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鵬
科舉作為明清時期社會性統(tǒng)一考試,在階層流動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1)本文在此僅舉何炳棣、艾爾曼二位學者的思考代表兩類主流觀點,相關學術史梳理可見張?zhí)旌纭丁白叱隹婆e”:七到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流動研究的再思考》,《歷史研究》2017年第3期。,何炳棣等學者認為科舉制極富競爭性,有效促進了古代中國的社會流動(2)Ho Ping-Ti, 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 1368-1911,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2, pp.255-266; 中譯本見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泓譯注,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3年,第317頁。;艾爾曼等則以為科舉帶有極強的精英主義色彩,參加考試需較高的文化水平與應試技巧,并要求有長期穩(wěn)定的經濟投入,阻礙了社會底層向上流動,在社會上層、下層內部各自形成了一種循環(huán)(Circulation)(3)Benjamin A. Elman, “Polit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Reproduction via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50, No.1, 1991, pp.7-28; Benjamin A. Elman, “The Civil Examination System in Late Imperial China, 1400-1900”, Frontiers of History in China, Vol.8, No.1, 2013, pp.32-50; Benjamin A. Elman, Civil Examinations and Meritocrac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95-125.。但由于各地區(qū)之間社會階層關系的差異,科舉引發(fā)社會流動的形式、狀態(tài)、程度也會呈現出不同特色,因而有必要將基層科舉考試落實到具體地域中予以考察。
社會各階層如何參加科舉,能夠很好地反映地方社會的階層面貌及相互關系。參與科舉分為訓練、報考、應試等多個環(huán)節(jié),其中報考是關鍵一步,這一過程中勢必會將部分人群排除在外,誰能參加考試便決定了誰能有機會成為科舉精英。通過復原科舉報考環(huán)節(jié),我們能夠對地方社會的科舉參與有更深刻的認識。幸運的是,新近出版的民間文獻為此提供了豐富資料。
《清道光休寧縣王棟縣試訟案文抄》(下文簡稱《訟案》)抄本1冊,共69面,原無題名,現題為文獻整理者所擬(4)《清道光休寧縣王棟縣試訟案文抄》,王振忠主編:《徽州民間珍稀文獻集成》第29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19~187頁。分卷編者將此文獻定名“縣試訟案”似乎不夠準確。按清代科舉童試分為縣試、府試、院試三層,涉事童生王百齡已參加縣試,考中第177名,夏友春、劉煒等人阻止的是其參加府試,整個訴訟也都圍繞王百齡能否參加府試、如何補考府試展開,故而稱為“府試訟案”較為確切。。根據用詞來看,該文獻很可能出自休寧縣衙的記錄,其內容主要反映了道光九年(1829)前后,休寧童生王百齡參加府試受阻,其父王棟與阻攔者之間的訴訟。本文即以解讀這一文獻為核心,復原訟案前后經過,參照類似案例描繪清中后期徽州的社會階層關系,并希望討論社會關系如何具體影響科舉應試資格的獲得。
由于清代實行嚴格的定額入學制度,每一官學能夠錄取的生員數量極為有限,這便意味著對功名的競爭十分激烈。尤其是文風昌盛之地,數千人應試的場面屢見不鮮。福建沿海的興化府、泉州府便曾出現過萬人應試的奇特場景,雖然當時府試連開多場,其中應有許多改名換姓以期多次應試之人,但應試風氣之盛是毋庸置疑的(5)(清)馮鈐:《奏陳閩省考試情形請?zhí)丶忧謇逡悦C體制折》,乾隆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輯,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74頁。。
若想限制參與科舉的人數,在報考環(huán)節(jié)以一定標準進行初篩是極佳選擇。按清代規(guī)制,得以報考者,不僅要戶籍明確,且需身家清白,無“刑喪過犯”,出身并非“倡優(yōu)隸卒”或奴仆。但問題在于,清王朝其實無法實現對每個人有效的戶籍管控,也就無從要求童生應試時提供具有唯一性的身份證明進行核驗,因而只能寄希望于依靠中間人證明報考者具有相應的應試資格。《訟案》中休寧縣官稱,“捐納身家清白與否,一憑族鄰甘結為據”,也就是說,身家清白必須依靠以社會關系為基礎的人為擔保來證明。除了“族鄰”擔保、童生互保之外,最重要的擔保形式還是當地廩生保結(6)(清)素爾納等纂:《欽定學政全書》卷22《童試事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0輯第293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影印本,第371~372頁。。《清稗類鈔》中《廩生保童生》一條便強調了廩保在核查身份中的重要作用:“如孩童有身家不清、匿三年喪冒考以及跨考者,惟廩保是問;有頂名槍替、懷挾傳遞各弊者,惟廩保是問;甚至有曳白割卷、犯場規(guī)違功令者,亦惟廩保是問?!?7)(清)徐珂:《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99頁。廩保責任之重毋庸置疑,將其視為科舉資格核驗的核心環(huán)節(jié)亦不為過。廩生往往在地方上頗有名望,作保過程中又難免受各方因素影響,概述式梳理未能展示相關制度運作的復雜性(8)李世愉、胡平:《中國科舉制度通史·清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22頁。,所幸已有部分案例生動呈現了清代科舉報考資格的核驗機制。
由于報考需要明確的身份證明,科舉報考糾紛多以冒籍為主題呈現出來,廩保則是其中核驗身份最重要的手段。土客間利益糾葛甚多,尤其是客民擠占本地學額,極易引發(fā)沖突,以往研究多聚焦在這樣的地域中,如贛西北(9)呂小鮮:《嘉慶朝江西萬載縣土棚學額紛爭案》,《歷史檔案》1994年第1期。相關研究如謝宏維《棚民、土著與國家:以清中期江西萬載縣土棚學額紛爭案為例》,《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2期;鄭銳達《移民、戶籍與宗族:清代至民國期間江西袁州府地區(qū)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66~77頁;楊歌《學額紛爭、移民族群和法律實踐:以嘉慶朝廣東新安縣和江西萬載縣為例》,《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珠三角(10)[日]片山剛:《清代乾隆年間における科挙受験資格·戸籍·同族:広東省の事例を中心に》,《東洋史研究》第47巻第3號(1988年12月);[日]片山剛:《清代中期の広府人社會と客家人の移住——童試受験問題をめぐって》,山本英史編:《伝統(tǒng)中國の地域像》,東京:慶応義塾大學出版會,2000年,第167~205頁;[日]片山剛:《広東人社會と客家人:一八世紀の國家と移住民》,塚田誠之、瀬川昌久、橫山広子編:《流動する民族:中國南部の移住とエスニシテ?!罚瑬|京:平凡社,2001年,第41~62頁。。論者所關心的議題在于土著與客民間對有限文化資源分配的行為邏輯。童生入學既然須廩生保結,在客民到來之前當地廩生勢必均為土著,那么假使存在土客矛盾,土著廩生當然不會樂于為客民童生擔保。從處理的結果來看,萬載縣另設棚民學額,令棚民童生“自相互保”,而無須土著廩生保結(11)(清)恭阿拉等纂:《欽定學政全書》卷41《寄籍入學》,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335冊,海口:??诔霭嫔纾?000年影印本,第41頁上、第344頁下。。珠三角地區(qū)則是在江門以南單獨設立赤溪廳以安置客民,同時在廣州府學內劃出2名學額專供客民入學,亦無須原廩作保,待將來有客民廩生之后再歸廩生保結(12)此案載于光緒年間重修的《學政全書》稿之中,可參見清代官修《學政全書》,臺北:廣文書局,1974年影印本,第576頁。。此述兩例基本上是通過專設學額、繞開原有廩保的辦法來解決客民入學問題。
同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臺灣。當地在清代吸引了大量閩粵移民,先至的閩籍移民被視為土著,獨占入學資格,后至的粵籍移民便被視為客民。此題相關著述不少(13)孔未名:《清代臺灣粵籍舉人的由來》,《歷史檔案》2004年第2期;李文良:《學額、祖籍認同與地方社會——乾隆初年臺灣粵籍生童增額錄取案》,《臺灣文獻》2008年第3期;李祖基:《冒籍:清代臺灣的科舉移民》,《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蔡政道:《清代臺灣科舉中的“粵籍”與“粵籍舉人”述論》,《臺灣研究集刊》2019年第2期。,而重點考察廩保運作機制并做出精彩解析的,要首推林淑美的研究(14)林淑美:《清代臺灣移住民社會と童試受験問題》,《史學雑誌》第111巻第7號(2002年7月);《18世紀後半の臺灣移住民社會と童試不法受験事件:受験の諸條件と廩?!?,《東洋學報》第86巻第3號(2005年12月)。俱收入林淑美《清代臺灣移住民社會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2017年,第67~132頁。。她根據臺灣入學資格被“閩人”壟斷,“粵人”長期無法入學的情況,指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由于身份證明體系的不完善,保結式主觀核驗的制度漏洞極易被人利用,導致身份核查出現偏向,甚至被地方上某一群人把持。
上述三例均著眼于土客矛盾,而在缺少外來移民的地域中是否仍會有這樣的身份分化呢?答案便是科舉報考舞弊的另一個側面——冒賤為良。
20世紀90年代初經君健對于科舉身份“以賤冒良”的研究堪稱經典(15)經君?。骸肚宕鐣馁v民等級》,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6~252頁。。他梳理了墮民、丐戶、漁戶、疍戶、樂戶等冒充良民參與科舉的情況,最后還談到了清代五次開豁皖南佃仆的條例,基本理清了開豁世仆的歷史脈絡,提示了清代人身依附關系逐漸放松的趨勢。其后,劉希偉也對冒籍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提出清代“賤民”等級的應試權益發(fā)生了從“基本缺失”到“有限改良”的變化(16)劉希偉:《清代科舉冒籍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88~203頁。。而日本學者岸本美緒則從地域社會秩序及觀念史的角度闡發(fā)了對“賤民”應試的理解,認為其實在明代末年賤民入學并沒有在社會上引起太大震動(17)[日]岸本美緒:《明清時代の身分感覚》,[日]森正夫等編:《明清時代史の基本問題》,東京:汲古書院,1997年,第403~427頁。。但她著重強調了雍正帝身份政策改革對于社會秩序的影響(18)[日]岸本美緒:《雍正帝の身分政策と國家體制——雍正五年の諸改革を中心に》,中國史學會編:《中國の歷史世界——統(tǒng)合のシステムと多元的発展》,東京:東京都立大學出版會,第269~300頁。,明確提出職業(yè)是否具有“服役性”是能否獲得捐考資格的重要標準,即獲得捐考資格的人在道德層面上具有較高地位,與服役性職業(yè)的卑賤身份是相斥的(19)[日]岸本美緒:《清代における「賤」の観念:冒捐冒考問題を中心に》,《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144冊(2003年12月);[日]岸本美緒:《冒捐冒考訴訟與清代地方社會》,邱澎生、陳熙遠主編:《明清法律運作中的權利與文化》,臺北:“中央研究院”出版委員會、聯經出版公司,2009年,第145~173頁。。
上文綜述式地梳理了學界相關討論,可以發(fā)現,無論是地域身份層面還是社會身份層面,科舉應試資格的獲得雖有統(tǒng)一標準,但追求客觀的身份憑證最終只能通過主觀的人為擔保實現,為廩保舞弊提供了上下其手的空間。上述幾案的分析均稱精彩,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時期徽州地方文獻頗豐且長期存在佃仆制度(或稱“大小姓”)(20)早先學界關于佃仆制的研究已有詳細梳理,此不贅述,見鄒怡《徽州佃仆制研究綜述》,《安徽史學》2006年第1期;王振忠《徽學研究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近十余年來,對佃仆制的研究更加注重社會史脈絡下大小姓的利益糾葛,以更為中性的大姓、小姓之稱來取代具有明確從屬關系的“主仆”一詞。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恐怕在于,文獻之中大小姓各自的歷史書寫、家世建構,讓研究者難以判斷彼此是否確有人身依附關系,因而不妨用更為持中的詞語來表示二者的社會地位差異。陳瑞:《清代徽州境內大、小族對保甲組織主導權的爭奪——以乾隆年間休寧縣西鄉(xiāng)十二都三圖渠口分保案為例》,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徽學》第7卷,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115~130頁;黃忠鑫:《清代徽州邊緣村落的大小姓紛爭——以〈跳梁記事〉為中心》,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徽學》第8卷,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240~251頁;馮劍輝:《明代徽州“義男”新探——以嘉靖祁門主仆互控案為中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鄭小春:《譜牒紛爭所見明清徽州小姓與望族的沖突》,《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在這樣特殊的地域社會中,不同階層如何參與科舉是值得我們關注的議題(21)以往研究明清時期徽州科舉多在梳理科第成績,近年來論者逐漸關注到了科舉地域專經、賓興、會館、文會等話題,蔚為科舉社會史研究之一大觀,但對佃仆科舉的討論仍屬寥寥。見李琳琦《明清徽州進士數量、分布特點及其原因分析》,《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陳瑞《制度設計與多維互動:清道光年間徽州振興科考的一次嘗試——以〈績溪捐助賓興盤費規(guī)條〉為中心的考察》,《安徽史學》2005年第5期;王麗君《清代徽州進士與徽州社會》,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丁修真《明代科舉地理現象的再認識——以徽州府科舉群體為例》,《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張小坡《明清徽州科舉會館的運作及其近代轉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張小坡《清代徽州文會運作及其科舉功能》,《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劉道勝《明清徽州鄉(xiāng)村文會與地方社會——以〈鼎元文會同志錄〉為中心內》,《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4期;丁修真《興衰倏忽:宋明時期徽州科舉地理的演變——以〈春秋〉專經為視角》,《江海學刊》2018年第2期;丁修真《“小地方”的科舉社會史:明代祁門科舉盛衰考論》,《史學集刊》2019年第5期;孫鵬鵬《清代徽州賓興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以往研究未能涉足此地,民間文獻的發(fā)掘則為我們考察徽州佃仆應試提供了便利。
傳統(tǒng)徽州社會自宋元以降便極重視科舉,有論者提出這與徽州宗族發(fā)展及當地社會流動率較高所導致的不安感有關,科舉近乎成為塑造地域社會秩序的主要途徑(22)朱開宇:《科舉社會、地域秩序與宗族發(fā)展——宋明間的徽州,1100—1644》,臺北: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2004年,第385~394頁。。經歷了元代軍功家族的短暫崛起后,明朝初年,被中斷的科舉秩序重新建立,在禮法、祀典多重影響下,伴隨著符合理學規(guī)范的宗族先后成形,一個不同于宋代氣質的科舉社會又出現在徽州大地(23)章毅:《理學、士紳和宗族:宋明時代徽州的文化與社會》,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22~226頁。。明清時期,徽州科舉依然繁盛,但隨著科舉錄取名額逐漸固定化,地方上對功名的爭奪愈發(fā)激烈?!叭雽W乃進身之始”(24)(清)素爾納等纂:《欽定學政全書》卷22《童試事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0輯第293冊,第371頁。,按清代規(guī)制,休寧縣學學額共20名,廩生、增生各20名,兩年一貢(25)(清)素爾納等纂:《欽定學政全書》卷47《安徽學額》,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0輯第293冊,第880頁。。其中學額指的是每次童試取進縣學的附學生員人數,而廩增則指縣學中總體供養(yǎng)的生員定額,這也就意味著,每次科考全縣數百人應試要爭奪的是區(qū)區(qū)20名入學定額,其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徽州府各縣的科舉水平差距極大,考取進士近半數都來自附郭縣歙縣,休寧稍弱也接近20%。據道光《休寧縣志》所記,在道光朝之前的休寧進士,寄籍外地考取的有120余人,休寧本地考取的有70人左右(26)道光《休寧縣志》卷9《選舉》,《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5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150頁下~155頁上。。然而自嘉道以降,休寧文風漸不如前,嘉慶五年(1800)后,“三科秋闈竟無一報捷者”(27)(清)汪滋畹:《增捐鄉(xiāng)試旅費記》,道光《休寧縣志》卷22《藝文·紀述》,《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52冊,第643頁下~644頁上。。面對科舉成績不佳而佃仆紛紛出戶、要求應試的局面,地方社會中對于科舉文風不興的焦慮感勢必被進一步放大。王百齡報考府試被阻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
王百齡府試訟案的有關人員大致分為三個群體,分別為小姓王氏家族、大姓汪氏家族及其他牽涉其中的休寧生員。王氏家族一方,有童生王百齡,其父王棟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捐監(jiān),居休寧城厚街,一都八圖立戶。祖父王榮錫、曾祖王學佳分別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三十九年(1774)捐職,此外尚有其姑父休寧縣廩生汪卿云參與此案。汪氏家族一方主要以汪明揚為代表,七都一圖二甲立戶,族居南坑。該家族成員汪克明在道光元年(1821)入休寧縣學,是此案書寫議墨之人。另外,王百齡縣試廩保戴錫淳,為王棟鄰居,立戶于西鄉(xiāng)十三都四圖,阻考人夏友春、劉煒均系休寧縣學生員。
道光九年三月十三日,家住休寧城厚街的監(jiān)生王棟向休寧縣學控訴,稱其子王百齡欲參加當年童試,曾求鄰居廩生戴錫淳作保,王百齡因而參加了當年縣試并考得第177名,隨之要繼續(xù)投靠府試時,戴錫淳卻忽然變卦,不再作保,致其未能及時考試。王百齡尚未弱冠,“無刑無喪”,而以上三代,曾祖王學佳曾照例捐職,祖父王榮錫曾“充案下庫吏”并亦有捐職,父親王棟則有捐監(jiān)。也就是說,王百齡祖上三代皆有捐納,理應允許報考。王棟便頗為惱火地質疑:“生祖、父及生既可報捐于昔日,而生子又何不可應試乎?”確實,按清代規(guī)制,無論是何出身,只要放出三代之后便允許一體報考應試。
那么,戴錫淳為何不再作保呢?據戴供稱,其之所以沒有在府試時作保,主要是由于此前生員夏友春、劉煒兩人出面阻攔。他們宣稱王棟并非土著,尚未入籍,且王家一無支脈,二無房族,王百齡是否休寧戶籍、是否身家清白均有疑點。令戴錫淳更添顧忌的是,三月初九府試開考前,府衙門外“眾廩保紛紛物議”,甚至有“揭帖內載冒昧應試等情”,由于無法承擔如此巨大的輿論壓力,戴錫淳最終選擇“結單不押”,即便王百齡已前往府衙報到,仍不予擔保。在王棟初次呈控半個月后,三月廿九日,徽州府批示,王百齡既已查明“三代報捐職監(jiān)確鑿,并無刑喪過犯”,且已參加縣試,允許其補考府試??上В醢冽g卻在四月初三忽患寒癥,無法動身。王棟憤而繼續(xù)呈控,要求查清事實真相,嚴懲阻考之人。
阻攔王百齡應試的夏友春、劉煒兩人均住休寧城內,“朝傳即可刻至”,但卻遲遲沒有出現,直到王棟初次呈控三個多月之后,六月廿八日,夏友春方才到案。在府衙中,夏友春講述了一個王棟“匿議掯捐”的故事,按其說法,休寧生員們本不同意王棟報考,只因汪卿云聲稱王棟愿意捐輸1500兩銀,而勉強允許其入籍。這里提到的汪卿云是王棟妹夫、縣學生員,徽州府多次要求其到案說明情況,但又過了一個半月,到八月初十,汪卿云方才來到縣學。從他的口中,我們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據汪卿云說,夏友春之所以百般阻撓,實意在敲詐王棟。有意思的是,兩人供詞中的時間節(jié)點有所出入。按夏友春所言,四月初六汪卿云即召集在城紳士于海陽書院討論王棟入籍之事,至四月初八雙方才達成妥協(xié),打算四月初九日再次前往縣衙商議,卻不想王棟突然反悔;而據汪卿云所言,四月初六日只是海陽書院路師臺提議請王棟捐資助學,四月初七朱子誕辰才向諸生說明情況,此時夏友春覬覦王棟家財,要求“公私兩盡”,最終雙方未能達成協(xié)議,此事不了了之。
其實,不論是夏友春還是汪卿云都選擇性地忽略了對自己不利的內容,只陳述了部分實情。實際的情況是,四月初,生員們在海陽書院讀書后談起書院膏火不敷,又聽說汪卿云姐夫王棟資產頗豐,于是讓汪克明執(zhí)筆寫下一份捐輸底稿,希望由汪卿云出面勸說王棟捐銀生息,以助膏火。但王棟因其子應試被阻,心存怨意,不愿捐資,此事便最終作罷,汪卿云叫汪克明將手稿燒毀了事。
本來案件到此即可結束,本著息事寧人的精神,允許王百齡補考,再對夏友春等人予以斥責便可了事。但數月后,夏友春又前往府衙控告王棟,據稱,休寧邑紳汪聲在赴宿松縣教諭之任前便在王棟家中看到過捐銀合同,也就是說,王棟實際上是允諾過捐銀的,只是后來王百齡無法應試,遂想賴賬。同時,劉煒邀同生員汪克明投詞呈控王棟冒籍,稱王家乃是汪氏佃仆,有“仆人宗簿”為證,不料汪克明得王棟賄賂,當堂翻供,聲稱王棟是自家親眷而非仆人。汪克明族人汪明揚等亦到縣作證,稱汪克明素行不法,不但在服喪期內生子,還對長輩多有不敬,指認其作偽證。為證明王棟家族確系佃仆,汪家拿出了一份雍正九年(1731)的官府判牘:
休寧縣七都一圖南溪地方汪世德、世恩支丁汪文易、汪景文、汪象民、汪汝公呈控逆仆王干壽、王大德、王順德、王喜鳳、王保、王三元叛主抗役一案。今奉縣主正堂加三級青天丁老爺審結,賞立金參鐵案。審得王干壽、大德等遠祖,其為汪文易等二房仆人,已歷數百年于茲矣。至雍正五(年)以后,干壽等抗不服役,經文易等二控前任未結,今本縣庭訊之下,文易等將干壽、大德各家住屋、葬山字號土名開列甚明,且執(zhí)伊等祖父甘約領狀為據。干壽等止稱賃地造屋,不能持出所葬何山,確有文契、戶稅可憑,而所有者惟是康熙五十三年買地一契,豈可以抵塞。當經責懲,著令照常服役。取各遵依附卷立案。
雍正九年 月 日
這里的王干壽即王棟曾祖,王三元又名王學佳即王棟祖父。雍正五年(1727)首次開豁世仆,而此處王姓出戶是在雍正九年,似乎暗示這是在開豁世仆令影響下的一起佃仆逃役糾紛。此處汪家既有住屋、墳山證明,又有“甘約領狀”也就是應役文書為憑,官府判決自然要求王姓繼續(xù)服役。但是,倘若這一判決真實存在,且發(fā)生了效力的話,又怎么會出現四十余年后王學佳捐職的情況呢?休寧知縣對此也大表質疑,認為汪姓將王學佳指認為王三元是故意誣陷,“不思報捐與考試并無二致”,并批:
如果王學佳即系王三元,現在老幼皆(知)。王學佳于乾隆三十九年捐職時,去雍正九年不過四十余年,遷居地方相離不過三十余里,逃后尚且不依,何以竟聽捐職,并無一人呈控?王棟報捐較遲,姑且不論,王榮錫亦系乾隆間所捐,且未捐之先,曾充本縣庫吏,有糧之家,誰不認識?何以亦無人出控耶?迄今時隔百載,姑行控反,原卷無從檢查,無印縣讞,亦難足據,此外毫無指證,誰其信之。
可見當地縣官的處理思路是十分清晰的,王姓三代捐納時均未有人阻攔,很難設想真如汪姓所言王姓的佃仆身份“闔族老幼皆知”。更為重要的是,被汪姓當作鐵證的雍正九年堂斷并無官府蓋印,難辨真?zhèn)巍V链文甏?,即道光十?1830)二月,訴訟依然未結,汪姓遲遲未到縣聽訊,《訟案》所載到此為止。
此案最終審判結果如何,我們已不得而知。但在《清道光休寧縣學生員大課膏火簿》中仍見到了戴錫淳的名字(28)《清道光休寧縣學生員大課膏火簿》,王振忠主編:《徽州民間珍稀文獻集成》第8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頁、24頁、28頁、38頁。,這份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二十四年間休寧縣生員的點名冊既有其名,說明其并未被褫革。按《學政全書》所載,文武童生“倘有冒頂等弊,將該廩保照例黜革治罪”(29)(清)素爾納等纂:《欽定學政全書》卷22《童試事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0輯第293冊,第376頁。,這似乎可以反證王百齡應試合法,也與前述休寧縣判語明顯的傾向性相吻合了。
綜觀《訟案》,汪姓訴王姓為其佃仆可謂證據不足,王姓要自證清白也頗為費力。王棟始終只能空喊“考捐只論三代清白,無論鼻祖遠祧”,卻不能提供更為直接的族譜、契約等依據來證明身份,這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他對自家出身的不自信。據劉煒供,王棟曾自稱其族來自休寧洽陽,但洽陽王姓不認其親,王棟隨之又“詐稱”出自漲山王氏,亦無法證實,因而劉煒認為王棟并無宗族可依,根本不是土著。曾有論者提出,徽州小姓常以攀附先世或是與當地同姓大族通譜的手段提高自身地位(30)王振忠:《大、小姓紛爭與清代前期的徽州社會——以〈欽定三府世仆案卷〉抄本為中心》,《明清以來徽州村落社會史研究——以新發(fā)現的民間珍稀文獻為中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9~137頁。。因此我們有理由懷疑,王棟所謂自己出身洽陽、漲山可能只是一種攀附行為。再查《休寧名族志》,洽陽即合陽,在邑東三十五里,該地王姓自歙縣王村分出,南宋紹興間遷入;漲山則在邑東十里,自祁門遷入。而汪氏居七都一圖南溪,乃自南宋嘉定七年自渠口遷入(31)(明)曹嗣軒:《休寧名族志》,合肥:黃山書社,2007年,第638頁、635頁、236~237頁。,方位在休寧縣城西北。王棟自稱的族人居地與汪氏居地完全是兩個方向,或許也有刻意逃避關聯的用意。
囿于材料不足,很難確證汪、王兩姓是否真的存在人身依附關系,但根據兩家族顯著的規(guī)模差異,將其歸為大小姓沖突應是合理的。我們自然不應事先就對王棟的身份有所預設,但不論其究竟是否為汪姓佃仆,被指控跳梁這件事情確實發(fā)生了。那么,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小姓或是業(yè)已出戶的佃仆是否有資格參加科舉?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一個童生是否能夠順利報考,又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呢?
清代《學政全書》乃各省學政的工作指南,尤為側重對基層科舉考試的制度規(guī)定,其中言明凡“優(yōu)娼隸卒之家”均不得報考(32)(清)素爾納等纂:《欽定學政全書》卷22《童試事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0輯第293冊,第371~373頁。。作為長期存在于徽州社會中的人身依附者,佃仆在科舉考試中是幾乎缺位的。據稱,徽州社會中的主仆之分甚嚴,佃仆“即其家殷厚有貲,終不得列于大姓,或有冒與試者,攻之務去”(33)康熙《婺源縣志》卷2《疆域·風俗》,《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稀見方志續(xù)編》第191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191頁。,而“隸仆籍者不與通婚姻、不得應考試”的風氣直到清末科舉停廢后方逐漸式微(34)民國《歙縣志》卷1《輿地志·風土》,《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51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41頁下。。顯然,在科舉這一實現社會流動、彰顯社會地位的考試中,出戶已久的佃仆仍難以得到平等待遇。
清王朝中央早已注意到這一現象,并在雍正五年四月頒旨開豁世仆(35)《清世宗實錄》卷56,雍正五年四月癸丑,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第1冊,第863頁下~864頁上。,經三個多月的官文流轉,當年七月這一旨意到達地方,并開始實施(36)與《清實錄》相似的文字在雍正五年七月的婺源縣官府文書中亦有呈現,可參見《告詞》,清抄本,轉引自王振忠《大、小姓紛爭與清代前期的徽州社會——以〈欽定三府世仆案卷〉抄本為中心》,《明清以來徽州村落社會史研究——以新發(fā)現的民間珍稀文獻為中心》,第121~122頁。。但此時世仆開豁仍以應役文書為據,許多實際上業(yè)已出戶的佃仆仍飽受欺壓。相關規(guī)制在嘉慶年間出現變化,抄本《欽定三府世仆案卷》中載有嘉慶十年(1805)禮部尚書恭阿拉的一份奏議,可供我們了解當時佃仆報考的細節(jié):
參酌舊例,嗣后安徽省徽州、寧國、池州三府細民,除僅佃田、住屋,并非典身、賣身者照舊開豁,仍準考試、報捐外,其有佃田主之田、葬田主之山,且與仆人通婚者,雖年久身契遺失,仍以世仆論,并不準充當地保、社長等差。如家主念其辛勤恭謹,準其贖身,情愿放出為民,令其先行報官,并咨部立案,俟其放出三代后所生子孫,許與平民一體考試、報捐,以示限制。(37)《欽定三府世仆案卷》,清抄本,轉引自王振忠《大、小姓紛爭與清代前期的徽州社會——以〈欽定三府世仆案卷〉抄本為中心》,《明清以來徽州村落社會史研究——以新發(fā)現的民間珍稀文獻為中心》,第114頁。
此處能夠參與捐納、科舉的只有那些“僅佃田、住屋”而未賣身的人,倘若田地、墳山在主家且與仆人通婚者,仍需出戶三代之后方可報捐報考(38)佚名《徽州典[佃]仆制與科舉考試》一文謂其“在歙縣資深藏家程振邦先生處”,見到一張嘉慶十年七月徽州府告示,文曰:“署江南徽州府正堂加三級記錄三次鄒為知照事……茲奉臬憲轉奉撫憲,接準吏部覆轉行到府,合就抄咨示諭,為此示仰府屬軍民人等知悉,遵奉部議,嗣后細民除僅佃田、住屋,并非佃身賣身者,照舊開豁,仍準考試、報捐外,其有佃田主之田,葬田主之山,且與仆人通婚者,雖年久身契遺失,仍以世仆論,并不準充當地保、社長等差。如家主念其辛勤恭謹,準其贖身,情愿放出為民,令其先行報官,并咨部立案,俟其放出三代后所生子孫,許與平民一體考試、報捐,以示限制。倘有妄行爭控者,定行嚴加治罪,各宜凜遵毋違,特示!”http://www.6665.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207844&page=1&authorid=1242421.。
事情的轉折發(fā)生在嘉慶十四年,據稱當時有寧國縣柳姓太學生被指為佃仆,然自稱主家者卻無法提供契據為證,亦未見有服役關系,所謂佃仆身份只因柳姓祖上附葬某姓之山而已,因而柳氏大吐苦水,稱“今吾室小康,彼屢有乞求不遂,而以是誣”。時人高廷瑤亦評論道:“但借曾經葬山、佃田、住屋,即強抑為世仆,輒以分別良賤,撓其上進。彼被訐之家,戶族蕃衍,未必盡系當日為奴者之嫡系,不能悉甘污賤,勢將案牘紛爭,日相修怨,其流弊伊于胡底?”(39)(清)高廷瑤:《宦游紀略》卷上,《官箴書集成》第6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26頁。此案直接導致安徽巡撫董教增上奏開豁佃仆,當年年底議準,凡所謂世仆“統(tǒng)以現在是否服役為斷”,倘若沒有應役契約且并不服役者,“雖曾葬田主之山及佃田主之田,著一體開豁為良,以清流品”(40)《清仁宗實錄》卷223,嘉慶十四年十二月庚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3冊,第1009頁。。自此,開豁世仆完成了從文契為據到現時服役為據的轉變,也就為佃仆出戶后的身份合法化提供了保證。但即便有官方規(guī)制為據,徽州佃仆參與科舉之路仍充滿坎坷。王百齡府試受阻時在道光年間,距嘉慶開豁尚近,直至清末徽州當地仍有阻礙佃仆報考之事。
清末民初的婺源商人詹鳴鐸,光緒九年(1883)生于婺源廬坑,所著《我之小史》以自傳體小說的形式記錄了自身經歷,文獻價值較高,具有較強的可信度(41)王振忠:《徽商章回體自傳〈我之小史〉的發(fā)現及其學術意義》,《史林》2006年第5期;朱萬曙:《近代徽商自傳小說〈我之小史〉的價值》,《江淮論壇》2012年第2期。。其中一段關于佃仆應試的故事,可資參考(42)(清)詹鳴鐸:《我之小史》,王振忠、朱紅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3~134頁。整理者在出版時依照詹氏后人意愿對該書進行了刪節(jié),隱去佃仆姓氏,此處據原稿作了補充。:
詹姓原有九姓佃仆,張姓乃其中之一。據稱道光年間“為行鄉(xiāng)人儺的故事”,張姓有無禮犯上之舉,因責罰過重,致張姓逃役出戶。雖不再服役,但對詹姓仍較尊重,稱“官娘”“先生”“老板”“先生娘”等等。后張姓勢力漸長,訂立鄉(xiāng)約,又與當地大族通譜,逐漸不受管控。光緒二十七年(1901),張志政、張守禮、張德和、張之紀四人一同報考休寧縣學武試,被同考此科文試的詹姓族人發(fā)覺,于是往府控告,要求不得允考。但時值科舉將停,且開豁世仆令早已有之,休寧縣學教諭于是規(guī)勸他們稱,“目下功令,二十年不服役,一例開復為良民”。詹鳴鐸對此頗為不忿,質疑道,“照他口氣,世仆二字要打消了?”仍是極為重視名存實亡的主仆關系。不久,張姓又尋到休寧縣張員外詐稱同宗。據民國《重修婺源縣志》中記,此員外名張星照,乃休寧縣城人,光緒二十三年(1897)中江南鄉(xiāng)試舉人(43)民國《重修婺源縣志》卷15《選舉》,《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27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影印本,第313頁下。。有了這樣一位士紳出面,張姓報考資格似乎有所保證。最終徽州府判決各打五十大板,令雙方均不得參加此次考試。旋即科舉停廢,此事遂不了了之。
我們不禁要問,為何詹姓一定要阻攔張姓應試?據詹鳴鐸自稱,婺源考武學之人不多,張姓若是應試,“射中一二箭,就要入泮,這還了得!”事后為首阻攔的蔚璠也感嘆:“當日如非合扣,則他們考武易得,定先迎學,我輩無地自容了。”詹鳴鐸隨之解釋道,阻考者以為自己學問有限,難以考取,與其坐視佃仆考中,不如同歸于盡,也不吃虧??梢姡娙酥砸柚箯埿胀犊?,并非完全出于維護主仆名分的考量,更直接的原因是為了現實的個人聲譽。同樣,王棟即使是佃仆后人,其祖父時便不再服役,至王百齡業(yè)已三代,不論曾經的佃仆身份是否屬實,都毫無理由阻攔王百齡應試。夏友春、劉煒等人之所以阻考,恐怕也并非如其所言一般大公無私,很可能正是要借機勒索,因此才爆發(fā)沖突。
討論科舉制度運作時,我們必須考慮其在地方社會的具體展開。不同于前人研究關注的土客沖突,徽州大小姓無疑都是土著。在蘊含著明確社會層級的徽州地方社會中,小姓報考常常需要面對大姓阻攔、刁難。有論者這樣總結,清代中葉以后的社會一方面是“賤民”希望改變自身地位,另一方面是民間觀念在道德上對“賤民”給予嚴苛的規(guī)范和限制(44)何淑宜:《岸本美緒教授“明清社會與身份感覺”演講側記》,《明代研究通訊》2003年第6期。。這恐怕也就是即便清王朝中央屢次開豁“賤民”,允許出戶三代后可自由報捐報考,而地方上卻遲遲缺乏響應的原因。民間觀念、地方人際關系網絡的代際傳遞使得對“賤民”的歧視根深蒂固,加之擔憂科舉名額被擠占、社會地位被超越,多重因素疊加造成的焦慮感更促使大姓千方百計阻止小姓應試。
正如前文曾總結的,冒籍分為地域屬性、社會屬性兩種,王百齡府試訟案中阻考者先以地域身份非本地攻擊王家,失敗后再以社會身份為佃仆對王氏施加壓力。相較而言,地域屬性的冒籍糾紛較易化解,按照制度入籍者亦能見到不少實例(45)清抄本《鄭三樂堂請入籍案簿》便記錄了一場科舉冒籍糾紛的經過。道光四年(1824),浙江蘭溪的徽州移民后代鄭紹文應童試時遭土著攻訐,以其冒籍,不予應試。其父呈告稱,家族自順治年間即遷蘭溪,且數代墳塋坐落、糧稅完納均在當地,祖籍地歙縣已無親屬往來。這一呈文逐級轉遞,在蘭溪縣、金華府、浙江巡撫、閩浙總督各級均獲通過,以其與例相符,最終準予入籍考試。相關文獻可參見蔡予新《清代徽州人入籍蘭溪事件——以〈鄭三樂堂請入籍案簿〉為例》,《徽州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而社會屬性方面則難以取證,常常成為污蔑他人的工具。嘉慶十四年寧國柳姓太學生被指為仆一案提示我們,皖南小姓致富后,很可能遭遇訛詐、誣陷,而王棟家資甚殷,一次性便要“捐資千金”助學,阻考者或許真的希望在王棟身上敲詐一番亦未可知。更重要的是,通過此案梳理,徽州地方秩序與科舉應試資格的獲得機制已基本呈現出來。
明清徽州地方社會存在兩條基本社會秩序脈絡,一條是“士農工商”的普遍階層差異,另一條則是地方獨有的“主仆”關系,前者為表,后者為里,徽州早期的主仆地位往往表現于所從事的職業(yè)層面。通過上文闡發(fā),我們已能體會清中后期徽州社會秩序的變動趨勢。隨著佃仆經濟地位的改變,并加之清王朝多次頒布“開豁世仆令”,到十八、十九世紀,曾經的“主仆”名分已然松動,但以科舉為紐帶的“士農工商”秩序仍較穩(wěn)固,出戶佃仆依然希望通過科舉“正途”實現真正的階層跨越。王棟家族應是通過經商致富,至少在經濟層面已不受打壓,進而希望子孫取得功名,從而實現社會身份的蛻變,而大姓汪家等人擔心的應是主仆關系變動對“士農工商”秩序的沖擊。有論者指出,清代基層民眾參與科舉之目的更在“保身家”,實現向上流動倒是其次(46)蔣勤:《清代石倉闕氏的科舉參與和文武之道》,《社會》2018年第5期。。在此我們暫不揣測徽州大姓阻考的具體目的,但其中有維持自身社會地位的考量是毋庸置疑的。我們看到,以廩保為主要手段的科舉身份核驗機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地方社會人際關系的影響,這便為大姓把控科舉這一最為重要的社會流動渠道提供了便利。直到科舉制廢除后,依賴科舉秩序的傳統(tǒng)士紳結構發(fā)生松動,佃仆飽受歧視之風方才漸息。
由此觀之,科舉考試在某些時候并不如我們原先所想,是一種富有競爭性的考試,至少在獲得報考資格的時候,地方人際關系有著重要影響。這就導致科舉考試帶來的社會流動更趨近于庇護性流動(Sponsored Mobility),也就是必須有熟人擔保、具備某種先賦性的特征方可參加考試,而非純粹的競爭性流動(Contest Mobility)(47)“庇護性流動”概念來自特納(Ralph H. Turner)對英國教育制度的研究,其內涵是社會上層類似于一種俱樂部,向上流動者需要獲得老成員襄助引薦,或是具備某種特定的“品質”(Quality)。Ralph H. Turner, “Sponsored and Contest Mobility and the School System”,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25, No.6, 1960, pp.855-867.。對于徽州而言,這種特征的分野在于社會身份是“主”還是“仆”;而對于上文提及的“土客”爭端來說,則在于是“土著”還是“客民”,是“閩人”還是“粵人”。與艾爾曼強調社會上層對文化資源的壟斷不同,筆者在此希望提示的是,科舉運作中對報考者的限制不僅在于考試技巧層面,固有的地域社會秩序亦會對報考者進行篩選,造成事實上的阻礙。
附記:本文2019年12月先后于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第十一屆青年學者論壇、復旦大學史地所第四屆禹貢青年沙龍年度會議上宣讀,得到與會者指教,復旦大學鄒怡老師、暨南大學黃忠鑫老師、上海師范大學戴昇博士給予了建設性意見,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