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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師

2020-12-23 11:24一默
當(dāng)代小說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皮箱小野

一默

她來的那個周六夜晚,天降暴雨。我把門打開,她渾身濕淋淋,好像雨水只追著她。她旁邊還有兩個灰色皮箱,一大一小。我說,今天不營業(yè),而且,已經(jīng)很晚了。她從口袋里掏出半張報紙,遞給我看。很久之前我曾在這份瀕臨死亡的報紙上刊登過一則和工作相關(guān)的啟事。我都快要忘了這回事兒。她說,可以通宵嗎?我想了想,說可以。她拖著皮箱走了進(jìn)來。她看上去二十來歲,鼻子很小,眉眼很好看,就是,嘴唇有點厚。我把音樂關(guān)掉,給她倒了一杯水。我問,要出遠(yuǎn)門?她不看我,仰著頭咕咚咕咚喝完水,說,我不知道,我走投無路了。

她并不緊張,大概深陷于自己的困境,她無法分散心力。我說,坐著還是躺著。她用干毛巾擦了擦頭發(fā),說,我能先洗個澡嗎?她的頭發(fā)很長,當(dāng)頭頂偏左有一小片禿掉了,露出白白的頭皮,很不好看。

我點點頭,看著她進(jìn)了浴室。我把音樂打開,繼續(xù)讀郵件。

原諒我無法理解你,也許是因為我不能站在你的立場思考問題,我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取代這個角色,不管你承認(rèn)與否。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他心里一直有你,每一次他試圖張開口,都想呼喚你的名字。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話也不會說了。再一次請你慎重考慮。 哥哥

我沒回復(fù)郵件。等了一會兒,她就洗好了。

她躺在沙發(fā)上,我說,把頭抬起來。她很聽話。我把右胳膊墊在她腦袋下。她的脖根處有幾道傷痕,那傷,似乎跟了她很久,看上去有些舊。她側(cè)著身,面朝我。我把左胳膊伸出去,緊緊環(huán)抱住她。她開始變得柔軟溫暖,像許多個春天在身上復(fù)蘇。

你知道嗎,她說,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從出門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她的眼睛很大,微微潮潤,有河流在里面涌動。他之前不是這樣的,我們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他對我很好,像一只乖順溫柔的綿羊,深夜他下樓給我買櫻桃和蘋果,上來后氣喘吁吁,我忍不住都要摸摸他那褐色的眼睛。而現(xiàn)在呢,他常常夜不歸宿,也不允許我打聽他的去處,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他認(rèn)為我在家里好好盡一個妻子的本分就好了,別管太多,哪怕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告訴他,我做不到,我不是機(jī)器,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男人夜不歸宿,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婚姻一步步走向死亡。他就打我,踢我,揪著我的頭發(fā)往門上撞。我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摸著那里的傷,如同撫摸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們的婚姻出現(xiàn)了問題,不光他有問題,我也有問題,親戚們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原先以為兩個人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溝通,可以共同把這個問題解決掉,我就是太傻太天真了,在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不可能真正地溝通,哪怕是一對夫妻。每一次我鼓起勇氣試圖跟他溝通,換來的不是爭吵,就是他的冷暴力。我真的是心力交瘁。

我們離過一次婚,他說他會改,他那可憐的樣子讓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們剛剛在一起的美好場景。我就是太善良了,輕易相信了他,也是覺得,人活一世,不能把事情做絕,總要給他一個機(jī)會的,給他一個機(jī)會,或許也是給自己留一個機(jī)會。誰能想到,復(fù)婚后的這一年,他還是那樣,人前一套,背后是另外一套。他在外面什么樣,我一概不知,他更不會告訴我。我比之前更痛苦,更煎熬,而且還要一直忍受下去。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那張嘴,抹了蜜的時候,能甜死人,狠毒起來,比刀子還厲害。是的,我是大專畢業(yè),這沒什么,文化水平確實不高,我承認(rèn)。可是,他不能因此而看不起我,鄙視我考不上大學(xué),沒找到一份好工作??伤?,小學(xué)畢業(yè),認(rèn)不得幾個字,這我都沒說他什么,更不會跟他計較。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吼叫著說我不是處女,我的第一次沒給他,聲音那么大,隔壁的鄰居都能聽到。那晚,我一句話都不想說,不是我沒話說,是我的心一點一點冷了,死掉了,我感受到深深的寒冷,整個人沿著一個巨大無邊的冰窟窿猛烈往下墜,想要抓住什么,好像沒什么能讓我抓住。他從骨子里就看不起我。在跟他好之前,我是談過一個男朋友,可是,他之前不也談過嗎?好幾個呢,具體談了幾個我都不清楚。他怎么就不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

外面的雨撲打在窗戶上,似乎更大了。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亮了一大片,緊接著,便是轟隆隆的雷聲。我抱她更緊。她的頭埋進(jìn)我的脖子,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哭聲。我不能說些什么,很多話語都是無力的。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緊,更緊一些,好像,她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后來,她終于睡著了。我給她搭了一塊毛毯,站起來關(guān)了音樂,那是一首我讀書時經(jīng)常聽的歌《There Is Hope》。準(zhǔn)備給陸濤回復(fù)郵件,沒想到,他又發(fā)過來一封。

親愛的小野,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二十五分,可是,我毫無睡意。他剛吃了藥,護(hù)士給量了血壓和體溫,都正常,后半夜他睡得比較穩(wěn)。我想跟你說說心里話。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無數(shù)次想去看你,結(jié)果都不了了之。對不起。你的哥哥是一個沒用的人,沒盡到該盡的責(zé)任。我有時候在想,親情在我的生命中到底占據(jù)著怎樣的位置,對此,我是模糊的。我們一家四口本可以生活在一起,但是爸媽離婚了,這不是我們的錯,但也不一定是爸媽的錯,因為,離婚這件事,誰也不希望它發(fā)生,他們一定是走到頭了。我跟了爸,組成新的家庭,繼母對我不壞,但是我總覺得缺點什么。爸好幾次悄悄勸我,讓我喊她一聲媽媽,可我叫不出口。那年她過生日,爸當(dāng)著她的面讓我喊,我真的喊不出口,我的眼淚都要涌出來了,可是爸還讓我喊,那一刻我就覺得自己好委屈。我大聲說,我已經(jīng)有媽媽了,我永遠(yuǎn)記得,她叫戴蘭。我還來不及看他們詫異惶恐的目光,就哭著跑了出去。后來,我漸漸長大了,更叫不出口了,爸再也沒要求過我。媽去世的時候,你沒有告訴我們,我不知道爸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好像有心靈感應(yīng)似的,那段時間,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一句話也不說,我進(jìn)去的時候,他藏起了那張全家照。你知道嗎,他的心里其實一直有媽,有你。

我怎么就睡著了呢?睡了多久?她睜開眼睛,躲開我的目光。我說,兩個多小時。她說,感覺睡了好久。我說,那是因為你太累了。她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又喝掉一杯水。她的狀態(tài)似乎好了一些。我說,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她說,叫我麗紅就好,我知道你叫戴野,報紙上有你的名字。我笑著說,現(xiàn)在基本沒人看報紙了。她說,其實印在報紙上的,才能留得住,才能長久。我說,這話聽起來不假。她說,你這個工作,挺好的,客戶多嗎?我說不多,來找我的人很少。她說,慢慢會好的,也許,人們只是不太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軟弱。

然后,她站起來,走到窗前,雨早就停了,外面一片死寂。天也快亮了。

她說,又是一天,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特別怕天亮,因為我必須要找一些事情把這一天的時間殺死,殺死它,一遍又一遍。她突然問我,你想過離開這個世界嗎?我說,想過。她說,這個念頭就像蟲子一樣,在我腦海里鉆來鉆去。我說,我們終有一天都要離開,沒有一個人可以留下來,這不是一件著急的事情。她又問我,你結(jié)婚了嗎?我說沒有。她說,我想離婚,但是又很怕。我問怕什么?她說,我也說不上來,如果我又離了,別人要怎么看我呢?我說,你很在乎別人怎么看嗎?她說,不管我在乎不在乎,你知道嗎,人們對女性的要求似乎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男性。人們會要求一個女孩子潔身自好,一個人不要走夜路,穿裙子坐下時要合攏雙腿,出去聚餐時不要喝酒,但是,人們從來也不會要求一個男孩子也這樣做。就比如,我爸媽要求我,從來也沒要求過我弟弟一樣。我說,那也許不是要求,而是出于保護(hù)和提醒。她說,恰恰是這種保護(hù),很有可能就導(dǎo)致了,一旦出現(xiàn)危機(jī),比如強(qiáng)奸,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似乎總在指責(zé)這個女孩子,她怎么大晚上還出去,還穿那么少,畫著那么好看的妝。你知道嗎,我離婚后,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沒有盡到一個妻子的本分,而他在外面花天酒地難道是對的?他就沒有責(zé)任?

我張開胳膊,緊緊抱住她。

她說,離婚后,我總聽人說,麗紅呀,你知道不知道,你離了婚,想再嫁人,有多難。我婆婆這么說,我爸媽也這么說,甚至是,我弟弟還這么說。你知道嗎,在這場戰(zhàn)爭中,你的身后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你自己站在那里,空空蕩蕩。

后來怎么離了?

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連看他一眼的渴望和勇氣都沒有。一點也沒有。

怎么又復(fù)婚了呢?

她嘆了一口氣,說,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而那段時間,他又主動過來找我,給我說好話,道歉。要不是孩子……唉……我真是舍不得打掉,那是一個生命啊。那是從我身上掉出來的肉。你不知道生她的時候我有多疼,我疼得好幾次差點暈過去。聽到她哇的一聲哭了,我淚流滿面,看著她,小小的鼻子,小小的手,小小的腳丫子,這小小的生命,多么可愛,多么讓人心疼。也許你不會相信,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哪怕是死,我也愿意。他們都說,孩子不能沒有爸爸。每個人都這樣說,我也覺得是,可是,沒有人想過,其實,我心里有多么多么地恨他。

我努力克制自己,還是未能克制住。我站起來,說要去一趟洗手間,還沒推開門,眼淚已經(jīng)溢出了眼眶。

我的那些客戶,有跟我分享失戀經(jīng)歷的,也有抱怨工作不順心的,還有做錯了事情懺悔的。我都能靜心傾聽,不被帶入講述的情境中,可是,麗紅所說的,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陸遠(yuǎn)剛,他身材矮胖,皮膚黝黑,平頭,總喜歡抽十塊錢一盒的紅塔山,也總喜歡別一支煙在耳朵上。偶爾喝點酒,也從沒見他醉過,下酒菜呢,一定是一小碟花生米和二兩豬頭肉。他沒有正經(jīng)的工作,更沒什么大的本事,靠著手上那點技術(shù)活,勉強(qiáng)撐起一個家庭都很艱難。和我媽戴蘭快要離婚的時候他還被人打了,原因是他給人家蓋起來的三間平房從某個角度看過去,有點歪,不那么方方正正,他沒給人家把地基打好。他就躺在巷子口,任由三五個壯漢拳打腳踢,竟然不還一下手,一聲不吭。我和陸濤站在旁邊,想沖上去,被鄰居死死拉著。被打后,他拍了拍衣服,站起來,像沒事兒一樣,好像剛才挨打的是別人。母親戴蘭那天去了哪里,我沒有一點印象。陸遠(yuǎn)剛也沒什么興趣愛好和不良嗜好,除了母親說他懦弱無能,回了家啥事也不干,他好像也沒別的毛病。于我而言,唯一的大概就是,他從來也沒有抱過我。我和陸濤放學(xué)回家,奔跑著沖進(jìn)家門,他肯定會把陸濤抱起來,舉過頭頂,歡呼著轉(zhuǎn)好幾大圈,以自豪的口氣向世界宣布,看,這是我兒子。實際上,陸濤剛剛打完架,頭發(fā)叢里還沾了幾根草屑。每次考完試,成績單遞到他的手上,不管我考得多好,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充其量用那雙粗糙的手摸摸我的頭。其實,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是多么希望他能抱我一次,像其他父親那樣,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大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等著我,笑著,等我背著花書包奔進(jìn)他的懷里,而他用他那寬闊的胸膛接納我,用那雙健壯的手臂擁抱我。真的很抱歉。在我的記憶中,這樣的場景一次也沒有。我甚至偷偷問過我母親,我還是不是陸遠(yuǎn)剛親生的。那時候他們感情還很好,母親只是笑著回應(yīng),傻丫頭,別瞎想。離婚后,我和母親走的時候,他一言不發(fā),就站在大門口,一直吧嗒吧嗒抽煙,也沒去送我們。我透過車窗,看著他緩緩站起來,終于向著我們的方向揮了揮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他。

麗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等我出來后,她一直盯著我。

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

她說,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這兩個皮箱能不能暫時放你這里。我回去處理點事情。

當(dāng)然可以。

她說,謝謝你。

我們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出門前,我給她留了手機(jī)號。這是我第一次給客戶留下聯(lián)系方式。她站在門口,笑著說,你沙發(fā)上那只毛絨兔子,很可愛,我女兒也有一只,她最喜歡抱著兔子睡覺。

我看著她匆匆進(jìn)了電梯,走出公寓,消失在人海中。

周日上午,除了給幾個客戶回復(fù)郵件,詢問他們的情況,我基本沒什么別的事情。在這個城市,我沒有朋友,基本不外出,除了客戶的一些特殊情況。我的作息也很規(guī)律,這是多年來一個人養(yǎng)成的習(xí)慣。盡管昨晚沒休息好,卻沒困意??紤]再三,我決定還是應(yīng)該給陸濤回一封郵件。但是,心里的好多話還是沒辦法形成文字,最后,就寫下了這些。

過去的事情已然發(fā)生,我們被裹挾其中,其實,每個人都是受害者,但是卻沒有任何更改的能力。有一點,你要記住,我從未忘掉你們,事實上,也不可能忘掉。有些人事,隨著時間會逐漸淡漠,但有些則恰恰相反,它就是種在你身體里的一粒種子,根越扎越深,樹越長越大。我知道你來找過我,是我不見,所以,你沒必要說對不起。媽媽離世后,我一個人過,也過得挺好。關(guān)于陸遠(yuǎn)剛,我會考慮。戴野

我反復(fù)看著自己打在電腦屏幕上的這些文字,想要修改,想減少一些嚴(yán)厲的陌生的冷峻的語氣,卻發(fā)現(xiàn),我做不到。為了寫下它們,其實,我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

寫下它們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媽戴蘭,她再未嫁人,沒有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庭,但也避免了讓我去接受一個陌生男人作為自己父親的尷尬處境。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為我保留著這一份獨立和尊嚴(yán),同時也保留了陸遠(yuǎn)剛在我心里作為父親的永久位置。這是事實,無法更改。我只能接受。她從不吝惜對我的愛,也許是在彌補破碎的婚姻給我?guī)淼膫?,更可能,其實是,她如此對我,是出于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天然的愛。我去陌生的大城市讀書,她就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怕我吃不好,她每天會把做好的飯菜給我送來。她是一個完全合格的母親。以至于,她都沒有屬于自己的真正生活。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我這個拖油瓶,她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離婚前,她也確實承擔(dān)了太多的家庭責(zé)任。陸遠(yuǎn)剛把掙回來的那點可憐的錢交到她的手里,其他一概不管不問,有時候他還掙不回錢。她常常對我和陸濤說,你們的爸呀,什么也指不上。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要她自己操心。瑣碎的家務(wù)活日漸磨損著她,她好看的臉漸漸枯黃,一雙靈巧的手泛起斑斑點點的皸裂。她很小的時候喜歡唱歌跳舞,中學(xué)和大學(xué)時參加過好幾場比賽,都拿過獎項。就連陸遠(yuǎn)剛有時候也會說,當(dāng)年,你們的媽媽那嗓子,真比百靈鳥還好聽??墒牵抑挥幸淮温犨^她唱歌,那還是在外婆的生日會上。

我也從未問過她所期望的生活是什么樣子,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家庭附加在她身上的擔(dān)子沒那么重,她會不會好好發(fā)展自己的興趣從而成為一名歌唱家?雖然我不清楚她和陸遠(yuǎn)剛離婚的原因,但有一點,從婚姻里逃出來的她顯然要比之前自由快樂。如果不是我,她會更自由。

我也相信,她是一個勇敢的人。她一直頂著外界的壓力呵護(hù)我長大,努力不讓我受到一丁點傷害。這么多年過去了,不止一個人勸她再找一個男人,兩個人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強(qiáng),都被她拒絕。身邊的人漸漸覺得她是一個古怪的人,不合群的人,無法理解的人。一個離婚女人帶著孩子生活的艱難和偏見,她都默默承受著,漸漸地,她似乎也并沒把這放在心上。那時候我剛畢業(yè),像一片孤葉被風(fēng)卷入塵世,弱小,茫然,又無助。她想幫我,可又幫不上什么,一直鼓勵我。我一頭扎進(jìn)自己的事業(yè),可是并沒有多少人理解,他們覺得一個女孩子做什么不好,非要靠跟人家擁抱賺錢,有傷風(fēng)化。我知道,人們還是無法放下心中的偏見。起初,我還有些生氣。她就勸我,你無法堵住別人的嘴巴,你也無法關(guān)閉掉自己的耳朵,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邁開雙腿,使勁往前跑。我的母親,早已看清了一個女孩子在這人世間的艱難。我也逐漸發(fā)現(xiàn),需要擁抱的人很多,只是,他們拒絕承認(rèn),仍然帶著堅硬的面具假裝生活。

可是,我還是忽略了她,她,也一直瞞著我。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至她全身,她腹痛,進(jìn)食困難,便里有黑血。我看著她日漸消瘦,一點一點變小,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模樣。最后,停止了呼吸。

我的媽媽死了。

我緊緊抱著她瘦小的身體,一下也不松開。剛開始,我沒有客戶,她成為我的第一個客戶,給了我最深的溫暖和安慰。

很快,我就收到了陸濤的回復(fù),很短,只有幾句話。

親愛的小野,他堅持不了幾天了。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不在身邊,你不知道,每次想起來,我的心里有多么多么悔恨。我只是希望,某一天,你想起爸爸的時候,不會留下遺憾。如果你想好,記得,一定給我打電話!記得,是打電話(現(xiàn)在基本沒人用電子郵件了)。哥哥? 濤。

我定了明天的機(jī)票,第一次取消了下周所有的預(yù)約客戶。有一個嚴(yán)重失眠者,等了好久才預(yù)約上,我在電話里一直跟他說抱歉。

想了想,還是給陸濤發(fā)去一個消息:明天到,小野。

他很快打過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接了起來。等了一會兒,那邊說,小野,謝謝你,我們等你。我說,你別多想,你說得對,我只是不想留下遺憾。我掛了電話,眼睛濕濕的。陸濤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哽咽,有一絲絲沙啞。我還記得,小時候,陸濤把我的毛絨狗掉在泥坑里弄臟了,跟我說話也是這種語氣。他說,小野,你別告訴媽,我期中考試如果考了前三名會獎勵一支漂亮的鋼筆,我把它送給你好不好。我知道,他也想學(xué)電影《小鞋子》里的阿里。說完,他伸出右手跟我拉鉤。我說,不用拉鉤,我相信你。他的眼睛大大的,分外明亮。他說,等我以后長大了,賺了錢,給你買更可愛的毛絨玩具。我說,我不想要小狗了,我想要一只毛絨大白兔。我聽見他大聲說,好。

第二天,我回到遙遠(yuǎn)的北方Y(jié)小城。見到了醫(yī)院門口的陸濤。我想說些什么,可什么也說不出口,一路上準(zhǔn)備了好多話,可此時此刻,喉嚨被挾制住了,哪怕是喊他一聲哥也喊不出口。我說,情況怎么樣了?他搖了好幾下頭,一會兒,又說,病房里還有姑姑和伯伯們。

陸遠(yuǎn)剛比我想象得衰老,他才五十二歲。皮膚還那么黑,不過,再也不緊湊了,而是松軟地攤在額頭、臉上、脖頸。一塊紅色的磚頭從天而降,他剛好站在那里,沒戴安全帽。他的當(dāng)頭頂纏了一大圈白繃帶,鼻子里插了呼吸機(jī)。陸濤悄悄說,他一直惦記著你,剛剛還醒著呢。我彎下腰,把臉湊上去,湊到他耳邊,想跟他說說話??墒?,他的眼睛一直閉著,而我,張不開口。我突然意識到,我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大聲地喊他一聲爸爸了。再也不能。

我的眼淚卻在這個時候不自覺地流出來。我聽見很多人在說。

小野,這么多年你去哪了?

小野,你怎么才回來啊?

小野,回來多待幾天啊。

我俯下身,伸出胳膊,緊緊抱著陌生又熟悉的陸遠(yuǎn)剛。

爺爺醒過來了。

我回頭,看到一個小男孩。陸濤說,快叫姑姑。他的皮膚也黑黑的,一定是大中午在外面瘋玩被日頭曬的。他氣喘吁吁地說,姑姑,我看見爺爺?shù)氖謩恿?,動了三下,他就快醒過來了。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陸遠(yuǎn)剛睜開了眼睛,嘴巴慢慢張開。我將耳朵湊上去,想聽他說些什么,可,他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的眼角慢慢流下一行淚水,臉上掛著笑。

很快,我聽到一片哭聲。

有人說,小野,你怎么連一聲爸爸也不喊?

是啊,我怎么連一聲爸爸也不喊!可誰又能知道,我真的喊不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抱著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黃昏,他突然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俯下身,遠(yuǎn)遠(yuǎn)地盼著我,等著我,等著將我抱在他懷里。

于我而言,一個擁抱就夠了。

陸濤堅持要把我送到機(jī)場。我說,你回去吧。我們站得很近,卻又感覺離得好遠(yuǎn)。后來,我終于抱住了他,緊緊地,好像抱住了丟失多年的毛絨玩具。陸濤的身體有些僵硬,兩條胳膊好像也不是他自己的。小時候,一到下雨天,街道發(fā)大水,他常常背著我,過河。

我說,回去吧,哥。

陸濤就站在那里,一直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看著我逐漸模糊的背影,看著我開了車門鉆進(jìn)出租車,看著出租車緩緩駛上大路,很快消失在目光之外。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飛機(jī),怎么進(jìn)了公寓,又怎么打開的房間門。連續(xù)過了好幾天,我才緩過來。手機(jī)里有好幾個未接電話,不是陸濤,是本城的一個陌生號碼。打算回過去,卻發(fā)現(xiàn)這個號碼在此之前已發(fā)來兩條信息:戴野姐,我那兩個皮箱你能幫我?guī)н^來嗎?如果可以,萬分感謝!麗紅。另外一條補充了地址。

我把電話撥過去。對方關(guān)機(jī)。

我打了個車,直奔麗紅發(fā)來的地址,半個小時后就到了。司機(jī)幫我把兩個皮箱拖到電梯口。好不容易找到,敲了很久的門,才有人出來。是個男人。

我指了指皮箱,說,麗紅讓我送過來的。

他說,要這些東西干啥,屋里已經(jīng)夠亂了。

我說,麗紅呢?打她電話關(guān)機(jī)。

他說,出車禍了。

怎么回事?

他說,你先進(jìn)來吧。他拖著皮箱,我跟在后面。確實很亂,地上有不少各種顏色的廢棄塑料袋,沙發(fā)上堆滿了雜物,一個炒鍋特別顯眼。沙發(fā)旁立著一個很大的冰箱。

他說,有點亂,你隨便坐。

我問到底怎么回事?

他說,還不是為了孩子啊。從家里開車出來,也是怕我姐夫追上,我姐開得太快了,就撞在了路邊的大樹上。他邊說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里撞壞了。

我說,不嚴(yán)重吧?

他說,昨天一直在用手摳指甲蓋,說自己指甲長容易劃傷孩子,她也不知道疼,兩手的指甲蓋都被她摳得血淋淋。

我想說,前幾天她還好好的。

他說,其實,她自己倒也沒什么事,就是受了點刺激,可是,孩子……唉……孩子沒了,你看這像什么事……唉。

我驚得說不出話,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麗紅安靜地躺在床上,十個指甲裹了好幾層白色的紗布。旁邊躺著一個布娃娃,一動不動。

你來了,你可算來了。麗紅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拉著我的手,皮箱呢?我的皮箱呢?我把那兩個皮箱推至她的面前。麗紅蹲下來,用裹著白紗布的手指慢慢地打開了,先是那個小的,滿滿一箱玩具,金色頭發(fā)的芭比娃娃、兒童玩具琴、積木……好大一堆,都被她倒在床上,緊挨著她的女兒。大皮箱里裝了一只毛絨兔子,真的跟我買的那一只一模一樣,一樣雪白,一樣巨大。麗紅把兔子放在她身邊,讓它緊緊地圍著她。然后,麗紅的兩條胳膊,也搭了上去,纏住了她,死死地。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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