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權壯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 350007)
毛澤東曾說:“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1]魯迅所鍛造的這種品格及所取得的成就與他獨特的“立人”思想存在內(nèi)在關聯(lián)。要揭示魯迅思想中的革命屬性和文化旨歸就不能繞開魯迅思想的核心——“立人”,而且要對這一思想形態(tài)追本溯源。實際上,早在留學時代,魯迅即已初步構建起自己的“立人”思想,并由此探索“立國”之路?;貒?,魯迅的身份及思想都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但“立人”卻是執(zhí)著一生的。著眼于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獨立與復興的歷史使命,借鑒馬克思主義人學思想及其他相關思想資源,對青年魯迅的人性觀作深入分析,揭示其由“立人”而“立國”之路失敗的原因,并從中分離出至今仍不失時代價值的重要思想啟示。
青年魯迅有感于晚清的歷史教訓,認為當時國人所推崇的應用技術、工商貿(mào)易與民主政治等對于中國的實際需要來說都不是至關重要的,在西方也不是什么“新事物”,而對于社會的根本問題即“人”的精神啟蒙問題卻被忽視了;沒有“人”的獨立自覺,物質(zhì)層面和制度層面的改革難以產(chǎn)生積極的效果。他主張先改造國民性格即“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2]57其早期“立人”思想主要反映在留學日本期間所寫的文言論文中①本文所涉及的魯迅前期作品包括論文《說鈤》(1903)、《中國地質(zhì)略論》(1903)、《人之歷史》(1907)、《摩羅詩力說》(1907)、《科學史教篇》(1907)、《文化偏至論》(1907)、《破惡聲論》(1908)以及詩作《自題小像》(1903)和帶有翻譯性質(zhì)的歷史小說《斯巴達之魂》(1903)。。
對于所要樹立的“人”應具備的特點,魯迅做過很多描述,概括起來主要是:(1)有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魯迅被革命派思想點燃,激發(fā)出強烈的民族使命感,立下“我以我血薦軒轅”[3]423的誓言;面對日漸加深的民族危機,他高呼:“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4]4(2)有科學精神。魯迅深刻認識到科學技術對推動社會發(fā)展和革新民族精神的重大作用,高度贊賞西方科學家的求真精神。(3)有信仰。魯迅將宗教與迷信區(qū)別對待,認為迷信是虛妄,而宗教對于下層民眾而言仍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盵4]27(4)真誠且有同情心。魯迅小時候因家庭困頓而降身社會底層,體會到勞動群眾的艱辛,對他們抱有深切的同情;青年時經(jīng)常與友人討論“國民性”話題,認為國人缺少“誠與愛”[5]。(5)剛健進取。魯迅批評過分尚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推崇“一履戰(zhàn)地,不勝則死”[3]10的“斯巴達之魂”和“不克厥敵,戰(zhàn)則不止”[2]82的拜倫式戰(zhàn)斗精神。(6)對傳統(tǒng)文化有所繼承。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既有批判,也有惋惜,既認為其總體已無法適應現(xiàn)代需求,又對傳統(tǒng)民間民俗及其所蘊含的和諧觀念頗為懷戀。(7)有世界視野和發(fā)展眼光。魯迅認為“國民精神之發(fā)揚,與世界識見之廣博有所屬”[2]65,因為知己知彼,才能客觀比較,知恥后勇,發(fā)憤圖強。魯迅贊賞西方的“向前看”的歷史觀,批評老子的“向后看”的歷史觀。
以上特點注入到國民性格中便鑄成魯迅所謂的“人”,可稱之為“新人”。在魯迅看來,他所立之“人”是健全的而不是片面的。因為它蘊含著對個人與他人、與民族、與人類之關系以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與未來之關系的深刻理解,這些又內(nèi)化為知、情、意相統(tǒng)一的人格結構中。魯迅認為,要塑造這種“理想之人格”[2]54就必須抨擊物欲而張揚精神,任憑個性發(fā)展而拒斥群體干預,即“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2]46。雖然魯迅強調(diào)其所立之“人”是“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之標準”[2]53,并將此冠名為“個人主義”,實際上卻并不是原來意義上的以個人利益為中心的“個人主義”,而是被民族精神、愛國熱誠以及各種人性品質(zhì)溶解了的“個人主義”,目的是讓個人“內(nèi)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趣亦愈明”[2]55-56,所以能挺立于狂風怒浪之中,開辟出新生路。他亦自辯:“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誤為害人利己之義也歟?夷考其實,至不然矣。”[2]50就實質(zhì)來說,魯迅的“個人主義”“一開始就是通向集體主義的”[6]。
魯迅“立人”的最終目標是“立國”。他早期論文每篇的開頭和結尾無不感時憂國,旨歸于謀求民族獨立與復興。不過,不同的人對于“國”的設想各有各的不同,而魯迅的“國”既不是指民主共和國,也不是指君主立憲國,或者說,什么樣的政治國家都不是最重要的,但必定是“人國”,這里的“人”正是他所要立的“人”。他認為,國家強不強大,關鍵看那個國家里的人:“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盵2]56-57即便推翻滿清建立了獨立國家,可是如果國民還是昏昏欲睡、缺乏主體意識,那么說到底還是沒有建成“人國”,跟那些已經(jīng)走在前列、受過啟蒙精神洗禮、具有獨立個性的他國人民相比,我們還是落后;在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的叢林世界里,中華民族還是免不了被壓迫被奴役乃至被滅亡的命運。所以,他不僅著眼于民族的獨立,更是放眼于世界發(fā)展的大勢,為民族籌劃長遠的未來。
通常認為,從“立人”到“立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甚至可以說千難萬難,但是魯迅認定,只要“人”立起來,“國”立是易如反掌的。不過,他十分強調(diào)跟普通民眾或“庸眾”相對而言的尼采式“超人”的作用:“惟超人出,世乃太平?!盵2]52因為他并不認為當時的國民能夠自動覺醒,他將這群人比喻為被牢牢困鎖在“鐵屋子”里“不久都要悶死”的“熟睡的人們”[2]419。 “超人”(魯迅也稱之為“天才”“摩羅”“明哲之士”等)除了具有“新人”的一切品質(zhì)之外,還有以下特征:(1)先知先覺。魯迅認為,舊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會產(chǎn)生自身不可克服的弊端,從而引出克服舊文明弊端的新文明,而這新舊之間的橋梁就是“天才”;他們眼光超群,立身于舊文明的地基,卻“蚤識其弊而生憤嘆”[2]49。(2)救國救民。在魯迅看來,“超人”不是任性使氣,故作傲慢之態(tài)、驚人之談,而是看到社會和人類精神即將面臨的危機,奮起拯救。(3)言為“心聲”。魯迅特別推崇“摩羅詩人”的詩作,認為它們是最典型的“心聲”,不僅撫慰人心、凈化靈魂、返歸本心,還啟人心智、動人性情、促人抗爭。(4)反抗壓制[2]51。魯迅受主觀唯心主義的影響,認為“超人”反抗阻礙個體人格獨立和個性發(fā)揚的事物??梢哉f,“超人”是魯迅所要立之“人”的最高范本。
《文化偏至論》的這段話集中表達了他的意思:“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nèi)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更何有于膚淺凡庸之事物哉?”[2]56他所說的“明哲之士”,天賦異稟,貫通中西文化,明悟天下大勢,洞見未來,對外施“拿來主義”,對內(nèi)“取今復古”,從而“得其神明”“別立新宗”,然后“施之國中”,促使國民覺醒為“人”,而“沙聚之邦”亦因此質(zhì)變?yōu)椤叭藝?,同時趕上西方列強,乃至獨占鰲頭。
青年魯迅“立人”思想的提出有其歷史的針對性與合理性,對當時片面強調(diào)經(jīng)濟和政治的救國主張有所補正,其所設計的“人”也呈現(xiàn)出諸多可貴的人性光芒。但是,就總體思路來說,這種通過文化力量促成“立人”,隨即“立國”,一步跨越晚期封建制度和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階段的構想,是不切實際的,并且以失敗告終。其失敗的根苗從對人性的抽象設定起就已經(jīng)埋下。
“人”作為一個整體,它是自然存在物、社會存在物與有意識的存在物的統(tǒng)一,相應地,人性是自然屬性、社會屬性與精神屬性三者的統(tǒng)一[7]。其中,精神屬性是以自然屬性為基礎并在社會實踐中逐漸形成,本質(zhì)來說也屬于社會屬性,包括知性、情感、意志等因素,其總體可稱為“精神人格”。
首先,魯迅所設計的“人”一開始便撇開了自然屬性,直接抽出精神屬性,其所謂“立人”,是指重塑國民的精神人格。由此觀之,雖然魯迅自稱所設計的“人”是健全的,但實際上仍是片面的。馬克思說:“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8]46《管子》亦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笨梢姡匀粚傩允侨诵缘幕A,自然需求是精神需求以及進一步形成的精神人格的前提。魯迅將“物質(zhì)”與“精神”二元對立,揚精神而抑物質(zhì),這使得他所設定的“人”從一開始就存在跟“現(xiàn)實的人”相分離的傾向。
其次,社會屬性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它在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中形成,而社會關系涉及社會各個層面,包括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因此,人的社會屬性與精神屬性也是多層次的。魯迅所設想之“人”雖具備了多方面的內(nèi)涵,卻以“掊物質(zhì)”和“排眾數(shù)”的方式將最基本的經(jīng)濟屬性和政治屬性以及精神人格中的經(jīng)濟素質(zhì)與政治素質(zhì)給忽略,僅根據(jù)抽象的“覺醒”程度將“人”劃分為先知先覺的“超人”、后知后覺的“庸眾”和覺醒的“新人”三類,而處于不同經(jīng)濟政治地位所造成的客觀的階級差別以及不同階級的現(xiàn)實訴求、歷史作用與革命態(tài)度等,均被魯迅給淡化了。
最后,社會生活是實踐的,實踐總是具體的歷史的,因此,人的社會屬性以及人之“立”與“不立”的判斷標準也表現(xiàn)出連續(xù)性與階段性相統(tǒng)一的社會歷史性。具體地說,近現(xiàn)代中國國民之“立”與“不立”關鍵看能否承擔起當時的歷史使命,即推翻滿清,抵御外侮,建立獨立的民主國家。如果“國”立了,即便民眾在思想上還帶著濃重的封建意識,人民的精神仍需要隨著社會生產(chǎn)的不斷發(fā)展而進一步改造與發(fā)揚,但是,在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人”就算是“立”起來了。而魯迅所要立的“人”被片面地拔高且過分理想化了,這種對“人”的設計一旦與當時的現(xiàn)實對照就顯現(xiàn)其“抽象人性論”色彩。
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是不可分離的,但人們的現(xiàn)實關注總有所側重。與經(jīng)濟救國和政治救國不同,魯迅所走的是文化救國路線。從文化出發(fā)或者說以此為突破口尋求“立國”之路本來無可厚非。真理往往首先掌握在少數(shù)人的手上,這掌握了真理的少數(shù)人成為先知先覺者,成為啟迪和引導普通大眾的橋梁,然后依靠被思想武裝起來的民眾將革命從“批判的武器”階段推至“武器的批判”階段。問題是,“革命需要被動因素,需要物質(zhì)基礎。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xiàn)的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8]11。馬克思分析十九世紀上半葉政治經(jīng)濟落后于其他歐洲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并處于封建割據(jù)狀態(tài)的德國的革命前景時曾這樣說:“現(xiàn)代各國面臨的障礙,對德國來說實際上應該看做擺脫自己實際障礙的一種解放,而且應該作為目標來爭取。”[8]11同樣道理,沒落的晚清帝國處于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前夜,封建勢力還比較強大,宗法意識形態(tài)仍然牢固,資本主義經(jīng)濟較為疲弱,遠沒有鍛造出一個能夠引領時代的堅強的民族資產(chǎn)階級,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很多現(xiàn)代知識分子還有不同程度的復古傾向[2]417。而魯迅所推崇的尼采“超人”哲學是資本主義發(fā)展陷入危機時的產(chǎn)物,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人工具化、扁平化、庸俗化現(xiàn)象的一種反叛。不同的國度所面臨的歷史使命根本不同,尼采所要否定的(從其正面意義來說)正是當時我們要努力爭取且不可得的。從中國近代的階級訴求來看,革命派要民主共和,維新派要君主立憲,封建主要維護封建統(tǒng)治,農(nóng)民只要一小塊土地,而工人階級尚未發(fā)育成獨立的政治力量,只能依附于資產(chǎn)階級??墒囚斞杆⒌摹叭恕奔捌渌鶚嫿ǖ摹皣眳s幾乎超出了“現(xiàn)代”的范疇。這樣,魯迅的思想要求和中國當時“對這些要求的回答之間有驚人的不一致”[8]11。
當然,魯迅是知道當時的國民不可能建立起他的“人國”,所以他要先“立人”。可是,人的精神屬性不過是在實踐過程中將各種社會關系內(nèi)化而成的主體精神素質(zhì),“個人在精神上的現(xiàn)實豐富性完全取決于他的現(xiàn)實關系的豐富性”[8]169。在落后的國度里產(chǎn)生個別或少量像青年魯迅這種有較高覺悟的知識分子是完全可能的,因為他們本身已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且有現(xiàn)實條件比較長時間地浸染在現(xiàn)代的社會關系和文化氛圍中,可是對于那些被束縛在土地之上、掙扎在溫飽線之下、幾乎沒有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大多數(shù)國民來說,要整體性地改造他們的精神人格,單單靠文化宣傳是難以奏效的——必須從根本上清除或改造舊的生產(chǎn)方式以及建立在此之上的意識形態(tài),而且,這是一個漫長的漸進過程??墒?,魯迅沒有認識到,“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是歷史的進步,近代工商業(yè)是中國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經(jīng)濟基礎,是促使民族獨立、人民覺醒的物質(zhì)力量”[9],而現(xiàn)代民主制度是反封建、尊個性的根本性的制度保障。因此,魯迅想通過文化力量“在幾十年間像動手術般完成這一改造國民性的艱巨任務”[10],并且趕上西方列強,這只能淪為空想。更何況,殖民主義者是不可能給貧弱落后的舊中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這樣的好夢的。
正因為青年魯迅沒有找到從理想通向現(xiàn)實的道路,所以,當他面對日漸加深的民族危機與救國救民的強烈愿望之間的巨大落差時,不得不急切地呼喚如有神力的“超人”的降臨??墒?,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超人”如魯迅即便出現(xiàn),仍不可避免地陷入孤軍奮戰(zhàn)當中,并且注定無人響應而無疾而終,充滿著悲劇色彩!
走過青年時代的魯迅,更加真切地接觸中國革命的實際狀況,目睹了革命與反革命的殘酷較量,并從被動到主動地吸收馬克思主義思想,逐漸明白到“尼采的超人的渺?!盵11]和“只信進化論的偏頗”[12]。不過,盡管魯迅青年時代的“立人”思想未夠成熟,但是,當中亦有一些為其一生所堅持的獨特思考仍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成為民族復興路上的有益借鑒。
青年魯迅深受啟蒙思想影響,畢生以“啟蒙主義”為其文化價值取向,而“啟蒙”的直接目的是“立人”。此“人”是從封建等級制度和封建意識形態(tài)中分裂出來的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獨立主體。魯迅特別強調(diào)精神人格的獨立性,他甚至用“張大個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義”[2]54、“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之標準”[2]46之類的話語來表達他對人格獨立的執(zhí)著追求,折射出特殊歷史語境中反封建反侵略的急迫愿望。在人格結構中,“理性”無疑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方面。恩格斯說,啟蒙主義者把“理性”看作“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13]775。魯迅早期研修自然科學及科學史,撰文普及科學知識、傳播科學理性與科學精神,抨擊使個體喪失獨立性的封建宗法性因素,破除國人的迷信與虛妄,塑造具有批判精神和主體意識的獨立人格。魯迅認為,只有具備現(xiàn)代理性精神從而是獨立自覺的人,才能承擔起民族獨立與復興的艱巨使命。
經(jīng)過無數(shù)先輩的艱辛探索和巨大犧牲,中華民族完成了民族獨立的歷史使命,建立起社會主義國家。不過,我們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第一階段”[13]364的“初級階段”,由于歷史原因而未經(jīng)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充分發(fā)展,因此仍存在不少封建殘余因素。建國之后,由于社會主義的曲折探索與改革發(fā)展初期偏重于物質(zhì)建設,現(xiàn)代意義的“個人”啟蒙問題與經(jīng)濟現(xiàn)代化進程相比有所滯后。如今,四十年的改革開放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成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在這種現(xiàn)實條件下,包括理性精神、獨立意識在內(nèi)的主體精神應該與社會發(fā)展的步伐相一致,以協(xié)調(diào)經(jīng)濟政治層面的深化改革。從這個角度來說,魯迅的啟蒙思想仍將在國民性格的現(xiàn)代化構建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不過,青年魯迅的啟蒙話語產(chǎn)生于近代反封建反侵略的特殊語境,且難免受到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消極影響,因此,它被運用到社會主義語境時應對當中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與偏執(zhí)的唯我論傾向加以糾正,防止“啟蒙主義”在實踐中淪為粗鄙“個人主義”,損害民族的整體利益,從而違背魯迅“立人”的根本宗旨。
馬克思、恩格斯曾說,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8]422。這深刻揭示出社會的發(fā)展狀況是以人的發(fā)展狀況為最終的衡量標準??梢哉f,物質(zhì)性標準是判斷社會發(fā)展狀況的底線標準,而人的發(fā)展狀況是建立在底線標準之上的最終標準。人是一種有意識的存在物,意識是自然界長期發(fā)展的最高產(chǎn)物。魯迅將社會之發(fā)展歸結為“人”之發(fā)展,再將“精神”視為“人類生活之極顛”[2]54,最后將“立人”鎖定為塑造“理想之人格”——這雖有片面但也相當深刻。魯迅所說的“人”不僅要求人格的獨立性,而且表現(xiàn)出人格的豐富性。
人的意識結構包含知、情、意三部分。從知性來說,魯迅強調(diào)科學理性是祛除迷信與虛妄的啟蒙之光。他高度贊賞西方科學傳統(tǒng)中執(zhí)著的探索精神,勸導國人不能急功近利地拜服在西方物質(zhì)技術的炫目表面,更要有人去追根溯源,重視基礎理論的積累和邏輯思維的鍛煉,強根固本才能枝繁葉茂。從情感來說,他認為,只有科學理性而沒有人文情懷的社會將難以為繼,只有科學知識、物質(zhì)欲望卻沒有藝術追求的人生“必大歸于枯寂”[4]327。他批評人性的虛偽和狡詐,推崇真誠、同情和言必有衷。他信奉文藝作品的力量,認為詩歌蘊含著人類共同的情感和理想,跟道德和真理息息相關,能夠凈化心靈、促人覺醒;他贊賞盧梭所倡導的“良心論”,認為其《懺悔錄》,是“心聲之洋溢者也”[2]99。從意志來說,魯迅認為,科學探索并非單純的理性思維過程,不僅需要情感力量的支持,而且與理想信念所孕育的頑強意志密切相連。魯迅吸收德國主觀唯心主義的主體能動精神來改造服從、謙卑、退守的國民性格,力圖激發(fā)出剛健進取、勇猛抗爭的民族意志。今天看來,魯迅對于基礎理論與人文藝術的強調(diào),對于真誠、同情與“良心”的倡導,對于主體意志從而也是民族意志的推崇等,仍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
魯迅是民族主義者,“我以我血薦軒轅”是魯迅精神的真實寫照。這反映在其“立人”思想上就是,不管是對人格獨立性的強調(diào)還是人格豐富性的建構,其出發(fā)點和歸宿都是民族利益。但是,魯迅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而是具有世界眼光和人類情懷的民族主義者。他所樹立的“人”的品性蘊含著對世界歷史中民族與民族之關系的深刻洞見,體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開放性和包容性。
首先,魯迅明白世界日益連成一個整體,民族間的相互交流和相互借鑒甚至相互競爭已成為歷史的大勢,閉關鎖國只會導致人民貧弱、強敵入門、民族淪亡。他感嘆:“顧使往昔以來,不事閉關,能與世界大勢相接,思想為作,日趣于新,則今日方卓立宇內(nèi),無所愧遜于他邦,榮光儼然,可無蒼黃變革之事?!盵4]327但是,他強烈反對無政府主義的中國追隨者空談“棄祖國,尚齊一”即取消民族身份加入所謂的“世界人”[4]26行列,因為對于民族獨立尚未實現(xiàn)的國民來說,“世界人”不過是“奴隸”的另一種稱呼而已。其次,他認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為貴的精神,認為中國“不借暴力以凌四夷,寶愛平和,天下鮮有”[4]33。雖然魯迅十分推崇尼采的“超人”哲學,也傾向于認同生物進化論中所揭示出來的殘酷的叢林法則,不贊同托爾斯泰式的“不合作非暴力”的抵御侵略者和消除戰(zhàn)爭的消極方式,但是,他的目的只在謀求民族獨立和強有力的自衛(wèi),而不是磨利干戈,凌虐他國。最后,魯迅對于被侵略、被蹂躪的國家及其人民表現(xiàn)出深切的同情。他深深體會到弱國子民在列強環(huán)伺的歷史危機中被壓迫被瓜分的悲慘命運,因而對當時印度和波蘭的隕落深感惋惜;同時,他譴責部分國民既自詡為“世界人”卻頌揚侵略者而貶損被侵略者的可鄙心態(tài)。魯迅將這些人的所謂“愛國行為”諷為奴性最強的“獸性之愛國”[4]32。魯迅進一步告誡“華土壯士”,如果真正“勇健有力,果毅不怯斗”,那就努力謀本國之自強自立,有余力就應像拜倫無私援助希臘獨立那樣去幫助那些被壓迫被侵略的國家,讓世間再沒有民族相侵,沒有主奴相分,人人自由自足,乃至天下大同。
從一定意義上說,魯迅不僅是反民族主義的民族主義者、反傳統(tǒng)文化的傳統(tǒng)文化繼承者,而且是“反世界主義的國際主義者”[14]。這種博大的胸襟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大勢下尤顯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