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悶兒
汪悶兒,軋面條。來人走進軋面房,連正眼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喊。
汪悶兒仰起核桃皮般的老臉,沖他咧咧嘴兒,抬手拍拍粘在破舊衣服上的面粉,從嘎吱嘎吱響的破木凳上扭起屁股,向和面槽子努努嘴兒,示意把面放那里。他稱完面,便一挪一蹭地和面。此刻,房里除了軋面機轟鳴聲,又沒了動靜。
有時,來軋面的人多,汪悶兒頂多沖來人“嗯嗯”幾聲。如果這也算是說話,那這就是他一天中說的最多的話了。
那年,我才九歲,對我家房前這位連名字都被人忘了的汪悶兒一個人一聲不吭地打理軋面房非常好奇,便經(jīng)常以想吃面條為借口,磨媽媽稱幾斤面,去找他。
這天,我端著面來到軋面房。軋面的人挺多,不大會兒,竟排起了長隊。趁著排隊的工夫,人們便數(shù)落起汪悶兒。
汪悶兒,面和得太軟,面條都粘到一起了。
汪悶兒,面和硬了,面條能打死人。
汪悶兒,我是四斤面,你咋算我四斤半?
汪悶兒竟旁若無人地該軋面軋面,該和面和面,好像聾了似的。
有人氣得搗他兩拳,邊打邊喊,我看你說不說話?
汪悶兒憨憨地一笑,還是不吭聲。
嗨,算了。一個瘦子說,又不是悶了一天兩天,悶了幾十年了。可能是窮日子熬的,咋打也不放屁。
誰說的?有個胖子笑說,也說過兩次話。
真的?大家都來了興趣,圍住他問。
胖子也不負眾望,便在軋面機的轟鳴聲里,講起汪悶兒說過兩次話的往事。
他二十歲那年,家人領(lǐng)他去相親。女方家看他瞅著姑娘只是咧嘴笑,半天也不吭一聲,說,俺家姑娘老實得都出了名兒,再嫁個不愛說話的女婿,今后咋挑家門過日子!就要打退這門親事。男方家急了,忙捅咕汪悶兒趕快說話。汪悶兒一急,沖姑娘冒出兩句話,有人欺負你,別怕。你弄一張他的相片貼在茅房里,讓臭氣天天熏他……
聽到這兒,大家不禁大笑。有的笑得不停用拳頭捶汪悶兒,有的笑得撲進和面槽子里,有的笑得差點把手里的面甩出去……汪悶兒還是沒吭聲,只是沖大家咧咧嘴兒。
人們笑了好一陣兒,又問,那第二次說話呢?
胖子沉吟了一會兒,說,咱街上不是有個叫辣子的潑婦嘛,有一次,她兒子追打一個啞巴,自己磕破了頭,辣子非要訛賴啞巴給她兒子看病。汪悶兒恰巧看見她兒子磕破頭的一幕,非常氣憤,便哼哼嘰嘰地讓她放了啞巴。
辣子悄聲威脅說,你個八杠子打不出屁來的汪悶兒,你要不向著我說話,我天天上軋面房鬧騰你去!說罷,扯起嗓子沖圍觀的人叫喊,大家都來聽聽??!別以為我欺負不會說話的啞巴??矗瑥膩聿徽f話的汪悶兒都來打證實了!
汪悶兒一聽,氣得臉上的褶皺像要炸開,眼睛瞪得溜圓,猛地一跺腳,蹦出一句,我做證!是你兒子自己磕破的……
沒等胖子說完,只見汪悶兒向我猛撲過來,喊道,你不要命了?
可能是我聽得太投入,抑或覺得軋面機能把一盆面變成面條很神奇,竟不知不覺把手伸向軋面機的切刀。幸虧汪悶兒一聲大喊,把我推開。可是,他的手卻觸到切刀翹起的鐵尖上,扎得鮮血淋淋。
大家看我沒事,汪悶兒的手雖然還在流血,扯塊破布包上也沒大礙,都長吁了一口氣。
忽然,不知是誰笑著大喊,哎,聽見沒?汪悶兒剛才又說話了!
房里頓時爆滿了笑聲。笑聲淹沒了機器的轟鳴聲,回蕩在又小又舊又破的軋面房里……
沒過多久,軋面房拆遷,汪悶兒不知去了哪兒。
看不見汪悶兒,我時常揉搓著那只被他從切刀下?lián)尰氐氖?,向他可能出現(xiàn)的街路張望。心想,能看見胖子也行啊,起碼能問問他,汪悶兒又說話了嗎?
于是,汪悶兒穿著嶄新的衣服,儼然一副老板模樣,坐在寬敞明亮,配有現(xiàn)代化設(shè)備的軋面房里,有說有笑地指揮工人軋面條的場景就會來到我的夢里。
我從夢中笑醒,笑得滿眼是淚。
盼
夕陽灑在一座亟待拆遷的破舊房屋上。一只流浪貓不停地叫著向房檐下曬太陽的女人身上撲偎。
女人睜開眼,展開攥在手里的饅頭,貓沖她“喵”了聲,撲向饅頭。她撫摸著它,喃喃地說,吃吧,別客氣,咱倆是老朋友了。又合上眼睛。
環(huán)衛(wèi)清掃衛(wèi)生的男人掃到她身邊,咳了聲,輕聲喚道,老姐姐,太陽快落山了,外面涼了。
女人晃起身子,往墻邊躲躲,不怕,習(xí)慣了,你掃吧。
不礙事,你坐吧。男人縮回掃把,說,明天就不用掃了。
為啥?女人瞪大眼睛。
男人說,你沒聽說?這片兒明天拆遷。
真的?女人問。
真的。男人說,這回該跟兒子上樓享福了。
女人看一眼對面兒子家那棟樓,嘆道,臭小子,也不早點告訴我這個消息,讓我也高興高興。
女人早年喪夫,獨自把兒子拉扯大。在對面樓上給兒子買了套房子,還把兒媳娶進家。本想賣掉老房子還上房貸,上樓盡享天倫之樂。誰想,竟傳來老房子要拆遷改造的消息。欣喜之余,也把誰在老房子里留守待遷的問題擺在全家面前。
兒媳囁嚅著說,其實,俺三口人在老房子里住也行。就怕冬冷夏熱的,兒子太小,遭罪……
女人笑笑,瞥了眼低頭不語的兒子,親了親孫子,決定自己在老房子里待遷。
不想,因經(jīng)費不足,拆遷的事一拖再拖。留守老房子里的女人從黑發(fā)盼成白發(fā)……
想到這兒,女人長吁了口氣,自語,盼到頭了。
這時,孫子從樓房那邊跑來。邊跑邊喊,奶奶,這回你該上樓住了。身后跟著腳步懶散的兒子兒媳。
兒子兒媳說,這回不僅能給一套回遷樓,拆補款還能還清兒子樓房的貸款,全家興奮不已。
老房子拆了,回遷樓待建,女人住進兒子家。
中午,兒媳瞟了眼女人做的菜,說,菜太素了,你孫子會營養(yǎng)不良……
傍晚,女人打開電視,調(diào)至最小音量,兒媳說,你孫子在寫作業(yè)……
清晨,女人起床整理床鋪。兒媳跑過來說,動靜太大,你孫子睡不好,影響聽課效率……
一天,兒媳乜斜著丈夫,說,這屋太擠了,影響兒子學(xué)習(xí),咱三口人上外租房住吧……
女人瞅了眼欲言又止的兒子,拍拍孫子,嘆口氣,說,還是我出去租房吧……
夕陽爬到出租房前曬太陽的女人身上。那只流浪貓也覺出深秋的涼意,學(xué)著她的樣子,閉著眼,懶懶地依偎在她的懷里。
清掃衛(wèi)生的男人又掃到女人身前。咳了聲,輕聲說,搬出來住了?
女人睜開眼,點點頭,歉意地說,又擋你道兒了。
男人按住她,不礙事,你坐吧。
女人推開他,孫子該放學(xué)了,看,他回來了……
男人順著女人手指望去,一個背著書包的男孩正連蹦帶跳往對面樓房跑。
女人呼喊,別跑,小心摔倒!
男孩并沒有聽見,徑直跑進樓里。
男人見女人抱著貓,還在張望。問,還盼著看誰?
女人喃喃地說,他倆……
(王利群,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散文學(xué)會理事,小說散見各報刊,出版《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等文學(xué)專著。)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