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陶
(安徽大學法學院,安徽合肥 230000)
從刑事訴訟法的角度來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追求的主要價值是效率,在刑事速裁程序中尤是如此,但不應為了追求效率而剝奪被追訴人的反悔權。在目前階段,認罪認罰中行使反悔權的人數(shù)還不是很多,但隨著這一制度的不斷展開,在總體適用率提高的情況下,還是有必要分析被追訴人行使反悔權的原因,從而防止濫用反悔權現(xiàn)象的發(fā)生。
“反悔”即:收回自己說出口的話,簡單的說就是“后悔”的意思。在一個雙方地位完全平等的情況下,雙方對自己行為所具有的意義都有正確的預測,此時,雙方都應該遵守誠實信用原則,不能隨意收回自己說出去的話。但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被追訴人和國家機關相比,二者在地位上實質上并不平等。一個普通的被追訴人表面上看似有選擇權,但實際上,他對于自己的行為所具有的意義和所能產(chǎn)生的結果,并不可能達到非常清楚的程度。因此,在認罪認罰中,被追訴人對反悔權的行使并未違背誠實信用原則。即使被追訴人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也不能輕易否認被追訴人所享有的反悔權。被追訴人所享有的反悔權是“自愿性”的應有之義,不剝奪其反悔權,才不會抑制其選擇認罪認罰,才能保障其對于審判程序和訴訟結果的自由選擇權,從而避免對于最終裁判結果的抵觸情緒,增加其對認罪認罰結果的認可和接受程度[1]。
賦予被追訴人反悔權,不僅有利于保障被追訴人選擇的自愿性,還能通過被追人反悔權的行使,發(fā)揮對其他相關主體的監(jiān)督作用。第一,有利于加強對偵查機關的監(jiān)督。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可能是其自愿的選擇,也可能是在偵查人員引誘、逼迫下的“自愿”選擇。如果被追人不享有反悔的權利,那么偵查人員在自己行為不受監(jiān)督的情況下,更會有濫用權力的可能。第二,有利于加強對檢察機關的監(jiān)督。實踐中,認罪認罰具結書中的內容多是在檢察機關的意志主導下形成的,被追訴人和值班律師及辯護人只能選擇簽署或者不簽署。對于認罪認罰制度的認識仍存在著偏差,沒有回歸到被追訴人權利的定位,而仍然認為是公權力起著主導性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在面對檢察機關主動提起的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邀請”時,如果拒絕簽署,可能會對自己造成量刑上的不利影響。如果被追訴人沒有反悔權,那么檢察機關也有可能會剝奪其自愿的選擇權。第三,可以監(jiān)督值班律師和辯護人。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對于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明智性,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這就要求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在認罪認罰的過程中,不能只是充當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的見證人,而是應當積極履行自己的義務,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辯護和幫助。在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不是同一主體的情形下,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之間要進行充分的溝通,以實現(xiàn)有效的銜接,從而更好的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如果被追人沒有反悔權,那么即使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沒有盡到有效幫助和有效辯護的義務,也將難以被發(fā)現(xiàn)。
被追訴人享有反悔權,不僅是基于自愿性的考量,也可能是由于出現(xiàn)了新的事實和證據(jù)。這種新的證據(jù)不僅包括之前不存在的證據(jù),還包括之前已經(jīng)存在,但是被追訴人卻因偵查機關和檢察機關有所保留,而并不知道的。只有保障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的知情權,才能保障被追訴人獲得實質的而非形式化的律師幫助和咨詢[2]。出現(xiàn)了影響罪刑輕重的事實和證據(jù)時,對于被追訴人原先的認罪認罰和案件事實的認定是會造成一定影響的。
在賦予被追訴人反悔權的同時,也要對這一權利的行使進行一定的限制。因為在實踐中存在被追人濫用反悔權的情形,如果不加以區(qū)分,就會變相的鼓勵所有的被追訴人,在一審判決作出以后,都提起上訴,濫用訴權,浪費有限的司法資源。刑事訴訟法中還沒有列明認罪認罰案件可以上訴的情形,但是規(guī)定了法院可以不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的情形,情形之一是: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的,這一情形在實踐中可能會被被追訴人作為自己反悔的理由。因為在現(xiàn)行的立法中,還找不到檢察院在此情形下,較為明確的可以提起抗訴的理由。
實際上,這種非自愿性的發(fā)生就意味著,在認罪認罰過程中,偵查機關、檢察機關、法院、值班律師或者辯護律師并未盡到法律要求的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合法性的義務。而認罪認罰制度存在的基礎就是被追訴人出于“自愿”和“明智”的選擇,而沒有滿足這一要求的程序,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嚴重違反了法律規(guī)定的訴訟程序。此時,檢察機關可以此理由作為上訴理由,從而通過抗訴破除上訴不加刑的保護。當然,檢察機關也不能濫用這一理由,對被追訴人提起的上訴,不能不加區(qū)分的都提起抗訴。法院在進行二審的時候,也需要結合對于認罪認罰的審查結果來考量要不要作出比原判決更重的刑罰。
被追訴人濫用反悔權的另一個原因是,通過提起上訴,可以使自己在上訴的過程中,仍然留在看守所內羈押,而羈押一日是可以折抵刑期一日的。提起上訴即使達不到減輕原判刑罰的目的,但是可以減少自己在監(jiān)獄里面服刑的時間。在那些法院判決的刑罰原本就較輕的案件中,被追訴人更是想通過這種方式,達到直接使自己免于在監(jiān)獄里服刑的結果。
濫用反悔權將會嚴重損害效率,浪費資源,也會沖擊認罪認罰制度在刑事訴訟法中的首要目的。除了通過檢察機關動用其抗訴權,來規(guī)制被追訴人濫用其反悔權,還可以從以下幾個其他的方面進行相應的規(guī)制。與事后規(guī)制相比,從源頭上就進行防止,是更為適宜的做法。
第一,要促使相關主體主動保障被追訴人的自愿性。一個原本在社會中自由生活的主體,在由于實施了犯罪行為之后,進入到刑罰和刑事訴訟法的領域,所要面對的是強大的國家機關。在這種情形下,被追訴人的身份給他帶來了一種負擔,它原本的自由意志是受到限制的。當然,在訴訟程序中,我們所要追求的只能是某種意義上的更大程度的自由。
被追訴人認罪的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具備正當性的前提之一,其自愿性依賴于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的幫助,律師的有效辯護是該程序正當性的必要保障[3]。在被追訴人主張自己是在并沒有得到值班律師或者辯護律師的有效幫助的情況下作出的認罪認罰時,這一事實的證明責任要分配給誰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從被追訴人和專業(yè)律師的知識水平和能力來看,將這一證明責任交給辯護律師和值班律師是較為可行的。證明責任分配給他們,也有助于督促值班律師,辯護律師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積極的履行相應義務。在被追訴人主張公檢法機關并沒有履行相應的權利告知義務和審查義務的情況下,這一事實的證明責任也不應該交給被追訴人來承擔。在這種情形下,值班律師、辯護律師和公檢法機關,可以通過相關的錄音錄像,庭審的相關記錄和具結書的簽署等來證明自己盡到了相應的義務和職責。
第二,促進從羈押向取保候審的轉變。在能夠給被追訴人提供更大程度的自由時,就應盡可能地去保障這種自由。因為被追訴人在面對犯罪指控時心里多少會產(chǎn)生一些恐懼、擔心。被羈押的被追訴人,在密閉的空間里面,對于自身所要面臨的未知命運和對家人的擔憂,會使其感到身心疲憊、壓力倍增[4]。所以在偵查階段,偵查機關在采取強制措施的時候,能夠選擇適用取保候審的就應該減少對于羈押的適用。在實踐中,羈押率久高不降的現(xiàn)象是常態(tài),但這種常態(tài)不能被看作是正常的。較為理想的和正常的現(xiàn)象應當是:在能夠不捕的情況下就應該不捕,在可捕可不捕的情況下,也應選擇不捕。給被追訴人人身上的自由,才能保障其心理上的安全感,從而保障其在相對自由的意志下作出選擇。在被追人已經(jīng)認罪認罰的情況下,其人身和社會的危險性是相對降低了的,此時更應該保障其人身的自由,減少羈押的適用。
對于我國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的“應當逮捕”的情形之一是:對有證據(jù)證明有犯罪事實,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曾經(jīng)故意犯罪的,應當予以逮捕。在這種情形下,不再考量被追訴人的社會危險性,而是直接推定行為人具有很大的社會危險性。實際上,這一“應當逮捕”的情形是過于嚴苛的。在我國的刑罰中,幾乎所有罪名的法定刑都是在有期徒刑以上的,而“曾經(jīng)故意犯罪”也沒有對于曾經(jīng)所犯之罪的罪刑輕重加以區(qū)分。這一情形的適用,會在某種程度上擴大逮捕的范圍,與之相應的,也是擴大了對于被追訴人自由的剝奪。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更是如此,對于被追訴人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險性的判斷,可以結合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態(tài)度和其所在社區(qū)矯正機構作出的社會調查評估報告進行。必要時,可以突破這一應當逮捕的情形的適用。減少不必要的羈押,也將有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自由,保障其自愿性,還能防止被追訴人出于留所服刑目的而濫用其反悔權的情形,因為并沒有被羈押,那么就無法再以羈押期限折抵刑期。
從根源上杜絕所有濫用反悔權的行為是不切合實際的,這就要求法官對于被追訴人提起的上訴理由進行一定的審查。在審查自愿性的過程中,不能只聽信上訴人的一面之詞,如前所述,要給值班律師,辯護律師,偵查機關,檢察機關以證明自己盡到責任的機會。法官在判斷自愿性與否的時候,要聽取被追訴人和相關主體的意見,結合各主體的客觀外在行為進行判斷,重點關注被追訴人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的表現(xiàn),并觀察在不同的訴訟階段中,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是否具有連貫性和一致性。
在一審判決作出之前,不宜對于被追訴人反悔權的行使加以限制。被追訴人在起訴前反悔的,之前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失效,檢察機關應在全面審查證據(jù)的基礎上,依法提起公訴。在一審法院的判決還沒有作出時,被追訴人反悔的,法院應當依據(jù)審理查明的事實,依法作出裁判。
在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之后,就意味著在一審中,法官已經(jīng)對于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合法性進行了審查。在審查的過程中,被告人已經(jīng)獲得了一次行使反悔權的機會。當然,在由于認罪認罰以外的其他事由,引起被追訴人行使上訴權的時候,參照對普通案件中的上訴理由進行審查。但在被追訴人再次以違背其自愿性為由提起上訴時,對于普通程序,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能否不加以區(qū)分的設置同一答案呢?適用速裁程序的主要目的,就在于縮短訴訟期限從而提高訴訟效率以減少訴累[5]。出于認罪認罰制度在程序中對于效率的追求,二審法院先再次審查自愿性和合法性,然后再對于案件事實加以審查。審查時,可以不再進行全面審查,對于審查范圍進行這種限制,可以更好的平衡對于訴訟效率和被追人訴訟權利的保障。適用速裁程序案件的上訴期限,也可以結合對于自愿性保障的程度而進行相應的縮減。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和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的制度改革相適應的,其適用前提是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明智性和合法性。而自愿性又是其中的核心要求,保障自愿性的實現(xiàn),需要公檢法機關、值班律師以及辯護律師的共同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