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教學(xué)秩序還有點亂，麥假后開學(xué)，班主任又換了人。新來的老師叫景老師，聽說是哪個村的老知青，來俺學(xué)校代課的。他中等個頭，白凈面皮，看上去有點文弱。

景老師語文課講得好，改作業(yè)很細(xì)心，哪一點錯了，他都要紅筆在下邊劃一道，同一個字詞第二次再錯，他劃兩道，要是錯第三次，那就對不起——他眼睛一瞪：連這個都記不?。∧憬o我站起來！你要保證下次不再錯，才讓你坐下來。我作文寫得好，景老師常當(dāng)范文在課堂上讀，但我也因為錯別字被罰過幾次站。說來也怪，打景老師教我們，我的錯別字基本上消滅了。

一周一次的作文，景老師閱改得就更認(rèn)真了。他鋼筆字寫得很好看，文后批語工整秀麗，蠅頭小字總是密密麻麻寫上五六行，還常有眉批。全鄉(xiāng)的小學(xué)生作文比賽，我拿了第一名，我們班有三位進前十名。

小學(xué)條件差，夏天教室里特?zé)?，一進門人人身上都是汗。景老師找我們談話，就到掛著大鐘的老榆樹下。景老師改作文，那就必須在他辦公室了。景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是一間老式小平房，因為漏雨，上邊鋪了油毛氈又澆了柏油，所以大熱天的毒太陽，他屋里比教室又熱得多了。我去送作文本，門一開簡直是揭開了蒸籠，一股子熱氣直撲過來，撲得我撂下作文本轉(zhuǎn)身就跑！景老師來教室上課，總是辦公室門大開，讓跑里邊的熱氣，可他改作文，卻把門嚴(yán)嚴(yán)實實關(guān)上，還把里邊插上門插。這一關(guān)就是幾個鐘頭。我們也起疑心。那時候可沒有電扇這一說，頂多能搖幾下芭蕉扇。景老師在屋里能受得了？光起疑心也就算了，但新來俺班的釘子就是要探個究竟。

釘子是個留級生。俺班同學(xué)都說他是個“搗貨”，就是調(diào)皮搗蛋的意思。他說景老師辦公室的那道門下邊有道縫，趴那里能看見屋里邊。我們都一笑置之。但釘子真就躡手躡腳過去，全身俯伏在地上往屋里偷看，小褂和頭臉都弄了一片灰土。他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格格笑出了聲。

景老師在里邊大喝一聲：“誰？”

大家估計釘子要連滾帶爬起身狼狽逃躥。但釘子不慌不忙爬起來，大搖大擺離開了。

這就奇怪了。我們?nèi)栣斪?，釘子說：“歇肚不捻兒！景老師歇肚不捻兒改作文！就兩只腳蹬在水盆里泡著?！?/p>

“歇肚不捻兒”是我們這兒的土話，就是赤身裸體的意思。

釘子又強調(diào)說，連褲頭都不穿，光著屁股的！

釘子等著我們大笑，可我們都不想笑。景老師講課好，對我們也好。雖然不笑，但我們都信了，因為他屋里確實是太熱了！

上語文課釘子是不敢搗亂的，但這天上算術(shù)課，李蕓老師穿著新買的花襯衫從他跟前過，他朝著花襯衫甩上一溜藍(lán)墨水。李老師哭著來找景老師。景老師就把釘子喊到教室外厲聲吵他，還說讓他寫檢查。釘子倔著頭轉(zhuǎn)身就要離開。景老師一伸胳膊，橫攔住他。釘子惱了，頭一低猛地一撞，但沒有撞開景老師的胳膊，卻一個趔趄把自己反碰回來。

第二天中午剛放學(xué)，釘子他爸來學(xué)校鬧事了。傳說釘子他爸練過武功，是當(dāng)?shù)匾话?，去年就因為釘子的事來學(xué)校鬧過。

釘子他爸直奔李蕓老師辦公室，半道上被景老師截住了。景老師上穿白汗衫，下穿西式短褲，說我是釘子的班主任。釘子他爸揮舞著拳頭吼道，你給我讓開！我找李蕓！

景老師說，別嚷嚷，釘子的事歸我管。走，咱倆往學(xué)校后邊說說。

學(xué)校后邊是一片荒草地，下雨的時候還常積水。兩個人在荒草窩站定。景老師說，你不是會武功嗎？就你，就我，咱比試兩下，誰贏了聽誰。

打量著身子骨單薄的景老師，釘子他爸愣了，說，就你？

景老師說，怎么？不中我饒你個后腰摔一跤？釘子他爸一聽特生氣，一把抱起景老師后腰就往地上按。景老師反手摟住他，腳一點地，釘子他爸撲騰摔倒了。釘子他爸大怒，爬起來就撲過來，抱住景老師后腰舉起來多高，猛地往外一扔，但景老師反手抓得牢，根本扔不出來。釘子他爸舉起景老師好一會兒，累了還得往地上按。景老師腳抓住地面，猛地發(fā)力。釘子他爸就旋轉(zhuǎn)著飛出去了，撲騰一聲摔到地上，又打了一個滾，半天爬不起來。

景老師慢慢走到他跟前說，該聽我的話了吧？其實釘子腦袋瓜挺管用的，就是家教太差！胡搗亂！我打算好好調(diào)教他，你配合，明年我有把握讓他考上鄉(xiāng)里初中。

釘子他爸想站起來說話，但渾身都是痛，使勁撐了幾下爬不起來，就那樣半趴著，對景老師漸去漸遠(yuǎn)的身影大聲喊，景老師——您說話可得算數(shù)呀！考上了我請您喝酒！

【作者簡介】 范子平，河南小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新鄉(xiāng)市作協(xié)副主席。多篇作品被轉(zhuǎn)載并入選語文試卷，出版《機關(guān)這些事》 《上大學(xué)去》《鳳凰嘴》等，獲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