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一頂紅木轎子車,在村路上嘎吱嘎吱地響,灰蒙天地間,顯得很扎眼。
轎子黑頂皂幔,周身雕刻著圖案,人、花、喜鵲,活靈活現(xiàn)。拉車的馬通體油黑,鬃毛整齊光亮,肉很結(jié)實(shí)。車還沒停穩(wěn),就圍來好些婦女小孩。
車窗外包了層棉圍子,看不到里面的人。半響,馬夫放下腳凳,將簾子一抄,下來一個男人,瘦長身材,眼睛很亮,梳著緊致的辮子,著一身長衫,鞋上不染纖塵,就有人單單盯著他的辮子和鞋看。男人下車后,隨手一撤,五步之外,發(fā)出輕微而沉悶的噼啪聲,似六月的雨點(diǎn)。有個婦女喊了聲“銅錢”,而后人們扎猛子似的鉆到地上搶。離得遠(yuǎn)的,急得拍腿跺腳。
有年紀(jì)大的認(rèn)得他。他姓李,是老街首富海爺?shù)拇笳乒瘛K郧靶∶锌喔?,至于現(xiàn)在叫李什么,唁,誰知道呢。
木匠出身的他,這一趟,是來看寶叔的,寶叔是他的師父,十里八村有名的老木匠。
寶叔家里已有人迎了出來,寶叔也出來了,但兩腳還在門里。寶叔是師父,師父迎徒弟,哪有迎到門外的?
也就是這兩年,若往前倒找二十幾年,那時候的李大掌柜,不對,那時候的苦根,就是寶叔身邊一個跑腿的“鈴鐺”,搖之即來、揮之即去。
那時候?qū)W木匠手藝,都是跟著師父,到主家邊干邊學(xué)。像苦根這樣的小徒弟,既得幫主家出力,登高爬梯的,又得負(fù)責(zé)照顧師父。就拿喝茶的事情說吧,俗語道:“菜牛倌,水木匠?!狈排5呐Y娜ド揭胺排?,得多帶干糧。木匠呢,消耗大,要喝很多茶。倒茶的事兒,都是苦根的。徒弟給師父倒茶,茶壺嘴不能搭挨在茶碗上,也不能太高,一倒半碗沫子,聽起來像尿尿。倒茶時,必須正倒,不能右手握瓶翻著腕子給右邊的人倒。衙門里犯人吃斷頭飯,衙役就是翻著腕給犯人倒酒倒茶。倒完茶,壺嘴還不能正對人。
到了晌午,主家會管木匠吃飯,一來是為了表現(xiàn)熱情,二來也不耽誤時間,吃完就干,主家明里暗里都不吃虧。飯菜_上桌,盛飯就是苦根的事兒了。給寶叔盛飯,吃一碗盛一碗,得雙手捧著遞給寶叔。添飯時,苦根要看寶叔的手勢,寶叔用筷子在碗里比劃—下,苦根得根據(jù)比劃的深淺知道添多少飯。吃飯時,苦根得快吃,好有空伺候?qū)毷?,還得注意吃相。每次吃飯苦根都是一只眼看碗,一只眼看寶叔,寶叔筷子一放,苦根立馬得抹嘴起身,不能多吃一口。
歇工的時候,寶叔要抽幾口煙袋,寶叔自己是不帶火石、火紙的,都得苦根點(diǎn)火。所以,每當(dāng)寶叔把煙袋從腰間一抽,苦根立馬就得湊上去。
經(jīng)過這般歷練,后來苦根來到老街,憑著他那眼疾手快的本領(lǐng),受到了海爺?shù)馁p識,一路摸爬滾打,最終苦根成了李大掌柜。
李大掌柜隨著寶叔進(jìn)了屋,寶叔家的小閨女給李大掌柜端了茶,李大掌柜接過來,沾了沾嘴唇,放在了一邊。
李大掌柜給寶叔帶了一些東西,跟著李大掌柜的那個小廝,從車上故意來回多拎了兩趟。寶叔在一旁嗔怪:“哎呀,跟你師父見外了不是?!?/p>
李大掌柜笑笑,遂跟寶叔聊了聊家里的事兒,又從家里說到了老街上的生意,還說原本早就要來的,后來又隨東家去了趟關(guān)東。
說到這里,李大掌柜招呼小廝,讓他把這次帶來的關(guān)東煙葉拿出來。
“我這次去關(guān)東,給您帶了些煙葉來。”
寶叔笑道:“大老遠(yuǎn)的,給我捎?xùn)|西,太麻煩了?!?/p>
李大掌柜說:“這關(guān)東煙葉,跟我們這兒的不一樣,葉大,厚實(shí),顏色好,您嘗嘗先?!崩畲笳乒襁呎f邊把煙葉遞給了寶叔。
寶叔擺了擺手,道:“停兩天吧,我這幾天受了涼,不敢碰這煙袋鍋?zhàn)??!闭f著,寶叔咳了幾聲。
李大掌柜遂將煙葉就手一放,又跟師娘嘮了幾句。
茶未涼,李大掌柜起身要走。寶叔留李大掌柜吃午飯,李大掌柜又和寶叔推辭了一番,寶叔也就沒再堅(jiān)持。
寶叔將李大掌柜送出門,看他上了車。
回到屋里,寶叔立刻掏出那疊關(guān)東煙葉,拈碎,點(diǎn)火,猛抽了幾下,長呼一口氣,連叫了幾聲好。
寶叔的閨女問寶叔:“爹,剛才你咋不把煙鍋?zhàn)犹统鰜?,非憋到這會兒?還有你哈時候受涼的?”
寶叔吧嗒了兩口,嗔道:“你懂哈,以前做徒弟時,都是他替我點(diǎn)火,今兒個這火是我點(diǎn),還是他點(diǎn)?我自個兒點(diǎn),我做師父的就沒了面子,由他來點(diǎn),人家現(xiàn)在是大掌柜的,折了臉面,以后還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