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1

“停！”隨著范汝杰的一聲號令，一隊人馬立即停止了行進。

那是清咸豐五年（1855）春天，太平軍范汝杰部為配合石達開西征軍在江西的作戰(zhàn)，沿徽饒驛道從休寧經(jīng)浙嶺進入時屬徽州的婺源地界。他們剛剛行軍至虹關(guān)村口，沒有遭遇清兵與團勇的阻擊，卻讓一位身高約莫有一丈的長人擋住了去路。本來，從廣西帶兵轉(zhuǎn)戰(zhàn)皖南的范汝杰是一路疾行，進入“吳楚鎖鑰無雙地，徽饒古道第一關(guān)”的虹關(guān)心里就沒底了，村口突然冒出這樣一位身材如此高大魁梧的巨人，不由疑惑重重，弄不清楚前方是兇是吉。然而，當(dāng)范汝杰與他的官兵繞道走過虹關(guān)，甚至攻下了婺源縣城，都沒有想明白在虹關(guān)擋住他們?nèi)ヂ返木谷皇且晃?4歲的少年。

不是詹世釵武藝超群，也不是命大猖狂，是他高大魁梧的身材與一臉的無畏震住了范汝杰。畢竟，詹世釵像初生的牛犢，他連虎的樣子都不知道，怎會對虎有畏懼之感呢。想想，范汝杰能夠馬不停蹄，率兵在皖南攻陷黟縣、歙縣、休寧等地，他在虹關(guān)卻沒有揮刀動武，很大程度上是詹世釵的身高和無畏無懼起到了震懾作用。

然而，那可是一波全副武裝的隊伍呀，詹世釵能忘記這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嗎？

盡管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太平軍是中國歷史上發(fā)生的最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起義，似乎婺源人對太平軍并不買賬，民間稱之為“長毛”，即含“土匪”之意?；蛟S，是婺源群山疊嶂，地處偏僻，所謂天高皇帝遠，應(yīng)是太平軍與清軍的征戰(zhàn)驚擾了婺源人耕讀傳家的正常生活吧。

誰都明白，一旦燃起硝煙戰(zhàn)火，得不到安寧的還是地方百姓。

2

“世釵乳名五九，字玉軒，道光辛丑（1841）十二月二十日申時生，娶大英國人氏，子澤純，光緒丙子（1876）九月十七日卯時生?！薄逗缦彩献谧V》上對詹世釵的記載，雖然只有五十多字，卻給我留下太多的謎團：一是他身材究竟有多高？二呢，為何能夠娶上英國人為妻？還有，他有著怎樣的隱秘與傳奇人生？

既然譜牒上沒有有關(guān)詹世釵的身高記錄，那一丈多高是否是個約數(shù)呢？若是按照清代一丈折合米數(shù)計算，詹世釵的身高應(yīng)在3米左右。也就是說，詹世釵比當(dāng)今世界身高第一高的土耳其人蘇爾坦·科森（身高2.465米）還要高出許多。好在，《婺源縣志·民間軼事》中的“虹關(guān)長人”條目給我厘清了：“清道光年間，虹關(guān)人詹真重，字衡鈞，出生未滿月，儼然6歲童，體重30斤，成年后身高有8尺（2.67米）。其子詹世鐘，同父一樣高，臂力甚大，游經(jīng)河南時，軍門特招之效用，并保舉六品銜。其四子詹世釵，身高亦有7尺3寸（2.43米）?！庇纱藖碚f，詹世釵的身高是得益于父親的遺傳了。顯然，詹世釵一丈的身高也只是民間傳說而已。

直到我走進虹關(guān)“長人故居”——玉映堂，看到門枋比普通門枋要高出一截，還有三米多高的房門，進一步印證了地方志上對“虹關(guān)長人”的說法。想想，如果家中沒有居住著身高異于常人的人，何必去開那么高的門枋和房門呢。再說，玉映堂是清代乾隆年間虹關(guān)徽墨名家詹成圭為兒子詹若魯及其長孫建的三間兩進的三層樓房，而詹真重、詹世釵都是其后裔。

慶德老人的祖居屋“棣芳堂”，緊鄰著玉映堂，他退休前在上海執(zhí)教，稱得上是村中的“活字典”。慶德老人告訴我，詹世釵的父親詹真重，與他的曾祖父詹長枝都是長人，民國版重修的《婺源縣志》對詹真重就有“魁梧奇?zhèn)?，軀長如其祖”的記載。而詹世釵呢，是他父親詹真重與后妻江氏生的，應(yīng)是出生于“長人世家”。據(jù)說，詹世釵二歲時身高就有一米左右了，元宵節(jié)觀燈還站在母親面前吃奶，引得路人嘖嘖稱奇。早年玉映堂堂前不僅掛著詹世釵的照片，房間中還有一張二米長的滿頂床。問題是，二米長的滿頂床怎么適合詹世釵睡覺呢？他只好抽去床欄板，再隔上木箱墊腳才能睡下。很遺憾，玉映堂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曾經(jīng)作為公社食堂，許多舊物都毀了。

難怪，不知底細的旅人，經(jīng)過虹關(guān)村長人巷玉映堂大門口不免驚愕：哇，這家老屋的門枋怎么這么高呀？

3

即便，詹世釵是徽墨名家的后裔，他也不能走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的生存環(huán)境。何況，太平軍起義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在婺源城鄉(xiāng)四處燃起，詹世釵不得不告別家鄉(xiāng)，輾轉(zhuǎn)到了上海，開始在“徽州玉映堂墨鋪”做學(xué)徒。墨鋪的長輩和同鄉(xiāng)，都歡喜叫他乳名——五九或詹五。

在村里，身高、體力，那都是務(wù)農(nóng)吃飯的本錢。而做墨工，雖然是一門手藝，亦是靠體力吃飯。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時難。出門在外，衣食住行，哪一樣不需要自己去努力解決呢？況且，詹世釵衣食住行所需的數(shù)量與空間都超乎一般常人。畢竟，他身體的體積與消耗的能量與其他人也不同。

再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做起手藝來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艱辛。雖然，論手臂肩膀，詹世釵比同事一個個都力氣大，但要頻頻彎腰或蹲下，卻比他們一個個都困難得多。而制墨工序是點煙、配料、捶坯、晾墨、銼邊、描金，一系列的過程都離不開腰腿與手上工夫。

盡管詹世釵每天累得夠嗆，他依然起早貪黑地干著。然而，讓詹世釵萬萬沒有想到，他到上海的徽州玉映堂墨鋪做墨沒有出名，而飯量與身高卻出了名。許多人見到詹世釵，都會投來詫異的目光。

如果詹世釵活在二十一世紀(jì)，以他的身高說不定也會像姚明一樣進入國家籃球隊，抑或被NBA的休斯敦火箭隊選去?？墒?，詹世釵是生活在清同治四年，也就是1865年，正是李鴻章購買上海虹口美商旗記鐵工廠籌建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的時候，捻軍、太平軍都是朝廷的心頭之患，可謂是一個非常時期。一天，詹世釵走在上海街頭，他巨人般的身高被一位英國人看中了，執(zhí)意要聘請他去劇團當(dāng)演員。甫一接觸，詹世釵以為英國人在開玩笑，沒想到他越說越認真。

去國外當(dāng)演員？詹世釵雖然連夢里想都沒有想過，但他卻沒有立即應(yīng)承下來。然而，20出頭，正是心懷夢想的年齡。不過，是去，是留？在他心里還是糾結(jié)了好些時日。想想，在墨鋪向長輩辭工，本身就是一件很難啟齒的事，何況是要去做演員，而且是去外國做演員，那不等于不務(wù)正業(yè)嗎？出乎詹世釵意料的是，本家長輩聽說后連想都沒想，竟然一口答應(yīng)了。

這時，詹世釵一顆忐忑的心才放了下來。來不及去向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告別，詹世釵只有留信，當(dāng)他用狼毫小楷寫下“孩兒不孝”四個字時，淚水已經(jīng)滴落在玉映堂帶著暗紋的梅花信箋上。

詹世釵選擇離開上海的徽州玉映堂墨鋪，去往異國他鄉(xiāng)，是否意味著他將要過顛沛流離的生活，抑或命運將發(fā)生大的反轉(zhuǎn)呢？

從上海出發(fā)的那天，詹世釵感覺輪船汽笛的長鳴一直在黃浦江上回蕩。

4

當(dāng)詹世釵在北平照相館戴著禮帽穿上長袍馬褂照相，準(zhǔn)備在國外做演出招貼畫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了舞臺下那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與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然而，遠渡重洋到了英國倫敦，詹世釵才知道所謂的劇團只是一個類似于馬戲團的表演隊，只不過是以他長人的身份作噱頭，與他心目中的演員隔著一大段距離。那一夜，他徹夜未眠。

可想而知，當(dāng)時詹世釵心里的滋味比打翻了五味瓶還復(fù)雜得多。甚至，心里好像吞進了一只蒼蠅似的，有些惡心。然而，他走到這一步有退路嗎？

當(dāng)然沒有。

理智告訴詹世釵，所有想法的前提必須是解決溫飽，然后才是站穩(wěn)腳跟。

與能歌善舞的女郎，以及畫著花臉的小丑一起站臺、出場、擺姿勢，像預(yù)先設(shè)定的套路，卻要一場接著一場去，而且必須樂此不疲。當(dāng)遇到語言障礙，個別觀眾的噓聲，還有困惑迷茫的時候，詹世釵都沒有退縮。因為，他看到了同行繪聲繪色的精彩表演，以及感受到了臺下觀眾的熱情。

從詹世釵開始自學(xué)英語的那一天起，他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只有他自己知道。實際上，一個人與生活與命運的博弈，分明就是自己與自己博弈。

我不知道此前詹世釵到過哪些國家，又進行了多少場表演，能夠找到的史料是清同治十一年（1872）創(chuàng)辦的《申江新報》（《申報》的前身）關(guān)于他在香港、日本等地的表演信息：“徽州長人詹伍，近有自日本至香港之耗，大都越十四天可抵埠矣。按詹伍所歷，殆遍歐洲諸國，跋涉山川，凡已數(shù)載。推其始，由西人摯之，亦以奇貨居之也。然與其所過之跡，士女莫不摩肩接踵，擠擁往觀，遂令歐洲國中無貴賤皆耳其名，亦云幸矣！”（《長人將游香港》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二，即1872年8月5日）

翌年，也就是清同治十一年（1873），奧匈帝國（奧地利）為將首都維也納推進到世界先進城市行列，同時也是為了清除普奧戰(zhàn)爭失敗后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陰霾，特舉辦了維也納世界博覽會，詹世釵應(yīng)邀去助陣表演。那年出版的《教會新報》上刊登了尚德居士撰寫的《長人說》：“長人名五九者，年三十許歲，徽州婺源人，身高七尺。赴外洋多年，因商小富，積有數(shù)千金，洋人之女愿以配，女形體短小，止有長人之半。今春長人挈眷回自外洋，居上海兩月余，仍赴外國，自中國至東洋，再至西洋，沿途所過之國，人多異之，爭先一睹為快，睹者多贈以錢，益以致富……”

顯然，當(dāng)時詹世釵的表演已具有了影響力，他開始躋身于明星的陣營了。

然而世事難料，同樣在《申江新報》報道了詹世釵遭遇海盜與前妻去世的消息：“長人詹五，晥南人也，素以軀干稱奇，邀游于海外，計所得者已萬余金，特以前在重洋，為海盜所劫掠，旅槖一空，其所配之中國室人已逝世，現(xiàn)所續(xù)娶者西國女也，長不及詹五之半，而伉儷殊篤。日前，詹五已附英公司船回滬，其未及見者，當(dāng)必以先睹為快矣?！保ā堕L人回滬》同治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即1874年7月10日）想必，此時詹世釵心中的傷口都已經(jīng)結(jié)痂了。

不承想，詹世釵一回到上海，心里反而矛盾得很，總覺得臉上像戴著面具似的，他想立即見到玉映堂墨鋪的長輩和同鄉(xiāng)，又生怕他們觸及他心中的創(chuàng)傷。

5

往往，詹世釵的演出，都是以其他人的矮來襯托他的身高，拍的照片也是。我能夠看到的詹世釵照片，幾乎都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的。

而詹世釵巡演的宣傳招貼畫呢，極其夸張，是他與海獅、駱駝、公牛、鴕鳥，還有犀牛的組合，完全是變著花樣在制造噱頭。在當(dāng)時的香港、倫敦、舊金山，以及巴黎等地街頭，都貼滿了這樣的廣告招貼畫。

盡管流于網(wǎng)上的詹世釵照片發(fā)黃、模糊，卻有好幾張——有與穿西服的洋人合影，也有與搭檔的侏儒合影，而他唯一一張全家福是光緒六年（1880）在香港拍攝的照片——詹世釵身穿清代官服，手拿折扇居中站著，身前站著的應(yīng)該是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無一例外，家人的身高都在他胸部以下）。想必當(dāng)時在詹世釵心目中除了演藝事業(yè)，還有家庭的重要性。不然，他也不會去拍全家福了。也就是在這一年，他選擇退出演藝圈，和家人選擇在英國的伯恩茅斯居住了下來，開始以賣茶葉和古玩維持生計。詹世釵覺得，他不再是舞臺上長人的角色，而是一位丈夫與父親。出乎妻子意料的是，他把居住的房子起名為“婺源”。

“家有良田千畝，不如薄技在身?！辈还茏叩侥睦?，詹世釵始終記得婺源老家這句俗語。詹世釵能夠開始用英語法語同不同國家的人士進行交流，就連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他的英國人都感到驚訝。

無論詹世釵怎么低調(diào)，他混跡于不同膚色的人流中依然是那么的醒目，人們爭相與他合影留念，甚至還有當(dāng)?shù)孛餮埶鱿鐣？伤?，需要的是過尋常人的日子——喝茶，聊天，一日三餐，妻兒在一起其樂融融。

是茶和古玩，讓詹世釵的日常生活多了幾分恬適與安靜。

盡管，從婺源虹關(guān)走出的長人詹世釵，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的色彩，扮演過許多角色，但我認定他本質(zhì)的身份是一位墨工、演員、商人，以及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老人。

1893年冬，即光緒十九年冬。伯恩茅斯夕陽西下，海風(fēng)輕拂，來來往往的市民最后一次看到詹世釵佇立南部港口遠眺的高大身影。只是誰也不會想到，此時的詹世釵剛剛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他正喘著粗氣，被肺結(jié)核疾病折磨著，身體消瘦得厲害。后來，長人詹世釵的傳奇故事還出現(xiàn)在了晚清宣鼎的《夜雨秋燈錄》和徐珂的《清稗類鈔》中。想必，這是作者以文學(xué)的方式對一位長人生命的眷顧吧。

是的，正如馬爾克斯說：“生命中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是需要我們用寂寞來償還。人生終將是一場單人的旅行，孤獨前是迷茫，孤獨后是成長。”而詹世釵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