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無銳
一
元和十年(815年),44歲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白居易(772-846)寫了一封長信,收信人是遠在通州(今四川達州)的好友元稹。這是一封不太像信的信。在中唐人的寫作習慣里,信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借助這種文體,作者可以篩選讀者。篩選讀者意味著,他決意把自己身上公眾無法理解的面相展現(xiàn)出來。這些不被公眾理解的面相,恰恰是未來讀者理解他的真正入口。《與元九書》里,白居易向元稹提交了兩部歷史。一部,是自《詩經(jīng)》以來的詩史;一部,是白居易的個人心靈史。對現(xiàn)代讀者而言,兩部歷史都會構(gòu)成理解的挑戰(zhàn)。首先,白居易筆下的詩史,是一部漢語詩歌的衰頹史、墮落史。這種歷史圖景,會讓習慣了進化論的現(xiàn)代讀者感到不舒服。其次,白居易筆下的個人心靈史,充滿道德緊張。白居易反復申明:自己的詩歌熱情,就來自那種道德激情。道德激情與詩歌熱情之間糾纏,常常也讓現(xiàn)代讀者感到不適,或者不解。
在《與元九書》里,白居易為整部漢語詩史劃分了等級。劃分等級的標準,是時代或詩人的道德自覺。正是依照這個標準,他才把漢語詩史講述成衰頹史、墮落史。不僅為歷史劃分等級,白居易也為自己的寫作劃分等級?!爸S諭詩”,表達他對公共生活的道德憂思?!伴e適詩”,反復吟詠私人生活中的德性體認?!案袀姟?,寫思念,寫命運,寫苦悶,寫人間百態(tài),人之常情?!半s律詩”中匯集了一位語言天才的詩藝探險。在白居易的時代,真正為他帶來聲名的,是“感傷詩”“雜律詩”。人們崇拜那個技藝高超的才子白居易,喜歡那個唱出《長恨歌》的情種白居易。唐代的詩歌消費者,滿足于享受詩的韻律、辭藻、巧思,滿足于在詩里看見、咀嚼自己的生活。那個時代,白居易可能是最有能力滿足消費者需求的天才。但也正是白居易,為自己在詩歌市場上的長袖善舞而羞愧,而痛苦。他告訴元稹,在這個詩歌無比繁榮的時代,人們可能忘了某些重要的東西。一旦忘了這些東西,繁榮,不多不少正是衰頹的標記。所以,他叮囑老友,寫作的等級不可以亂:“感傷”“雜律”要放在后面,盡管它們讓作者和讀者快樂;“諷諭”“閑適”要放到前面,盡管它們總讓作者緊張,把讀者刺痛。白居易知道,消費者不需要它們。不需要,不代表不重要。有時候,人會忘記最重要的需要。
二
1908和1909兩年,剛過三十的王國維(1977-1927)陸續(xù)發(fā)表了六十幾則論詞札記。這就是后來著名的《人間詞話》。
現(xiàn)代教育體系,不得不把王國維一分為三。哲學家王國維,由哲學教授負責,文學家王國維,由文學教授講授,史學家王國維,則是史學系師生的偶像?!度碎g詞話》和三年之前的那本《紅樓夢評論》,通常被視為文學家王國維的主要成績??上?,當文學專家們對這兩本小冊子施以專業(yè)分析時,常會感到尷尬?,F(xiàn)代紅學家可能很難欣賞《紅樓夢評論》,因為王國維借助《紅樓夢》談論的問題,紅學家們根本不關心。同樣的,當代詩詞愛好者也可能對《人間詞話》發(fā)生誤解。《人間詞話》文辭古雅,這讓很多年輕人誤把它當成詩詞讀寫的入門書??蓪嶋H上,如果你把王國維的那些警句當成對漢語詞史的權(quán)威評論,你可能會錯過太多真正精彩的好詞。敏感而細致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看似古雅的文辭背后,王國維想要表達的是某種讓他緊張、興奮的“發(fā)現(xiàn)”。在他的時代,“同光詩”“常州詞”的光彩尚未消散。北京、上海的老大師們?nèi)栽跁S、詩會里吟詠不輟。那是古典詩詞最后的繁榮。就在這個時候,王國維發(fā)現(xiàn),有必要重新想想,什么是詩詞,什么是文學。《紅樓夢評論》和《人間詞話》談論的是一本小說和幾位詞人,但不止于此。王國維一再想要觸碰的,是大多數(shù)人不愿觸碰的問題:文學何為。文學何為,這是一個文學問題嗎?是,也不是。
我更愿意把《紅樓夢評論》和《人間詞話》看成王國維十余年哲學求索的收尾。王國維讀哲學,主要是二十二歲到三十一歲這八九年的事。觸發(fā)點,是他自己所謂的“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他要找的是人生慰藉,卻也在形而上學方面下了十足的功夫。他先讀康德(汗德)的《純理批判》,如入霧中。遇叔本華而茅塞頓開,又順著叔本華的復述回到康德。三十歲那年回憶求學歷程,他說正準備從康德的認識論進入康德的倫理學。然而三十歲時,王國維的哲學激情已到強弩之末,正準備著“結(jié)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
像康德、叔本華這樣的哲人,還保守著一種悠久的工作習慣:建構(gòu)一套形而上學,順便建構(gòu)一套美學,目的是為最幽深的那點德性關切奠基、鋪路。這就讓他們本來一貫的寫作,看起來像是兩截。在那些標志著哲學“現(xiàn)代化”的哲學史教材里,他們的“體系”也的確常常被拆成兩截分別處理。分成兩截的好處是,人們可以放心贊美認識論的“科學”貢獻,同時方便地忽略倫理學的道德關切。所以,在更現(xiàn)代的學問生態(tài)里,康德、叔本華的形象發(fā)生了扭曲:他們似乎是為科學做出了歷史貢獻,同時又在道德上犯了保守或?qū)嗟腻e誤,可以諒解,但不值信賴。只有叔本華才能讀懂康德,只有尼采才能讀懂康德和叔本華。在尼采眼里,康德是一個老派的基督徒,建了一座大廈打造了滿屋工具,只為捍衛(wèi)陳舊的基督道德。在尼采眼里,叔本華是在基督道德式微之際抵擋文化衰頹的德性英雄。王國維從叔本華那里領受的饋贈,主要是道德和心靈的慰藉,這很像尼采。
像康德、叔本華這樣的哲人,各自建造了讓人眩暈的哲學大廈。但哲學大廈的根基和穹頂,仍是《圣經(jīng)》里的那些老教誨。他們都對救贖抱有期待(即便是叔本華),也都承認救贖的可能就包含在那些老教誨里。只不過,他們覺得有必要用新的詞語、句子重新講述那些老教誨。王國維在他們的哲學大廈里轉(zhuǎn)了幾圈,也從哲學巡游里得了些慰藉。更重要的是,他也像叔本華那樣,把救贖當成大問題。但是,他對哲學大廈的基督教根基、穹頂不感興趣。他沒辦法跟著康德、叔本華走到盡頭。關心救贖,卻不愿走向信仰,那就只好退守藝術(shù)了。
康德和叔本華都談論藝術(shù)的救贖功能。在他們的體系里,藝術(shù)不是終極救贖,只是對救贖的預備或操練。寫《人間詞話》的王國維,幾乎把藝術(shù)視為救贖的唯一指望,聊勝于無的指望。藝術(shù)何以暫時安撫人生之苦?因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或鑒賞發(fā)生的時刻,人暫時從欲望之網(wǎng)中出來。人以藝術(shù)之眼所見之圖像,也是從欲望之網(wǎng)中脫離出來的圖像。人在這樣的圖像里找尋的不再是滿足欲望的門路,而是生命的本相。觀看暫時取代了鉆營,認識暫時取代了搶奪,同情暫時戰(zhàn)勝了欲望。在藝術(shù)中觀看人生之苦,這本身就是對人生之苦的救濟。藝術(shù)關乎救濟,因此是在超越教條的層面關乎道德,這是王國維從叔本華那里學到的。他用叔本華的說話方式解釋他熟悉的漢語文學。《紅樓夢評論》是最有雄心的叔本華式寫作?!度碎g詞》《人間詞話》則是自愿在最精致的漢語里留下些叔本華的影子。必須在人之救贖這個問題之下,才能理解藝術(shù),才有藝術(shù)的位置。這是叔本華給王國維的教益。在王國維看來,叔本華的教誨并不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生活相矛盾??组T說詩那樣的“比興”傳統(tǒng),正是時時要從詩里獲得提撕人性的救濟之力。只不過,在后代詩論家那里,這種力量淡化、模糊成“神韻”“妙悟”“言外之意”一類的技術(shù)點撥。王國維說,自己的“境界”論,不是漢語詩學的另起爐灶,只是返本之談。
王國維從叔本華那里獲得的慰藉和啟發(fā),只會讓他在漢語世界更顯孤獨。他是二十世紀中國少有的幾個想要在文學與救贖之間重建聯(lián)系的人之一??墒?,他在有生之年已經(jīng)看到,漢語正在變成一種崇拜革命、斗爭、權(quán)力、狼性的新語言。在他之后,漢語很快就要“進化”得對救贖喪失理解之力。
三
第一次被米沃什(Czes?aw Mi?osz,1911-2004)吸引,還是因為王國維。那首《康波·代·菲奧里》寫于1943年。康波·代·菲奧里是著名的羅馬廣場。喬丹諾·布魯諾就在這里被處以火刑。米沃什寫的,是一場現(xiàn)代火刑。廣場的一邊,人們在歡度周末。廣場的另一邊,猶太區(qū)的房子正在轟炸之下燃燒,粉碎。盡情歡樂的人們對不遠處的痛苦毫無感覺。同樣的近在咫尺卻彼此隔絕的苦難和歡愉,發(fā)生在羅馬,也發(fā)生在華沙:
一個晴朗的春夜
在華沙按狂歡的曲調(diào)
旋轉(zhuǎn)的木馬旁我
想起了康波·代·菲奧里。
興高采烈的旋律淹沒了
猶太區(qū)屋墻傳來的炮彈齊發(fā)聲,
雙雙對對高飛
在無云的天空。
有時從火堆吹來的風
把黑色風箏吹過去,
旋轉(zhuǎn)木馬的騎者
抓住了半空的花瓣。
那同一陣熱風
還吹開了姑娘們的裙,
人們開懷大笑
在那美麗的華沙的星期天。
讀完,我馬上想起王國維那首《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
失行孤雁逆風飛,
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
閨中素手試調(diào)醯,
今朝歡宴勝平時。
漢語詩人王國維和波蘭語詩人米沃什,用幾乎相同的技巧講述著幾乎相同的事情:近在咫尺卻彼此隔絕的苦難和歡愉。那些歡愉之中包含著殘忍,因為歡愉的基石,是對苦難的不理解,或視而不見。這種殘忍,不可能通過道德批判得到糾正或治愈。因為,對他人苦難的不理解,或視而不見,不是某類人的標記,而差不多就是人的標記:人之有限性的標記。人,遠不像他自以為的那么善于理解、同情、悲憫。恰恰相反,人往往更樂意適時地丟棄理解、同情、悲憫。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享用片刻歡愉。人太脆弱,太容易折斷。為了保護易斷的自己,他必須學會在苦難面前背過身去。這種殘忍,不是某個種群某種制度的產(chǎn)物。它是人類生活的背景色。沒有這種殘忍,人就沒法讓生活繼續(xù)。為了維持生活,帶著殘忍的歡愉有用,也有代價。代價是:分散各處,對他人痛苦閉目塞聽的人們,終將被更大的苦難席卷、吞噬。
詩歌專家或許會提醒讀者:米沃什關注的是一樁具體的政治事件,而王國維寫的是一則哲學寓言。在我看來,這種區(qū)分意義不大。所謂的寓言不是別的,只是比紀實報道更為真實的人類肖像。同樣的事情,可能毫無新意地發(fā)生于人類歷史的各個時空角落,每次發(fā)生,都像是時空中的一次偶然事件。但若僅僅看到一樁偶然事件,你就根本無法理解它。所有這些不能僅僅被視為偶然事件的偶然事件,就成了一樁更宏大的人類故事的寓言。王國維和米沃什,肯定看見了同一個人類寓言。在這個寓言里,沒人有能力消除痛苦,沒人有權(quán)利譴責歡愉;沒人不依戀那殘忍的歡愉,沒人能逃掉那咎由自取的苦難。
《康波·代·菲奧里》之后,我讀了能找到的所有米沃什:詩,演講、文論、日記、回憶錄。起初,我把他當成一個經(jīng)歷苦難、講述苦難的東歐詩人。讀完《烏爾羅地》(1977年。韓新忠,閆文馳,譯,花城出版社,2019)和《詩的見證》(1983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我才意識到,終生困擾米沃什的問題, 不是如何寫詩,不是如何作為一個波蘭人寫詩,而是:詩,還能為人做些什么;人,還得為他自己做些什么;還能做些什么,人才能不被權(quán)力、資本、技術(shù)變成非人。
四
西方讀者初次認識米沃什這位“東歐詩人”,可能是通過那本《被禁錮的頭腦》(1953年。烏蘭·易麗君,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這本書寫于1951、1952年,出版于1953年。1950年,米沃什任波蘭駐法國外交官。1951年,他向法國政府申請政治避難。和那些“標準”的流亡者不同,他并沒遭到什么迫害。相反,當局還把他劃為“有用的人”。身為作家,他有機會享受較好的生活福利。駐法文化官員,就是福利的一部分。他的流亡,出于自愿。他在很多地方寫過,他所謂的“自愿”,包含著復雜得自己都說不清的動機。他不愿“流亡者”身份遭到過度解讀。他從來不想把自己塑造成政治上的反抗英雄、思想上的先知。這樣的形象,很多“流亡者”夢寐以求,傾力營造。米沃什卻不感興趣。把世界分成兩座堡壘,從一個堡壘跳出來,然后加入對它的罵戰(zhàn),這并非米沃什的抱負。米沃什的主題從來不是“我早就看透了它,我早就恨透了它”,而是“我為什么曾經(jīng)信它,一度愛它,幾乎獻身于它”。
《被禁錮的頭腦》寫波蘭的人和事,因此最初的讀者很容易把它讀成一本針對特殊區(qū)域、特殊制度的“政治手冊”。20世紀50年代的法國,薩特這樣的知識領袖正在享受與蘇聯(lián)的精神蜜月。他們不喜歡米沃什對美麗“新世界”的抱怨。在他們對面,那些僅僅從概念上仇恨新世界的人,也不喜歡米沃什。在他們看來,米沃什的書不夠干脆,缺乏戰(zhàn)斗性,幾乎是在為那些愛上“新世界”的人尋找理由。他們看得很準?!侗唤d的頭腦》寫的正是“新世界”的可愛、可信。原因很簡單,沒人能在怕和恨中忍受一種強加于他的生活,除非那種生活對他而言變得幾乎可愛、可信。
《被禁錮的頭腦》共9章。第1、2、3、8、9,首尾5章是總論,第4、5、6、7章,這4篇是人物速寫,可以視為支撐總論的個案研究。
第1章的標題是“穆爾提-丙藥丸”。這是米沃什從維特凱維奇的小說里借來的術(shù)語。穆爾提-丙是一位蒙古哲學家。他成功提煉出一種可以改變?nèi)恕笆澜缬^”的藥物。人們只要吃了穆爾提-丙藥丸,就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安詳,幸福,心滿意足。原先困擾著他的那些問題,現(xiàn)在看來全都膚淺,無關緊要。不再為大問題而操心而困惑的心靈,會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感。這種解放感把他從與世界的尖銳對峙中解放出來。放下武器,歸順此時此地、這個唯一的世界,這就是最徹底的解放。為何要歸順這個唯一的世界?因為他已不可能想象別的世界。別忘了,思考世界的可能性,那是沒有機會服用藥丸的人才會琢磨的傻問題。米沃什在波蘭親身體驗了穆爾提-丙藥丸的威力。他特別提到:“穆爾提-丙主義對知識分子的誘惑,遠遠超出對農(nóng)民甚至對工人的誘惑?!保ǖ?1頁)因為,知識分子是命定以提問為生的人。而穆爾提-丙藥丸一勞永逸地免除了他們的義務。注意,是免除義務,不是褫奪權(quán)利。不準提問,那是對熱愛提問者的奴役。穆爾提-丙藥丸的功效是,讓那些熱愛提問的人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傻,從此把天命當成負擔,最后帶著感激把那負擔卸下來。
第3章的標題是“凱特曼——偽裝”。米沃什從一本講述波斯哲學的書里借來這個概念。據(jù)說,東方穆斯林世界的人們認為“不應該使自己個人、自己的財產(chǎn)和自己的尊嚴受到某些人迷戀、瘋狂追逐和惡意對待”。因此,只要可能,人們必須對真正的信仰保持沉默。有時候僅僅沉默還不夠,因為在眾口同聲中保持沉默,也可能被視為主動招供。這時,高貴的人就該毫不猶豫地否定自己的信條,采取一切手段模仿對方,取悅對方,把自己改裝成對方的“自己人”(第67頁)。據(jù)說,這種生活智慧就叫凱特曼主義。凱特曼主義者隨時準備配合任何人群。他一邊做著人群要求的所有事情,一邊品咂著內(nèi)心的高貴。凱特曼主義者的高貴就體現(xiàn)為:讓自己變成自己不屑的樣子,比所有真心實意的人更像那個樣子。米沃什用了不少筆墨描寫他在波蘭觀察到的各種凱特曼。其實,凱特曼主義的重點不是偽裝,而是伴隨著偽裝的心安理得。不是只有凱特曼主義者才偽裝,但只有變成凱特曼主義者,人們才學會不厭惡自己,欣賞乃至享受自己的偽裝。穆爾提-丙藥丸把人從提問和困惑中解放出來。凱特曼主義,把人從“自我”中解放出來。從此,再也沒有什么必須堅持的“自我”。興高采烈、因地制宜地丟掉“自我”,用實際行動羞辱“自我”,這才是最智慧的“自我”。
第8章的標題是“秩序的敵人——人”。講述了4位故人的故事之后,米沃什寫出了全書最有深度的一章。親身經(jīng)歷和故人故事讓他意識到,20世紀人類生活的最大變化,是奴役性質(zhì)的變化。從前,是人對人的奴役。20世紀之后,人要接受“歷史邏輯”的奴役。在米沃什熟悉的基督教傳統(tǒng)里,善與惡的載體和主體都是人。談論善惡之時,人們是在談論活生生的具體的人,暴君、英雄、功成名就的小丑、一事無成的圣徒。而20世紀的理論販子和宣傳機器,向全人類兜售各式各樣的“歷史哲學”。所有這些哲學都向人灌輸某種“歷史邏輯”。當人們談論善惡時,重要的不再是活生生的具體的人,而是無情的鐵血的“歷史邏輯”。人,充其量只是“歷史邏輯”的腳注或祭品。誰壟斷了“歷史邏輯”,誰就有權(quán)力有責任統(tǒng)治人。一種依照“歷史邏輯”建造起來的秩序里,人——活生生的人,會困惑會提問會懷疑,會頑固地堅持自我的人——可能是秩序最主要的敵人。從前的哲人說,人們需要秩序,因此探索秩序?!皻v史邏輯”則說:秩序討厭過分人性的東西,為了秩序,不妨消滅人。
米沃什在一個個故友身上發(fā)現(xiàn)了穆爾提-丙藥丸的功效、凱特曼主義的便捷、歷史邏輯的雄辯。所有這些,都潛移默化地改造著人的心靈。有太多心靈從這種改造里感到解放。穆爾提-丙藥丸解除了人對真理的負擔。凱特曼主義解除了人對真誠的負擔。歷史邏輯前所未有地解除了人在苦難面前的惡感和羞愧。一個心地純良的人不會因此變成惡棍,卻可能漸漸失去對事物的辨識力。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他再也無話可說,除了被要求說的那些。
“被禁錮的頭腦”研究的正是這些“被解放的心靈”。被禁錮和被解放,幾乎是同義語。
五
1960年以后,米沃什一直保持雙重身份,一是波蘭語詩人,一是美國大學的文學史教授。除了講授東歐和波蘭文學,他最在意的是兩門課程:陀思妥耶夫斯基、“惡”的思想史。正如他不打算做一個標準的“流亡作家”,他也不打算做一個標準的“文學教授”。他從不相信有所謂“純文學”,從不相信有所謂“為了藝術(shù)的藝術(shù)”。在他那里,詩的韻律是迷人的,但只有當詩擔起某些重荷,迷人才不致退化成庸俗。
身為美國大學教授的米沃什,發(fā)現(xiàn)了另一類“被禁錮的頭腦”:
對于我的講課對象,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我始終抱有懷疑。面對這些或是出于天生愚鈍,或是缺乏后天學習的大學生,我的講述能引起多少反響?哪怕他們當中只有十分之一可以領會些什么,我就已經(jīng)十分幸運了,對此可要事先做好心理準備。幾乎每次開始新的課程,我都會有種失敗的預感,我什么也改變不了,他們的“電視大腦”不會有任何改變。每當順利結(jié)束課程,我的欣喜就像成功地從高筒禮帽里變出兔子的魔術(shù)師,但是我完全不知道,下次變魔術(shù)的時候能否成功(《烏爾羅地》第29頁)。
這些被肥皂劇和廣告禁錮住的“電視大腦”(在今天,或許該稱為“微信大腦”),比他在波蘭故人身上發(fā)現(xiàn)的禁錮更可悲??杀幵谟?,這種禁錮毫無悲劇性可言。米沃什不打算對這些“電視大腦”布道。他給自己規(guī)定的本分,是向?qū)W生介紹、描述思想和心靈的諸種可能性。知曉可能性的人,才有自由選擇的機會。大多數(shù)年輕人,根本不知道那些可能性。即便提醒自己謹守教師本分,只介紹,不灌輸,米沃什還是和學生發(fā)生了沖突:
我們只有一次發(fā)生了嚴重的沖突,那是因為我公開地承認存在善與惡,而他們不屑于這種觀點,認為是不可救藥的反動。他們認為,人類活動理所當然地是由特定社會和心理學“影響因子”決定的。換句話說,一切價值都是相對的(《烏爾羅地》第252頁)。
自那以后,米沃什始終沒有丟掉“被禁錮的頭腦”這個主題。他在更廣闊的時空范圍里辨識“被禁錮的頭腦”。針對特定制度的沉思,擴展為對現(xiàn)代心靈狀況和人類命運的沉思。
1977年,《烏爾羅地》出版。這是一部米沃什的私人閱讀史、心靈史。這次,他從布萊克那里借來一個術(shù)語——烏爾羅地:
“烏爾羅”一詞源自布萊克筆下。“烏爾羅地”是靈魂飽受煎熬之所,在那片土地上,殘損的人類將承受也必須承受心靈的困苦。
“殘損”的人類,被剝奪了對神圣事物的想象力,也被剝奪了對具體事物的感受力。他們只崇拜概念,只相信算術(shù)。他們對自己僅僅是動物這件事深信不疑,又心懷不滿。于是,他們或者萬念俱灰甘當動物,或者雄心勃勃想做超人。而在動物和超人之間,除了“力量”的差別,他們想象不出別的,也不關心別的。所謂“殘損”,是人之疆域的殘損。人不再是在神和魔鬼之間廣闊疆域游移的謎,而越來越像一團可以被試管和電腦破解的材料、數(shù)據(jù)。只在如此狹窄的范圍里活動心思的心靈,便是烏爾羅心靈。
米沃什把20世紀人類生活比作一片“烏爾羅地”:烏爾羅心靈的家園。這個說法,肯定要比“被禁錮的心靈”引起更多的不滿,因為他想要從比政治制度深得多的地方探究現(xiàn)代心靈疾病的起源。那意味著,將會在更多的地方發(fā)現(xiàn)更多的病人。
《烏爾羅地》的主題,可以一言以蔽之:在烏爾羅地,文學何為。烏爾羅心靈的特質(zhì)是,對神圣事物喪失理解力,對具體生命喪失感受力。在波蘭的機關、美國的文學課堂,米沃什發(fā)現(xiàn)了相似的烏爾羅心靈(參見《被禁錮的頭腦》第4、5、6、7章)。烏爾羅心靈也有文學生活。他們也可能成為嚴謹?shù)奈膶W專家,像分析昆蟲大腿那樣分析莎士比亞的性愛偏好。他們可能真心實意地熱愛烏爾羅地的生活,成為烏爾羅地的歌頌者。他們也可能深感烏爾羅地的索然乏味,但除了控訴黑暗、發(fā)泄絕望,不知如何是好。
在對東歐的政治沉思里,米沃什從未把自己塑造成無辜的局外人。同樣,在對烏爾羅心靈的沉思里,米沃什首先承認,自己就是一個典型的烏爾羅心靈:
在從布萊克那里學到那個國度的名稱前,我早已住在烏爾羅地,盡管我住得不太舒服。與其他人一樣,我屈服于我的時代的觀念和想法,甚至把它們放在作品中,但同時知道這一切都是蘊含災難的假象……我詛咒的始終是那個幽靈,那個強大到足以使我囚于由理生王國的自我。我被困在那里,只把普遍的、集體的、具有統(tǒng)計意義的東西當作是值得考慮的(《烏爾羅地》第191頁)。
烏爾羅心靈肯定比“烏爾羅地”這個詞更古老。布萊克發(fā)明的這個詞語,只是讓米沃什這樣的烏爾羅心靈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困境:渴望逃離,卻無處可逃。
《烏爾羅地》的主要故事,是一個渴望掘地逃生的烏爾羅人的心靈歷險。米沃什的主人公,是幾位文學前輩: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他是《塔杜施先生》《羅馬抒情詩》和《先人祭》的作者;奧斯卡·米沃什,他是米沃什的堂兄,他生活在二戰(zhàn)之前的巴黎,用法語寫作;伊曼紐爾·斯威登堡,主要生活于18世紀的瑞典詩人;當然,還有英國詩人布萊克。在文學史專家眼里,這幾個人之間幾乎扯不上任何關系。米沃什卻認為他們共同守護著烏爾羅地的一個偉大而隱秘的傳統(tǒng)。
烏爾羅地的主要生活故事,是讓人屈服于概念,把人貶低為數(shù)字。烏爾羅地的地表,從來不缺乏歌頌文學,也從來不缺乏仇恨文學。米沃什說,無論歌頌還是仇恨,都是對烏爾羅地的效忠。但是,也有一些孤膽英雄,想要逃離越來越廣袤堅硬的烏爾羅地。逃離的辦法,不是去往某個“別處”,而是在自己身上克服烏爾羅性??朔鯛柫_性的意思是,在概念崇拜的時代里,重新成為對人性和神性擁有感知力和想象力的人。這當然不容易,絕非賭咒發(fā)誓便能辦到。生活于某個時代,首先意味著生活于一套語言之中。正是這套語言,把人打磨成時代的土著居民。而抗拒烏爾羅性,首先是要抗拒烏爾羅語言。對于作家而言,僅僅抗拒一種語言毫無意義,他還必須傾盡全力找到自己的語言。在語言被實證主義科學侵染的時代里,密茨凱維奇從民族傳說和《圣經(jīng)》里尋找自己的語言。奧斯卡·米沃什和斯威登堡想要接通某種神秘主義傳統(tǒng),甚至想要構(gòu)筑自己的形而上學符號。布萊克則沉浸于自己的直覺和想象,這讓他得以用不同于牛頓、笛卡兒的方式看待世界。這些努力回到古老傳統(tǒng)的人,不是要在概念泛濫的時代,重拾幾個陳舊的概念。他們的雄心,是借助未受污染的語言沖破烏爾羅語言的牢籠。唯有如此,他們才能讓文學處理真正重要的事情:開掘和展現(xiàn)人性疆域的廣闊與復雜。
這些被米沃什奉為先賢的人,從來不在乎烏爾羅地的文學禁忌。烏爾羅地的文學禁忌之一,是要求文學的純粹性:文學不可以沾染政治,不可以服務于道德,不可以觸碰神圣事務。那些“純文學”的擁躉,生怕文學遭到濫用。他們害怕政客利用文學,害怕假道學糟蹋文學,害怕偶像崇拜者綁架文學。解決害怕的辦法,就是讓文學從所有重要的領域撤退,把那些領域捐贈給政客、假道學和偶像崇拜者。米沃什的先賢們不撤退,不捐贈。斯威登堡、密茨凱維奇、奧斯卡·米沃什們,興高采烈地打破時代禁忌。在詩人和小說家不好意思談論正義、美善和神的時代,他們認真地談論正義、美善和神。他們從不頒布真理,他們一直尋找路。對他們而言,文學從來不是什么獨立于正義、美善和神的事情。文學該是幫人走向它們的路。不讓文學成為路,才是對文學的真正濫用。那些擔心文學被政客利用的人,不該讓文學撤離政治領域。撤離恰恰是對政客的徹底縱容。那些擔心文學變成假道學宣傳的人,不該讓文學撤離道德領域。文學的撤離才讓粗鄙的宣傳肆無忌憚。那些擔心文學導致迷信的人,不該讓文學撤離信仰領域。文學的撤離,讓喪失感受力和想象力的人們急著崇拜偽神。米沃什的先賢們,在文學步步撤退的時代里,拓展文學的疆域。拓展文學的疆域,便是拓展人性的疆域。
米沃什從來不曾承諾,讀了他的先賢,讀者就可以逃脫烏爾羅地。只有政客和假道學才會做這種承諾。米沃什從來不曾宣布,自己逃離了烏爾羅地?!稙鯛柫_地》只是米沃什的私人閱讀史。他告訴讀者:這世界到處都有“被禁錮的頭腦”,或曰“烏爾羅心靈”,但也真真切切存在一個越獄傳統(tǒng)。一個渴望逃離烏爾羅的人,至少得努力接通這個傳統(tǒng)。
六
《詩的見證》出版于1983年,這是一組詩學演講,我把它當成《烏爾羅地》的姊妹篇。盡管不再使用過去的譬喻,米沃什關心的,仍是那個老問題:被禁錮的頭腦如何沖破禁錮、烏爾羅心靈如何逃離烏爾羅。
1983年,米沃什已是諾貝爾獎詩人。但《詩的見證》的主角不是詩,而是20世紀的人類生活。詩見證了什么呢?見證了烏爾羅地的根深蒂固,也見證了那個逃離烏爾羅的隱秘傳統(tǒng)。
《烏爾羅地》比《被禁錮的頭腦》更直率,因為它把心靈的殘損當成現(xiàn)代人類的疾病,而不僅僅是特定地域、制度的疾病。《詩的見證》比《烏爾羅地》更直率,因為不只想要談論疾病,還想談論希望。而希望,正是烏爾羅心靈最不耐煩的話題。
《詩的見證》第6章(最后一章)的題目是“論希望”。烏爾羅地的希望在哪里呢?從《烏爾羅地》到《詩的見證》,再到此后的《獵人的一年》(1994年。李以亮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路邊狗》(1997年。趙瑋婷譯,花城出版社,2017)、《米沃什詞典》(1997年。西川、北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二空間》(2004年。周偉馳譯,花城出版社,2015),米沃什的寫作還有一個隱秘但重要的主題:重獲希望的希望,在于重回真實。
《詩的見證》里,米沃什好幾次重申那個陳腐得不能再陳腐的論調(diào):詩,是對真實的吟唱。對思想史稍具常識的人就會知道,近現(xiàn)代涌現(xiàn)的所有“主義”都會擁護這個說法?!爸髁x”跟“主義”之間的區(qū)別,不在于是否崇尚“真實”,而在于如何定義“真實”。
《詩的見證》第3章,題為“生物學課”。米沃什說,對20世紀心靈影響最為深刻的,要數(shù)中學的生物課。據(jù)說,生物學教育的目的,在于告訴孩子生命的真相是什么。米沃什說,生物學教育的災難不在于告訴學生生命是什么,而在于告訴學生生命僅僅是什么。正是因為這樣的教育,人們早已習慣把生物事實視為唯一的真實,從西方到東方,都是如此。把生活視為生物邏輯的展開,把生物邏輯理解為生物斗爭,把正義美善理解為生物斗爭的包裝,這是20世紀心靈的基本思維模式。除了生物邏輯,20世紀的基本模式還有“歷史邏輯”。前者說,人只是生物規(guī)律的腳注;后者說,人只是歷史規(guī)律的腳注。每種說法都斷言,這就是人生的全部“真實”。這樣的斷言,肯定不真實,因為它們縮減了人性的疆域。
米沃什所謂的“真實”,首先意味著恢復人類生活的疆域。詩,不能只服從于貧瘠的“生物邏輯”或“歷史邏輯”?!耙磺蟹糯罅巳祟惖臅?,一切描摹出人的多維存在的書籍,都使我們壯大,使我們得到強化”(《米沃什詞典》第161頁)。
在一段隨筆里,米沃什記下了他從《卡拉馬佐夫兄弟》里讀出的“滋味”??ɡR佐夫家族的四個人,代表人類精神的四位一體:老父親代表肉欲;老大德米特代表愛恨的激情;老二伊凡是理性和懷疑的象征;阿遼沙是對愛與神性的渴欲;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缺乏任何精神能力,連懷疑與肉欲都缺乏,卻是實際的弒父者。借助一樁市井命案,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現(xiàn)了人性的疆域。這個疆域,本該廣闊到讓人類自己備感痛苦。人,如果僅僅是卡拉馬佐夫家族里的一個,定會輕松度日。可惜,他是“四位一體”?!八奈灰惑w”的意思是,即便一個貧血的弒父者,也會為神的事情而苦惱。
詩,就該吟唱人性的全部疆域。重回真實,就該重新面對人性的全部疆域。而在烏爾羅地,這始終是被禁止的事情。烏爾羅地必須設置禁區(qū),因為烏爾羅地不許人們逃離。米沃什說,逃離的希望,在于看見禁區(qū)外面的事情。
像米沃什這樣的作者,我沒能力一口氣讀完。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讀。讀米沃什,我從未有過那種找到真理或靠山的感覺。越讀,心里越涌起兄弟之情。
米沃什講喝酒,也講醉酒之后的悔恨;講情欲,也講情欲的乏味;講暴政,也講人對暴政的依戀;講錢的好,也講錢的恐怖;講自由,也講人的不配自由;講魔性,也講神性。他在詩、文論、演講、日記、警句里講的人,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那種“四位一體”的人。這樣的人,我很熟悉。
最近幾百年的思想史,有太多宣傳家想要用一兩個公式解釋人。鉆研過幾個公式我就知道,它們什么都解釋不了。反倒是米沃什這樣的詩人、散文家,幫我看見自己。所有想用公式解釋人的人,都假定人像碳水化合物或蛋白質(zhì)一樣,遵循某個一以貫之的規(guī)律。米沃什卻固執(zhí)地捍衛(wèi)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西蒙娜·韋伊。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人是個神秘的謎(卡拉馬佐夫兄弟老大德米特里語);韋伊說,人的真理,不在于解決悖論,而在于接受悖論。在米沃什的筆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韋伊也是努力逃離烏爾羅的先賢。
烏爾羅地專家們常常向人類兜售希望。他們的廣告語是:“相信我,我已經(jīng)破解了人這個謎;人,只是一個答案。”米沃什說的重回真實,就是重新把人當成一個謎。這恰恰是希望所在:人,仍是一個謎,永遠是個謎;不再是謎的人,就只剩下昭然若揭的絕望。
七
寫到這里,我還是不知道為何要寫這么一篇奇怪的札記。
白居易的詩文,是二十歲左右的讀物。王國維的文集,三十多歲才敢讀。了解米沃什,是四十歲以后的事情了。從來沒想過做所謂“比較研究”。依照現(xiàn)今的學術(shù)時髦,再怎么荒唐的研究,也不該把這仨人扯到一處。
可是,二十歲時吸引我的東西,正是四十歲時打動我的東西。讀《與元九書》,我隱約看見一個對自己的天賦感到羞愧的天才。讀王國維和米沃什,我看見了相似的天才。他們羞愧,不是因為自身的文學天賦,而是因為險些濫用這天賦。文學,本該是一條逃離烏爾羅地的路。太多天才,把天賦用于修造烏爾羅的墻。米沃什說,他的雄心,是在無論多厚的墻上鑿出一道門:
我想,我現(xiàn)在從事文學行業(yè)的動機之一是叛逆:要是我能引用非正統(tǒng)的文本,用既思維清晰又足夠形象的語言,說一些我認為迫切的事情,從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以此打破烏爾羅的大門呢?(《烏爾羅地》第194頁)
那天讀到這句話,我一下子想起了白居易和王國維。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