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芬

媽媽常常說她老了。是啊，八十四歲的她，被歲月奪走了許多，她的容顏、老伴、鄰居、她熟悉的環(huán)境、還有她的健康……

媽媽隨著兒女不斷地遷徙。她從我們出生的那個偏僻小山村，跟著我們到縣城陪讀，再后來來到我們生活的大城市。隨著我們生活條件的改善，媽媽再跟著我們，從小房子到大房子再到更大的房子。遷徙的結(jié)果是她丟掉一批又一批的熟人，丟掉好不容易熟悉的一個又一個環(huán)境。最后，再也找不到可以說話嘮嗑的朋友，也基本喪失了結(jié)交新人的能力。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不認(rèn)識路了。有時候跟著我在街市中穿行，她會用非常崇拜的語氣對我說：“閨女，你真了不起，這么大的城市都不迷路！”

百無聊賴的她總愛睡覺，睡起來就望著對面的高層建筑發(fā)呆。有時候和我絮絮叨叨說起曾經(jīng)的日子，感慨年輕時候的歲月，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忙成陀螺的日子，怎么那么開心！現(xiàn)在好吃好喝的日子怎么像坐了牢？

有時候她也抱怨：“住在這么高干什么，看看外面就頭暈！”她對電梯打怵，我們一遍又一遍教她怎么用電梯，當(dāng)我們以為終于講清楚的時候，她突然說：“太難了，我學(xué)不會！”

媽媽唯一熱衷學(xué)的是手機，妹妹在她的電話上將六個兒女的電話按排行分別設(shè)置為一、二、三……六。剛剛設(shè)置好那些天，她就一個接一個，一遍接一遍去打，打通了，再一一告訴：“媽媽就試一試手機，沒事！”

在屋子里走動，媽媽都會把手機攥在手里。她每每會弄顛倒接聽鍵和掛斷鍵，常常一驚一乍說她的手機壞了。每一天她都從期盼中開始，只要手機屏幕閃爍，就會一臉興奮，但大部分時間，那是騷擾電話或短信。

我們忙的時候，也常常會告訴媽媽：沒事不要輕易打電話，我們上班，不要打擾！她嘴里應(yīng)著，一轉(zhuǎn)身，她又打給二哥：“中午過來吃飯！”聽到二哥在電話里說：“今天不過去了。”她握著手機，蜷縮在陽臺的藤椅上，蔫蔫得半天沒有動靜。

媽媽總被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籠罩著，就像霧霾，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這種情緒有時候來勢洶洶，排山倒海般被席卷其中;有時候，仿佛溫水煮青蛙，當(dāng)被淹沒在其中時，會有溺水的無助。

媽媽不停地尋找打電話的各種由頭，像是自救。過年前，親戚從老家捎了一些小米，她立即分成六份。我不以為然地說：“現(xiàn)在也沒有人稀罕這東西，誰過來就給誰，不急?！彼睦锟下?，開始理直氣壯、大聲給她的孩子們打電話，她把自己關(guān)在她的屋子里，隔著門都可以聽到她歡天喜地地叮囑：“你舅舅給你們的小米，快過來??！”

媽媽最愛給妹妹打電話，有一次電話沒有打通，話筒里傳來“您撥打的電話正忙，請稍后再撥”，她以為打通了，順著說：“忙吧，忙吧，不打了！不打了……”

媽媽給我講，有一次，手機“嘟——嘟——”響起來。有個陌生的聲音傳來：“你好，我不知道你是誰，隨便撥通這個號碼，沒有什么事，就想找人說說話?！彼牫鰜砹?，對方也和她一樣是一位老齡婦人。于是說：“沒事的，老姐妹，有話就說吧！”對方說：“我是山西人，跟女兒來城市生活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就是覺得孤單，沒個人說話?！睂Ψ降脑捯幌伦哟騽恿怂?，她說：“可不是，我也是和閨女生活在一起，孩子們照顧得好哇，就是一個人，也沒有人說話，就常常想起農(nóng)村老家，村里的人一起拉拉家常，說說笑笑的日子。就是那些養(yǎng)的狗呀、雞呀的叫聲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意思?！睂Ψ嚼辖忝玫穆曇羝炔患按貍鱽砹耍骸笆前?，是啊，我一天天就待在家里，聽見樓下樹上鳥叫都喜歡，盼著它們在樹上多待一會兒，多叫一會兒?！眱蓚€老姐妹的對話持續(xù)了很久，當(dāng)電話掛斷的時候，媽媽還在興奮高興。后來媽媽和我復(fù)述這些情節(jié)，活靈活現(xiàn)，時隔很久后，媽媽說她還盼著那位老姐妹再來電話，可是一直沒有盼到。

我?guī)退檫^通話記錄，終究沒有找到，于是懷疑是不是媽媽老糊涂了或者原本就是做了一個夢。

三八節(jié)前夕，妹妹興沖沖召集兄妹們聚會。一見面，她就迫不及待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她說媽媽孤獨的問題現(xiàn)在有辦法解決了。有托老機構(gòu)推出一種我們地區(qū)新的養(yǎng)老模式：老人日間照料。具體就是，我們可以像幼兒園的家長一樣，把老媽送到托老機構(gòu)，白天有年齡相仿的老年人一起生活、游戲，晚上再把老媽接回來。

老媽聽了非常開心，就像迎來了久違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