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進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是詩歌的黃金歲月。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給新詩創(chuàng)造的眾聲喧嘩的局面,非常令人懷念:新人涌現(xiàn),力作迭出,全社會對于詩歌都處于響應性狀態(tài)。有四個合唱群落:歸來者和資深詩人,朦朧詩人和新來者,他們的不同樂音組成了詩歌的新時期交響曲,創(chuàng)造了新詩發(fā)展史上的一頁輝煌篇章。
在綺麗的春天里,一大批飽經(jīng)風霜的詩人從社會底層、從被“奇異的風”卷去的地方歸來。歸來者是一批相當成熟的詩人。他們本來就是家國命運的關(guān)注者,經(jīng)歷了超出人們想象的種種苦難和創(chuàng)傷,使他們加強了和底層民眾的血肉聯(lián)系和精神相通,“詩窮而后工”,他們迎來了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二個春天。還有不少不屬于“歸來者”的資深詩人也在熱情歌唱,賀敬之的《中國的十月》,李瑛的《一月的哀思》,都是一時洛陽紙貴的作品。
當新詩在新時期由對歷史的反思轉(zhuǎn)向?qū)ψ陨淼姆此嫉臅r候,當新詩開始敞開雙臂擁抱當代世界的時候,朦朧詩人以過去人們不熟悉的新奇面貌贏得了年輕一代的喝彩,引起巨大的回聲?!半鼥V詩人”基本上是一個“知青詩人群”,這是一個特殊時代造就的詩群。比起“歸來者”,他們的內(nèi)在視野更加自由、自在和開闊。還有一個新來者詩群,這就是新時期不屬于朦朧詩群的年輕詩人。新來者為數(shù)很多,他們不同于20世紀50年代那批新來者。如果說,50年代那批新人的“新”是新中國的“新”,那麼他們的“新”就是新時期的“新”,他們與朦朧詩群在讓詩回歸本位的努力中靠得很近。
就是在這樣的詩歌大繁榮的語境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全國文學獎”在1983年應運而生。文學圈內(nèi)的年輕朋友很多人現(xiàn)在只知道魯迅文學獎。其實,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這三屆全國文學獎,可是當年的權(quán)威獎項,受到全社會的關(guān)注,也可以算作是今天的魯獎的前身。
和魯迅文學獎一樣,全國文學獎以文體分設(shè)評委會,每屆評委會的成員都是一時之選。評委會名單先在《人民日報》公示,公示期三個月。新詩獎只評詩集,不評單篇,所以全稱是“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
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的評獎程序是,由各省作家協(xié)會和全國重要出版社按分配名額推薦,每屆推薦的總數(shù)是兩百多部。再由讀書班子(又稱專家班子)向評委會報送一個超過評獎數(shù)一兩倍的推薦書目,每本推薦詩集附上500字的推薦語,供評委參考。讀書班子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聘請評論家組成。評委會總要開會一兩周。評委會投票,要2/3才能通過。所以每屆評獎,都得反復討論,多次投票,才能分幾次評夠預定數(shù)額的獲獎詩集。
第一屆全國文學獎評選1979-1982出版的詩集,最后評出一等獎7名(艾青、張志民、李瑛、公劉、邵燕祥、流沙河、黃永玉);二等獎3名(胡昭、傅天琳、舒婷)。艾青的獲獎詩集《歸來的歌》后來成為詩歌史上新時期一個重要流派“歸來者”的命名來源。二等獎的兩位新秀傅天琳和舒婷,雖然是年輕的新人,但是當時已經(jīng)名滿全國。傅天琳的《綠色的音符》和舒婷的《雙桅船》都擁有巨量粉絲。
我是第二屆(1983-1984)的讀書班子成員。讀書班子可辛苦了,在北京八里莊讀書半個月,日夜地讀,連床下都堆滿詩集,眼睛最后都有些紅腫。讀書班子時有爭論,有時甚至爭得面紅耳赤。也許由于讀書班子成員的審美標準是大體一致的,所以最后總能取得共識。第二屆評出16本詩集,按獲票多少排序,作者分別是艾青、楊牧、曉雪、牛漢、邵燕祥、周濤、林希、鄒荻帆、張學夢、李鋼、曾卓、李瑛、雷抒雁、張志民、陳敬容和劉征。
在這屆獲獎詩集里,名列第四的牛漢的《溫泉》在讀書班子里呼聲很高,在讀書班子里獲得的是全票。頒獎以后,我把這個情況告知牛漢,牛漢握住我的手,說:“這個情況我知道了,謝謝你們??!”《溫泉》收入的幾乎都是牛漢寫于五七干校的詩篇。牛漢說:“我的詩不是個人的自傳,而是歷史大傳的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是歷史結(jié)出的一枚果子?!?/p>
李鋼是重慶詩人。李鋼從北京領(lǐng)獎回來后,給我電話,要在重慶市中區(qū)一家著名餐廳請我吃飯,他說他請到了一位很難請動的資深大廚主理。那個時候“藍水兵”李鋼可是名震神州啊,在讀書班子里根本沒有異議??墒牵宜诘奈髂蠋煼秾W院位于重慶遠郊的北碚,和重慶相距有40多公里。那個年代,又沒有出租車,往返市中區(qū)何其艱難。如果吃了那頓飯,還得趕最后一趟晚班車回學校。我在電話里對李鋼說:“算了,李鋼,祝賀你,吃飯就拉倒吧!”
1988年舉行第三屆(1985-1986)評獎,我再次應聘參加讀書班子。讀書班子的工作在1988年1月18日結(jié)束,我買好機票,準備次日返回重慶。誰知18日突發(fā)緊急狀況:一架由北京飛往重慶的客機22點15分在距重慶白市驛機場約5公里處墜毀,10名機組人員、98名中外旅客全部不幸罹難。這場悲劇后來叫“重慶118空難”。消息傳出,一片驚慌,家里發(fā)來電報,要我趕快退掉1月19日的機票,改乘火車回重慶。18日晚間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宴請讀書班子,黨組書記唐達成率全體書記出席,我被安排和艾青同在一席。我向艾青說了這事,艾青對我說:“呂進,別去退票了。你想想,這個時候乘飛機應該是最安全的。不可能一架一架地往下掉吧?”我笑起來,聽從了他的勸告。
在《人民日報》公示的第三屆評委會名單是:主任艾青,副主任公木,委員:臧克家、馮至、李瑛、屠岸、楊子敏、曉雪、謝冕、李元洛、呂進、張同吾、朱先樹和阿紅。綠原原本是初步名單中的副主任,但是他本人報了獎,因此依例取消,改由公木接任,公木時任吉林大學副校長。這屆評委會仍以北京人士為主,幾個京外人士是吉林的公木、云南的曉雪、湖南的李元洛、四川的呂進和遼寧的阿紅。我和阿紅既是讀書班子成員,又是評委,成了貫穿始終的“知情人士”。
第三屆評獎,也就是最后一屆全國文學獎了,詩集獎評委會是在北京北緯飯店舉行的,年事比較高的幾位評委,如艾青、臧克家、馮至都不住在賓館。有一天,我們幾個年輕評委向臧克家和馮至索要墨寶。馮至給我寫的條幅是鄭板橋為自己書齋撰寫的那副對聯(lián):“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第二天開會時,我正在就一本詩集的評價發(fā)言,李元洛開玩笑地插話說:“呂進,講話簡短些,馮至先生不是叫你‘刪繁就簡三秋樹’嗎?”嚴謹認真、一絲不茍的馮至聞言很為不安,連忙擺手,說:“不,不,不,我還有下一句嘛: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贝蠹叶夹ζ饋?。
評委會前一大半時間都是讀書,評委各有自己的時間安排,所以評委會不吃桌餐,每天每位評委按照用餐標準自己去賓館餐廳吃飯,然后簽單。馮至總是很小心地算賬,生怕超標。我們幾位年輕評委就故意向他提建議:“馮先生,這飲料可好喝了,來一罐吧!”“馮先生,烤鴨真是好吃,來一份吧?!倍T至常常擺手拒絕:“不行,不行,我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庇幸惶欤x冕在他的房門上貼出一張字條:“我今天回北大去了,請把我吃掉!”于是,年輕評委們就鉆空子了,都以“吃謝冕那份”為借口,加了一倍餐費。晚上,負責會務(wù)的朱先樹到前臺結(jié)賬,不解地說:“今天餐費怎么會這樣多???”引來一片笑聲。
李瑛當時是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長,出訪日本,所以提前投票,他的選票事先密封在一個信封里,計票時由艾青當眾拆開。第三屆評獎雖然充滿爭論,個別人選還征求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的意見。除讀書班子推薦的15部詩集外,評委會還從報獎篇目里增選了10部詩集,一共25部候選。經(jīng)過4輪投票,才有10部詩集得到超過2/3的贊成票獲選。按得票多少,獲獎作者是:葉延濱(《二重奏》)、綠原(《另一只歌》)、吉狄馬加(《初戀的歌》)、李小雨(《紅紗巾》)、劉湛秋(《無題抒情詩》)、鄭敏(《尋覓集》)、北島(《北島詩選》)、梅紹靜(《她就是那個梅》)、葉文福(《雄性的太陽》)和曉樺(《白鴿子,藍星星》)。10人中有個四川新人吉狄馬加,彝族詩人,在涼山。我不認識這位詩人,也是第一次讀到他的詩。
吉狄馬加的獲獎詩集《初戀的歌》,是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這部詩集由我起草讀書班子的推薦語,我在評委會上介紹了讀書班子和我本人的意見。這本寫少數(shù)民族的詩集,擺脫了通常的套路,不只是靠展示民族的風俗風情取勝,而是著墨于人性和人情,寫得很美,所以,在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報獎詩集中,顯然高出一大截,是過去很少見到的優(yōu)秀之作。我說,“這本詩集也許告訴我們,一個值得注意的新人出現(xiàn)了”。頒獎后不久,我到成都參加四川省作代會,馬加找到我的房間來看望,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他告訴我一個“秘密消息”:他可能從涼山調(diào)到成都,到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我很高興,說“祝賀,祝賀喲”。后來,他由成都而北京,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蜚聲中外詩壇的著名詩人了,《初戀的歌》只是他走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