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彬
骨頭在響
每日凌晨必如廁,昏昏然飲水潤喉。在起床瞬間,骨頭“咯吧咯吧”響完后,身子才能起來。我不知是哪條哪塊骨頭在響,響得清脆。有人說,人老了缺鈣,何止是缺鈣,何止是缺水,心,肯定也缺東西。
從庚子到庚子,輪回了60年,身上的骨頭也跟著忙乎了60年,忙于生長,忙于奔跑。骨頭為了支撐這部肉身不得不從小長到大,從柔軟長到硬錚,讓我這部肉身該彎曲的時候,面對貧窮,面對尊嚴,把頭低下,把腰躬下。骨頭跟著彎曲,沒有怨言。我這部肉身老了,骨頭也跟著老了,不愿彎曲。一夜的昏睡,本來把每一根骨頭擺順、擺直,身子累了,骨頭也要跟著休息,一直睡下去。這部肉身起來時從來沒有征得骨頭的同意,骨頭的響聲何不是一種怨氣。
評價一個人時,說這人有骨氣或這人沒有骨氣。骨頭離開肉身,看來是有獨立性格的。出生在一個饑餓的年代,我沒有負氣手持利斧打家劫舍,讓我的肚子吃飽,骨頭沒有辜負我,忘我地生長;在圖謀獲得一官半職,使我的肉身多獲取一些蛋白質時,我的骨頭僵硬得如同一條經年的榆木;當我細數(shù)周身的銅板圖謀遨游商海江湖時,發(fā)現(xiàn)我的骨頭不能支持我的肉身挺拔得玉樹臨風。
意念一閃而過。骨頭跟著我這部肉身淡然處之。彎倒腰翻地、鋤地、割地,把一根草一片葉子摟回,填進爐膛,煙囪冒起的青煙給了我一縷縷溫暖;把一朵花一根穗放到嘴里,口舌生香;把一盞燈、一顆星點到曙色初現(xiàn),神采飛揚。骨頭沒負我,我也沒負骨頭。我屬鼠,忙命。
當年,我與父親睡在一張大炕上,父親起來時,身上的骨頭像我現(xiàn)在“咯吧咯吧”響,父親囁嚅道:老了,骨頭知道。當我也老了,我才知道,知道得有點晚,但終究是知道了。
一生中,父親很少拉我的手,只記得一個夜晚,天上的星星躲起來,村莊沒有一盞燈。父親拉著我的手。他的手扣住我的小手,甚至指甲切入我的指肚,喊了一聲“跳”。父親的腿腳一大步跨過一道溝壕,我也在父親的牽引下跳過溝壕。我清楚地聽見父親的腳在落地的一刻,他的骨頭“咯吧”響了一聲。父親的腳步和我弱小的腳步落地時,驚醒了誰家的狗,狗狂叫了幾聲。父親那時還年輕,骨頭已經會單獨發(fā)出聲響,我的骨頭還沒有學會。從那一天起,我感覺,夜再黑,父親一定會伸出那只手,拉住我,并且提醒我:跳過去。
骨頭不管有多少怨氣,總是伴著我的肉身??傆幸惶欤@一天我在用步丈量著:我的肉身先于離開骨頭而腐朽,骨頭在追趕我的肉身時,追趕我的靈魂時落在后邊。我想,它是立著追趕上來的。
電腦
我有一部電腦,說起來也沒干多少事,便舊了老了。它曾經做了幾個word和excel文檔,放過幾首流行歌曲,上了幾次網,發(fā)了幾封郵件,打了幾次游戲。結果是它今天內存不夠了,明天CPU卡頓了;今天病毒明天木馬,卡巴斯基、江民、魯大師、360殺不完的病毒。賣了,不值幾個碎銀,存著,一堆垃圾,空有一副殼。
庚子年,我也走了60年的路程,一想也沒干什么正經事,也是舊了老了,徒有一副空殼,賣也不是,存也枉然。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一生,如果只做一件事/就是在原地等你/種滿院青菜/栽滿墻藤樹/喂一只寂寞的狗/放一根通天的炊煙/你若來,會驚起滿院的雛鴿/你若不來,院門永遠敞開。一生,我什么地方也沒去過,只守著一座城、一座城的一個鎮(zhèn)、一個鎮(zhèn)的一隅;守著父母,守著妻子,守著兒女,守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當一名循規(guī)蹈矩的會計,把十個數(shù)字顛來倒去,先是算盤,后來是計算器,再后來是電腦和軟件,從286到386到486到inter中央處理器,到現(xiàn)在的云計算云平臺。茍活著,沒有遠方,沒有縱馬馳騁,意氣昂揚。智商被一輪又一輪的新科技絞碎重裝,終于成為一臺徒有空殼的“電腦”。
看著網上一波又一波和我歲數(shù)相仿的貪官倒下,心中竊喜:好險呀,幸虧沒有仕途通達;看著一個又一個成功的商人腆著肚子游走在商海,觍著臉與官員勾肩搭背,沒有幾天又是破產又是坐牢,我暗中得意:僥幸呀,幸虧我這部“電腦”運算速度慢,內存不足。
從一個窮得叮當響的鄉(xiāng)村走出來,到現(xiàn)在得以保全性命,已經是成功了,要什么位高權重、榮華富貴。睡到半夜聽著妻子沉沉的呼吸,酣睡得一無所知;早晨,女兒甜甜地叫著“爸爸”,幸福得無以言表。
24歲那年,我的第二個本命年,由于營養(yǎng)不良,我染上了肺結核,從口中吐出的鮮血一杯接著一杯。節(jié)日的煙火在千家萬戶中爆出聲響,無助的我躺在醫(yī)院的床上瑟瑟發(fā)抖。我這臺年輕的“電腦”染上了病毒。殺毒吧,利福平、雷米封、鏈霉素,三個月我康復得像個好人。2003年的非典,今年的新型冠狀病毒還沒有發(fā)明一種“殺毒軟件”為我殺毒,我只能戴口罩、勤洗手、不聚集,甚至躺在家里躲避,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不染飄飄塵埃,隱于囂鬧世界。
肺結核、非典、新型冠狀病毒都是沖著肺來的,都是試圖阻斷我們呼吸新鮮空氣的能力。病毒總是躲在一個角落里偷窺每一個生命,而每一個生命都向往春天的氣息。我這臺舊“電腦”已經從幾次浩劫中逃生,幾次殺毒,幾次重啟,仍然殫精竭慮任勞任怨,仍然冀望迎接每一個春天,在每一個春天殺毒重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