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對面的丹丹家搬走了,我不開心。丹丹比我小兩歲,我們經(jīng)常在樓下一起玩。一次我媽不在家,我讓她來家里一起看電視,請她吃沙琪瑪。我們玩得很開心。
新房客看上去跟我爸年紀差不多。他穿一件有許多兜的馬夾,身上鼓鼓囊囊。
我媽說他:“這么大年紀,連老婆孩子都沒有,還租房子住,不怎么靠譜?!?/p>
好奇害死貓。我本來對新房客不感興趣,我媽這么一說,我開始注意他了。
他不像我爸我媽準時上下班。他每天背一個黑色大包出門,不知道包里面裝了什么。有一天我出門時,他正停在下面的樓梯翻包找東西,瞄見他的黑包里有一片粉色,我吃驚得很。那是丹丹的布娃娃。丹丹搬走時,為什么要把布娃娃扔下?
一個像我爸那么老的男人,他包里裝個娃娃做什么呢?他是有個像丹丹那樣的女兒,揀了布娃娃要去送給女兒嗎?我跟在他后面。他去東面那片小樹林。布娃娃掛在樹杈上,他圍著那個樹杈轉(zhuǎn),手里端著一個黑家伙。我走近了,聽見一陣咔咔聲。哦,原來他是在拍照。這個人真是怪,不去拍大街上的美女,拍掛在樹上的布娃娃。還有一次他去南邊一幢有木頭窗欞的老房子,那房子要動遷了,白色的“拆”字寫在墻上。這個人把布娃娃放在老房子的窗臺上,咔咔一通拍。有人圍觀,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議論。大概是拍累了,他把娃娃收進包里,往回走。
我跟在他身后上樓,他站在他家門口等我:“你跟著我?”我點頭,他又問:“你假期怎么不去補課?”我不告訴他為什么。我爸說小學(xué)生補課是浪費錢,男孩子從小應(yīng)該到處跑、玩。但我還沒想多跟他說話,我媽告訴過我,跟陌生人說話要小心?!澳阆肟凑掌瑔幔俊彼紫聛?,讓我看相機后面的那個小方框。他教我怎么前后翻看,然后把相機交給我,自己站到樓梯拐彎的窗口去吸煙。奇怪呀,樹林、娃娃、房子,明明是綠的、粉的、黑的,但相機里的那些圖像,卻只有黑白兩種顏色。我告訴他:“我有一只斑馬,是黑白的。”他笑:“我能看看嗎?”我開門回家,翻出小時候的玩具斑馬給他看。他拿到手里,問我:“可不可以借給我用幾天?”
后來的幾天,我跟在他身后去看他拍斑馬。他把斑馬放在礦石車經(jīng)過的鐵軌、枕木上,放到小河中間的大石頭塊上。奇怪得很,他拍黑白的斑馬時,圖像倒是有顏色的了。比如那條小河,河水是紅色的。我爸說,是上游的選礦廠污染了河水。我們這里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紅色的河水,這個人把黑白的斑馬和河水拍到一起,就像斑馬在流血。
他拍照的間歇,我問他:“你怎么不工作?”
他看我一眼:“這就是我的工作?!?/p>
我懷疑他是在哄我。但他把我的玩具斑馬拍進彩色照片,還默許我跟著他到處拍照,所以我原諒他了。他可能就是那種喜歡吹牛的人吧。
出事時,我已經(jīng)開學(xué)了。我放學(xué)回家,這個人居然正坐在我家沙發(fā)上吸煙。他的頭上包了紗布,一只胳膊也被白紗布掛起來。我爸陪著他吸煙,我媽把廚房整得叮當(dāng)響。我想問他怎么了?為什么?他用眼睛瞪著我。他是想在我爸媽面前假裝我們不認識吧?我閉了嘴,跟他默默地點下頭,去廚房跟媽媽討肉吃。
他們在客廳里講話。他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我太困,睡著了。他什么時候從對面搬走的,我也不知道。我上學(xué),不在家。
他沒跟我話別。
我爸我媽,偶爾還會說到他。話里話外,他是因為拍照被人打的。好像他拿了什么人的錢,拍礦主和一個女人,被發(fā)現(xiàn)了。另一次他們說,他去選礦廠拍照,讓人誤以為他在偷拍,要去環(huán)保部門檢舉。后來他們又說,他是在街上拍乞討時,被乞丐頭子打傷的。那個小乞丐可能是被拐騙的,也許人家以為他是打拐的。
這個人從我家對面消失了。他拍過的斑馬玩具,掛在我的床頭。我在想,將來我長大了,當(dāng)一個攝影師好不好呢?把彩色的世界拍成黑白的,把黑白的東西拍進彩色里,挺好玩的。但我爸說過,男人得養(yǎng)家糊口??颗恼湛梢责B(yǎng)老婆、養(yǎng)兒子嗎?我不敢肯定。所以,有一次我媽問我長大了想做什么,我就沒敢說自己想當(dāng)攝影師。
我其實是不知道攝影師能做什么。
偷竊者
便利店在小區(qū)門口。偶爾有過路人進來買水、買煙,大部分光臨者是本小區(qū)或者附近的業(yè)主,有的能叫出名字,叫不上來名字的也面熟。他一人看店,既是老板,也是售貨員。媳婦曾說找個幫手吧,他說不必。小店本微利薄,多一個人工,不掙錢了。
如果進庫房搬貨,或者上廁所、站門口吸煙透氣,店里就暫時沒人看管。好在,有監(jiān)控錄像呢。很少丟東西。
下午三點多,歡迎光臨的提示音有一陣子沒響了。他有點困。眼皮正打架時,進來一個頭發(fā)雪白的老奶奶,他看一眼來人,馬上精神起來。
老奶奶穿著灰色羽絨棉襖,身上鼓鼓囊囊。腿腳大概不好,走路顫巍。他在收銀臺盯著監(jiān)控畫面。老奶奶在小食品那排柜子站了一會兒,可能是眼神不好,頭向前探著,眼睛快貼到貨物包裝上了,反復(fù)看來看去,拿了一包蘇打餅干塞進口袋。又去調(diào)料貨架,這次應(yīng)該是拿了一袋咸菜,還有一包鹽。又去了日用品那排貨架,把一卷食品保鮮膜揣進懷里。老奶奶在店里磨磨蹭蹭待了大概有半個鐘頭,走到門口結(jié)算處時,并沒把塞進懷里和羽絨服口袋的東西拿出來,目中無他,徑直向門外走去。
他沒阻攔,眼看著她離開。走到她剛才去過的幾個貨架,把她拿走的東西記在本子上。貨是剛理過的,哪種東西少了,他能看出來。
他在等待另一個人來。等待的過程,滋味復(fù)雜,但有一點快樂在里面。
晚上八點鐘,那個人才來。挑沒有顧客的時候進來,是想避人耳目吧。這種事情,畢竟談不上光彩。
他畢恭畢敬,微鞠躬:“您好?!?/p>
來人跟他微微點頭,問他:“老太太今天來了?”
“來了?!?/p>
他把單子遞過去。
“多少錢?”
“算了,不要錢?!?/p>
“那哪行。你們是做生意的?!?/p>
他拿出計算器,迅速算了下,說:“十九塊八?!?/p>
來人沒掏錢,掃墻上的二維碼。當(dāng)收款成功的提示音響起,來人看了他一眼,說:“走了,謝謝!”
“慢走,管教?!?/p>
話一出口,他自己愣住了。多少年沒說過這個忌諱的稱呼了。這稱呼讓他想起不堪回首的少年時代。爹病故,媽在街道工廠上班,收入少。假期他帶著弟弟撿拾廢品賣錢,有一次沒把持住,貪心發(fā)作,跳進一家圍墻有豁口的工廠,往外搬廢鐵時被抓住。他和弟弟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
這個人,就是當(dāng)年的管教。那時候他還年輕,穿制服,態(tài)度嚴厲,小伙伴都怕他。
昨天晚上,他一下子認出他來。盡管三十多年過去,但管教炯炯有神富有穿透力的目光一點沒變。那目光曾經(jīng)讓他膽寒,頭幾年夢里還見過。夜里醒來,渾身冷汗。管教應(yīng)該沒認出自己。那時他是少年,成年后模樣肯定變化很大。如果不看老照片,他甚至想象不出那時候自己長什么樣子。管教老了,背稍微有點駝,但基本面相沒變化,目光仍舊犀利。雙目相接,他身上激靈一下。忍著沒讓自己張嘴,鎮(zhèn)定地聽從前的管教講話:“兄弟,麻煩你點事情。我是這小區(qū)新來的住戶,家里老母親老年癡呆,經(jīng)常辦糊涂事。白天我們家里沒有人,又不能總攔著不讓她出門。萬一她到店里來,買東西不給錢直接走,麻煩你不要攔她,拿什么你記下來,我會每天晚上過來結(jié)賬。麻煩你千萬不要喊,如果被看成小偷,老太太面子上受不了,我怕她受刺激。”
管教叫他兄弟。說話的口氣里,有一種謙卑讓他心動了一下。管教拿出一張照片讓他看。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他記得自己鄭重地點了頭。
現(xiàn)在,他叫他管教了,他能認出自己嗎?管教凝視著他,目光凌厲:“你是哪個所的?”
“新生?!?/p>
“噢。我在那兒干過五年。你現(xiàn)在挺好?”
“還行。小店,勉強維持。”
“謝謝關(guān)照。給你添麻煩了?!?/p>
管教忽然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迅速離開。歡迎再來的提示音消失了好一會兒,他還沒回過神來。管教走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盼著老奶奶再來。他愿意再次看見管教復(fù)雜的表情。
但從此以后,他再沒見過管教進店,因為老奶奶不再來。
他后悔。把那個稱呼藏在心里就好了。
真想把這段奇遇告訴媳婦。話到嘴邊,總是又忍下。媳婦只知道他學(xué)習(xí)不好,沒念過高中,不知道他曾經(jīng)是個偷竊者。那段往事,還是忘了好。老奶奶和管教不來,也是好事。萬一哪天媳婦也在店里,遇上老奶奶拿東西不交錢或者遇見管教,他說不清楚。媳婦是個好女人,他得守住。
【責(zé)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女真,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等多種文體。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現(xiàn)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