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是徐桂花

2020-12-23 11:24張玉山
當代小說 2020年12期
關鍵詞:小媳婦小強市長

張玉山

下鄉(xiāng)前,總編說,老張,你是社里的老同志,農村工作熟悉呀,陪市長大人在農村住幾天。我只好應允。有什么辦法呢,老褚脾氣大,社里都是新同志,怕挨老褚訓斥,誰也不肯下去。

我和褚市長是大學同學,大概老褚不會跟我甩臉子,甩就甩,再過一年我就退休了。其實,我和老褚沒啥交情,老褚是官家,我一個沒名沒姓的老編輯,在人家老褚眼里,不算根蟲子,路上碰上了,老褚偶爾跟我點頭,多半是面子。

老褚的基層聯系點,叫瓦房子。這一回下去,老褚基本沒帶什么人,我,政府辦老邢,司機小郭,一人一個鋪蓋卷兒,在市委機關樓前整裝集合。老褚端著水杯下樓,看了我一眼,說,老張,把相機放回去,咱們不是游山玩水。

出了城,幾輛大車在路邊等著,車上裝著大米面粉食油。老褚人實在,眼里有群眾,不論什么時候,總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老邢說,這幾車物資是企業(yè)的捐贈品,褚市長太認真了,什么不帶怎么行呢。

瓦房子我沒來過,經濟落后,又遠又偏,路不好走,跟咱報社沒關系。老褚選這么一個村子,一定有他的想法。出了省道,車子上了鄉(xiāng)村公路,公路是新修的,柏油路結實漂亮。老褚說,去年市里撥了三千萬,修了這條鄉(xiāng)村公路。路通了,不等于村民富裕了,關鍵是把村民的心通開。

老褚的話很精辟,我掏出采訪本把老褚的話記上,老褚很高興。路兩邊群山連綿,入秋沒幾天,四野清明,陽光白燦燦的,綿延幾十里莊稼,一片一片茁壯的秋玉米,像在進行一場競賽,該拔節(jié)的拔節(jié),該揚花的揚花,秋景不錯,今年收成是定了的。

老褚說,老百姓不容易,政府該做的功課一定做好做實。老邢點頭,我也跟著點頭,我們兩個都是應聲蟲。老褚說,老張,走轉改,關鍵是走,政府走,你們也要跟著走,多走走,多看看,不走怎么聯系群眾呢,怎么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呢?老褚說的我心里沉甸甸的。以前,我沒拿自己當什么鳥,老褚一說,是我把自己看小了,原來我也很重要。

進了瓦房子,村民推著小車在村口等我們,沒有鮮花,沒有掌聲。老褚一再說,進了農村,一定要沉下去,多看多聽,不要弄動靜,蜻蜓點水可不行。昨天市里剛開了民主生活會,褚市長在會上作了深刻檢討,說到要緊處,老褚淚落如雨??偩幷f,褚市長還是不錯的,性情中人。

大車在村口停下來,村民們沒來得及跟市長打招呼,呼啦一聲爬上了車,把一袋一袋面粉掀下來,吵吵嚷嚷分面分油,像分浮財。老褚臉上不好看。村里干部沒見世面,腦子木,沒眼色,簇擁著老褚往村委走,根本沒把老褚的皇恩浩蕩當回事。

村里書記是個女人,模樣長得好看,走路也好看,一身寬衣裳,走起來翩翩躚躚。女書記看了我?guī)籽?,嘴角漾著笑,猛然覺得幾分面熟,只是記不清在哪兒見過。女書記跟老褚說了幾句話,借故落下幾步,直沖我笑,等老褚的身影進了村委,女書記站下小聲說,大記者,不認得了?我是徐桂花!

徐桂花是誰?我一下子蒙了。自稱徐桂花的女書記不像一般農村婦女,干練潑辣,體態(tài)也好,渾身都是風情,當個村書記,倒是浪費了這一身的風韻。她一定認識我,她是誰呢?我在腦子里搜羅了半天,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徐桂花拽住我的胳膊,說,貴人多忘事。大記者,咱們可是同班同學,忘了?我前桌,你后桌。

我一直在想徐桂花的早年印象。扎小辮兒的,流口水的,戴假領子的,還是脖子上有干癬的?我把初高中但凡上點兒顏色的女同學挨個過了一遍,腦子一下子渾了,你想啊,時間過去了三十幾年,從一把黃鼻涕,到一把白胡子,留下來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呢。

徐桂花提醒說,還記得汪小強嗎,俺倆同桌。終于想起來了,不是因為徐桂花,是汪小強。汪小強是個比屁還臭的人,偷食堂的西紅柿,捅教室窗口的燕子窩,往女生座位上放圖釘,給老師起外號,考試沒過及格線一次。初二那年,汪小強給徐桂花遞情書,徐桂花把汪小強告了,老師狠狠訓斥了汪小強一通。第二天,汪小強他爹來了一趟學校,踹了汪小強兩腳,領著汪小強走了。

徐桂花笑著問,想起來了沒?記者的腦子,還沒醬油好使呢。我敷衍說,想起來了。你原來沒這么胖,兩根豆芽辮子,整天甩來甩去,班里女生都怕你。那時候的女孩子,都是這副樣子。徐桂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咯咯咯。徐桂花說,那時候多好,心里干干凈凈的。

說話之間,進了村委。一個挺大的獨立院落,背后是青山,門前是流水,應了前左臨水右后靠山的造宅之道。院子是新修的,新桌新椅,空調電視,肯定是老褚的功勞。我是生人,老邢把兩邊人馬挨個兒介紹了一遍,大家落座喝茶。老邢說,張記者,瓦房子可是市里的典型,褚市長做了不少工作,你們報社功課落下了,這回一塊兒補上。

老褚不說話,只是微微地笑。我們報社可能官僚了,褚市長培育的典型怎能忽略了呢?總編跟我一樣,眼睛向下,腦子不好,光想報業(yè)大樓的事了。坐了一會兒,徐桂花想跟市長匯報,老褚說,徐書記,別跟我匯報,慢慢跟老張匯報,老張可是市里有名的筆桿子。

老褚一說,村干部沖我點頭,好似我是一個要緊的人物。什么筆桿子啊,老褚太夸張了,我是一個小人物,貓進人群里,誰會認得我呢。老褚說,老張,下來了,多住幾天,跟大伙兒好好嘮嘮,把情況掌握掌握,跟村里溝通溝通,我去省里開個會議,過幾天再回來。

賦稅無時,朝令夕改,官家嘴里沒幾句實話。不是說好住幾天嗎,褚市長老邢小郭也是一人一個被卷兒啊。上車前,老邢把我叫到一邊說,老張,老褚的意思你明白了沒有,你好好住一陣子,寫一篇像樣的稿子。省報那邊說好了,給咱一個整版,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可是大事兒,借你的筆頭子,給咱老褚臉上搽搽粉。老褚在車前咳嗽了一聲,老邢慌忙上了車,老褚朝我和瓦房子的村官們揮一揮手,絕塵而去。

我在瓦房子住了下來,除了莊稼和徐桂花,誰也不認識。吃住也是個大問題。老褚沒明說,意思是讓我住在村委,讓村里找一個干凈女人燒水做飯。是個法兒。干了這么多年記者,我還是丟不了害羞的毛病,沒個人指引,心里沒底。好在有個徐桂花,心里有個依靠。

前一陣子,老褚來報社調研,沒給總編好臉看。我們很疑惑,報社歸宣傳口呀,老褚怎么會來報社呢?老褚在會上說,記者是時代的記錄者,腳上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會沉淀多少真情,懸在半空中,站在枝頭上搖尾巴怎么行呢??偩幰荒橖S汗,不知所以然。

我堅持吃派飯,派到誰家吃誰家。不是群眾路線嗎,像當年那樣,往老百姓炕頭上一坐,聽一聽真話,吃一吃真情。徐桂花撲哧一笑說,你啊,拿著雞毛當令箭。老同學,跟我還眼生啊,咱哪兒也不住,吃住在家里。既來之則安之,瓦房子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徐桂花又是一派熱腸,我說什么好呢。瓦房子的村干部不好說啥,只是抿著嘴巴笑。

村子不小,四面都是山,房子是石頭垛的,路是石頭鋪的,石碾,石磨,石井,石桌,石凳,莊稼人墩壯結實,也像石頭刻的,眼呀鼻子呀耳朵呀,像石頭摳的,就差穿一雙石頭鞋。一座座百年老屋,一條條千年老街,處處透著古樸的氣息。

街口站著一棵大槐樹,像一面巨大的傘蓋,擎著一大片濃濃的陰涼,槐樹上的知了吱吱叫起來沒完,一兩只槐蠶拽著一根細絲在頭頂上蕩秋千。樹下一個小賣部,光滑的石凳上,坐著幾個干巴巴的老女人,一兩個渾身石頭味的男人,揮著草帽乘涼,小鐵車上放著老褚恩賜下來的面粉食油。

大家在說老褚的事。樹下的男人說,老褚不賴,眼里有咱莊稼人,回回不空手。小賣部的主人是個小媳婦,穿著一條窄裙子,長得水靈好看。小媳婦說,拿公家的東西送人情,誰不會呀!三大爺,市長送的東西不中吃,別硌了你的牙花子。三大爺說,硌就硌,反正不花錢。

沒人響應小媳婦的話,小媳婦臉上立即就有了云氣。不怪小媳婦不高興,巴掌大村子,買賣不好做,老褚呢,偏偏沒理解小媳婦的難處,幾天下來一趟,吃的用的一車車送,小賣部快關門了。老女人在樹下繡鞋墊兒,一針一線,透著精細,不時抬眼看看小媳婦,抿著嘴巴不敢說話。

我和徐桂花過來,樹下的人,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小媳婦啐了一口,跺了一腳,好像罵了一句什么,拿起板凳進了小賣部。好在徐桂花心里寬敞,沒跟小媳婦計較,臉上笑盈盈地介紹說,這位是市里下來的大記者,在咱村里住一陣子呢,多替褚市長說句好聽的,得罪了褚市長,人家可不下來了。

老女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分明沒把大記者當回事兒。老女人小聲嘀咕,八成是蒙人的道士,肩上咋沒扛個東西。老褚來多了,村民只認電視臺的人。三大爺問,老褚走了?徐桂花說,走了。三大爺又問,哪天再來?徐桂花說,說不準哪天來。三大爺說,別說不準啊,分了面,分了油,沒肉可不行。老女人說,桂花,公家的買賣不花錢?徐桂花說,誰說不花錢了!

徐桂花住著一座敞亮的石頭小院,院墻上爬滿了絲瓜秧,黃瑩瑩的花盞開滿了墻頭。徐桂花捅開了鎖,回頭說,大記者,可不許笑話我,莊稼人跟城里沒法比。我跟著徐桂花的影子進了小院,院子正中扎著一個挺大的葫蘆架,垂著幾只大白葫蘆。葫蘆架下放著一張石桌,一只藍色的塑料筐,扣著茶壺茶盅。

徐桂花這個小院小巧明凈。三間正房,一間耳屋,兩大間灶房,一溜整齊的菜地,幾壟濃綠的豆角,幾棵閃著紫光的茄子。農村里每戶人家宅前院后,都有一片菜地,菜地不大,樣樣都有幾棵,菜蔬瓜豆,四時不缺。不由想起了鄭板橋的聯子:

一庭春雨瓢兒菜

滿架秋風扁豆花

坐在院子里,看著滿山滿地的綠,聽著房前屋后叮咚的水聲,到處是飽滿的陽光,到處是唧唧噥噥的蟲鳴,看看書,喝喝茶,多自在呀。門前一抹青山,芳草如瀑,一泓清泉,從房后山崖上跌下來,淙淙有聲。

進村的時候,一脈河水從村里流出來,原來源頭在這里。不免心生感嘆,瓦房子多好啊,真想撂了這一身俗事俗務,把七長八短的狗屁事一概推出去,過戶來瓦房子,過幾天清白如水的日子。

徐桂花說,大記者,咋樣兒?沒你們城里好,咱這兒除了山好水好,沒一樣兒值錢。我說好。徐桂花裝作不信,笑著說,褚市長也說好,可好在哪里呢。你們城里人,心里一份兒,嘴上一份兒,在城里住悶了,換換環(huán)境是真的,住一天兩天還行,新鮮夠了,心里就煩了。

說話的工夫,徐桂花沖了一壺茶,茶水綠瑩瑩的,煞是好看,品了一口,滿口清爽,味兒好,回甘也好。徐桂花說,茶不值錢,在城里你喝不到。這茶是咱自己炒制的,回城的時候,給你抓兩把。我猜出來了,是酸棗葉兒茶。酸棗葉也叫東方睡葉,安神補腦,是好東西。

徐桂花摘了一把蕓豆,掰了幾根絲瓜,一邊擇豆角,一邊陪我說話。沒見這家里的男人,興許在地里干活呢,興許在城里打工呢。莊稼人懶惰不得,閑散的日子有數,一年到頭,只有溽暑和冬寒清閑幾天。入了秋天,進了處暑,過了白露,跟著就是一通綿延的秋忙。

我問徐桂花,你當家的呢?徐桂花瞥了我一眼,輕飄飄地說,走了。我心里一沉。徐桂花說,你認識,汪小強。初中畢了業(yè),汪小強死纏爛打,沒法兒,俺爹說,桂花,要不你走,要不叫王八犢子滾!汪小強再來鬧,我松了口,上了他的賊船。誰知死營生兒是個不長命的,一聲不吭撇下我走了。

徐桂花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我問,小強哪年走的?對汪小強我還有印象,是前幾年,汪小強找過我,讓我?guī)退苜J款,沒說貸款干什么。農村修房弄舍,搞家庭養(yǎng)殖,給孩子在城里買大房子,哪樣兒也是個大跟頭。跑了一天,沒跑下一文錢來。農村沒抵押呀,農民沒公積金呀,銀行不認咱農民這個冤大頭。汪小強很泄氣,只抱怨我這個大記者沒用。

記者算個屁,前幾年人家怕,我沒膽子,這幾年人家躲,平白無故,誰家搭理記者啊。我剛買了房,也是公積金貸款,沒錢借給他,沒法給他擔保,事后覺得挺對不住汪小強。居家過日子,誰沒個難處啊。汪小強沒說徐桂花的事,我也沒問他的妻子兒女。

汪小強長得操蛋,脾氣也操蛋,徐桂花多漂亮啊,怎么會跟了汪小強呢?可見老天爺也拿捏不準公道二字。徐桂花說,小賣部原先是俺家開的,千把人的村子一家小賣部,夠吃了。汪小強呢,不好生過日子,到處托人,好不容易貸了一宗款,買了一掛大車跑長途。長了發(fā)財的膽,沒長發(fā)財的命,前年遭了車禍,車也散了,人也沒了。

我為徐桂花難過。徐桂花差不多五十歲了,相貌多好呀,應了紅顏薄命那句話。在咱農村,女人家到了這個年紀,往前走一步很難。徐桂花紅著眼圈說,不說他了,沒良心的東西!我問,孩子呢?徐桂花說,多虧了褚市長。孩子大學畢業(yè)工作沒著落,一個大小伙子戳在家里,多愁人啊,褚市長一來,問東問西,我把事兒一說,褚市長一個電話給安排了,在交警隊上班呢。

徐桂花初中畢業(yè),下了生產隊,家里勞力少,七八張嘴巴呢,也是沒法兒的事。我上高中那年,在鎮(zhèn)上見了徐桂花一面,沒說幾句話,徐桂花躲開了。汪小強在不遠處跟人說話,眼睛往這邊瞭,徐桂花罵了一句什么,上了汪小強的自行車走了。

徐桂花做了幾個菜,我們兩個坐在葫蘆架下,對著臉兒說話吃飯。墻外邊咳嗽了一聲,尖聲尖氣地說,這下痛快了,走了褚市長,又來了張記者,一根膀子摟一個,地荒了多少年,來了開荒的了。不用問,肯定是小賣部的小媳婦。我定睛看著徐桂花,徐桂花臉上不白不紅,吐了一口說,別聽她嚼舌,褚市長多大的官兒,放羊的才看上我這樣的呢!

寡婦門前是非多,徐桂花真的不容易。人多嘴雜,千多口人的村子,多少是非呀,這幾年,農村矛盾比以前少了,但是得罪幾個人也是難免的。比如,小賣部的小媳婦超生了個小閨女,計生辦不依不饒,抄家滅門的話也說了。徐桂花跑了鎮(zhèn)上跑市里,總算把戶口跑下來了,上邊一口價,罰了小媳婦五萬塊。小媳婦嫌罰款多了,疑心徐桂花吃黑食兒,跟徐桂花結了仇。

吃過午飯,徐桂花把被褥抱出來晾在竹竿上,拿雞毛撣子抽了一遍。徐桂花說,別嫌棄,褚市長蓋了幾宿,想拆洗呢,哪有工夫啊。剛進了秋天,溽暑還沒過去呢。徐桂花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不知道,山里夜氣涼,莊稼人一年到頭離不開被子。

我不想住徐桂花家,怕徐桂花落閑話,怕傳到老褚耳朵里,有嘴說不清。我想謝絕徐桂花的好意,不知話怎么說。我說,老同學,我住村委,跟看門的老頭搭伙兒,晚上說說話,拉拉呱。徐桂花又是撲哧一笑,說,還以為你是見過大世面的呢。老同學,我吃不了你!舌頭長在人家嘴里,想嚼嚼去!徐桂花說得我不好意思起來。

徐桂花把被褥抱進耳房,鋪在大床上。原本兒子住在這里,兒子進了城,房子閑下來了。鎮(zhèn)上市里來人,放電影的下鄉(xiāng),游山玩水迷了路的野人,一般都住在徐桂花家。村委倒是有間客房,你總得吃飯呀,你總得喝茶呀,還是住在家里方便。傳言歸傳言,徐桂花不是那樣的人,誰愿意往頭上扣屎盆子啊。

收拾停當,徐桂花說,你在家里睡一會兒,落了涼出去轉轉。山上種了一片谷子,上黃粒了,麻雀云陣似的,不看著點兒,秋上沒收成。我跟徐桂花出來,徐桂花改了主意,說,老同學,你要不困,跟我上山打麻雀去,我把村里的情況跟你說說。

出了徐桂花的小院,在石頭巷子里七拐八折,走了很長一段路,村里沒一條正路,走著走著好像進了死胡同,再往前走幾步,又折進另一條巷子里去了。路上的鋪石,不知踩了幾百年了,光滑得像一面面小鏡子。一家一座高翹的石頭門樓子,門樓下邊的坐石上,一律坐著一個老女人納鞋墊,再不就是一個老頭蹲在地上搓草繩。農村人閑不住,心里有活兒,手上就有活兒。老女人跟前放著針線笸籮,笸籮里裝著紅紅綠綠的針頭線腦,滾著兩個青蘋果。

老女人見我們過來,忙不迭站起來跟徐桂花說話,看似親近,話里卻夾槍帶棒,要風有風,要雨有雨。我在農村沒少呆,沒有比咱們農村女人語匯更豐富的了,罵人的話,夸人的人,嗆人的話,編排人的話,一套一套的,又婉轉,又痛快,又淋漓。大約知道我的來歷,老女人噘著嘴巴兒,懶得抬眼看我。

老女人說,大熱天的,知了熱得喘不動氣了。桂花啊,這地里啊有金還是有銀,你不能歇一霎?熱著了可是個事兒,快坐下說說話。徐桂花說,嬸子,我不像您,我沒坐著的命。山上的谷子招家雀了,一幫一幫的,晚走一步,把地抬走了,我往哪兒找去?

徐桂花腳步兒沒停。老女人說,哪來的這么多畜生,藥也藥不煞,攆也攆不走,趕明兒買根土槍,讓它們嘗嘗槍子兒脆生不脆生。老女人分明罵我,想想又不是,我沒招惹誰呀。徐桂花側臉看了我一眼,小聲說,別理她,汪小強是她親侄子,怕我給死鬼戴綠帽子,見不得我和男人在一塊兒。

順著胡同往上走,石板路像是貼在臉上,很快出了村,回頭看看,村子被我踩在了腳下,仿佛站在村民的房脊上。我問,你哪一年當書記的?徐桂花說,我嫁過來沒幾年,老書記病了,推薦了我。我說我不行,我一個女人家沒擔當,老書記說,我說行你就行。沒等我伸脖子,就套住了。徐桂花說得很輕松,農村書記不好當,一個女人不知有多難。

瓦房子多半是山地,地掛在山腰上,漫漫散散,層層疊疊,像一塊塊裁剪得當的老羊皮。山上綠蓊蓊的,草棵里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生命,到處是唧唧噥噥的詠唱,一腳踩下去,蟲聲霎時滅了,抬起腳來,蟲聲又起來了。這陣兒草籽還沒成熟,山上沒吃食,野雞啦,麻雀啦,野兔啦,餓得兩眼發(fā)花,只有冒險和農民分享莊稼。

果然像徐桂花說的,山上麻雀多,一陣起來了,又一陣落下去了,麻雀也不禁熱,躲在莊稼下邊,唧唧喳喳打嘴仗。麻雀也是智慧的生靈呀,猛地一躍,把谷穗兒壓下來,啄食剛睜眼的谷粒兒。不遠處有人敲鑼,半天哐哧一聲,鑼聲在山里回蕩。有人放炮仗,谷地里噼叭作響。麻雀習慣了莊稼人的笨法子,從這邊攆過來,又飛到那邊去了。

農民也是有思想的,多數人家貼著谷穗兒撒了一張白色大網,不仔細看,還以為種著大棚呢。莊稼人有的是創(chuàng)舉,原本漁網是撒在水里網魚的,這會兒改作了天幕,把禍害莊稼的一張張嘴巴擋住了。原先山上有獾有狼有狐貍,這幾年干凈了,倒是扎翅膀的成了氣候,不定哪兒會竄出一只野雞來,噌的一聲,從頭頂上飛過去了。

站在山腰里往下看,漫山的莊稼,成了好看的景物,黃的是谷子,綠的是秋玉米,開白花的是芝麻,開紫花的是桔梗。桔梗是中藥,算不到莊稼堆里。莊稼像是長在房檐上,比如做個懶人,把脖子拉長,張口就能吃到莊稼。農民總之是不錯的,這幾年日子慢慢好了,辛勞歸辛勞,但是心里安靜啊,吃到嘴里的干凈呀,這些都是好處。

徐桂花今年種了二畝谷子,都在這一片,上下三塊地,谷子長得很整齊,谷穗兒沉甸甸的。徐桂花沒罩漁網,任憑麻雀在谷地上空飛來飛去,谷子被麻雀糟蹋了不少,讓人心疼。我捋起一把谷穗看了看,飽滿的谷粒在泛黃的谷皮里含著,仿佛聞到了小米的香氣。

農諺說,白露無生谷,寒露無生豆。節(jié)氣在這里呢,再過半月,也許用不了半月,就喝到香噴噴的小米粥了。

徐桂花的地里,豎著兩個穿衣裳的草人,像兩具風干的木乃伊。有風,草人在地里起舞,沒風,草人在地里孤零零站著。草人不管用,麻雀在斗爭中得了好多經驗,不怕沒思想的東西。

我問徐桂花,怎么沒上網子,糟蹋了這么多莊稼,多可惜呀。徐桂花說,哪有時間趕集呀。我說,小賣部里沒有?徐桂花說,有是有,懶得搭理她!我才想起徐桂花和小媳婦之間的誤會。咱農村人日子不容易,一半跟人生氣,一半跟天生氣。

莊稼人越來越不好當了,成本多高呀,化肥農藥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咱農民呢,有了空閑,往城里干幾天活,掙回來的,大都是化肥錢農藥錢,只有地里的,沒有嘴里的。徐桂花說,往年沒這么多麻雀,現在倒好,漫天都是麻雀,一張網子花不少錢呢。前些年還有騎車下鄉(xiāng)網麻雀的呢,在村口扯上一副粘網,一天黏幾十斤。

我理解咱農民的難處,不難,咱們就不叫農民。螞蚱也偷食谷子呢,螞蟻也搬運谷子呢,張口的,閉口的,長腿的,帶翅的。徐桂花說,農村這碗飯越來越不好吃,你看見沒,村里沒幾個年輕人了,青年人都在城里打工呢,站在莊稼地里死受的,都是沒力氣沒牙口的老營生子。其實,哪兒也一樣,莊稼人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腋窩里長出了一對翅膀,變成了候鳥,一年好幾次遷徙。

谷地跟前站著一棵胳膊粗的山楂樹,掛著一樹青果,樹下是光滑的石板,我和徐桂花在樹下坐著,徐桂花不時 哧一聲,驅趕飛過來的麻雀。坐在樹下,山下的村莊,看得清清楚楚,一抹淡淡的青灰,被四周濃綠的山巒包圍著。瓦房子是個好地方,生活的文明,還沒有真正進來,但愿它長久地這樣下去,把鄉(xiāng)村古樸的情調,完整地保留下來。

徐桂花說,我問你一句話,電視上講的記住鄉(xiāng)愁是咋回事兒。沒想到徐桂花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問題,徐桂花住在鄉(xiāng)村,倒不用惦念鄉(xiāng)愁,她本身生活在鄉(xiāng)愁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徐桂花的神情是認真的。每個離鄉(xiāng)的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鄉(xiāng)愁。我說,上面的原話是,讓居民看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意思是讓咱們保護好咱農村的文化面貌,保護好山水自然景觀,不要輕易破壞它,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里面有生態(tài)問題,也有文化問題。

徐桂花怔怔地看著我,說,這就對了。你想啊,把咱農村味兒破壞了,你還呆得住嗎?你心里安寧嗎?你心里還有個念想嗎?我走了很多地方,像瓦房子這樣風情安靜的村莊,真的不多見了。不知徐桂花什么意思,說話的時候,她輕輕打著眉結,她心里一定被什么煩惱纏繞著。

徐桂花靜靜地望著村莊出神。我側臉看著徐桂花,徐桂花真的很漂亮,她的漂亮是真實的。起初見到徐桂花,我對她印象不好,一身的風情給誰看呢,給老褚看,還是給某個人看呢?,F在看來,徐桂花心里是清澈的,像山泉水,從山體里過濾出來,從壓力下掙扎出來,才有了這份明亮。

她又問我,瓦房子的自然資源是什么,沒什么呀,沒有礦山,沒有煤田,山啊,水啊,祠堂啊,莊稼啊,沒有一樣是值錢的。莊稼人守了一輩子,窮了一輩子。我告訴徐桂花,山清水秀就是最好的資源,綠水青山就是生產力。徐桂花認真地點著頭說,褚市長沒你有文化。老張,我聽你的。

老褚和徐桂花說過什么,甚至強迫過什么嗎?徐桂花的困惑,多半和老褚有關。我問徐桂花,老褚是不是想在這兒搞開發(fā)?徐桂花說,老褚想開發(fā)旅游,開發(fā)文化產業(yè),誰知道呢。前一陣子,來了好幾幫人馬,照相弄景的。他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guī),反正我不同意。外人一進來,環(huán)境就保不住了,我想保住瓦房子,給子孫留下一塊清凈地。

我點頭,這就對了。老褚一進瓦房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褚有的是大手筆,有的是大思想,這回怎么了?老褚是個很好的人,魄力大,能量也大,來市里不幾年,整個城市拆遷了一遍。這幾年,大家對老褚褒貶不一,老褚沒覺得委屈,老褚是個敬業(yè)的人。

徐桂花說得很堅決,這句話在她心里掙扎了很久了??墒牵像业氖稚爝^來了,她擋得住嗎?跟褚市長相比,徐桂花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書記,一個有思想的農民。徐桂花的話里,明顯帶著抱怨,老褚怎么會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呢,老褚的遠見,我和徐桂花是難以望其項背的。

徐桂花指著遠處的山溝說,褚市長想在那兒閘一道壩子,把河水圈住,在上游建別墅群,來了好幾家設計單位,我沒點頭。老同學,我該怎么辦?怪不得老褚臉上不好看呢,怪不得老褚送油送面呢。老邢讓我好好住一陣子,怕是讓我做徐桂花的工作呢。

我問,村民啥意思?徐桂花說,村民看不見自己的臉,看不見自己的心,只想著發(fā)財呢。徐桂花是個較真的人,不知老褚給她施加了多大壓力,如果不是反四風把上邊的手腳管住了,老褚一拍巴掌,瓦房子興許早改頭換面了。

我問,你想怎么辦?徐桂花望著遠處,嘆息了一聲,苦笑著說,我還沒想好呢。怕得罪了褚市長,又怕得罪了村民,怕是兩頭不落好呢。褚市長人好,人家跟我商量呢,老褚可沒逼我。

吃過晚飯,我和徐桂花在天井里納涼,山里空氣好,太陽一落山,涼風就起來了,風是從草梢上過來的,帶著淡淡的草香。一輪山月從山那邊爬升起來,又大又圓,瀉出一派晴明的光輝,整個村莊被月光籠罩著,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越發(fā)安詳。

初中之前,我們彼此是熟悉的,那時候我們小,心里清澈,除了學習,偶爾到生產隊參加勞動,好像沒有要說的事,不像現在的初中生,心里裝著那么多情事和煩惱。我們說以前的事,說如何組建了家庭,說孩子成長中的煩惱,說生活中的困惑。

同學之間,有很多的牽念,幾十年不見,想說的要說的話很多,徐桂花的事說過了,基本是我說,徐桂花一邊托著腮聽,一邊往我的茶盅里續(xù)茶。屋后是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風聲也從山上下來了,肥大的葫蘆葉婆娑起來了,身上有了點點的涼。

山里有蚊子,徐桂花點了一根艾繩,蠅頭大的火光,在腳下燃燒,艾繩熱辣辣的香氣,在葫蘆架下繚繞不散。徐桂花淡淡嘆息了一聲,說,你知道嗎,我喜歡過你。你小時候多木呀,一點也沒感覺出來。徐桂花的大眼睛看著我笑,這時候,我們都很平靜,臉對著臉,互相望著對方。徐桂花說,你上了高中,我還去看過你呢,遠遠地看了一眼。

我們都笑,笑聲合著水流聲,靜靜地流淌。徐桂花說得對,我是木,上了高中,有個叫單英的女同學,悄悄給我遞過條子,我沒懂她的心思,一笑了之。去年到省里采訪,采訪對象就是單英,采訪間歇里,說起高中的生活,她把當時的意思說了,我們兩個笑了半天。徐桂花看著天空,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長長的眼睫毛落下的陰影清晰可見。

徐桂花說,我們那一班同學沒幾個有出息,只有你一個人離開了農村,那時候,多叫人羨慕啊。后來,我打聽過你好多次,有說你留了省城的,有說你當了老師的,我還想呢,什么時候才見你一面呢。徐桂花輕輕揮著蒲扇,為我驅趕頭頂的蚊子。她說,你上大學的那一年,我哭了一夜,沒念想了,第二天和汪小強成親了。

沒想到在這僻遠的山溝里,還有一個女人曾經熱戀過我,我怎么會一點也沒感覺到呢。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是一個自卑的人,我是一個沒出息的人。大半生時間里,我小心地努力地做一點事情,一直低著頭尋求安靜的生活,從來沒有想去采摘我夠不到的東西。

徐桂花坐在我的對面,月光把她的發(fā)梢染白了。這就是時光。好似一晃,好似沒幾天,我和徐桂花都老了,連記憶也老了。我們對面坐著,很近,又好像很遙遠。耳邊的流水聲,好似越來越清亮了,山泉潺潺流動的聲響,搖蕩著這個明亮的秋夜。月色清白,眼前的山、樹影、屋宇、莊稼一律染成了青黛色,向我迎迓而來。

門口有咳嗽聲,進來兩個人影,是村主任和文書。農村人吃飯晚,地里多少生活呀,睡得早,起得也早,天天跟日頭爭時間。徐桂花倒了兩碗茶,一人一碗攥在手里。兩人看著我,默默地笑,好像我們是老相識。

我們已經認識了,主任比徐桂花年長幾歲,紫紅臉膛,說話聲氣兒足,村文書文弱,個子小,是一張笑臉兒,笑的時候,一臉干巴巴的皺紋。兩人像是約好了,徐桂花問,汪化云,你們倆有事兒?

村主任叫汪化云,一個和云沒關系的名字。汪化云說,沒事兒,過來看看記者,缺啥少啥只管說,村里沒啥伺候,只有一碗清亮亮的水。農村是非常講究待客之道的,我是客人呀,主人一定過來問候。我說,我就是沖著這一碗清亮亮的水來的。大家笑了一通。

汪化云輩分兒比徐桂花小,說話透著一份尊敬。汪化云眼睛笑瞇瞇地說,張記者,你見過大世面,你看咱們村里發(fā)展點啥好。話是說給徐桂花聽的,村里研究了幾次,汪化云和村文書主張開發(fā),周圍都富了,瓦房子憑啥不能富?守著金山銀水要飯吃,徐桂花腦子里八成有塊病。汪化云心里一定這樣想。徐桂花只是抿著嘴巴笑。

我不好當裁判,我是記者呀,我不能說話。我笑著搖頭。汪化云愣愣地看著我,他原本以為我和褚市長一個鼻孔喘氣,沒想到我站在了徐桂花一邊,在他們眼里,我正經是一個反叛。汪化云說,瓦房子富了不好?沒說不讓咱富啊。徐桂花說,閘了壩子,河水斷流了,建了別墅,山體破壞了,青山綠水沒了,莊稼人的魂也沒了。

當年我也是從農村跑出去的,為著一個城里戶口,為著城里的生活?,F在看來,對,也不對,如果不是考學出來,我就是一個農民,甚至不如徐桂花。汪化云張著嘴巴,他的心里只有富和不富兩件難事。如果褚市長不來戳一竿子,汪化云和瓦房子的村民一輩子都不敢想開發(fā)的事。老褚呢,給老百姓們豎了一根登天的梯子,躲在下邊看村民撅著屁股往上爬。

汪化云說,村民都跑出去了,青山綠水頂個屁用!汪化云有點兒急。村文書說,命不在城里,富了也是個瓦罐。三叔,聽徐書記的吧,咱見過啥世面。小個子文書眨巴著眼睛打哈哈。汪化云瞪了一會兒眼,說,天下沒有不上稅的買賣,咱們吃的吃了,喝的喝了,吐不出來了。褚市長再來,咱們說啥呀,反正我張不開嘴。

是個事兒。以前都是市里鎮(zhèn)上吃村里的,一幫一幫,云陣似的。這會兒人家很少下來了,來了也不吃飯,灌一肚子清水,拍拍屁股走了。喝清水八項規(guī)定管不了,喝清水不長肉,所以很少下來了。吃了人家褚市長多少東西啊,面粉大米食油,咱是莊稼人,無功不受祿,哪能白吃人家的東西啊。汪化云的心結在這里,徐桂花的心結也在這里。

汪化云說,事兒擺在這里呢,老少爺們讓褚市長買住了,咱們擋了市里的財路,斷了村民的甜頭,不過日子了?村文書說,套個鴿子還撒一把紅小豆呢,褚市長給咱拴了個小套,脖子上安了個枷,手指上夾了根拶子,過一天人家小繩子一緊,手指嘎巴一聲就斷了。

徐桂花說,你們把褚市長想歪了,沒這么嚴重,市里給咱一條路,走不走是咱的事。一個大市長,給莊稼人拴套子?我不信,三歲的小孩也不信。我是這么想的,咱村的青年人都在外邊,開發(fā)了,建了新房給誰住?村子是孩子們的大后院,在外邊累了煩了,苦了悶了,回來住住,把心情消散消散。老年人呢,住上樓房,腿腳不行,爬上爬下,有多少不便宜呀。

夜氣上來了,身上涼嗖嗖的,節(jié)氣還在暑期里呢。月亮西移了,天河里繁星如織,澄碧萬里。這是一個無頭無尾的會議,也不算會議,碰到事務上,農村干部碰碰頭,說說話,把心里的小扣解開,把腚里的屁擠干凈,會議就開完了。今晚上的小會沒有結果,兩人帶著心事回去了。

臨走,汪化云囑咐說,夜里涼,蓋好被子,上回褚市長住了幾宿,輸了好幾天水呢。明兒上我家吃去,殺一只雞,咱倆啦啦。我點頭應允。把汪化云和文書送出門外,汪化云站住,猶豫著,說,我跟徐書記一個意思,開發(fā)成個禿子,不如不開發(fā)。你勸勸徐書記,少犯難,不行就依了他。張記者,說句實話,咱農村人不傻,就怕上邊伸下一只手來,摁住咱的三寸兒,沒個跑。

我躺下來,卻睡意全無。窗外一片清輝,屋后的流水聲更加響亮了。山里的夜,純粹明凈,醇和得像一碗老酒,所有的聲音都是大自然的聲音,所有的香氣都是大自然的香氣。人和自然是一體的,草是一個生命,人也是一個生命,草不低賤,人也不比草高貴,這個道理,其實好多人不懂。

天井里還有燈光,徐桂花睡了沒,也許沒睡,莊稼人多少活兒呀,白天有白天的活兒,晚上有晚上的活兒。徐桂花心里一定平靜不了,這個普通的山村原本是一條安靜的河流,映著日月山水。老褚呢,偏偏在河上打了一個水漂,在河岸上吹了一聲口哨,泛起點點的漣漪,把莊戶百姓們看暈了。耳邊咔吧了一聲,燈光熄了,徐桂花睡下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驚醒了,街上的狗叫聲一陣比一陣響,不久就聽見有人咚咚砸大門,我嚇了一跳,莫非徐桂花把誰惹著了?我趕緊披衣起床,天井里月華如水,街上有人大聲喊,徐書記,徐書記!徐桂花出來了,開了大門,立即沖進來一個人,是小賣部的小媳婦。

小媳婦急喘著說,徐書記,小妮不好了!

徐桂花沒打含糊,回屋拽了一件衣裳,跟著小媳婦跑了。我追出去,幫徐桂花搭把手也好,沒跑幾步,徐桂花站住說,沒多大事兒,你快回去睡覺,別凍著了。我一個男人,興許有很多不方便,只好回去睡覺。

睡是睡不著的,我在院子里坐著,狗叫聲慢慢小了。風聲,流水聲,嗻嗻嗻的蟲鳴,像一首浪漫的小夜曲,在這個山村的夜晚,演繹著大自然的和聲。月亮沉到山那邊去了,天地間彌漫著純凈的黑暗,分不清哪是山巒,哪是樹木,哪是莊稼,只有嘩嘩嘩山泉的涌流聲,在黑暗里流淌。

早上起來,徐桂花在灶房里生火,聽見聲響,回頭笑道,沒凍著吧?村里你不熟,夜里別出去。我問昨天晚上的事兒,問徐桂花啥時回來的,一點動靜也沒聽見。徐桂花一臉困倦,笑笑說,忙了多半夜,跑了一趟鎮(zhèn)里,天明才回來。沒事兒,娃娃妞子,事兒多著呢。我問,她男的沒在家?徐桂花說,出去了,在外邊打工呢,罰了五萬,這個窟窿得堵上呀。

不一會兒,小媳婦過來串門子,肩上扛著一張漁網,滿臉不好意思。昨天還罵徐桂花浪,往家里招野漢子,這會兒小媳婦渾身不自在,坐在灶房幫徐桂花燒火。徐桂花問,小妮睡實了,沒再鬧吧?八成受涼了,過會兒喂她一匙兒糖水。夜里別睡沉了,奶頭上吊著個孩子,不謹慎可不行。

小媳婦點頭,乖巧地說,嬸,我以前不懂事,您讓著我點兒,誰讓您是長輩兒來著。徐桂花說,嬸不怪你,往后褚市長下來少了,好好做你的生意。小媳婦愣愣地看著徐桂花,緊張地問,嬸,我把褚市長得罪了?徐桂花說,你可沒這個本事兒,往后你就知道了。秋收眼瞅著過來了,問問大伙兒,缺啥少啥,早作打算。

沒過幾天,褚市長從省里回來,村里幾個干部一臉緊張,好在這一次老褚沒帶大車進來,村民們很失望。徐桂花說了幾句話,大意是,過兩天開黨員會,把村里的大事議一議。老褚看了我一眼,說村里的事,你們自己拿主張。徐桂花好似有話說,褚市長說,徐書記,有事跟張記者說,老張是大記者呀。小賣部的小媳婦往這邊走,徐桂花看了我一眼,回家給我和老褚等人做飯去了。

我陪老褚在村里走,一半是欣賞,一半是驚訝,老褚對村里是那樣熟悉,仿佛誰家的門臉朝哪,他都一清二楚。一邊走,老褚一邊介紹,如數家珍,碰到收工的村民,老褚熱情地打招呼。我和老邢跟在后邊,老邢小聲說,老張,別忘了稿子的事,報社那邊開始催了。

司機小郭像是個孩子,一眨眼,把車開到河里去了,一半是自己洗澡,一半是給車洗澡。老褚站住,大聲說,小郭,快把車開出來,別把水弄臟了!小郭扔了抹布,把車倒出來了。老褚說,往后給下鄉(xiāng)的干部立個規(guī)矩,吃喝不對,污染環(huán)境更不對。老邢趕緊記了下來。

走了一圈,老褚說,老張,怎么樣?瓦房子不錯吧,是個養(yǎng)生的好地方,可惜呀你我沒這個命。眼前是一盤石碾,碾坊跟前一棵大榆樹,樹上一對喜鵲,翹著尾巴,跳來跳去,喳喳喳,看樣子是一對剛剛成家的小夫妻。過了碾坊,腳下是一道石橋子,橋下流水淙淙。老褚說,前邊有一座祠堂,咱們過去看看,古祠保存得很完整。老張,瓦房子不多見,像一座農村博物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褚,以老褚的性格,他怎么會聽我的話呢。老褚說,你在這兒住一陣子,你和徐桂花是同學,幫她出出主意。農村干部哪兒都好,就是執(zhí)拗。老褚看著我,笑笑說,徐桂花一身風韻,像瓦房子,哪兒都有味,可惜沒人欣賞。這就是老褚,一句開發(fā)瓦房子的話也沒有,明明想開發(fā),明明想讓我做徐桂花的工作,為啥不直接說呢。

七拐八拐回到徐桂花家,茶水是沏好了的,橙黃的茶湯,映著一架婆娑的葫蘆葉,我們面對著青山,坐下喝茶。小媳婦幫徐桂花做飯,臉上笑吟吟的。老褚說,老張,有沒想在瓦房子買一處老房子,退下來有個好去處,看看書,寫寫文章,想活動活動身子,租一片地,種種莊稼。

老邢看著我笑,不知笑什么。我說,當然好,當初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這會兒人家不定收留呢。老褚失望地說,我老家沒這兒好,一馬平川,沒啥看,回去一趟,心里干巴巴的。老人沒了,干脆不回去了。

小媳婦把茶水撤下去,端上幾盞清湛湛的蔬菜,一個爆炒南瓜梗,一個涼拌地瓜葉,一個絲瓜湯,一個炸茄盒,還有一碟兒油烹螞蚱。老褚很高興,嘗了一筷子說,不錯,真是不錯。老張,咱們符合八項規(guī)定吧?四菜一湯,沒一個不接地氣的。

做完了菜,徐桂花解了圍裙坐過來,陪市長大人說話,小媳婦沒事兒,捂著嘴巴笑著走了。老褚看著小媳婦搖擺的背影,問徐桂花,不是說我壞話吧。徐桂花說,我們可沒這個膽子。她笑你們城里人好打發(fā),比羊還好伺候。大家笑了一通。老褚說,以后你們也這樣吃,這樣吃健康。徐桂花說,這么吃半月,肚子里沒油水,誰還有力氣干活呀。

老褚吃完了飯,一句話沒說,上車走了。這叫啥事兒,有事您說話,偏偏老褚口風緊,不提開發(fā)的事,不說好,不說壞,弄得一村人緊緊張張。

送走了褚市長,徐桂花問我,褚市長沒說什么吧?我搖頭,徐桂花說,老同學,我該怎么辦呢?徐桂花擔心老褚臉面上不好看,一個大市長,撬不動一個小村子。徐桂花說,不管了,大不了辭職不干,上城里打工去。我知道徐桂花說的是氣話。

其實很簡單的一件事,老褚是好意,讓瓦房子盡早富起來,徐桂花呢,擰著頭頂不想富,不是不想富,富的代價太大,所以不敢富了。老褚呢,明知道人家心里不痛快,不痛快就算了,群眾路線嗎,多聽聽群眾的,群眾想富想開發(fā),市里幫著拿拿主意,給個好政策,犯不上給人家一架空梯子。

徐桂花下地去了,我?guī)筒簧厦?,幾十年沒干莊稼活兒,手上沒力氣,心里也沒力氣。我想跟村民們說說話。老女人們依舊在樹下做活兒,三兩個男人嚼著煙尾巴說話。小媳婦抱出一卷漁網,扛出幾包化肥,床板兒上擺著紅紅綠綠的白菜種、蘿卜種、菠菜種、幾大包穿著糖衣的小麥種。節(jié)氣在這里擺著呢,白菜蘿卜正當時,過了秋分,該種麥了。

小媳婦看見了我,臉一紅說,你進來看看吧,咱這里沒超市,超市里有的都有。我跟著小媳婦的背影進了屋,屋里寬敞明亮,好幾組貨架呢,原本是個小超市。面粉、食油、面條、日用百貨、生產資料,應有盡有。

小媳婦說,小賣部原來是徐書記家的,俺家日子不好,超生罰了一筆錢,徐書記把鋪子兜底兒盤給了我。這些年,徐書記沒少給村里操心,風里雨里,一個女人家,不知有多難。張記者,你好好寫寫徐書記,褚市長是好,可沒咱徐書記心疼人。

說話的工夫,昨天在樹下說話的三叔進來了,手里提著一桶食油。小媳婦說,三叔,快提回去吧,往后褚市長不來了。三叔看了我一眼,一愣說,一桶油換一張網,油擱在這兒了。大約怕我問話,三叔撂下油,背著手快步走了。小媳婦說,你別見怪,莊稼人就這樣。誰家沒三桶兩桶油,我咋給他處理呀。

小媳婦遞給我一把蒲扇說,外邊涼快去,屋里悶。我在樹下坐下,老女人見了,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三三兩兩地走了。小賣部走不了,小媳婦只好坐在我對面。我問,如果讓你進城,你愿意不?

我問得很傻。小媳婦說,結婚前在城里住了一半年,給人家當保姆,那陣兒掙錢呀,沒想別的。擱現在,我才不去呢,城里哪有咱農村自在,哪樣兒不花錢買呀,動動手就花錢。風也不好,水也不好,吃的呢,一肚子農藥。生活在四堵墻里,白天看不見莊稼,晚上看不見星星。

坐在樹下打盹的男人,抬頭看了樹一眼說,咱不過城里日子,幾百人住一棟樓,人摞人,還不如羊圈呢。你跟姓褚的說,少打咱的主意,吃了怎么的,喝了怎么的,又不是他家的,咱不欠這個人情。

我在瓦房子住了幾天,幾乎每家都走到了,老褚沒明說,村民們都知道老褚的來頭,一半同意開發(fā),想在晚年過幾天城里人的日子,這些人沒有城里過日子的經驗,只看到城里人衣衫光鮮,不種地,不勞神,卻不知道城里的世事艱難。一半人不同意開發(fā),這些人城里邊有兒女,兒女日子過得不自在,一年到頭從家里背糧食蔬菜。

秋天很快過了,老褚沒再下來,倒是老邢帶著幾個開發(fā)商跑了幾回,徐桂花躲出去了,在城里打起了工。徐桂花走了,吃了幾天派飯,村民們越來越不愿意見我,我沒法兒在瓦房子呆下去了。

我給總編打電話,把瓦房子的情況說了一遍。總編說,撤回來吧,報社人手少,離了你這支筆桿子玩不轉。我問稿子的事咋辦,總編說,你寫一篇鄉(xiāng)愁的文章,省報約稿很長時間了。

我回到城里,日子一如從前,路上偶爾見到褚市長,老褚沖我點一點頭,錯身過去了。我心中有愧,好像做了對不起褚市長的事。我想抽時間找市長大人聊一聊,給老褚打電話,老褚總是忙,怕是不愿見我吧。

我在一家超市找到了徐桂花,她在后倉工作,見到她的時候,徐桂花正在和同事搬運貨物,看見了我,大聲笑了起來。我險些認不出她來了,一身絳紅的工作服,頭發(fā)做了一個大大的花卷,比以前更精神了。我們說了幾句話,徐桂花一臉愧色。老同學,你頭一回到瓦房子,我把你扔下了,下回帶上媳婦孩子好好住一陣子。

晚上,我找了一家飯店,我們一家人陪徐桂花吃頓飯,我女兒媳婦都很喜歡徐桂花。徐桂花說,老同學,你們不嫌棄,等你們退休了,我在瓦房子給你們弄個小院,咱們做個鄰居。我媳婦很感動,一口一個桂花地叫,像是多年未見的親姐妹。那晚,我們喝了幾杯酒,徐桂花微微地醉了。

到了年底,老褚調到省里去了。走之前,老褚沒忘了瓦房子的事,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把一卷圖紙交給我,誠懇地說,老同學,抽時間去看看徐桂花,這是我為瓦房子做的保護性開發(fā)規(guī)劃。你告訴徐桂花,有困難到省里找我去。

回到報社,我急不可耐打開圖紙,圖紙里夾著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瓦房子村委并徐書記:

在瓦房子住了幾日,沒想到給你們帶來了很多困擾,我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歉意,一并感謝你們對我的關懷和照顧。

保護好“鄉(xiāng)愁”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幾天來,我對瓦房子的村落布局、建筑樣式、文化源流做了一個簡單的考察,邀請省文化傳播公司做了一個定義性規(guī)劃,他們對咱們的“原生態(tài)”很感興趣,想在保護的基礎上投資一個影視文化開發(fā)中心,這樣,既可以原汁原味把青山綠水保護下來,對村舍進行統一的修繕加固,又可以使瓦房子盡早富裕起來。這是一件好事,利于文化保護,又可適度開發(fā),給咱農民爭得實實在在的實惠。

附上《瓦房村保護性開發(fā)規(guī)劃圖》。我建議你們好好議一議,多征求一下村民意見,村民意見一致了,好事才能辦好。如果你們需要專家評估,我會帶他們一塊兒下去。

問鄉(xiāng)親們好。

褚正梁

老褚人不錯,我對他的偏見一掃而去。我?guī)е鴪D紙到超市去找徐桂花,徐桂花的同事說,徐桂花早不在這里干了,回老家了。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責任編輯:王玉玨

猜你喜歡
小媳婦小強市長
難看的相貌
一百元
潘小強
掐喉嚨
好市長(外一則)
梅花約
小強爬行記
氣急敗壞 山崩地裂
是誰偷走了小強
安溪县| 墨脱县| 肥东县| 嵊州市| 柳林县| 博白县| 兴安盟| 拉萨市| 天气| 尚志市| 和静县| 临高县| 灵石县| 禹城市| 大邑县| 兰州市| 澳门| 宾川县| 汝南县| 浪卡子县| 库车县| 阿拉尔市| 永昌县| 永福县| 淄博市| 翼城县| 博白县| 大同县| 都兰县| 剑阁县| 绥棱县| 云南省| 锦州市| 宁陵县| 古浪县| 介休市| 崇明县| 尚志市| 双辽市| 鄂伦春自治旗| 桂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