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兩個假設(shè)
我們對蘇東坡的一生常有惋嘆,忍不住就要做一番假設(shè)。歷史上的蘇東坡如果發(fā)生這樣的情形該有多好:順利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成為一位左右時局的政治家,哪怕官居宰相之位幾年的時間;擁有大把松閑自在的光陰,酣暢淋漓地將詩文寫個痛快??烧鎸嵉木硾r是,他在這兩個方面都未能如愿以償,雖在不同的階段努力嘗試過,可惜二者都遠遠沒能滿足我們的想象。對于他這樣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天才人物,該是多大的遺憾。為什么會留下這樣觸目的人生殘缺?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發(fā)現(xiàn)毀去蘇東坡大半生的,最終還是所謂的功名仕途,是許多讀書人都渴望的宮廷之用。說到底,蘇東坡的確是毀于宮廷的摧折。
當然人生和歷史都難以假設(shè),真實的情形是,沒有這些毀壞就沒有現(xiàn)在的蘇東坡。我們矚目更多的還是他文學與思想上的成就,特別是與一生連在一起的那些大磨難大起伏。劇烈的跌宕和接踵而至的一次次摧殘,最后都化為深刻的痕跡留在文字中,這就是他作為一位思想家和藝術(shù)家的縱深地帶,是最重要的色澤和存在。沒有這些他將單薄得很,甚至是無足輕重的。就此來講,我們又很難區(qū)分哪些是毀壞哪些是成全,也無法把不幸和有幸截然分開:它們更有可能是雙面一體、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而平時我們在生活中面對一種事物,習慣上只愿取其一端,這實際上是一廂情愿,是膚淺的期許和人為的簡化,任何事物都不會是這樣。
詩人自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自我定位于一個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者,我們還不知道;顯而易見,最讓他牽腸掛肚、最耗時最用心的還是從政生涯。他十分謹慎地處理自己與朝廷的關(guān)系,不敢稍有懈怠;在政事上,沒有比他更用心的操勞者了。如果一開始就把他放到一個無所事事、沒什么現(xiàn)實大用的環(huán)境,比如說像唐代詩人孟浩然那樣到處游走,一定會讓他極其焦慮和沮喪。孟浩然因此而留下別致高妙的吟唱:“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焙沃^“風雨”,何謂“花落”,我們可以想象很多。如果孟浩然當年得以出仕,成為朝廷重用的官吏,又將是怎樣豪情煥發(fā)。他鞭打快馬、瀟灑英武的樣子同樣也不可假設(shè)。但那樣肯定就沒有了后來的孟浩然,沒有了一位飄逸、散淡、在筆墨游戲中張望長安的孟夫子了。而蘇東坡是完全不同的命運,他仿佛一開始就處于一個十字路口,走向何方都會有遠大的前途。我們今天矚目的只是他的政績和文采,而后者只是前者的余音,是它的副產(chǎn)品。
他為政的過程中多想留下一些更大的勞績,卻總是難以實現(xiàn)。他在密州、徐州、杭州這些相對獨立、能夠由自己主宰政務(wù)的時段里,果然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情,既有機會落實一位仕人強烈的社會責任,同時又將詩人的個人嗜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賞花、逛寺院、找玄人聊天、與異人廝磨,那樣隨性和暢快。記錄中他在杭州太守任上,一天公事之余最愿去的地方就是普安寺或祥符寺,進寺就尋一間靜室,脫去官服,讓護衛(wèi)為他按摩。這可以看成一個權(quán)力者的放松和享受,也可以視為仕人邁進了另一個空間。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腦海里徘徊的當是另一些東西,思緒得以偏離和超脫繁瑣事務(wù)的糾纏,輕松自如地漫流起來。
我們不難確認最初的蘇東坡,包括他的父親蘇洵和弟弟蘇轍,最高的志向和期待到底是什么。他們當然不是為了做一個光彩燦然、展現(xiàn)曠世之才的文人,而是當一個權(quán)高位重的報國者。那個年代至高的人生理想就是成為治理者,走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這是他們的最終目標,而且蘇轍和蘇軾只差一步就登上了這個高位。然而最終就是這個強烈的誘惑和遠大的理想,使兄弟二人受盡人生磨難。特別是蘇東坡,一生曲折起伏悲涼凄慘,差不多成為一個令人驚怵的仕人標本。作為一個極其敏悟的人,他后來雖然多有悔悟和愧疚,有深省,但已經(jīng)太晚了。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體制的甘味和甜味也仍舊難棄,因為畢竟品嘗過。
蘇東坡也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平生除了寫詩作文再無其他快事。原來在一些特殊的時刻與心境下,他就吐露了埋在心底的志趣和熱忱。在想象與抒發(fā)、夢幻與傾訴之時,他總能獲得最大的滿足??蓢@這種興致不能持久,無論怎樣依依不舍,也還是要走開,轉(zhuǎn)向沉重的仕途經(jīng)濟。
假若蘇東坡是一個擁有更多閑暇的人,將大量時間用來書寫和游歷,狂放不羈地豪唱、作漫長無盡的山水之賦,又會怎樣?或許詩文的數(shù)量能夠多出許多,但境界與色彩卻不一定超越今天。說到底詩文不過是心靈的映像,是整個生命的綜合傳遞。詩人因詩文而獲罪,卻又因獲罪而大放異彩。文章不過是縱橫交織的人生痕跡,過于順遂和簡化也一定意味著單薄。
植造無休止
蘇東坡在《楚頌貼》中寫道:“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边€在《戲作種松》一詩里寫道:“我昔少年日,種松滿東岡。初移一寸根,瑣細如插秧。”可見他從小就喜歡種植,是一個在山川野地里忙個不停的少年。他喜歡盯視一個生命怎樣與自己發(fā)生更緊密的關(guān)系,看到一株蒼綠在手中存活并茁壯成長。這看上去不過是一種嗜好與性情,其實不然。
能夠不斷地種植,是人的一個重要品質(zhì),它可以體現(xiàn)在一切方面。這與毀壞和摧殘是兩種力量,是兩種心靈在客觀世界中的直觀表達。為什么要讓大地一片蔥綠,為什么要讓枝葉果實累累,這個問題其實并不好回答。這就像我們目擊狂掃千野的慘烈毀滅一樣,一定會痛徹追問:為何要如此絕情、冷酷殘忍,為何對其他生命包括動物和植物如此忌恨,以至于這樣暴虐殺戮?罪惡令我們瞠目結(jié)舌,驚而無語。我們當然要回到人性,只有從這里追問才能辨析大仁善和大罪惡。它們源于兩種不同的生命原色,置于二者中間的,可能是很大的一片庸常,人在這個空間里可以向兩面傾斜。蘇東坡屬于前一種大善。他喜歡大地上的一切友伴,愿與它一起生長,在煦風里活動,迎接燦爛的陽光。這種人生最大的快樂和好奇就來自生長,來自生命的生機勃勃。這樣的人生是一場爛漫的奔跑和抒發(fā),是一種書寫和詩意。這樣的天性是先天鑄造的,很難更移和改變。
孟子講“性善”,荀子講“性惡”??鬃又徽f了一句“性相近,習相遠”,從一旁繞過,看上去好像更為超脫,實際上卻包含了至大的深刻。人性中許多時候不是善與惡的簡單分野,而是更復雜難解的元素糾纏在一起。蘇東坡一生都沒有停止植造。宋代地方官一任最多三年,他每到一地都留下了大量植造的記錄。他總是大肆植樹造林,修建房屋,興修水利,樂此不疲;即使在極短促的任期內(nèi),也沒有停止這些工作。他似乎不能容忍生活與自然環(huán)境中的缺憾,總是想方設(shè)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讓一切變得蔥蘢、完美、茂密和芬芳。他將自己的安居之心推及廣大,處處體現(xiàn)了一顆柔軟的仁心。然而上蒼故意不讓他安定下來,總是讓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好像有另一種力量在考驗他,檢測他的耐心和意志。
只要有時間、有機會,只要不是在旅途中,蘇東坡就一定是在建設(shè)中?!胺N棗期可剝,種松期可斫。事在十年外,吾計亦已愨。十年何足道,千載如風雹?!边€說:“遺我三寸甘,照座光卓犖。百栽倘可致,當及春冰渥。想見竹籬間,青黃垂屋角?!保ā稏|坡八首并敘》)。當他貶謫惠州,再次做長居打算時,便耗去所有的積蓄,在白鶴峰上建起一座新居。新居筑成同樣要用那些喜愛的植物來陪伴:“當從天侔求數(shù)色果木,太大則難活,太小則老人不能待,當酌中者。又須土砧稍大不傷根者為佳。不罪!不罪!柑橘柚荔枝楊梅枇杷松柏含笑梔子。”(《與程全父》)他尋找幼苗,心思縝密叮囑細致,真是一位好林工和栽培者。就是這樣的一種心靈,他當然不會忍受蒼涼和荒漠。
實際上人生來就是在荒漠上,神靈交給人的一個最大任務(wù)就是植造,沒有綠色就沒有甘泉?!痘哪嗜肥且槐緯拿?,講的是心靈與無所不能的上蒼之間的關(guān)系。心靈的荒漠決定了視野的荒漠,它是無邊無際、無時不在和無所不在的。人常常用一雙失望的眼睛看著周圍,難以接受這種觸目的現(xiàn)實。不過有人很快就沒了哀怨和絕望,奮起而為,以全部的生命和熱情去尋找、汲取、澆灌。甘泉就在心里,有了這樣的覺悟,苦難和貧瘠都可以變?yōu)楦侍鹋c豐饒,絕境也可以化為坦途。
蘇東坡有著不竭的精力,那是一種強旺的實踐精神,一種讓生活化為藝術(shù)的熱望和追求。有些人會把“文人無行”的說辭看得自然而然,認為他們只做一個倡議者和計劃者就夠了,已經(jīng)算是盡了職份;而在另一些人那里,比如心情熱烈到不可按捺的行動者,卻一定要親手去做并看到結(jié)果,要盡善盡美。
建筑者
蘇東坡這樣的人,不太可能將設(shè)計居所這一類大事和樂事拱手讓與他人,而一定是親手去做。在他看來,種種實際的謀劃和設(shè)置是最有意趣的。他對此類事務(wù)一直是興致勃勃的,簡直沒有疲憊的時候。即便在人生最沮喪時,比如黃州、惠州、儋州三地的風雨飄搖之期,他仍然為自己設(shè)計了盡可能好的居所,同時像以往那樣大搞種植,讓周邊環(huán)境變得適意。這是一個擅長將生活詩化的人?!叭ツ陽|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保ā洞雾嵖滓愀妇煤狄讯跤耆住ざ罚耙奄I白鶴峰,規(guī)作終老計。長江在北戶,雪浪舞吾砌。青山滿墻頭,?鬌幾云髻?!保ā哆w居并引》)在黃州,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居住理想,整天忙碌不已,曬得臉色烏黑;在惠州,他把新居筑于江水環(huán)繞之中,抬頭即是青青山巒和朵朵白云。
黃州居所命名“雪堂”,是潔白無瑕的形象。什么人才配住“雪堂”,實在引人想象。蘇東坡剛剛從陰森污濁的烏臺中脫身,從構(gòu)陷的爛泥中掙出,就要住進“雪堂”,可謂出污泥而不染?!把┨谩敝栐从谛拗械拇貉┘婏w,主人干脆把漫天雪景繪上四壁,沒留一點空隙。他起居俯仰,左右全是白雪?!把┨弥腺猓写T人之頎頎??紭動诖速猓⑿鹨??!保ā堆┨糜洝罚┧谶@里引用了《詩經(jīng)·衛(wèi)風·考槃》,其中寫了一位隱士敲打木盤,穿著芒鞋葛衣,大聲嚎唱,自得其樂?!靶戮右迅餐?,無復風雨憂。榿栽與籠竹,小詩亦可求。”(《次韻子由所居六詠·六》)居所進展如何,具體情狀,他都告訴了弟弟。兄弟二人是苦旅中最親密的一對友伴,雖然很難見面,各自忙碌,但一有機會就要互答詩文,傾吐一腔苦樂。
因為一個風餐露宿的人急于為自己找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又好似遍體鱗傷的動物挖一個巢穴,所以總是盡快地筑居,這好比燕子銜泥,苦鳥啄洞。我們看到歌唱不止的百靈是怎樣辛苦地為自己在枯草間做出一個精美的小窩,以不可思議的耐心和技巧編織一個完美無缺的小草籃,然后安棲、恩愛和生子??粗约旱挠纂r毛茸茸地長起來,張開稚嫩的嘴巴呼喚,發(fā)出最初的鳴叫,然后飛上高空,歌聲響徹云霄。詩人就是那只百靈。
蘇東坡隨時要化虛為實,將無形的詩情變?yōu)橛行蔚拇嬖?。這種能力和情志在人世間是最可寶貴的,無論用于己還是施于人,都會極大地改變這個世界。這既是理想主義的,也是理性主義的。在密州、徐州、杭州、潁州,只要稍有可能他就修造不停,引水、筑堤、勘礦、煉鐵、挖“小西湖”。他手中完成或正在完成的工程總是那么多,即便是晚年流放嶺外,也依然關(guān)心當?shù)氐乃ㄔO(shè)。他的實踐精神簡直無人能及,總是將自己豐裕的心性外化為真切的生活,這是多么可貴的秉性和人格。為普通勞民改善一處環(huán)境,他可以冒著觸犯天顏的風險,一口氣給朝廷上無數(shù)奏折。他在這方面的堅定意志是驚人的,已經(jīng)完全不顧個人得失。在他垂老投荒、流放嶺南的時候,已是不得簽署公文的罪身,也仍舊不倦地關(guān)心民生,千方百計造福一方。在惠州這樣的苦難之地,他仍然要出謀劃策四處奔走,在東江和豐湖上修建兩座橋梁。在至苦的儋州,他曾親自編寫教材,教書育人:“幽居亂蛙黽,生理半人禽。跫然已可喜,況聞弦誦音。兒聲自圓美,誰家兩青衿?!保ā哆w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窮則獨善其身”,這時候的蘇東坡已打破這條概率,“窮”也要“兼濟天下”。潦倒之人自顧不暇,無處呻吟,卻要大睜一雙熱目幫助他人。作為一個生命,他已經(jīng)被殘酷地毀壞,可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振作,就要釋放自己的熱量。這是他在大地上寫下的最為感人的詩行。
蘇東坡一生的建設(shè)自里而外,又從外到內(nèi),循環(huán)往復以至最后。毀壞、修復,再拆毀、再筑起,不斷地添磚加瓦。在自己的籬笆內(nèi),在陌生的旅途上,在鬧市在窮鄉(xiāng),在一切陽光能夠照射到的地方,他都沒有停止做工?!凹鏉煜隆痹谒皇且痪漭p擲的大話,而是少年和血緣的許諾,他花了一輩子用來踐諾。
詩人由北向南、由南向北地奔走,早該疲倦了??墒侵钡阶詈蟮哪荷珴u漸籠罩,他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才 與 能
“才”為先天素質(zhì),比如感悟能力和心智狀態(tài)等。而“能”被視為行動力,是用來落實的。蘇東坡可以說二者兼?zhèn)洌菢O為難得的“才”與“能”的統(tǒng)一。當他把心中的謀劃力化為行動的時候,也就是將“才”與“能”合而為一的時刻。他在任時一絲不茍的施政,卓有成效的工作,都需要“才”與“能”的合力。比如在地方抗洪修堤興辦大眾事業(yè),在朝則屢屢諫言,銳利爭執(zhí),力陳己見,都是“能”在落實“才”,也就是展現(xiàn)行動力。如果一個人有“能”而無“才”,或者反過來有“才”而無“能”,也就干不成什么大事,這是生活中最常見的現(xiàn)象。
知而不做是無“能”,說到底“能”是用來落實心志的本領(lǐng),不過從實際效果上看,卻往往是得失皆備?!澳堋闭哂薪ㄔO(shè),有實現(xiàn),但也因此而更具破壞性。這讓我們想到了現(xiàn)代的某些“開拓型”人士,他們“能”很大,但有時也成為危險人物?!安拧币颉澳堋倍@,也因后者而得到客觀判斷。一旦能力將才華加以外化和擴展,就不再是一己之事了,而必定要涉及其他,使他人獲益或受害了??梢娙绻麤]有“能”,沒有行動力,也就不會傷害或援助他人了??梢娺@種行動力的擁有和實現(xiàn),一定是涉外和涉世的,很難做到潔身自好。一個人如果“才能兼?zhèn)洹保蔷涂赡芏冗^極不平凡的一生,或卓有建樹,或危機四伏。如此看來人有“才”而無“能”,或安于“才”而怯于“能”,倒多少可以自保平安。比如有人只注意保持內(nèi)在的浪漫和想象,一生只完成紙上著作,生活中的危厄或許會少一些,但畢竟虛飄了一些;只有“才”與“能”并重,讓實踐與想象發(fā)生互證關(guān)系,一個人的生命才開始變得有力。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保ā顿Z誼論》)蘇東坡對用世之“才”以及后果了然于心,但許多時候卻總是盡力而為,絕不避害就輕?!爸洳豢蔀槎鵀橹?,是古往今來知識人的一個品格。周備而全面的辨識力也是“才”的一部分,于是患得患失也就成為某些人的常態(tài)。落實一種思想必有后果,而這種如果以個人為中心,又有遠近之別。蘇東坡在政事上的執(zhí)拗堅持,會有多么可怕的結(jié)局,已經(jīng)赫然寫進了歷史。當時的這位沖撞者對后來的結(jié)局不可能一無所料,因為他如此睿智、聰慧和洞察,這種心靈特質(zhì)也屬于“才”的一部分,盛大彌漫到整個生命的角落,怎么可能無知昏昧到如此地步。入世的責任和勇氣,才是他不顧一切的根本原因。這種心靈不是讓他過于自信,而是成為更加有力的推動和催促。一切都不可阻攔,現(xiàn)實的利害和隱隱的恐懼都開始避讓。在這個時候,“能”且稍稍退后一點,它不言而喻地跟隨與輔佐,按照心的指向勇往直前?!澳堋币坏┡c“才”分離,也只能成為一個單純的工具。然而這個工具需要銳利、有效和直接,心靈就要不停地打磨它,使它變得如愿以償。
我們由此很容易聯(lián)想到楚國的屈原,這是又一個“才能”過人的浪漫主義者。他恃“才”而縱“能”,一直走得很遠。眾所周知,詩人最后投入了洶涌的汨羅江,化為自然的一部分,不再存在也不再失去。如果沒有那些心靈的記錄,沒有《離騷》《天問》《九章》,也就徹底淹沒了一個最生動、最撼人心魄的關(guān)于天才和行動的個案。這樣的大小故事在歷史上一再發(fā)生,關(guān)于英雄的悲劇上演不休,幕布垂落復又升起,一出又一出沒有終了。
有的生命原來是這樣強大、執(zhí)拗,無休無止地撞碎自己。沒有悲劇哪有世界,哪有所謂的歷史詩篇、所謂的史詩。
史詩里不全是英雄,失去了魔鬼,也就構(gòu)不成波瀾壯闊的沖突。
熱烈沖動之弊
對于自己無法改變的性格即命運,蘇東坡當然是越來越清晰。而且我們相信他從政之初就并非模糊懵懂。他讀到的歷史文字太多了,知道歷史上關(guān)于命運、關(guān)于堅持的種種結(jié)局??墒沁@一切都無法讓他從根本上改變自己。他可以在歲月中不停地修葺,讓其變得完美,卻不是走向怯懦和孱弱。他的完美在于同理想的向度一致,而非其他?!岸嗌_語磨不盡,尚有宛轉(zhuǎn)詩人情。猿吟鶴唳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次韻僧潛見贈》)“從來性坦率,醉語漏天機。相逢莫相問,我不記吾誰?!保ā洞雾嵍ɑ蹥J長老見寄八首并引·三》)自我本如此,不管不顧自囑自勉,自始至終?!安恢掠行腥诵小保霸骋鼹Q唳”,都出于本能。人在世俗之中時有醉語暴露天機,那仍然是自我的屬性。醉語就是天真之語,是暢飲之后才有的。
蘇東坡是俗語所講的那種“直腸子”?!盀跖_詩案”后,他也曾經(jīng)吸取教訓,用力禁止自己的詩作流傳開去,而且怯于動筆,但只過了很短的時間就“故態(tài)復萌”,仍舊大放心曲。官場上所習慣遵行的嚴謹和拘束,他遠遠不夠,本來就是一個嘴巴不夠嚴的人,還時有醉語。比如為了反對新法,他對皇上宋神宗懇切而激烈地進言,出門后卻將皇上的贊賞講與同僚,結(jié)果被政敵王安石等人加以利用,也引起更多人的提防。這種行為本來就是為仕之忌。他的這種不周與隨性,當然是性格使然。其實這樣的天性最不宜于從政,就像李白和杜甫不宜做官的道理一樣。這一類人最后投身于政界,對個人而言是一種大不幸,對國家而言則是一種大幸。
在宮廷這個密閉陰濁的小世界里,蘇東坡這樣的人等于是一束光。這個世界有另一種聲音回蕩,才會打破沉悶??上н@樣的地方從來容不得他們,就像冷漠容不得熱烈,密閉容不得縫隙一樣,這個地方最需要的就是一起窒息,從黑暗走向黑暗,最后再完結(jié)于黑暗。然而作為一個來自生機盎然的蜀地眉山的人來說,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必要把自小習慣了的那種生機和鮮亮,一再地移植過來。最后他只能成為一個流放者,被驅(qū)趕于野,去做他的野生之夢。就這一點來講又成全了他的藝術(shù),使他有了另一種收獲,盡管付出太大。
就此,他對命運、宮廷、人生與社會,都有了更深的認識,所以也就有了更大的文章。
與揮揮灑灑的盡情吟唱完全不同,從政之途實際上是一種藏鋒之術(shù)、隱忍之術(shù),在專制主義的“家天下”傳統(tǒng)里就尤其如此。只有離開這條道路,那點“浩然之氣”才會泛上心頭,舉步遠途,感受撲面而來的“快哉之風”。在接下來的行程中,他將越發(fā)認定固有的追尋,驚訝自己居然忍下了那么多。一波又一波的追悔總是來得太遲,總是無法改變。
他和朝云生下的唯一的兒子使他欣喜不止,為此作《洗兒》一詩,吐盡委屈:“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比松部罋w結(jié)于此,不過是一種無奈。他當然知道,一切都因為生命品質(zhì)的不同,哪里是什么聰明和愚笨之別。他不過是用一種淺顯平俗的語匯來發(fā)泄罷了,回答的也并非自己。誠實坦蕩與陰暗狡詐的人性之別,同聰明與否沒有更多的聯(lián)系。強烈的詩性一定是熱情的,而冷漠與鎮(zhèn)定既是社會的需要,也是處世的要求。善藏者不可以為師,因為他們不會將心曲吐個干凈。一個人沒有隱藏的角落,一切都傾吐凈盡,擺在明處,當然是非常危險的。
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成名之后,歷盡屈辱磨難,最后吐出了一句肺腑之言:“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薄拔覀儭笔钦l,“他們”又是誰?這里既指向了某些具體的人,但又不盡然?!八麄儭本褪请U惡、庸俗、普遍的人性的齷齪,而“我們”是一切明朗的人性,是生長的狀態(tài)?!拔覀儭碑斎粚儆谒械奶觳?,“明處”和“暗處”的區(qū)別,注定了一切天才皆是悲劇。陀氏接著說:“那些折磨者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他們?nèi)硕啵覀內(nèi)松??!?/p>
改變一切的那只手,顯然不在人間;它有更大的力量,它是一只無所不能的巨手。
三次大遣散
蘇東坡說到自己的“三大功業(yè)”,實際上不過是三大苦難。可見苦難比起富貴和安逸,總是給當事人更深刻的印象。它們深深地楔入人生深處,難以拔脫。在一次又一次的掙扎中,它們會留下強烈的刺疼,所以也就格外難忘。在這個抵御和反抗的過程中,詩人沒有倒下,即感覺自己建立了一輩子最大的“功業(yè)”?!肮I(yè)”是事功和偉業(yè),通常不會和苦難的掙扎畫上等號,當我們努力尋索和體味至此,才算理解了蘇東坡,也算理解了生活以及我們自己、我們?nèi)祟惖拿\。
黃、惠、儋三州之前,蘇東坡的生活還是安逸的,那時候他有很多的仆役,家人也得到幸福的團聚。他在宮廷為官,特別是身居高位時,當是十分優(yōu)渥的。宋代對高官待遇優(yōu)厚,當時享樂之風極盛,蘇東坡和其他同僚一樣難免奢華。記載中他蓄養(yǎng)了很多歌妓、伶人以及服務(wù)的仆人,有堂皇的居所,而且建在了最好的地段。這既是當年為政和日常生活所用,又是很難例外的風習。人脫離了風習也就脫離了時代,也就不容于世俗。除此之外他還有外地任職的經(jīng)歷,這時候,那些習慣了在都城汴梁生活的一些家庭成員、一些跟隨者,就不得不另作它謀。
蘇東坡常常舉家遷移,有時候到富裕的蘇杭一帶,有時候到比較清冷的密州一帶。許多時候他只身一人上路,親人不能隨行,盡管身處“牧者”的高位,但遠遷跋涉畢竟辛苦。因為難以安頓,在京都陪同他的家小,那些仆人和女子,很難繼續(xù)圍在四周。當他到了新的任所安定下來,稍稍如昨的生活才能開始。燈紅酒綠,笙歌不斷,一連串的聚會和迎來送往,少不得有一些服務(wù)者。蘇東坡當然多情,風流才子的名號是無法抖落的。他勤于勞作,也頗能享受,揮揮灑灑。一個有權(quán)有勢者安頓自己要容易得多,但有時也很麻煩,如同俗語說的“樹大蔭涼大”。蘇東坡一次次改任、定居和再次上路的間隙里,有許多忙碌和操勞。最難割舍的是舊友的分別:有人死去、有人遠走,新人不斷補充進來。他要重新適應(yīng)和接納這些變化。每一次遣散都伴隨著一些凄涼和悲傷,也不得不如此。
聚攏多盛,遣散就多大,一個時代和一個人都是如此。盛唐與大清有多么驚人的聚攏,遣散也是轟轟烈烈。北宋是一個文官至上的時代,似乎是官僚階層中文人最得意的一個時期,他們放肆地享受物質(zhì),十分幸福。在當時和后來,都有知識人不惜筆墨贊譽這個時代。他們大概忘了,這種奢侈的消費總是以黎民的痛苦為代價的,朝與野的巨大反差如數(shù)記在了書中。宮廷人士所有的奢華,都是以勞民的貧苦和辛酸作為基礎(chǔ)和前提的,在當年,一旦形成制度確立下來,有些人也就漸漸習慣了。當時皇帝后宮佳麗上千,官僚自然效仿,妻妾成群十分常見。蘇軾父子三人在這方面算是較有節(jié)制,從記錄上看父親蘇洵和弟弟蘇轍一生只有一個妻子,生活安穩(wěn),敦厚樸素;蘇東坡則是這個家族的例外。在文字記載、特別是他自己的詩章中,可以見到多位女子的身影:“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保ā冻圃姴⒁罚┠鞘窃谔K東坡又一次遭難、大勢已去、眾妾作鳥獸散的特別時期。這時唯獨忠誠可愛如朝云者追隨詩人,共克時艱,成為他最大的安慰,讓其深深地感動以至于作詩紀念。陳鵠的《耆舊續(xù)聞》中說,有人見過蘇東坡的手稿,上面所記載《賀新郎》一詞中提到的“榴花”,也是他的一位美妾?!皷|坡有妾名朝云、榴花,朝云死于嶺外,惟榴花獨存,故其詞多及之?!?/p>
可見北宋時期,生活奢靡是官場的常態(tài),就像百姓的苦難屬于常態(tài)一樣。專制統(tǒng)治總是以殘酷剝奪民眾為基本特征的,這絲毫沒有什么奇怪。敏銳如蘇東坡者,在這種普遍生態(tài)之中該有一些痛苦。當然他不是圣人,追隨時代之俗,在他和關(guān)于他的許多詩文中多有記載。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余》卷十記載:“子瞻守杭日,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lǐng)數(shù)妓,任其所適。晡后,鳴鑼集之,復會望湖樓,或竹閣,極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夾道云集而觀之?!边@一段記載想必真實客觀,那種游玩的恣意與盛況清晰再現(xiàn),活畫出一幅北宋官場游樂圖。
過于奢華的享受當然會有后果,會引起諸多神秘的平衡。結(jié)果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他用一生的苦難,大致抵償了身為利益集團要員的奢侈。朝云之名當來自宋玉的《高唐賦》:“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朝朝暮暮,如此沉迷。朝云約小蘇東坡二十六歲,初入蘇家僅有十二歲。就是這個愛妾,在最困窘之期陪他一路南下,遠赴瘴癘之地,忍受屈辱和饑寒。這成了一個佳話。
這種不得已的遣散既是蘇東坡對下人的憐惜,也是當時形勢使然。他的一路行走攜風帶雨,打濕了周邊衣袂。直至蘇東坡來到恐懼的大坎,就是從湖州太守任上被五花大綁拖至烏臺的時候,一切都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后就是免死,貶謫黃州,等于死而復生了一次,也讓其得知了命運的本來顏色。這之后盡管還有登州的崛起,有再次還朝的富貴生活,但一切都不比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