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英
五月的天孩兒的臉,當真說變就變,我們到達濱泉公園的時候,原本極好的天忽然瓢潑般落了雨。這仿佛是老天的一個玩笑,或是惡搞,它向人兜頭潑下碩大一瓢雨后,霎時沒了影蹤,麗日晴天,連一絲云影都不見了。
好在出門時我?guī)Я速徫锇晗聛淼臅r候我把碩大的包包頂在了頭上,身上才沒有淋濕多少。音樂家就不一樣了,他躲無可躲,直接就被澆成了落湯雞,他的兩手也如落湯雞展開的翅膀般挓挲著,濕淋淋的頭發(fā)被牛咩子舔過了一樣,一綹綹地貼在他的額前,人如魔怔了般,嘴張著,眼瞪著,大瞪著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雨水一條條地從他目瞪口呆的臉上往下淌,進了眼里他也不眨一下眼,似遭了定身術。看他狼狽和滑稽的樣子,我忍不住彎著腰捧腹大笑了起來。
直到我笑停他才回過了神。他微微一笑,然后猛抖身子做了一個黑狗甩水的動作。他人比較胖,黑狗甩水的動作沒能甩掉多少水,卻把臉和肚子上的贅肉給甩的來回晃蕩了起來。
我再次大笑起來,笑的幾乎喘不過來氣。
他瞅了我一眼?!吧涤⒆??!泵撓乱路Q干了又套上,“你聽聽我為你寫的詩哈:春雨貴如油,下的滿身流。狼狽詩人相,笑瘋一蠢牛?!?/p>
“英子啊,你真傻的可愛,逗你玩你都不知道?!?/p>
他不說我還真以為他被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的雨給驚懵了,原來在裝瘋賣傻逗我玩呢。不過,他套改解縉那首打油詩還真的合仄合韻,情景也十分妥帖,我對眼前音樂家這個“濕人”的才情又刮目相看了幾分,愛也增了幾分。
雨把紅磚小路滋潤的更紅,花草和樹木格外地綠起來,青翠欲滴。一群麻雀忽而撲棱棱落下來,落在前方幾米開外的路上,瞅瞅我們,又撲啦啦飛了開去。
鳥雀飛走了,一只都沒有留下來。紅磚小路靜了下來,周遭也靜靜的,遠近都不見人的影子,路似乎只為我們專設。
路不長,十幾分鐘就走到了盡頭。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座破敗的農(nóng)家小院,朽敗的灰黑疏松木質(zhì)院門裂開幾道很大的縫,兩側(cè)鐵的門環(huán)銹跡斑斑,門樓上的瓦落了很多,蔟簇茅草在落瓦的地方長出來。朽敗的木門虛掩著,沒有鎖。看起來一把就能推倒的院門根本就形同虛設,是不須上鎖的。
殘垣斷瓦的小院在濱泉公園里是突兀的一個存在,與周遭風格極不搭。我不認為那是公園獨具匠心的建設,也或許是公園里不肯搬遷的一個釘子戶。
巴爾扎克有一句名言:“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絕對的事情,所有的結(jié)果都會因人而異?!?/p>
順理成章,不順理有時候也會成章,在我看來,不和諧或許就是最大的和諧。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就在農(nóng)家小院里,此時此際,小院便是我心中的最合理的存在,我無法拒絕它的誘惑。
我把著鐵的門環(huán)敲門,許久都無人應答,我便試著開了門。進了門才發(fā)現(xiàn),從外面看死氣沉沉的小院內(nèi)里正生機盎然:一條橫貫南北的碎石甬路,兩旁種著各色的青菜和瓜果,其間矗著一架老式手壓的機井,開著花的薔薇攀附在小院兩側(cè)低矮的泥墻上,看起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越過墻頭去。
面南背北的石頭房子中規(guī)中矩,不新也不奇,青石壘砌的墻、海草氈的頂子。
石頭房子的門不像街門那樣開得忸怩,就那么大咧咧地敞著,一副不拒絕任何人的樣子。
拾起煙熏火燎的老日子
石屋里也沒有人,在最西頭房間里,我看見了用麥稈草泥盤起的一鋪火炕??簧戏胖粡埶姆降目蛔?,沒有鋪炕席,也沒有疊被褥。
磨亮的火炕麥草,被炕煙熏黑的洋灰墻,落在眼里是年深月久無人起居的一番樣子??坏膶γ婵繅[著幾件頗具年代感,漆面剝落邊角磨亮,又甚或是包漿,看起來像是文物卻又不是文物的老舊木質(zhì)家具。
一口半人高黑陶的水缸靠在隔壁灶間北墻根下,生了銹的兩只鐵皮水筲分立于水缸兩側(cè),木擔杖掛在了墻上。水缸和水筲里沒有水,落了很厚的草屑和浮土,兩只水筲里都架著蜘蛛網(wǎng),大個的灰黑蜘蛛靜靜地浮在網(wǎng)上,也許是見慣了人來人往,看見人也不避,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水缸肚上有一條粗長的裂紋,被鋦釘嚴絲合縫地給鋦了起來。缸沿上有大小不一已經(jīng)風化的缺口,多少地表明了水缸的一些年月。
灰磚的土鍋灶砌在西面山墻下,灶門被灶煙熏成了墨的顏色。開裂了的木鍋蓋同大的鑄鐵鍋錯開一些,露出了鍋底棕紅而深厚的鐵銹。
屋子里擺設了了,沒有文字的介紹,只有火炕,水缸,鋦釘,火灶,及擔杖,及燒火的風匣及粗灰抹的斑駁墻壁……
我的思緒在這一室的樸拙粗陋中飄搖飛遠,我瞧見了年輕母親忙碌著的身影。
年輕時的母親一點都不胖,她系著圍裙嬌俏利落的樣子,很像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那位俏靈靈的阿慶嫂。
母親在鍋上忙乎,父親就蹲在灶下生火和撥火。父親燒火的技術不好,他總是燒不旺略濕的柴禾,時不時會有煙從灶門處飄飄搖搖地冒出來嗆得母親睜不開眼。膠東的農(nóng)村,一家之中一向男人為大,除了下地,在家中男人基本是做甩手掌柜的。父親是村子里不多的幾位在包攬地里農(nóng)活的同時還肯俯下身子幫妻子燒火做飯的男人。為這,母親一生都在人前念他的好。盡管他總掌握不好燒火技術,母親極少會真正的去數(shù)落和埋怨他。
鍋底的水開了,母親將鍋蓋拖開,她一手扇著飄在口鼻處嗆人的柴煙,另一手稍稍向上揚起,隨著她麻利的下甩動作,窩在她掌心里那團稀糊糊的玉米面胚脫手就糊上鍋邊攤成了圓圓的餅子。得了空的母親撈起系在腰間的圍裙去擦眼里被柴煙嗆出來的淚。她明知道燒火燒出煙是父親的無心之過,卻還要去嗔父親:“把柴禾勤撥撥火不就旺了嘛,你就是故意弄出這么多煙,誠心是要嗆死人家呀?!?/p>
父親抬頭瞅一眼母親,繼而笑槑槑地臥下頭,他將臉湊近了灶門去看和撥灶下的火。
火撥旺了,火舌就竄了出來。
“哎呀,又舔我眉毛了……”
父親的眉毛、睫毛還有額前的頭發(fā)被火燎了,淡淡的毛發(fā)焦糊味飄在了空中。
瞅著父親手忙腳亂眉毛胡子一把抓窘迫的樣子,母親在一旁笑的花枝亂顫?!肮?,活該活該,你屬雞的啊,記吃不記打?都被舔過多少次了,還把臉湊那么近?!?/p>
在母親開心、父親尷尬中,火燒越燒越旺,鍋里的蒸汽越來越多地冒出來……
母親說:“不用拉風匣了,把鍋下填滿柴禾讓它自己慢慢燒,你上炕歇歇去,讓火憋會兒,等飯好了我叫你吃。”憋在鍋底下的火自己在燒,父親沒有歇歇去,趁慢火滾魚的工夫,他取下掛在墻上的擔杖,又取下井繩,掛上兩只水筲去村中央那眼井里拔水和挑水,回來倒進墻下這樣一口大的水缸里。
水缸挑滿了,鍋里的飯好了,菜香、魚香、鍋邊上焦黃玉米餅子的香、篦子上地瓜的香,合著炕桌上那杯老白干的辛辣,氤氳起一室慢騰騰的人間煙火。
住在閣樓里的外祖母
走進最東頭的房間,我看見了紡車,真真切切的一輛紡車。
仿佛是時光輪回,又似久別后的重逢,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直放在外公過廳閣樓里的那一輛紡車。
外公有一幢帶過廳的房子,在過廳上方有一個閣樓,那個閣樓日常除了他自己,是誰都不能上去的。外公活著的時候隔三差五便要蹬著梯子爬進閣樓里去,每一次他都要在那里呆足足一袋煙的工夫才下來,我問他在里面做什么他總不肯說。問母親,母親也不會多說,只說外公在上面陪外祖母。終于有一天,外公架不住我哭鬧糾纏,半扶半抱著把我?guī)狭四莻€狹窄昏暗的空間。
閣樓里沒有外祖母,只有紡車和棺材。
外公指著紡車對我說:“這是你姥姥活著時候用的紡車,很早時候家里穿的衣服,蓋的被子都是你姥姥用它紡出來的。”而棺材,他說是他百年后的房子。
那兩樣東西我一點都不喜歡,再也沒有去問他,也再沒有上去過他的閣樓。
那輛紡車和棺木此后一直就放在他房子過廳的閣樓里,他依然隔三差五爬上去呆一袋煙的工夫,然后再順著梯子爬下來。再爬上去,再爬下來,年年月月,月月年年,直到幾十年后他再也爬不動了。
幾十年后外公去了,他最終都沒有辦法住進早已為自己準備好的“房子”里。閣樓上的紡車和棺木,和外公最終都化作了青煙,住進小小的一只盒子里。
漸行漸遠的耬車
除了紡車,東頭房間里還有耬車和獨輪車,山墻上還掛著牛繩和牛袢,墻角倚著木耙、木锨和鏵犁、連杖等木質(zhì)的一些農(nóng)具。
李銳在《耬車》里描述農(nóng)民老福田搖耬播種的情景:鑲了鐵犁鏵的三條耬腿插進松軟的黃土,隨著老福田晃動的雙手,三行谷種順著空芯的耬腿,均勻密集地播撒到淺淺的犁溝里,隨即,又被翻落下的黃土輕輕覆蓋。……藍天黃土之間,兩個人,一頭牛,一架耬車,排成一個小小的隊伍。一壟三行,一去一回。漸漸地,播種好的行壟寬闊起來。
這就是耬車。耬車早先時候在膠東農(nóng)村是被稱作耬子的,作為有著兩千多年畜力條播史的耬子,隨著農(nóng)業(yè)機械化大生產(chǎn)時代的到來,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耬子同木锨、鏵犁、連杖及水車、土耙等原始農(nóng)具一道,黯然地從農(nóng)耕文化的前臺退入了幕后。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编l(xiāng)野上一人,一耬,一牛那一幅原始農(nóng)耕畫面,已在人的記憶中漸行漸遠;街上老鋦匠“鋦鍋鋦碗鋦大缸”的招吆聲,老房子里煤油燈下紡車嗡嗡聲,鄉(xiāng)間田野里人吆牛、耬子播種時“咯啷咯啷”的聲音,那樣的一支大地混響曲,都已同夕陽一道,一絲絲地消隱于歷史的遠空。
久別后的這一場重逢,是拾遺的歡欣,亦或是失落?總是理不清的一份心緒。
葡萄架下的童年
石屋外墻兩側(cè)齊著門檐高處各釘著幾支木橛子,有干透了重又被雨打濕了的玉米辮子掛在上面。碎石的甬路自門口伸開去。
甬路西一側(cè)種著蔬菜。黃瓜架上伸出許多頂花帶刺的小黃瓜,似一只只吹鼓著的小喇叭。黃瓜架外有幾畦大蔥幾畦韭菜,長勢都還不錯,尺多長的蔥葉烏油發(fā)亮,韭菜則長得粗矮敦胖,顯然曬足了太陽。還有茄子、辣椒和西紅柿……
甬路東一側(cè)搭著離地幾米高的葡萄架和絲瓜架,絲瓜架上吊著十幾條長短不一青綠色的絲瓜。葡萄對春天反應似乎遲鈍了些,扭扭曲曲的粗藤老干上除了葡萄的葉子和葡萄須,沒有長出一粒葡萄,連米粒大的葡萄花也不見一朵。
葡萄架下搭著青石板的桌子,灰磚壘起的桌腳,桌周放著幾個木頭的墩子。石桌和木墩,既是久遠的擺設,也是供游人休息和乘涼的地方。
幼年時,在老家院子里也有一架葡萄,夏天天熱時,母親就把炕桌搬到葡萄架下。夜里,我們就圍坐在炕桌前,一邊乘涼一邊聽母親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母親指著天上的牛郎織女星說,七月七日夜里十二點,夜深人靜時,人躲在葡萄架下便可以聽到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的悄悄話。
我曾經(jīng)信以為真,在幾個七夕夜里我執(zhí)拗地躲在葡萄架下試圖去偷聽天上人的對話,可幼年的我從來就沒有能夠捱到父母入睡時,也從來就沒有聽到牛郎織女在鵲橋上一年一度的竊竊私語。
那一架葡萄陪伴了我一個完整的童年,直到走出鄉(xiāng)村,走進了城市。而我的心始終都沒有從那里走出來,每一個七夕的日子它都會回到母親的那個葡萄架下,逡巡流連。
有著葡萄架和薔薇花墻,雖于鬧市卻清雅自守的這一方農(nóng)家小院,即使屋內(nèi)的一口水缸、一架木爬犁,院里的一盤石磨,一眼轆轤古井,都足以讓人沉陷。人仿似穿越久遠時空回歸了原始。
一種情緒,不帶儂麗,不事雕琢,在這薄霧氤氳的小院中彌漫開來,似有若無,如入涅槃。
在云海花叢中迷失
出了薔薇小院,落入草盛花繁的林間小徑。一米蹊,一莖花,一樹藤,枝枝蔓蔓,相互絞繞牽扯。低矮處,人須躬了腰方可行走。微風一過,或稍微觸碰,枝葉上沾著的雨珠就落入人的領口眉心,絲絲沁涼,絲絲愜意還有些許的驚艷。
濃重的霧從大片月季中冒出來,呈團球狀,滾抱著、繚繞著橫向前行,至三五米,七八米處停住,之后緩慢地向上升起,到花枝草尖附近,忽然像被什么扯住,不再向上升起,只在花草間慢慢地氤開,氤的很開、很遠。一墩墩、一簇簇的月季花在彌漫霧氣中沉沉浮浮,若隱若現(xiàn)。
仿似天庭云海,人于其中,無論美丑,無論男女,或靜或動,都是絕美的圖畫,朦朧迷離地,像極了云海中那些裙裾飄飄見首不見尾的仙子仙人們……
摒除塵世繁華喧擾,我微微地閉了眼睛在漫灌霧氣的花叢中移步緩行。我努力地延展嗅覺,讓月季花略帶苦澀的香在心肺間長長地滯留,那是我打心底喜歡的玫瑰花味道。于是童年諸多的記憶就在這玫瑰香氛與濕重霧氣中被從心底勾起,源源地,似割不斷地漣漪在闊遠水面一圈圈地漾開。
我心地沉靜甜美如斯,就像始終保留于老家后花園的那一幢老房子,在彌漫其間的古舊煙火氣息中,在其淡定與素樸自然中,我深沉其中細細咂摸童年的味道,這樣我便能體驗很多久違的溫情。那感覺像品茶,令我久久地回甘。于是我把眷念一生都定格于此,不離不棄,且隨歲月積淀,歷久彌深,愈加的沉厚,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