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善
竹林關
竹林關地處丹鳳縣城東南60公里處的丹江邊上。因竹子多而得名。是“一雞鳴三縣(山陽、商南、丹鳳),兩河注一關(丹江河、銀花河)”的重鎮(zhèn)。竹林關美麗的八景廣為人知,“寺臺朝日影曈昽,北岸青煙一望通;紅煙落日舟三五,周公桃花古寨紅;龍嘴分江清到海,獅子攫月怒生風;天姑雨浴巉巖秀,高歌東崗夜雪中”的詩句流傳至今。當年這里是上接龍駒寨,下通荊紫關的水旱碼頭,屬于中轉站式的碼頭。從荊紫關上行的大船到這里歇腳后,換成小船。從竹林關到龍駒寨這段水路多彎道、多險灘,大船行不通,只好換成小船。真到了枯水時節(jié),竹林關就是終點碼頭。
竹林關東西邊是鶻嶺。該嶺沿山陽與丹鳳交界處延伸,北到銀花河畔。在丹鳳境內(nèi)16公里,主脊平均海拔1000米左右,月亮臺1483.6米,為最高。山頂上有桃花寨、二郎廟??脊虐l(fā)現(xiàn)6000多年前仰韶文化時期先民曾在此聚落。南北走向的是流嶺。流嶺(又稱劉嶺)在丹鳳中部,從山陽與丹鳳交界處入境,經(jīng)寺坪東,到丹江與銀花河交匯的龍嘴終點。北向支脈伸向丹江,形成流嶺峽谷,南向支脈伸向銀花河。在丹鳳境內(nèi)50公里,平均海拔1200米,最高天橋山1770.2米。流嶺奇秀,支脈商山為秦末“四皓”的隱居地。丹江河東南向流淌。這里氣候是亞熱帶向溫帶過渡地方,盛產(chǎn)小麥、水稻,柑橘,有“小江南”之譽。
竹林關鎮(zhèn)子南有一座桃花寨。相傳,清宣統(tǒng)出生那年,外地一婦女流落到此,嫁給桃花寨谷口的楊大平。一次,楊大平上山砍柴,不幸摔死。婦人一夜之間得道成仙,說她是桃花娘娘,看病很靈驗。一位河南人孫子病了,一吃她的藥就好了。當時有一個人在種地時說了她的壞話,嘴立馬歪了,趕緊改口,嘴才恢復。后來,她到神其溝,讓師傅給燒了個大缸,叫他家小叔子背回來,說她要坐大缸上五峰山。冬月初八零時,她讓小叔子背上大缸上桃花山,她在山上換了鞋,到了靈官廟,就叫小叔子回去。然后,她坐大缸在青龍白虎護衛(wèi)下,飛走了。她成神了,坐在缸里三年不吃不喝,給人看病很靈驗。后來,人們在山上建了娘娘廟。每年三月廟會,香火很旺。如今縣上在這里搞了個省內(nèi)第一家桃花谷國家級水??萍忌鷳B(tài)示范園。原生態(tài)理念,人與自然,水與人和諧。每年三月的桃花節(jié)吸引游客蜂擁而至。
竹林關是丹江水運商道重要的一個節(jié)點。西北的食鹽、皮貨、煙草、桐油、生漆、木耳、核桃、藥材等貨物從這里水運南下;南邊的綢緞、布匹、青瓷、茶葉、糖、煤油、火柴以及日用百貨,經(jīng)這個碼頭西北上。枯水時,竹林關就取代了龍駒寨成為貨物儲存地和水轉陸中心。龍駒寨馬幫馱運食鹽繞道去竹林關,上行時經(jīng)石槽溝往返龍駒寨和湖北鄖西之間。走在那條溝岔里,當年的古道已無蹤影,一陣風吹過,仿佛還能聽見那駝鈴聲隨風飄蕩著。
水陸交通便利,人氣也會旺,自然也成了人口的聚集地了。明清時這里的關城東西長150米,南北寬70多米,多次修復的遺址依稀可見。當時的關城東起東巷西,西至娘娘廟巷東,南到霍姓南墻根,北至城隍廟后墻。東關順延到邢家村,西關到老爺廟魁星樓、劉家村的寬一丈左右的街道,長有3里。建筑大多是南國風韻。1954年丹江一場洪水淹沒了關城,現(xiàn)在僅存城隍廟。
當時的碼頭上船帆如織,有外來的,也有本地的。直到民國初,當?shù)氐拇瑧艟陀杏嗟掠小⒙防^文、聶文有、程麻子等30多家,60多只船。每天靠岸的都在上百只,以貨船為主。裝貨、卸貨的叫腳子班,人數(shù)也在上百人,東西各設一個班,東邊的班頭叫張百林,西邊的是馬賢明。造船廠、修船廠,到清末還有好幾家。
關城內(nèi)外,店鋪林立,多是服務性質(zhì)的,現(xiàn)在叫做第三產(chǎn)業(yè)。城西有陶姓騾馬店,石槽溝口有騾馬大店。一天都有幾十頭騾馬歇腳;城北的劉家客棧,東門外的朱家客棧,多是采購、批發(fā)商來住。有名的商號有:山西商人開的鎳全、涌泉、三合、萬源長銀錢鋪;河南人開的雙合隆、三和隆、和盛瑞、平心誠、趙聚山等綢緞莊、百貨店;合盛堂、信記、趙記的中藥鋪,高文杰的糕點鋪。當?shù)厝碎_的較大的有謙順德、永興正、德發(fā)義、魁盛福、魁盛公、天生福、天生祥、茂盛公、同德合、德豐恒、三義祥、三義鴻、復興隆等。斗行、油坊、染坊、燒鍋(釀酒)、肉架(屠宰)、飯店也到處都有。資金周轉方面就有萬源長、永興正、德記厚以及和記等商號,相當于今天的商業(yè)銀行。當時還有自制的流通劵——布票,代替現(xiàn)金在市面流通。這種布票(布幣)用長五寸、寬三寸的白布做成,頂上是商號名稱,左上填騎縫,下附地址;右上填年月日及編號;中間下方有“憑票照付XX錢XX串”,加蓋印章后涂上桐油,防水。民國三十年(1941)當?shù)乇话浊嘣疲ê笕螄顸h軍師長)把持,創(chuàng)辦“商山中學”、造槍廠。又自造石印布幣,面額為一元,五角、二角、一角,在當?shù)亓魍?。當時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達,僅稅收機構就有常管、厘金(奉旨收厘助餉)、煙酒等???。
為了維護各自的利益,調(diào)解矛盾沖突。船、客都建有幫會。船幫和客幫最后一任經(jīng)手分別是余德有、高文杰。最初船幫還在東門外建了“楊泗廟”。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又在城南選址(在銀花河南岸),新建船幫會館。新建的會館有正殿、獻殿、廂房、門額、樂樓等整套建筑。每年農(nóng)歷六月六日為船幫廟會。
廟會是船幫、客幫的一項盛大祭祀活動,也是集市交易最活躍的形式。在竹林關,還有正月初七的火神會,正月十五的游城隍,都要唱大戲三天四夜,人都在擁疙瘩去看。特別是農(nóng)歷三月十八娘娘廟會,二十日的財神會,二十一日的關帝會,二十二日的藥王會,四會相連,要持續(xù)六七天。黑來白兒有戲,還有路燈會(燈展、提燈游行)。路燈會由白龍社、青龍社、黑龍社、黃龍社、關王社、三官社、張村社、閻洞社等八個社輪流承辦,每個社一年。燈會的規(guī)模、花燈的奇巧在方圓幾百里是獨一無二的,素有“全架燈”之稱。前來趕會的有商縣、商南、山陽、洛南的客商,還有河南、湖北、四川、山西的客商。娘娘廟就像是會展中心一樣,成了主會場。這里有“一柏擔三廟”(娘娘廟前有一古柏,長在三個廟之間)、“斗大玉石匾”(外地客商獻的石匾,上鐫刻“慈航普度”懸于古柏上)一說,也足以說明當時的盛況。那些商業(yè)攤點,大都是廟會前出資劃定的。有些攤位都是多年包定的,如娘娘廟前古柏樹下,是河南商人孫某多年包占的,專門經(jīng)營篦梳、鋼針等婦女用的小商品。前來廟會助興的戲班子多是當?shù)氐?直到民國時,城內(nèi)有劉呆子(工旦角)領的漢劇(土二黃)班,演員多為聶、劉二姓,當時就有“聶劉一班戲”的說法。另外,還有劉長德帶領的槍戲(武術、雜技),以“闖刀山”、吞劍聞名。轱轆河的花鼓、線胡、皮影也是名噪一時。
說竹林關是“雞叫一聲聽三縣”一點不假。清代以前,這里分屬由商縣、商洛縣、豐陽縣(現(xiàn)在山陽縣)所管。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設巡檢司。清咸豐十一年(1861)設置千總。竹林關是陜、豫、鄂的結合部,設關置卡是常態(tài)。與山陽的漫川、淅川的荊紫關遙相呼應。水運上,竹林關是陜、豫、鄂三省船運的中轉站。上行的下行的船只都要在這里???,或卸貨,或換載,或歇息,船主照傳統(tǒng)習慣要好好招待船工一頓。既是壯行、祝順風,又是皆大歡喜。到了民國,這里由商縣、商南、山陽共同管理。民國十三年(1924),商縣劃分7區(qū),158保,竹林關屬于三區(qū),民國十六年調(diào)整后,竹林關鄉(xiāng)、土門鄉(xiāng)、石槽溝鄉(xiāng)仍屬三區(qū),歸山陽縣管轄。民國二十二年,設聯(lián)保、保、甲,竹林關歸山陽縣管,稱竹林關聯(lián)保,下轄竹林關、張塬、石槽溝、土門、古路河5保,東西長崗嶺、古路河、牌樓河屬長崗聯(lián),歸商縣管轄。國民二十九年后半年,竹林關街駐著山陽縣竹林關鎮(zhèn)鎮(zhèn)公所和商縣長崗鄉(xiāng)公所,老街娘娘廟2間房、石槽溝鄉(xiāng)的閻家河下飄草溝、紅巖子卻屬商南縣管。這樣,竹林關便成了“三管”“三不管”的特殊地方了。這倒給當年紅軍活動創(chuàng)造了空間。1932年,徐向前率領紅四方面軍,賀龍率領紅三軍先后轉戰(zhàn)到竹林關,司令部就駐扎在船幫會館。李先念中原突圍時,也在這里建立過山商縣和商山縣。竹林關為革命也做過不少貢獻。
2017年9月9日,我們冒雨到竹林關,拜訪了84歲的常世堂老人。老人大高個,駝背,黑臉,高鼻梁,大眼睛。一臉的慈祥,說話卻很有力量,中氣十足。他祖上就在這里居住。年輕時也做過船工?,F(xiàn)在常年守護著城隍廟。
老人說,竹林關水運從明清一直到1970年代商南縣白玉到這里的公路修通后才停的。有趣的是,從竹林關到龍駒寨水路120里,從竹林關到商南過風樓120里,過風樓到荊紫關120里,荊紫關到淅川縣城120里,淅川到老河口120里。這段水路過去最繁忙了。平常一個船上有八九個船工,如果要運送重要貨物時也需要增加人力。逆水上行時,船老大在船后面撐篙把方向,兩個力氣大有眼色的船工在船頭劃槳,其他人在岸邊拉纖。纖夫是最辛苦的活兒,一年四季都在水里泡,冬天腿上的裂子(皸裂)的口子都能放進一根指頭,疼得人上茅房都蹲不下去。“文封宰相武封侯,拉船要飯盡了頭”就是船工悲慘生活的真實寫照。老人說著,自己站起來在桌邊手扶著凳子,爬著演示拉纖的姿勢樣子。解放后,跟著程老大給竹林關供銷社拉貨。一天給一個人一斤半糧,掙一塊錢要給隊上交兩毛錢。船從龍駒寨到竹林關要過月日灘、湘子灘等十幾個險灘,撐船手藝不行,弄不好連船帶人都沒了。過去銀花河發(fā)大水,他親眼看見在龍嘴頭子有一船人在大雨中喊救命,沒人敢前去救,結果那船眼睜睜看著被大浪卷走了。這條河上不知道吞沒了多少船工呢。
從老人記事起,這里天天都有幾十條船,有從老河口上來的,有從龍駒寨下來的。大船上都有十幾個船工。山陽南邊、商州、丹鳳的貨物靠人背騾馱到竹林關,在這里裝船運到南邊。竹林關的“永興正”“萬年長”兩家貨號最大,做藥材、核桃、桃仁生意。裝核桃的木箱,長90公分、寬50公分、高60公分,一個能裝八斗核桃仁。
往來的船工到竹林關都要美美吃上一頓。街上每天4大架子肉,殺幾十頭豬,到天黑前賣個精光。春上這兒的二花、核桃、山茱萸都是搶手貨,丹鳳的二花南方人最喜歡,香味重,是上等的茶。南方人用咱的核桃仁燉肉,特別的香。還有,咱這兒的山茱萸藥效成分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南來的北往的人多的很,哪兒的人都有,河南的、湖北的、甘肅的、山西的、湖南的等等,在這里做生意,時間長了就在這里住下了。當?shù)乩蠎羧擞型酢⑿?、劉、孫姓的,其他姓的大多是外來戶。原來租住他家房子的李保元,就是湖北人,在這里跟人學打鐵,現(xiàn)在也成竹林關人了,兒孫一大灘。
常世堂老人擦了擦口水,又笑著說:“竹林關那時客店很多,天天每日都是滿滿??偷甓嗍莾蓪油翗牵粯鞘秋埖?,二樓住客人。我十六七歲就擔過腳。一次也擔上百斤到龍駒寨。這兒飯店里賣的多是手搟面、燒饃、鍋盔,還有鹵豬頭肉。舊社會這里的土匪也不少,財東白青云任團長,手下有上百桿槍。解放后把他跟20多個親信一塊槍斃了。聽說后來查出來這人為地下黨做過事兒,給平反了。土匪搶人多利用過廟會‘炸會時。‘炸會(即詐會)就是一個人手里舉著一條魚,在集市上亂喊叫讓人來看,人群一擁擠,就趁勢搶東西。水運忙的很,當時也有船幫會館,有戲樓和廟,光廟就有城隍廟、娘娘廟、老爺廟。修廟的大木料和一丈多長的石條都是從漢口船運上來的。提起廟會那才叫熱鬧哩。農(nóng)歷三月三是南丈溝祖師廟會,一天時間;三月初十是轱轆河廟會也是一天,三月十八是娘娘廟會,是三天,老爺廟會也是三天。過廟會時也是做買賣的大好時機。一天到黑人就沒消停過。連耍錢的也成堆堆子了。”
竹林關的風俗也有講究。舊時辦喜事,要先送生辰八字,男女雙方姓啥屬啥啥時辰,這些相合了才能定親?!罢f媒三家好,定親兩家親”,定親時,男方要向未來的岳父母作揖,這叫“定準揖”,訂了親,就辦“過禮”,男方給女方送衣服等禮物,選結婚的日子。要是家境窮了,就是一張光席(蘆葦編制)給兒子娶回媳婦。條件好的家,結婚日子定了,女方辦了陪嫁,像桐木箱子、桌子、衣柜、被子、鏡子、洗臉盆等。新娘不走路,用轎或斗子抬回來。新娘過了門,先要經(jīng)過婆婆問詢,比如,會做啥活兒,納鞋底子、做鞋、做衣服、做茶飯等。這些都過了關,媳婦就算正式過了門。過了門,一切都得聽婆婆的。結婚當天要熱鬧一整天。有錢人家還要請戲班子唱一夜戲??腿舜蚺坪染埔渤35缴罡胍?。
給老人辦后事也有規(guī)矩。人老了,先要請外家人(指男老人的舅家、女老人的娘家)。請外家人時,孝子帶白孝帽子,進門先給堂上磕三個頭,通報老人去世的時間和下葬的時間。在安葬的前一天晚上,外家人帶著祭禮,有紙糊的“金山”“銀山”,還有擺盒子祭獻品等。請戲班子唱一夜戲。把老人安葬后,招呼客人一般上四大碗(以肉為主),13花(13盤菜)等。
1977年常世堂老人的母親過世,他家里窮,借了大姐兩斗麥安葬母親。還到肉店托熟人買了二斤半豬肉,做了三席菜,答謝眾親戚鄰居。他上門一個一個去叫,沒一個人來吃席。都說他家可憐成那樣,咋吃得下去哩。常老人心里很難受,發(fā)誓要還這份人情。
1980年,他在竹林關辦起了油條麻花店,靠誠實做生意,也掙了點錢,又跑到靈寶背礦,掙了幾千塊?;貋砩w了新房子。到母親三周年時,他請來親戚鄰居,好好招待了一頓。每個席面上都是4個涼菜,4個熱菜,一個果盤,壓軸的是4大碗,有紅燒肉、紅燒肘子、蒸碗、紅燒魚。酒是河南慶豐酒,喝了30多瓶。就這樣,老人如愿以償給母親過了個排排場場的三年。也就是從他家開始,把竹林關待客的老規(guī)矩給恢復過來?,F(xiàn)在竹林關辦紅白喜事都照這規(guī)矩辦,誰家少一樣都怕被人笑話。
如今,老人已是兒孫滿堂。大女兒和三女兒嫁在門跟前,二女兒嫁到河南了。兩個兒子在西安做裝修。孫子也上中學了。老人現(xiàn)在是竹林關道教協(xié)會負責人,市道教協(xié)會理事。他主持修建了玉皇廟、城隍廟。常年照看著城隍廟,開開心心做著善事好事。
船老大程端陽
龍駒寨是水旱碼頭。志書及相關資料都有一大堆的史實能證明這一點。面對那些冷冰冰的文字,我沉思,我遐想,總想尋找一點鮮活的東西,哪怕見一面當年的艄公也行,可又一想那些老人如果健在也七老八十了,哪兒能找到呢?
2017年9月9日,天也下著雨,突然想去找?guī)煼锻瑢W張洛寧老哥。他是龍駒寨人,對丹江船運應該知道不少。一早就來到他家。他在丹鳳縣中學教書,剛剛退休。兒子在貴陽工作,他和嫂子一塊去照看孫子,也是才回來。家里就他一個人。見到我們,他特別熱情,又說又笑的,跟一家人一樣。說到丹江航運,他說能記得見過船的,他外爺就是個船老大,姓程,叫啥名字他不知道,人都叫他程老大。我急切地說:“太好了,咱去拜見拜見老人吧?!崩细鐕@了一口氣,深沉地說:“外爺過世都三四十年了,我都沒能去送行,哎,一輩子的遺憾呀!兄弟!”
上師范時,洛寧哥親兄長一樣關心我,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幾乎是無話不談。外爺和母親的事情,他卻從來沒給我提起過。只記得他告訴我,他母親去世的早,當時他才一歲多,啥也不記得。說到丹江水運,他這才一邊給我們沏茶,一邊一字一板、認認真真地說起藏在肚里的記憶。他說話聲音大,偶爾也大聲笑,看不出一點悲傷,其實我知道,他內(nèi)心卻有著巨大的傷痛。
他外爺是竹林關人,外號叫程老大。在丹江河上生活了大半輩子。那時撐船上到縣城龍駒寨,下到河南淅川的荊紫關。人是個大個子,四方臉,很魁梧,他媽臉也像他外爺(這是他看照片記憶)。他只見過外爺一面,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只眼睛凸出著,很大,有點嚇人。大約是1964年左右,他有八歲大小,他外爺撐船到花廟前,把他叫到船上。船在河中間停著,是帆船。船整體是淡灰色,里面用竹子鋪了一層,外面用竹子弓成拱拱子。船是木頭的,里面有小倉,從頭到尾隔成格格子。他稀奇地在船幫里走來走去。他外爺問他吃飯呀不?他說吃呀。外爺在船上就把吃剩下的糝子稠糊湯,用韭菜炒了一碗調(diào)和飯,給他吃,把他吃得香的還想要,沒有了。外爺還帶他到街上副食店,給買了一毛錢的水果糖,是薄荷味的,吃到嘴里涼涼的。到現(xiàn)在他還能記得。
他外爺是程家的老大,他外婆是荊紫關人。1971年過世后,老人就安葬荊紫關。外爺結婚后,外婆不到竹林關來住,在娘家那里弄了房子,后來他外爺?shù)酵砟昃妥〉侥抢锶チ恕?/p>
洛寧哥的母親叫程志華。1950年跟他父親結婚,婚后上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到洛南縣醫(yī)院工作。母親有嚴重的心臟病,她也知道生育有危險,還是堅持生了。1956年生下他。他一出生,母親渾身浮腫,就不能上班了。從洛南回到龍駒寨。他婆又是個厲害人,婆媳關系又不太好。他外爺外婆商量,就把他母子二人用船接到竹林關去住。外爺家也很窮,連一床多余的被褥都沒有,就只好用他婆經(jīng)常說的那個“太平洋”牌單子包著被褥一塊帶走。到竹林關后,母親的病情不見好轉,他不到一歲半,母親就去世了。聽他母親的同事說,她媽去世前把他叫到病床跟前,拿手狠狠掐他的胳膊,疼得他蠻叫喚。后來分析,是他媽在恨他,有了他才把他媽的命要了的。
母親去世的消息傳到龍駒寨,他爺是個倔強的人,非要叫把人抬回來不可。他爺惡狠狠地說:“活著是我張家的人,死了是我張家的鬼。再難都要抬回來。”就這樣,他外爺用自己的柏木棺材給自己女兒入了殮。雇人抬了九十多里路,抬回來。當時洛南縣醫(yī)院給的撫恤金也全部花在路上了。他外爺也把用過的被褥單子全放在棺材上,沒留半點東西。抬回來時那些東西也沒有了。母親回來就停在后院里。聽說棺材也沒來得及漆過,安葬在雞冠山跟兒。那做棺材的柏木,是他外爺在跑水運時買的一棵大柏樹。鋸成板子后能做兩副棺材,都是八大塊的(是指棺材頂部、兩邊跟底座一共用八塊柏木就夠了)。說好給親家公一副,他外爺自己留一副。他外爺?shù)膮s讓他媽先用了。一九七幾年以后,他去荊紫關見到他舅,這才知道外爺去世后,是按回民的習慣安葬的,也就是不要棺材,用白布一裹。在地上豎挖個坑,再往邊上一拐,用土或者磚頭一封就行了。他爺那個八大塊分成了兩副,他爺他婆老了用了?,F(xiàn)在留下母親的遺物只有她用過的磚頭塊一樣厚的醫(yī)學叢書,那上面還有父親寫的好好讀書、激勵進步的話。
本來婆媳不和,加上他媽又病逝在外爺家,這一下子兩家關系就更僵了。從此就不再來往。他外爺還到街上來過幾次,也沒進門。后來見到他西安的姨,才叫他大吃一驚。原來是他媽臨死前說,叫給程家人說今后不要到張家去,堅決不要去。他姨當時就勸說道:“姐呀,咱還有個根哩呀?!彼麐屍D難地說,等娃長大了,他會知道的。后來也真這樣做了。他舅從來沒上過他家門。他姨也想見見他,從他家門口來回走過多次,也沒進過門。只想在外面碰著外甥哩。他婆給他爸說過:“哎,志清,我咋在門口瞅見洛寧他姨在門外頭轉過去了,沒到屋里來么?!彼耪f,他爸也沒言傳。這話是他聽見的,記下了。后來他長大了,見到他姨,也說到這事兒。有一次,他外爺從竹林關上來,拿了個啥東西,也說不清了,到街里來賣,沒賣出去。找到他爸,說:“志清啊,你要是要了,就便宜一些,給你留下?!彼质掷镆矝]錢。外爺無奈,又拿到街道轉了一匝,不知道賣了沒有,想必日子也是實在過不去了,才這樣的。這是父親告訴他的,也是他媽過世后的事情了。為了生計,外爺在女婿面前竟然也放下了長輩的尊嚴。
他婆后來也想明白了,也后悔跟他媽沒好好相處。他婆是1978年過世的,他婆是1896年人,他爺是1893年人。
他說,父親曾經(jīng)留下一張照片,他爸抱著他,邊上是他媽,前面坐在椅子上的是他婆。他媽的臉浮腫著。他對母親的印象只有照片上這一點點了。1978年都已經(jīng)考上師范了,一個人坐下來時,還幻想著母親在那兒活著,做夢都想著她,想著舅舅家里的樣子。對外爺也是剩下八歲上見的那一面的印象了。他說要了解更多,更詳細,得到竹林關,到荊紫關去。說到竹林關,我們馬上就行動了,冒雨驅(qū)車而行。在車上聯(lián)系到鎮(zhèn)上的張書記,他是個小兄弟,很熟悉。周末了還在鎮(zhèn)上防汛值班。他聽說我要尋訪老船工,也很高興,立馬發(fā)動村上干部找人去。高速路也就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剛聽洛寧哥說的,當年水上航行可要走好幾天哩。
雨還在下著,出了竹林關高速收費站,路兩邊是翠綠的竹子,齊堎堎一排子。有胳膊粗的,也有筷子粗的。
這里是丹江水運重要的中轉站碼頭。如今丹江河上架起了水泥大橋,古渡口也找不到影子了。
繞過竹林,到河北岸的州河北村委會,鎮(zhèn)村幾個干部在,叫來的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說笑著。下雨天,人都沒事干,老人們就快快趕來了。有老船工馮近懷、白存善、王新明等人,幾個老人耳笨了,腰駝了,臉黑了,精氣神卻很好。問到程老大,他們異口同聲說:“程端陽么,好人呀,有本事?!彼麄兊目谝糇屛曳磸蛦柫藥状?,才聽清叫程端陽。老人們提起船運的事兒,很有興致。他們說的程端陽跟洛寧哥說的沒差別,也是大個子,四方臉,眼睛大大的,對人很好。成家后,住到荊紫關去了。劃船的助手有竹林關街道的余立壽、邊玉柱,人也都不在了。那時船在五六丈長,能載幾十人哩。
81歲的馮進懷老人大聲說:“解放前這里有千十人,現(xiàn)在四五千人了。我是六一年跟上程端陽拉船的。程老大,高個子黑臉,大嗓門,為人豪氣。人家可是大把式,給供銷社運貨哩,有五個船,人家是頭兒。供銷社的活兒,給人家一說,人家給安排,幾個船,多少個人,清清如水。程老大老了后,拉到荊紫關埋了。他的船六丈長,船口一丈寬,船上有好幾個艙裝貨,吃住都在船上。船是供銷社買的,有9個人,六個拉纖的,兩個劃的,一個船老大。我算三把手。拉的有百貨,有山貨,當?shù)氐南鹱?、雞蛋、栲樹皮、木耳等,外地的鹽、煤油、布匹。水大了,竹林關到龍駒寨往上逆水得走四五天,水小了,得走五六天。上水一船也拉五六千斤;下水也拉個上萬斤。人都穿的龍須草鞋,要不就精腳。草鞋也就三兩天就爛了。危險處多。有一次發(fā)洪水,沒弄好,船給翻了,一船貨沖光了。船上也有鋼釬、镢頭、繩索、棍、锨。遇到水淺,有沙石,就跳下水,挖,這就是扒洪。船工說話都不能說‘翻字。纖繩都是竹子編的,跟背簍絆一樣,肩上草繩上用破布衲個布條條子,上面有個鉤,專門套纖繩的。纖繩也在四五丈長。我都拉了十來年船。到70年初,拉壞了兩個船。還請商南人給做了一個船,撐了三年。年輕時勁兒大,扛200斤的包不值啥。船就停在城隍廟后,朝船上扛100斤給兩毛錢,連票帶錢交給隊上,才給記工分哩。一天12分工比種地多2分。干一個月活兒掙30塊,比鄉(xiāng)干部工資都多??窟@瞎力氣掙錢,也成了家。有3個兒子,兩個女兒,7個重孫了。趕上了好政策,過的也高興。”
75歲的白存善老人說:“我是60年跟著劃船的,船是武關河口的楊毛子給做的,船長五丈八。跟他兒子一塊來的,娃也就七八歲,也算一份工。用的是紅椿木、樺櫟木、柏木,做了兩個月,給了3500塊哩。我大40歲就跟程老大撐船來,先拉纖,再當‘攔頭的。我接我大手拉船的??坷B(yǎng)活一家子九口人哩。1959年我還把船撐到商縣南門口。后來我在地區(qū)運輸公司干了兩年。三年困難時期,回來開荒種地,這才有啥吃了。那時年輕,在船上一百八九的麻袋不費勁就扛走了。從州河里朝下放船時,在引石灘,水急,河陡,船翻了。我給隊上拉了五年船,一天到黑都在水里,衣服從來沒干過。秋冬里,脫光衣服下水,把桐油朝肚子上一抹,就撲下去了推船。腳上腿上全是裂子。船工的苦沒法說。”
78歲的王新明老人跟74歲的馮東有也說:“程老大弟兄五個,現(xiàn)在都不在了。程老大對人好沒說的,就是脾氣倔。他兩個助手也不在了。當時船上有鍋灶。那時程老大也在六十多哩。拉的竹纖很長,船上還有水瓢,用木頭按個木把把子。船里隔擋都留有水眼。拉船時,人在后面一壓,水流到后面格擋里,再舀干凈,這才開始撐?!?/p>
竹林關鎮(zhèn)上文化干部邢渭林,算是個“竹林關通”。他笑著說:“我記得我兩個舅爺也拉過船,一個還是二把手。是抱纖子的,甩纖繩,也叫抱整套的。水大了,人跳下去要剝船。程老大攆襟子大襠褲,粗布褲帶。冬天頭戴氣死風帽子?!甭鍖幐缧χf:“就是拿粗毛線織的帽子,頂上有疙瘩。”老邢接著說:“穿的是粗藍布上衣,鞋是草鞋。冬天船工個個腿上都是裂了的口子,能放進去小拇指哩。可憐的太太呀?!?/p>
天暗下來,雨還在下著,山上起了霧。我們又來到竹林關街道城隍廟,敲了半天門,才聽到有人應聲。門開了,是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淡淡地笑著,說話很和善。老人正是老船工常世堂。老人說話不緊不慢,柔中有勁。說到程老大,他說:“竹林關解放前的船老大是張鳳友,解放后就是程端陽了。我跟著他給竹林關供銷社拉過貨。供銷社一天給一個人一斤半糧,掙一塊錢給大隊交兩毛。從竹林關到龍駒寨,有十幾個險灘,手藝不好,就會連人帶貨被洪水沖走。程老大手藝沒麻達?!?/p>
12月2日是個冬日的晴天。我們一早出發(fā)去荊紫關,尋訪程老大的后人。車子過了商南進入河南境內(nèi),正趕上大霧,高速路被管制。這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等趕到荊紫關已經(jīng)中午12點多了,簡單用了餐,就給遠在貴陽的洛寧哥打電話,他說表弟叫程金福,給了我他表弟的電話。我聯(lián)系過,他說在家等著。我們來到南街村口,打聽船老大的孫子程金福的住處。一位中年男子,精瘦,很熱心,騎著摩托車給我們引路,很快就到了程金福家。他坐在樓房門口給鄰居拉話。見我們很熱情。他49歲,兒子也成家了,有了孫子孫女,還有一個上六年級的小女兒。女兒很懂事,見家里來人了,問了好,就主動給我們用茶海燒水沏茶。她熟練地洗杯子燙茶壺洗茶,用細密的小篩網(wǎng)過茶。那麻利,那自如,一點不比茶莊女茶藝師差。她爸催她快給客人倒茶,她邊忙活,邊調(diào)皮地說:“你也太天真了吧,茶還沒泡哩,咋倒哩?”不一會,茶泡好了,她給每人斟好一小杯,小心謹慎放到面前。我們邊品茶,邊說話,說到程老大,他說:“我人小,爺爺?shù)氖虑椴恢?,我姐可能知道一些?!彼肿屝∨畠候T自行車去接她大姐。
他姐來了,和我們說話時,他的兩個孫子在屋里跑前跑后,喊喊叫叫,他掏出手機,說:“給,拿去打游戲去。”這才清靜下來。
他姊妹倆回憶著:爺爺程端陽好像有個哥哥。他是1972年去世的。爺爺大高個,一只眼睛暴突出來。爺爺性格豪爽、熱情,常不在家,偶爾回來一回,跟娃娃們很快就混熟了。他們家就住在丹江邊。爺爺有兩個大船,船上雇了六七個人拉纖。一年四季都在丹江上跑船。聽他父親說,他爺爺?shù)膬芍淮茼敩F(xiàn)在兩輛車的收入哩。爺爺上龍駒寨,下漢口運貨。奶奶叫張靜蓉,是荊紫關藥王廟人。老人也很要強。爺爺老了撐不了船了,就把他從竹林關接到荊紫關。奶奶不愿意跟娘家人在一塊住,單獨在街道租房住,后來也蓋了房。程金福家這三間兩層樓房是2005年蓋的,當時花了9萬元。這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在西安打工,干建筑活?,F(xiàn)在家里7口人,日子也過得還行。
說話間,他還帶我們上到二樓,一邊平臺曬著苞谷,靠西邊露天陽臺上栽了兩小片蒜苗,嫩綠嫩綠。外面田野是一片麥地,麥苗青青??康そ舆吅拥躺鲜且慌排虐灼顦洌灿邪霌Т?。丹江河里水青綠色。下面有一處機械取沙。這里的河道都在三四百米寬。
我站在那里眺望丹江。心里卻想著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程老大,那比丹江里丹魚還要勇猛。大半輩子都在這條河上漂泊,人生的什么艱難沒經(jīng)歷過。到了晚年,身在異鄉(xiāng),每每看到丹江,他一定會浮想聯(lián)翩。想他的竹林關,想他的龍駒寨,還有他那些拉纖攔頭的船工兄弟們。水運慢慢沒落,讓這位彪悍的英雄,瞅著丹江,心事重重,很是無助。歲月流逝,身心疲憊,只剩下一點點鄉(xiāng)音和骨子里那縷縷鄉(xiāng)愁,讓他在回憶里送走不多的日子。
尋訪歸來,我的靈魂受到震撼。老喻也動情地說:“程老大就是一部命運交響曲,是丹江上的交響曲,一部人生命運磨礪的長篇小說?。 ?/p>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時不時想到,程老大不就是幾十年前看過的電影《沒有航標的河流》里放排的盤老五么?他的愛情也許就是在船靠岸歇息時,那位到船上洗衣的姑娘,一次兩次三次,含情脈脈,而擦出的愛的火花么??偸前牙先硕ǜ裨诒P老五那個鮮活的形象上。幾回回夢里,也仿佛見到了那個高大的、方臉、眼睛突出的漢子,撐著船在丹江上向我招手,向我微笑。
程端陽只是半個多世紀前,丹江上千百水手中的一個,是靠勇氣和智慧討生活的一個水邊的百姓。我遇見洛寧哥,才捕捉到那些絲絲縷縷。若不是機緣巧合,這些事情也會隨著丹江岸邊時光的流逝,不為世人所知。那天,在洛寧哥家的客廳里,我們吃著本地產(chǎn)的一種紫色龍眼葡萄,個兒比拇指還大。洛寧哥關于程端陽的敘述,讓我十分震驚,老覺得自己在生活的里邊,其實卻在生活的外邊。關于丹江,關于程端陽才有了之后我們?nèi)ブ窳株P,去荊紫關的那些行程。洛寧哥講述的是一段親情,我聽到的卻是一段關于丹江的歷史,是很多靠丹江養(yǎng)育的勞動人民的歷史。作為洛寧哥的外公,程端陽在自己的女兒去世之后,看過外孫一次。一個早春,丹江岸邊泊著一條棚子船,程端陽買了一些糖果,并將小外孫領上那條船,就著韭菜,兩個人共同吃了些玉米糝子做成的稠飯。這就是那個時代最樸素卻又很昂貴、很真心卻又很豪華的親情。我的眼睛濕潤了。
后來在竹林關和荊紫關采訪的過程中,程端陽的名頭響當當。一個面對丹江高傲的水手,卻在某些時候,放下自尊身段,有求于自己的親人,并且不被理解,不被支持,這就是生存和生活的嚴酷。有時候想,他叫程端陽,也許他就是端陽節(jié)出生的人。一個與水邊,與香粽拿生命吻合的人,也許注定了他與丹江的緣分,也許這就是一種與水一生不能割舍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