的心,一位中心醫(yī)院醫(yī)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聽說易醫(yī)生花了一個多鐘頭才氣喘吁吁地騎過大橋。”
其實,易凡并沒有騎過大橋,他只是到了橋頭。而一年前,他跟同事從這里騎了過去,還繞著武昌轉了一圈。
經歷大疫的醫(yī)護人員多少有些創(chuàng)傷,中心醫(yī)院的醫(yī)生們也大多通過傳聞了解重癥同事的近況,不愿去打擾他們的生活。
2020年11月,一場為期四周的武漢市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心理危機干預能力培訓在循禮門附近的酒店進行,這里緊挨協(xié)和、中心醫(yī)院等大醫(yī)院。四周時間里,共有517名類醫(yī)護人員分四批接受了培訓,他們中一半來自基層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被期望肩負起建立社會心理服務體系的重任。
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張笑春依靠王陽明的智慧走出了抑郁。
苦悶之中,她開始聽百家講壇的錄音處理繁雜的公務,其中,王立群講的《史記》和酈波講的王陽明令她最為受益。
“王陽明講‘知行合一,我突然發(fā)現我冒險建議也就是一個完整的知行合一過程,我什么也沒做錯,最終也造福了老百姓,這就足夠了。”初冬南國的一個傍晚,張笑春爽朗地笑著說道——她在這兒休假。
秋冬季節(jié)的另一個好消息是,兒科接診量下降了。
11月24日,武漢迎來第一輪強冷空氣。這天下午,武漢市中心醫(yī)院南京路院區(qū),兒科診區(qū)里六個診室亮著燈,長長的走廊上只有五六個患兒在候診,安靜而冷清。
而往年秋冬流感季節(jié),每逢換季降溫,兒科就是這家醫(yī)院最熱鬧的地方?!敖衲曦螅ê痹捴感『⒆樱﹤兌即髦谡?,流感確實下降了很多?!币晃粌嚎漆t(yī)生說。
集家嘴的岸上 都是玩水的伢
蛇山的樹高頭 粘知丫
等到日落龜山后 滿街都帶喊伢
伢呃 回來吃飯吶
一過中秋 菊花黃
一陣秋風 一陣涼
等到桂花香滿城 黃葉飄下來
伢呃 你們快回來
寫這首《夏秋謠》的時候,疫情尚處不確定之中,馮翔希望武漢的孩子們夏天仍有機會在長江邊玩水,能在秋天漸涼時早早回家。
“我就是特別喜歡童年時那種被叫回家吃飯的聲音,特別奇妙,讓人突然覺得特別幸福?!瘪T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