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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就之城

2020-12-23 04:58弋舟
美文 2020年23期
關(guān)鍵詞:宜人廟堂酒釀

弋舟

城便在江畔。還不止一條江,竟是三江匯流所在。金沙江,岷江,長江,哪一條,都是版圖上奔流的重要水系。對于我這久居西北的人而言,該城得天地如此造化,實(shí)在稱得上是奢華了。

地處川、滇、黔三省結(jié)合部,它的南面,接著云南的昭通地區(qū)。昭通月前我剛剛造訪過,那云蒸霧靄的高原,那滂沱的烏蒙,從地理意義的海拔高度直落而下,過渡于此,竟毫不勉強(qiáng),攜著同樣的云霧,不過是自自然然地幻化為了旖旎。

美,且有福。端的是得天獨(dú)厚。于是,滿城的標(biāo)語都宣示著城的自豪與自信:宜人宜賓。——這美且有福的所在,是主人的好,亦是客人的好。好到爆棚,所以便不藏著掖著,所以便大方地讓外人同享,透露著的,就是富足,是精神的富足與物質(zhì)的富足,于雙重的富足之下,仁義得都顯出了豪邁勁兒。

富貴生仁義??刹皇菃幔?/p>

豪邁的仁義,最好的載體,除了酒,還有什么呢?它有著2200年的建城史,但它的釀酒史,竟長達(dá)4000年。就是說,城尚未建,而酒已經(jīng)釀了將近2000年。那么,這是因酒釀就的城了吧?不錯(cuò),就是“釀就”,此城非一磚一瓦地“建造”,而是以糧食與甘露醞釀而成的“釀就”。這不符合物理的邏輯,但如此想象,正是人文的魅力。

4000年來,三江之水氤氳著的酒意一脈而傳,至盛唐,名“重碧”,及宋,名“姚子雪曲”,明初,為“雜糧酒”,時(shí)光流轉(zhuǎn),傳承逾千載,直至1909,因“集五糧之精華而成玉液”,正式得名為——五糧液。一部建城史,便是一部釀酒史。

你瞧,富貴也是其來有自,斷不是暴發(fā)戶的做派。五糧液成為了一款具有“普遍性”價(jià)值的酒,它與中華的白酒文化相表里,早已不是一城一地的象征。中國人,即便不好酒,又有幾人不知五糧液呢?在這個(gè)意義上,酒也許已經(jīng)大過了城。當(dāng)你說起“五糧液”時(shí),你想起的會是酒;當(dāng)你說起“宜賓”時(shí),你想起的會是“五糧液”——還是酒。至少,酒與城早已渾然,早已共同釀就為“宜人宜賓”的雍容。

你來了,是城迎接了你,也是酒迎接了你,是北緯27° 50′—29° 16′、東經(jīng)103° 36′—105° 20′迎接了你,也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統(tǒng)釀造技藝迎接了你。

同行的田耳說:五糧液只差將自己的故事升級為神話。沒錯(cuò),酒顯然已經(jīng)是不折不扣地位列仙班了,但卻少有自我神化的沖動。

參觀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車間,興奮的訪客們禁不住要下場擺拍,舞動鐵锨表演一番。此時(shí),竟無人阻攔,任由你盡興留下鏡頭里的光輝形象。想一想,這太難得。就好比,你可曾踏入過廟堂?邁腳時(shí),是不是先有許多頭頭是道的教條與禁忌約束著你?你得先聽一通訓(xùn)誡與注意事項(xiàng),得套上鞋套,得穿上白大褂。這一整套流程,毋寧說,便是廟堂所需的神圣感,仿佛你要邁入的并非一個(gè)實(shí)實(shí)在在的車間,而是一個(gè)虛擬的儀式。這樣的經(jīng)歷我便有過,那廟堂,亦是釀酒的圣地,不是說神圣不重要,或者儀式可有可無,是說,在神圣的儀式里,那屬人的歡樂必定闕如。

而位列仙班的五糧液,卻不乏人間氣味。或許吧,這是它的虧欠?它疏于自我神化的經(jīng)營,于是便不在那“核心”的位置。但我,卻將之視為仙班對五糧液的虧欠。不過,想一想倒也恰當(dāng),這酒,與這酒釀就的城,得天獨(dú)厚,美而有福了太久,闊氣了太久,大戶人家當(dāng)成了家常便飯,早已經(jīng)忘了擺個(gè)POSE 的必要性。天地之間的平衡,可不就是這么達(dá)成的嗎?而且,你也難以想象,一副只管宜了主人的架勢,它還怎么去宜賓?

在宜人與宜賓之間,這酒與城,在我看來,似乎還更“宜賓”一些。證據(jù)是,此行數(shù)日,身在酒國,酒量不佳的我,居然沒有醉過。酒當(dāng)然是沒有少喝,從清晨到日暮,你不是在品酒,便是在即將品酒的準(zhǔn)備中。但竟沒有醉——那種飲后痛苦的醉。首先,顯然是酒好了;其次,是這城,與這城中的五糧液人,把瓊漿醞釀成了空氣一般的尋常,浸泡你,熏染你,卻不壓迫你與戕害你。

你清醒著來,你也將清醒著走。你走時(shí)的清醒被熏熏然之后,竟是更為澄明的清醒。我沒有過類似的經(jīng)驗(yàn),但我可以想象一下,去一趟暴發(fā)戶家與去一趟老貴族家,離開時(shí)不同的心情。

“蜀酒濃無敵”,這是杜甫在《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里寫下的句子,霸蠻了,霸蠻了,至少與我的感受不同。許是詩圣當(dāng)年未曾遇到五糧液人這般“宜賓”的主人,這便更要讓我感激自己的生逢其時(shí)了。畢竟,千年過去,歷久彌香,這城與這城的酒,從“濃無敵”的霸道中,修煉得更為平易與大度了。就好比,昔日的將軍,熬成了元帥。

元帥自有元帥的氣度,我能夠想象的形狀是,一手執(zhí)劍,一手執(zhí)筆??刹皇锹?,五糧液人鑄劍一般的釀酒,如今亦開始提筆一般地做茶了。這讓我此行又添見識——原來這“萬里長江第一城”,除了有4000年的釀酒史,還有3000年的種茶史。如此,便讓人更好理解入城以來的感受了:酒與茶,這兩樣天賜的神物,于此消長,早已經(jīng)彌漫于天地之間,成為一種濃烈與綿長共存的氣韻。

這氣韻,只一個(gè)“釀”字可表?!墩f文解字》曰:釀,醞也。作酒曰釀。從酉、襄聲。解衣而耕辟地有德是襄之范式。萬物已入秋門舉此一物而言就,是酉之范式。酉、襄兩范式疊加。糧食放入容器內(nèi)將其發(fā)酵而就,是釀之范式。

——范式。

此城,便堪稱文明的范式。由之,我愿意再呼一遍:釀就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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