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中央為袁崇煥墓,圖左為佘家先祖“佘義士”墓
墓碑會老去,經(jīng)歷了寒來暑往的風(fēng)吹雨打和歷代社會變革中的人為踩踏、涂抹,正面已經(jīng)近乎一座無字碑,刻字消逝于斑駁的歷史中,只有一旁的展覽牌揭示它原本的模樣——“明故義士佘公之墓碑”。
“佘公”墓旁是袁崇煥的墓地,如今叫作“袁崇煥墓和祠”,在2006年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佘家人在這里守著袁崇煥的墓,已歷17代,堅持了390年。
2002年,袁崇煥墓祠歸于國家統(tǒng)一管理,周邊的拆遷重建漸次展開,佘家不得不離開。第17代守墓人佘幼芝和丈夫焦立江搬到了石景山,倆人年歲漸老、疾病纏身,但經(jīng)常換乘兩班公交車來看墓祠,掃掃落葉,澆澆水,有時也給游客講講歷史。
2020年8月,佘幼芝在京去世,享年81歲。一位美國記者采訪她之后寫下,“美國立國才兩百多年,你們佘家卻為一個人守墓三百多年,這樣的事情,只有在中國才會發(fā)生?!?/p>
地圖顯示袁崇煥墓祠位于北京市東城區(qū)東花市斜街52號,藏在一片居民區(qū)里。在小區(qū)里一打聽,居民都知道這個墓和祠,也都知道佘幼芝。在他們的記憶里,這個為一塊墓碑奔走了一輩子的女人是“佘瘋子”。隨著佘幼芝去世,她和她的家族此前數(shù)百年的歷史,在這個不起眼的巷子中漸漸模糊。
袁崇煥祠,導(dǎo)覽介紹上寫有佘幼芝守墓的故事。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社會變幻不定,連一塊墓碑,也命途多舛。
上世紀70年代,傳說袁崇煥的頭是金子做的,有人推倒墓碑,刨開墳,但什么也沒找到,只在月光下留了個黑黢黢的大坑。
那時,佘家看守袁崇煥墓已經(jīng)三百多年,為了一句祖輩遺訓(xùn)。這要從“盜頭”的故事說起。
公元1630年8月,明崇禎三年,名將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凌遲處死。北京城的百姓爭買其肉下酒吃。頃刻間,袁崇煥骨肉俱盡,只剩下一顆頭顱。
九個月前,在與刑場一墻之隔的廣渠門外城壕之中,袁崇煥曾率領(lǐng)將士死戰(zhàn),擊退十倍于己的后金大軍。袁崇煥解京師之圍不久,遭魏忠賢余黨彈劾,后金主將皇太極又趁機實施反間計。最終,袁崇煥被崇禎帝朱由檢以通敵、議和等罪名冤殺。
袁崇煥死后,尸骸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他有一個姓佘的“仆人”,廣東順德馬江人,半夜去偷了頭顱,埋在廣渠門內(nèi)的自家后院。
“佘義士”盜頭之后,告別朝堂、留在北京,臨終前,給后代留下三條遺訓(xùn):
在北京守護袁墓,不得回廣東老家;
不得做官;
要讀書明理。
當時,袁崇煥身系“反”罪,佘家只敢偷偷收葬。歷史的重擔系于小人物身上,往往意味著道不明的代價,這家人背負秘密,直到乾隆年間袁崇煥被平反。
佘家收葬袁崇煥后,世代為其守墓?!拔母铩逼陂g,傳到了第17代,男丁有佘寶林,也就是佘幼芝的堂兄。佘幼芝剛生女兒,發(fā)著燒,出院后聽到墓地遭劫的消息。夜里兩三點鐘,她和丈夫焦立江偷偷過去,只看到個大坑,眼淚止不住嘩嘩往下流。
很快,堂兄一家搬走了。佘幼芝生前接受采訪時回憶,佘家有傳統(tǒng),家人下班后得先去老屋問安,那天她到伯母家去,叫門沒人應(yīng),屋里已空空如也。
之后的幾年,她找過堂兄,但一直沒下落。動蕩年代里,無暇做更多的事情,佘幼芝就在此時接下守墓人的最后一棒。
佘幼芝出生于1939年,八歲喪父,和母親一起生活,作為女娃,她原本只是家族守墓的旁觀者。她小時候聽大伯介紹先祖,說是“磨石”,跑去問媽媽,才知道是“謀士”,這也是家傳的說法。
袁崇煥在乾隆時期平反后,常有廣東同鄉(xiāng)到廣渠門內(nèi)拜謁。佘幼芝小時候,看家里時不時來人到后院拜謁,作為女孩子,很多時候她不上正廳,就在祠堂門口聽大人們在里面談?wù)?,漸漸知道了家里守墓的事情。
直到進入新世紀,大約2001、2002年,墓祠周邊拆遷,佘幼芝才有堂兄的消息。佘寶林后來在一檔節(jié)目上講述,當年國家支援三線建設(shè),單位要求,他沒得選,要么離開,要么“丟飯碗”。
古代家族傳統(tǒng)歷來是“傳男不傳女”,佘幼芝是17代守墓人里唯一一位女性。她沒辦法,“不能在我這里斷了?!?h3>“離開這就不叫守墓了”
過去的數(shù)百年歷史中,袁崇煥的墓碑在時局起伏中承受著不同的命運。
袁崇煥死后,偷來頭顱的佘家先祖“佘義士”不敢聲張,簡單埋在家后院,墓碑上沒有“袁崇煥”三個字。當年的佘家屬于高門大院,大院占地面積廣,因為是廣東人,佘家把后院這一片地辟為義園,在北京去世的廣東人很多都埋在那里,也能掩人耳目。
整片地方叫佘家營,后來叫佘家村、佘家灣,最后叫佘家館。佘幼芝一家就住在佘家館1號。1970年,北京行政區(qū)劃調(diào)整,街名改為東花市斜街52號。
新中國成立后,原來屬于佘家的大片土地交給國家,后來的北京市第59中學(xué)就興建在這里;“文革”后,原來佘家人住的大院變成了“大雜院”,最多的時候,住了二十幾戶人家。
上世紀90年代,佘幼芝帶著外孫女在袁崇煥墓前合影
社會巨變的另一面,是佘家一直有人守在原地。佘幼芝戶口本上職業(yè)一欄寫著“看墳”,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職業(yè)”。而在家庭中,她的身份是妻子、母親。她有兩個孩子,大女兒焦穎、小兒子焦平。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這兩種身份產(chǎn)生過激烈的沖突。
和佘幼芝結(jié)婚的時候,焦立江對“守墓”并不知情,按當時的情況,家里男丁還在,守墓的事也確實落不到佘幼芝頭上。直到佘寶林離開,佘幼芝成了守墓人。
“文革”期間,佘家大院擠進來二十幾戶人家,佘幼芝和丈夫只得搬到小屋住,那里原先是“羊圈”,房子潮濕,一下雨,水倒灌進屋,床底下能長出蘑菇。
焦立江是小學(xué)老師,很看重對子女的教育,覺得大雜院的環(huán)境不好,經(jīng)常提“孟母三遷”,想一家人搬到別的地方去。
佘幼芝不同意,“離開這就不叫守墓了,我走了就沒人了?!眱蓚€人鬧得厲害,甚至要離婚,立了字據(jù),家里幾個枕頭、幾雙筷子的分家單都寫好了。
最后,婚沒離,焦立江成了另一個佘幼芝,此后數(shù)年和她相互扶持,為墓祠的重建多方奔走。
20世紀初,佘幼芝與焦立江在位于東莞石碣鎮(zhèn)的袁崇煥紀念園中合影,背景為佘家先祖“佘義士之墓”。圖/受訪者提供
無名的墓碑因平反廣受拜謁,又因為社會運動被推倒,在這塊墓碑上,一層新的歷史總能掩蓋舊的部分。佘幼芝真正開始為袁崇煥墓祠重建而奔走,是在“文革”結(jié)束之后。
“(佘幼芝)這種人,上哪兒找,沒有,”2020年10月,85歲的蔣建國回憶當年和佘幼芝打交道,覺得她性子很硬。
蔣建國是蔣光鼐的兒子,籍貫廣東。1959年,他成為“右派”、“反革命”,到甘肅待了20年。1987年,作為北京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的蔣建國出席記者招待會,介紹民革的一些委員。
佘幼芝在電視上看到蔣建國的發(fā)言,知道了過去常來墓祠的那些前輩的后人們,默默記下來。沒幾天,她到北京市政協(xié)找蔣建國。
新中國成立后,原屬佘家的大片土地被收走,一大家子一度靠廣東會館財產(chǎn)委員會過活,每個月到主任委員蔡廷鍇那邊,領(lǐng)兩百多斤小米。
1950年代初,蔡廷鍇去給袁崇煥掃墓時,佘家有個穿長袍的男子在一側(cè)。佘幼芝拿出當時的照片給蔣建國看。
蔣建國聽完佘幼芝的講述,很快來到佘家看望。當時佘幼芝一家人還擠在那間改造后的“羊圈”里。
從1987年開始,14年里,蔣建國在政協(xié)提案8次,都和袁崇煥墓祠的重建有關(guān)。但重建并不容易。
重建墓祠的前提是先清退住戶。佘家院里住了二十幾戶人家,讓他們離開不容易。
事情遲遲沒有進展,蔣建國一次又一次提案。1952年,按照北京城市改造規(guī)劃,城區(qū)內(nèi)墓地外遷,袁崇煥墓也在此列。這一年5月14日,柳亞子、章士釗、葉恭綽、李濟深四人上書毛澤東請求保護袁崇煥墓。毛澤東回復(fù),“已告彭真市長,如無大礙,應(yīng)予保存”,這一批示成為此后袁崇煥墓祠得以重建的決定性因素。
因為重建墓祠的事,蔣建國和佘幼芝交流頻繁,成了朋友,“她一直為這個事奔走,我很佩服她?!弊鳛楫敃r政府機構(gòu)助推此事的重要官員,蔣建國放話,“袁祠墓不恢復(fù),我就不退休?!弊罱K,在他和佘家的努力下,袁崇煥墓祠重修獲批。
1992年,袁墓修復(fù)完成。那年清明節(jié),蔣建國去看了新墓。此后數(shù)年的清明節(jié),他只要在北京,都會來看一看,一直到近年走不動了。
修復(fù)袁崇煥墓祠阻礙重重,佘家的人命運也隨之波瀾起伏。
今年65歲的鄭長明,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見證了佘幼芝的堅守。二十年前,鄭長明在中國煤礦文工團供職,給中央電視臺做一檔節(jié)目,其中一期是“北京胡同與歷史名人”,經(jīng)清史研究所的老師介紹,認識了佘幼芝。
鄭長明拍過很多手藝人、傳承派,“但人家是靠它吃飯、養(yǎng)家,(守墓)這個事業(yè),比較悲涼,受苦、受累、不討好,注定走向衰落?!边@讓鄭長明感到震撼,并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跟拍記錄,目擊了一家人的變化和袁墓祠的變化。墓園重建等重要場合,佘幼芝都會提前知會鄭長明。
鄭長明向《南方人物周刊》回憶,“文革”結(jié)束后,政府出臺政策保護文物,佘幼芝看到了希望,多方聯(lián)系廣東的袁氏宗親會。建立聯(lián)系后,宗親會的人要來看墓園。當時正值北京亞運會前夕,整個城市都在傾力打造形象。北京的相關(guān)文物保護單位找到佘家,連夜立起了碑。當時天色暗,還把墓碑的底座裝反了。
鄭長明向本刊記者轉(zhuǎn)述佘幼芝的話,她內(nèi)心覺得還得繼續(xù)守下去、呼吁政府更加重視。佘幼芝四處遞材料、上訪、找相關(guān)機構(gòu)的領(lǐng)導(dǎo)。那些年,她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在這上面。她當時在北京市一個科研單位工作,單位領(lǐng)導(dǎo)知道后勸她,“別人都為活人忙,你為死人忙,有什么意義?”
有一次,佘幼芝生病住院,聽說廣東那邊關(guān)注袁崇煥墓祠的人來北京,約見了一面?;蒯t(yī)院的時候,她餓了。焦立江說天氣冷,出去買吃的,讓她在商店等。
恰好遇到一位同事,對她噓寒問暖。回到單位后,領(lǐng)導(dǎo)以醫(yī)藥費無法實報實銷為由,勸佘幼芝出院回來上班。后來,和其他同事閑聊時,佘幼芝才知道,在商店遇見的同事回去后,跟領(lǐng)導(dǎo)說自己不上班是在逛商店。
作為直接見證人,提起佘幼芝奔走中經(jīng)歷的苦難,鄭長明忍不住感嘆,“這么孱弱的一個女人,走路晃晃悠悠,她的堅毅不是外表體現(xiàn)的,是祖先傳下來的精神支持。”
進入新世紀,袁崇煥墓祠所在居民區(qū)開始拆遷重建工作。鄭長明記得,那時佘家大院里住了二十幾戶人,他去拍攝,在如今祠堂位置的墻壁上,刻著些文字,他想讓佘幼芝對照講一講歷史。
敲開一個年輕人的門,對方冷冷拒絕,說家里孩子感冒了,不方便。出大院的時候,佘幼芝看到那個年輕人的愛人抱著孩子在門口玩,上去打招呼,“你孩子病好了?”對方答,“孩子一直都好好的,沒事兒啊。”
相比委婉的冷漠,更難面對的是直接沖突。重修袁崇煥墓祠,要把“文革”期間住進來的人清走;市政規(guī)劃也對這一帶有拆遷要求。鄰居們不了解,以為佘幼芝要把他們趕出去,進出門都不給佘家人好臉色,“佘瘋子”的綽號也就越傳越廣。
任何來大院的人,都能感覺到這種微妙的鄰里關(guān)系。李彩云也是長期關(guān)注重修袁崇煥墓祠的一員。她在中科院數(shù)學(xué)研究所工作,上世紀80年代中期進入北京作協(xié),妹妹是焦立江的同事,輾轉(zhuǎn)聽說了這個事情。
李彩云第一次見到佘幼芝時,佘家人擠住在袁祠靠西邊的偏房,潮濕狹窄。當時佘幼芝的女兒焦穎剛結(jié)婚,住在里面一小間,佘幼芝和丈夫住在外間,兒子焦平住在廳里。李彩云走進這個大雜院,明顯感覺到鄰居對佘家人的不滿。
李彩云幫著寫材料、聯(lián)系袁氏宗親會,呼吁更多的人關(guān)注袁祠墓。1996年,李彩云在《北京政協(xié)》上發(fā)表文章《眾手扶起的墓碑》,記載了重修袁崇煥墓祠背后的故事。
墓碑沉默如歷史本身,佘家數(shù)代守墓的故事,也被白耀燦以另外的形式講述著。
2001年,由白耀燦獨立編劇的話劇《袁崇煥之死》在香港首演,500人的劇場場場全滿、連演5場。話劇名為“袁崇煥之死”,但用了大篇幅講述佘家守墓的故事,“主角是佘家,但要用袁崇煥之死來開啟,這個歷史人物普通人都知道。如果當時直接寫佘家守墓,可能沒多少人知道?!卑滓珷N對本刊記者解釋。
2012年,香港教育局為高中中國語文課重新編教材,從香港本土的戲劇中選出10個劇本,供戲劇選修課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其中一個就是《袁崇煥之死》。
白耀燦今年68歲,已經(jīng)退休十幾年,過去在香港一所高中教歷史。他祖籍廣東,自小喜歡歷史,每每讀到袁崇煥都覺得他死得太慘、太冤,“說他賣國賣國,其實他最忠最勇?!痹鐭ㄐ行糖?,寫過一首詩:“一生事業(yè)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后不愁無將勇,忠魂依舊守遼東。”
機緣巧合,1998年暑假,白耀燦到北京交流。離京前一晚,他偶然在《文匯報》上讀到一整版講佘家守墓三百多年的故事?!爸伊x精神”,他教習(xí)的歷史書本里常有,“但像個空洞的概念,不是眼前的,我想去看看佘幼芝。”看到佘家的簡陋居所,他“難以想象這里原來是很雄偉的紀念袁崇煥的祠”。
那時候,北京59中的大樓把墓園半包圍起來,東邊是職工樓,西邊是傳達室、辦公室,要到墓園需經(jīng)過學(xué)校大門,學(xué)校覺得因此帶來“麻煩”。加之當時佘幼芝不斷上訪,要求恢復(fù)袁崇煥墓祠,學(xué)校認為她是要把自己趕走,校長對佘幼芝直言,“別人為了活人,你為了死人這么到處折騰,影響我們學(xué)校?!?/p>
白耀燦轉(zhuǎn)述佘幼芝當時的苦楚,學(xué)校讓學(xué)生們在操場推圓球,把它推到袁墓,很多磚破了。佘幼芝沒說話,默默把磚補好。學(xué)校把食堂廚房的排煙口對著佘家人住的方向,滾滾黑煙,焦立江晚上備課不得安寧,經(jīng)??人?。
白耀燦和佘幼芝聊了兩個鐘頭,于當天下午飛回香港。臨走前,他給佘家人清唱了一首《我們舉杯》:“如果在節(jié)日里,有幾個好朋友\同我們歡聚一起\讓我們\為自由的祖國\為光輝的使命\干一杯\再干一杯……”這是蘇聯(lián)戰(zhàn)地聚會的酒歌,在當時很流行。
2020年10月17日,女兒焦穎站在佘幼芝生前的辦公室前。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白耀燦覺得歌詞飽含著大學(xué)生對理想的純真渴望,有一種閃閃發(fā)光的堅持,正像佘幼芝帶給他的感動,“好像科幻小說里的外星人,本來存在于想象,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驚訝又感動。”
后來,白耀燦為寫劇本,又三次拜訪佘幼芝。話劇公演時,他邀請佘幼芝一家人去看。演出結(jié)束后,佘幼芝淚流滿面。有記者采訪這一家人,“佘家守墓什么時候結(jié)束?”
兒子焦平當即回答,“不會結(jié)束,永遠守下去。”
佘幼芝聽完,覺得回答唐突,任何事要善始善終,“永遠”沒有那么容易。意外的是,命運以另外一種方式,印證了這個回答。
2002年,東莞市石碣鎮(zhèn)水南村重修了袁崇煥故居,之后又建了規(guī)模不小的袁崇煥紀念園。東莞有關(guān)方面多次邀請佘幼芝、焦立江去廣東工作。佘幼芝堅持遵照家訓(xùn),守在北京袁墓。
后來,東莞方面再次提出,如果佘幼芝夫婦不能前去,可否由佘幼芝的兒子焦平去東莞袁崇煥紀念館工作。
焦平答應(yīng)了,當時他在蘇州的一家公司工作,待遇比東莞那邊好很多。焦平先去吉林女朋友家跟未來的岳父岳母辭行,之后再計劃奔赴廣東。
不幸的是,焦平在吉林出車禍去世,年僅28歲?!拔覂鹤踊钪臅r候你們要他去,現(xiàn)在死了,你們還要不要?”佘幼芝問,東莞方面決定在袁崇煥的陵園里安放焦平的骨灰,還邀請佘幼芝與焦立江立即乘飛機前去。
作家陳光中一直在關(guān)注佘家守墓的故事。佘幼芝夫婦去廣州前夕,陳光中前去看望,回憶當時的場景,久久不能平靜。
焦平的骨灰盒放在佘家客廳正中的方桌上,盒上擺放的是一張公共汽車月票。那是2003年6月蘇州市的月票,上面只有一張一寸照片,照片上是一張充滿青春朝氣的面龐。
骨灰盒旁邊放了碗打鹵面,是北京普通家庭最常吃的。佘幼芝坐在一旁哭,“春節(jié)的時候,兒子回來,說想吃我做的面條。那天家里有客人,我說顧不上給你單做面條了,等下回吧。哪想到,哪想到……”
過去390年,歷經(jīng)17代人,墓碑靜立在園內(nèi)。本刊記者幾次前去,看到園內(nèi)一片嶄新面貌,墓前放著鮮花,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有人來祭拜。
2002年,祠堂重修,要求所有住戶搬出去。世代守墓人佘幼芝帶頭搬走,“咱們得做個表率”,女兒焦穎回憶。搬走的那天,佘幼芝嚎啕大哭,給袁將軍上香,“祖先讓我守,我卻搬走了?!?/p>
搬走之后,佘幼芝和焦立江一度住在石景山,經(jīng)常換乘兩班公交到墓祠看看。老兩口到后面的墓園澆水,一上午要澆十幾桶。原先用水不便,得到十幾米遠的地方接水,用小桶一次次提回來。那時候,墓園非常干凈,兩個人沒事就掃一掃,連片落葉都少見。
2020年10月,本刊記者和焦穎再次來到袁崇煥墓祠,落葉紛紛。焦穎回憶,前幾年,母親有時跟這里的工作人員拌口角,嫌他們掃得不用心、不干凈,“我只能勸她,那只是人家的一份工作?!?/p>
2006年,袁崇煥墓祠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墓祠入口右手邊新修了“佘幼芝辦公室”,這個8平米的房間原先是“義園”的停靈處,如今成為佘家世代守墓的唯一痕跡。
按規(guī)定文物保護單位不能生火做飯,這里不再是“家”了。辦公室里單獨安了水表、電表,佘幼芝得自費繳納。佘幼芝周末還是經(jīng)常過來,給游客講講歷史。去世前幾年,她身體越來越差,經(jīng)常問焦穎,“現(xiàn)在物質(zhì)生活挺好,但心里怎么老是高興不起來?”
焦穎知道,母親心里裝著事兒,她想“接著守墓,想讓袁祠墓恢復(fù)到1952年以前的規(guī)模,想申請非遺”。
曾經(jīng)有人質(zhì)疑,墓里沒有挖出袁崇煥的尸體,佘家守墓守的是什么呢?“我們守的是忠義,永遠不過時?!辟苡字セ卮稹?/p>
在陳光中看來,焦平已經(jīng)用生命、骨灰去守墓了,沒有什么能替代,這個里程碑沒人能跨越。
從這個意義來說,佘家已經(jīng)用世世代代完成了誓言。
袁崇煥墓祠2002年重修之后,已由國家統(tǒng)一管理了。佘家曾世代守墓,如今到焦穎這里,看得見的聯(lián)系就是她有一把鑰匙,能打開“佘幼芝辦公室”的門。
“交給國家你還不放心嗎?國家在這里守著,你想什么時候回來看都行?!笔Y建國曾這樣安慰佘幼芝,“他們一家背負歷史的重擔,實際上壓力太大,對歷代要求太高,390年,已經(jīng)夠久了,不會有更久的了。”
2020年10月,就佘家守墓與袁崇煥墓祠的問題,本刊記者多次聯(lián)系北京東城區(qū)文化和旅游局,截至發(fā)稿,尚未得到回復(fù)。守在墓祠的相關(guān)人員表示,他們只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具體情況不清楚,了解詳細情況要對接上級單位。
白耀燦喜歡探尋城市的歷史氣息。他覺得,在北京,有天安門、故宮,是大歷史的見證;也有好多地方存留一些人和事,不是大歷史,不是帝王將相,卻對歷史起過作用,構(gòu)成了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蘊,比如袁崇煥墓祠。
已經(jīng)是深秋,墓園蕭瑟,焦穎站立其中,兩邊各有一棵玉蘭樹,她記得是十幾年前楊女士贈的,一棵開紫色的花,一棵開白色的花,樹剛栽的時候還不足人高,如今已經(jīng)郁郁蔥蔥。
焦穎慢慢介紹著自己經(jīng)歷過的時代與家族,走出袁崇煥墓祠大門。在她的記憶中,門前過去有17級臺階,外面一下雨就有很多積水,站在臺階上,能看到對面玉器廠宿舍門前的3路公交車站。如今,這里地面平整,高樓林立。
參考文獻:
1.《明史·袁崇煥傳》
2.金庸《袁崇煥評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