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婕
楊慶祥,1980年生,安徽宿松人。文學博士?,F(xiàn)供職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首批客座研究員。在《文藝研究》、《南方文壇》、《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等期刊發(fā)表論文多篇。出版有專著《“重寫”的限度》、《分裂的想象》、《現(xiàn)場的角力》、《80后,怎么辦?》等,詩集《在邊緣上行走》、《虛語》、《我選擇哭泣和愛你》等。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人民文學》年度青年批評家獎等多種獎項。
在給這篇文章命名時,我有“偷懶”之嫌,因為“我選擇哭泣和愛你”本便是楊慶祥的詩句,這是一個取之于其用之于其的命題方法。但是,思來想去,我寧愿背負“討巧”的名聲,也實在不愿意修正題目,因為,楊慶祥的批評面貌仿佛就是“我選擇哭泣和愛你”的真實寫照。因為此前有著些許的關于楊慶祥批評的閱讀基礎,在綜合閱讀楊慶祥的批評世界之前,我有著較為清淺的初印象,比如學理性強、比如筆鋒有力、比如視角獨特……但是,當我真正沉浸在囫圇的楊慶祥的批評世界時,此前的具體而微的設想統(tǒng)統(tǒng)不作數(shù)了,這并不意味著我此前的設想是錯的,而是因為有著更為強烈的意料之外的閱讀感受裹挾著我:偏重于理性與思考的批評文字竟然也能如此直率地袒露疼痛與憂傷,流轉(zhuǎn)愛意與希望。
經(jīng)過長期正規(guī)學術訓練的楊慶祥對于如何書寫文學批評顯然并不陌生,其批評的對象選擇、遣詞造句、邏輯層次,樣樣都精妙地踩在批評的文體范疇中,但是細讀而去,卻總有一種游離在批評之外的感覺。究其原因,大概與楊慶祥真誠到極致的批評態(tài)度密不可分。無論是路遙研究,還是“重寫文學史”的再思考,亦或者是對“八零后”作家的探究,其中都灌注著楊慶祥真實的情感流露。作為一名“八零后”,楊慶祥對自己、對文學、對時代無疑有著獨特的理解與愛意,而因著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zhì),楊慶祥又總能很是敏銳地發(fā)現(xiàn)自己、文學和時代面臨的不安與困境。在批評文字中,楊慶祥一方面為兜轉(zhuǎn)于困境中的存在憂傷落淚,一方面又不厭其煩地憑借著滿腔的赤誠愛意為這些存在找尋新的出路。楊慶祥曾在自己的詩集中將自己的詩歌稱為“新傷痕詩歌”,我想,楊慶祥的批評也可以稱得上是“新傷痕批評”,這大概便是“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吧。
一
提到楊慶祥的學術起點,路遙研究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堕喿x路遙:經(jīng)驗和差異》《路遙耐讀的秘密》《社會互動和文學想象——路遙的“方法”》《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tài)——兼及1985年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這些楊慶祥所作的論文已經(jīng)將其緊緊地和路遙聯(lián)系在一起,也因此,學界常有人將楊慶祥視為路遙研究專家。日本學者加藤三由紀還曾經(jīng)專門寫過一篇文章,題目便是《楊慶祥的路遙研究》。但是楊慶祥卻似乎有些抗拒將自己與路遙研究專家畫上等號,他坦認自己在路遙研究上取得的成績,并認同路遙研究在自己的批評世界中占有相當?shù)姆至窟@種說法,但他卻否認自己對路遙的偏愛。他直言:“路遙當然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但我并沒有覺得他已經(jīng)重要到需要我付出全部的心智來對其進行研究。我在博士就讀期間之所以選擇路遙,是因為在當時我個人的語境中,路遙的作品給我了一些觸動?!奔庇谂c路遙撇清關系的楊慶祥顯得有些“無情”,他甚至聲稱“最近我在給本科生上課時,又講到了路遙的《人生》,然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特別讓我激動的地方了?!睂τ跅顟c祥的前后轉(zhuǎn)變,我們自然無可批駁,因為批評家興趣點的轉(zhuǎn)移與改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對批評對象“從一而終”好像才是批評停滯不前的表現(xiàn)。但是,這里楊慶祥的表態(tài)卻暴露了他批評的密匙,他的路遙研究源于“觸動”、終于“不激動”。這是一場唯我心靈獨尊的學術之旅。
楊慶祥最初有關路遙的“觸動”,說起來有些不怎么“專業(yè)”,并非建基于文學文本、而是由文本《人生》而改編的電影《人生》。在這場偶然的觀影經(jīng)歷中,“文學青年”楊慶祥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對于這樣突如其來的情緒迸發(fā),楊慶祥自身也是很疑惑的:“作為一個‘80后,為一部早已經(jīng)‘過時,只能在老電影網(wǎng)站上下載得到的影片感動,怎么說都有點讓人奇怪?!痹诟袆优c懷疑中,楊慶祥逐步走進路遙。其實,時至今日,當縱覽楊慶祥的路遙研究論述之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楊慶祥的感動其實并不奇怪。他在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的身上看到的是“離鄉(xiāng)”青年所共同面臨的生存困境與精神窘態(tài),他們?yōu)樽约旱摹半x鄉(xiāng)”而驕傲,卻又不得不漂浮在不愿意接納他們的城市上空,當他們真正想要回去的時候,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不去了”。而在自我認知中,楊慶祥顯然亦將自己視為“離鄉(xiāng)”青年大軍中的一員。心靈上的關聯(lián)給楊慶祥獲得了歌哭高加林、孫少平等“離鄉(xiāng)青年”命運的理由,也給了楊慶祥探究高加林、孫少平等“離鄉(xiāng)青年”出路的勇氣。仿佛通過這些歌哭與探究,楊慶祥能真正找到在“離鄉(xiāng)”的旅程中迷失的焦慮的自己,找到在當下語境中“離鄉(xiāng)青年”們未來的方向與存在的意義,正如他本人所說:“是應該為我自己,以及更多像我一樣生活的年輕人尋找一種歷史定位的時候了?!?/p>
如果說,楊慶祥對高加林、孫少平的探究動力來自于共同 “離鄉(xiāng)”的惺惺相惜,那么,楊慶祥的路遙研究確是一場真切且迫切的精神“還鄉(xiāng)”之旅。在深入探究路遙之前,楊慶祥的興趣點大抵屬于“時髦”的一派,秉持著“以西方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品為標準的美學譜系”。但是,路遙及其文學世界的出現(xiàn)給他提供了藝術呈現(xiàn)方式的“另外一種可能”。在《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tài)——兼及1985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一文中,楊慶祥專意將路遙“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猶疑態(tài)度”列為一節(jié),文中,他不僅詳述了路遙對于文學新思潮的抵抗,而且展露了路遙對于“現(xiàn)代派文學”的包容與善意,由此,他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路遙“反對的是把這種并不成熟和成功的‘現(xiàn)代派文學作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方向和‘標準,進而‘排斥了一些更為成熟的文學表現(xiàn)樣式?!?由此可見,楊慶祥口中的“另外一種可能”并不是簡單的以傳統(tǒng)對抗現(xiàn)代的模式,而是逡巡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鋒時熔鑄的漩渦中,找尋真正屬于自己的藝術路數(shù),也許才是文學理想的呈現(xiàn)方式??梢哉f,路遙的這種自我意識與寫作姿態(tài),使得楊慶祥恍然從“新書堆”中抬首,堪堪消解憑借滿腔奮勇在文學世界中匆匆趕路的焦慮,獲得了與傳統(tǒng)“和解”的姿態(tài),重歸了自己曾脫離的精神故園。
二
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重寫文學史”的思潮,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的大事件。對于這樣一個改變中國現(xiàn)當代學科價值標準與書寫形態(tài)的學術思潮,學界眾人有著相當?shù)奶骄繜崆?。楊慶祥也不例外。楊慶祥對于“重寫文學史”這一學術話題的積極參與行為背后必然有著多樣動因,比如其自身所秉持的探索學術前沿的自覺性、其所置身的氛圍濃郁的學術環(huán)境等等,這些內(nèi)外因共同作用,促使楊慶祥對“重寫文學史”這一話題持續(xù)關注,并筆耕不輟、為學界貢獻出質(zhì)量并重的學術成果,有關這些已經(jīng)很是不辯自明,自不必贅述。但是,如果我們向更深處開掘,我們會發(fā)現(xiàn),楊慶祥的對于“重寫文學史”這一命題的探究其實也有著比較明顯的“新傷痕”特質(zhì)。
楊慶祥在《80后,怎么辦?》中書寫“自己的困境、脆弱和迷?!?,其中流露的痛感直擊讀者心臟。在楊慶祥的心靈體驗中,歷史的虛無無疑是困擾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80后的最大痛點。在“歷史虛無主義”一節(jié)中,楊慶祥以近乎自然主義的筆法冷酷地、近乎殘忍地書寫出80后精神層面上歷史感的缺失。他指出對于19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來說,歷史記憶好像是淺淡的。在他們的人生歷程中,重要的歷史事件都好似顯著卻遙遠的光影,他們真實的生活著,卻總也參與不到宏觀的歷史中去。歷史坐標與定位的模糊導致80后在主體建構(gòu)上總是隔著一層,無法抵達存在的彼岸。可想而知,對于自我歷史坐標的定位,對于自我主體精神的建構(gòu),楊慶祥有著怎樣的執(zhí)念與渴慕、又有著怎樣的努力與尋求。現(xiàn)當代文學作為楊慶祥深耕的園地,他憑借著灌注了強烈主體性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活動,持續(xù)嘗試著參與歷史、建構(gòu)自我的實踐。其中,重寫文學史之學術思潮的蜂擁給楊慶祥提供了機遇和挑戰(zhàn)。
許是因為對歷史真實性的堅守,楊慶祥在進入并建構(gòu)自己心中的“文學史”時并沒有走自己慣常的學術路子,而是選擇了一條對于他來說并不常走的道路。誠如程光煒先生所言:“楊慶祥一改他過去善于在討論中推進問題的方式,采用從第一手文獻資料中梳理問題的方法,甚至有在某些部分大量鋪排這些資料的嫌疑。他這樣做,無非是傾向于把‘重寫思潮置放在更為結(jié)實的歷史基礎之上。”我們可以看到,楊慶祥對于自身進入歷史的方式是極為謹慎的。許是因為楊慶祥遺憾于自身存在中歷史的缺失,因此當其有機會進入文學的歷史、甚至于重構(gòu)文學的歷史時,他小心翼翼,一步三思,最終選擇了將離歷史真實較近的文獻資料作為進入歷史的憑依。在對文獻資料的把握與鋪展中,存在的安全感與歷史參與度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可能采取的論述方式并不怎么得心應手,但我想楊慶祥應該是欣喜的、雀躍的,因為他終于找到了給自己顫顫巍巍的飄忽不定的靈魂尋找皈依之處的途徑。
如愿以償進入文學的歷史的楊慶祥,馬不停蹄地進行著重構(gòu)文學史的工作。在對“重寫文學史”的回顧與反思中,楊慶祥提出了相當數(shù)量的頗有見地的學術觀點。但若我們細究而去,這些觀點的背后或多或少都彰顯了其批評主體歷史感缺失的遺憾、以及在重構(gòu)歷史中找尋自我存在的努力。比如楊慶祥在總結(jié)分析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再度解讀了“重寫文學史”的兩個關鍵維度,一個是“整體性”、一個是“當下性”。他指出,應該把“文學史視作一個從過去延續(xù)到當下的歷史的主體,而這一‘過去之所以能夠存在,恰好是因為‘當下進入了‘過去。”在這一辯證的觀點中,我們看到了楊慶祥對于歷史整體性的執(zhí)著追求,這恰巧暗合了其曾經(jīng)所抱有的對自身歷史碎片化的遺憾,如此,我們能否將其理解為楊慶祥有著在色彩濃烈的整體歷史中,即在從“過去”到“當下”、再從“當下”進入“過去”的邏輯中建構(gòu)自我的傾向?我想這是合理的解讀。
三
《80后,怎么辦?》的問世使楊慶祥幾乎成為“80”后的代言人。這樣鮮明的代際意識于楊慶祥而言既是幸事、又是不幸。幸運的是,出生于1980年的楊慶祥能夠憑借不容置喙的“在場”姿態(tài),理直氣壯地書寫80后的生存境遇與精神面貌。不幸的是,過于鮮明的“在場”姿態(tài)可能會給本就敏感多情的楊慶祥帶來感同身受的“傷痕”,一不留神就沉溺其中、無法掙脫,從而導致其批評文字的“走失”與“消散”。但是,楊慶祥卻是一個善于品味文學的高手,他常常能很好地把握“幸”與“不幸”的度。他在“80后”作家的文學世界中流連,努力地尋找觸動自己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并試圖依此尋求到具有普適意味的精神原野和心靈天路。
因此,在論及“80”后文學時,楊慶祥的批評文字中常常呈現(xiàn)出令人感動的特質(zhì):縱風吹雨打,仍要在最陡峭的山崖上開出一朵最是紅艷艷的花。如在論及韓寒這位有著赫赫盛名的80后作家時,楊慶祥并沒有被其“慣于抵抗”的傳統(tǒng)印象遮蔽,而是站立在新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中剖析韓寒之所以成為韓寒的原因,企圖揭開面紗、直抵文學意義生產(chǎn)的真相。當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攤開時、當我們沮喪于自己所堅持的“抵抗者”被拆穿時,楊慶祥卻又筆鋒猛轉(zhuǎn),給讀者以慰藉:“即使‘韓寒有這么多值得懷疑的地方,他依然代表了某種勇氣?!痹偃纾趯垚?cè)坏摹都摇愤M行探究時,他對小說中塑造的不同于傳統(tǒng)觀念的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群體予以解讀,并將小說的主題闡釋為“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我認知和自我教育問題”,并指出就在這充滿著欲望、虛偽的小資產(chǎn)階級式的生活中,意義開始喪失。但是,在此極度頹喪的生活體驗之中,楊慶祥依然能夠發(fā)掘出照亮前路的光,將筆力放置于探究主人公回到歷史現(xiàn)場、進行個體的自救行為上來。雖然楊慶祥并不否認這種個人的解放與自救行為有著失敗的可能,但是,他依然不吝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真摯贊賞。這是楊慶祥式的帶著銳利刀鋒的善良。“無論任何代際、任何地區(qū),逃離社會歷史都只能是一種自欺欺人……從小資產(chǎn)階級的白日夢中醒來,超越一己的失敗感,重新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不僅僅是講述和寫作,同時也要把講述和寫作轉(zhuǎn)化為一種現(xiàn)實的社會實踐”,這是楊慶祥從心靈出發(fā),不懼風霜,為自己、為“80后”、為人們“在無路之處”找出的一條路。
輾轉(zhuǎn)纏綿于“哭泣”與“愛你”之間,楊慶祥從“心”出發(fā)的“新傷痕批評”有著相當?shù)镊攘?,但其批評的魅力并不僅限于此。我沒有打算把閱讀過的楊慶祥的論著收起來,因為我想也許很快我就將會重讀。楊慶祥的批評文字很奇妙,常常讓我有著閱讀文學作品的體驗錯覺。也許這源自于楊慶祥對于批評創(chuàng)造性文體的追求。楊慶祥并不否認批評應該“言之有物”,他認為這是批評的“應有之義”。但他也不排斥現(xiàn)代文學史上存在的趣味性很足的“美文批評”,他指出“批評當然需要強調(diào)‘寫什么,這是批評最基本的要求……但批評不能止步于此,批評更要強調(diào)創(chuàng)造意識,要把每一篇批評文章都當作作品來寫,寫出別樣的文體、語言和構(gòu)思,這樣批評才能贏得尊敬和榮耀?!本臀业拈喿x體驗來說,我認為,他做到了。
(作者單位:武漢工程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