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閎
藝術并不能對抗瘟疫,但瘟疫總是刺激著藝術,讓藝術變得更具對抗性。在每一次瘟疫流行之后,藝術如精神抗體一般地存在,刺激著人類的感官,并刷新一個時代的美學經(jīng)驗。
中世紀后期的瘟疫大流行,對歐洲藝術的影響是深刻的。其他民族,比如中國,歷史上也有規(guī)模不等的瘟疫流行,但很少能看到藝術的回應,或者說,藝術并不對瘟疫這一類的重大的生命事故做出回應。藝術史可能會有變化和發(fā)展,但并不是社會歷史事件沖擊的結果,而幾乎完全是藝術內部規(guī)則變化的結果。在歐洲,情況有所不同。瘟疫流行,尤其是黑死病的流行,對于歐洲藝術乃至整個精神文化和社會生活,帶來的變化是根本性的。這是一個奇特的歷史現(xiàn)象。從某種程度上說,黑死病是近代社會文化以及藝術的重要驅動力之一。
然而,從根本上說,藝術并不在疫病的現(xiàn)場。對抗瘟疫的有效手段是臨床醫(yī)學和公共衛(wèi)生學。疫病現(xiàn)場沒有藝術。疫病現(xiàn)場的藝術是多余的,甚至是矯揉造作的。關于疫病的藝術,是瘟疫流行之后的事情。藝術是對于災難的回顧,是對痛苦記憶的保存,是對在平常經(jīng)驗中日漸麻木的感知的刺激和喚醒。事實上,大量的關于黑死病的藝術作品,并不是在流行期出現(xiàn)的,而是文藝復興時代之后的產(chǎn)物。瘟疫將人的生存處境推向終極狀態(tài),人們不得不在一種終極性的語境中考察人的根本問題:生與死,靈與肉,善與惡,痛苦與歡樂,短暫與永恒,光明與黑暗……疾病以及瘟疫提示著死亡的迫切性和無可逃避,它不再是有長度的生命終點,不是隨著生命的衰老而逐步抵達的終點,而是迫在眉睫的欺近和猝不及防的降臨。瘟疫的流行和大面積的死亡,改造了藝術想象,為藝術想象提供了一幅幅全新的圖景,也改造了人們關于疾病言說的基本語法。
隱喻是古典時代關于疾病言說的修辭手段。在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誕生之前,人們對疾病的認知,與其說是通過事實,不如說是通過癥狀的隱喻法則來實現(xiàn)的。這種隱喻關系首先是由麻風病所建立的。這個古老的疾病是一切流行病的母本。麻風病建立了疾病修辭的基本語法。麻風病被視為“不潔”的疾病。麻風病首先在皮膚上顯示癥狀,病人的皮損和皮膚變形,給人們造成體表“不潔”的印象?!安粷嵉钠つw”意象的強大隱喻功能不僅指向身體表面,而且指向身體的內部,暗示著內心和靈魂的“不潔”。
這種癥候學式的隱喻,也是古典藝術的修辭方式。關于瘟疫和死亡,從文藝復興到古典時期的藝術,逐漸形成了一套圖像隱喻系統(tǒng)。古典時代藝術中的疾病隱喻,由一系列相關的圖像所構成。首先是骷髏骨。骷髏骨暗示著身體的脆弱和敗壞,指向死亡。骷髏頭上戴著黑色面具的死亡之神,舉著巨鐮,收割生命。與此相關的是天使,作為拯救的光明天使和致死的死亡使者。奇妙的是,好的天使有著鴿子般的羽翼,而惡的天使的翅膀則是由皮膜構成,看上去像是蝙蝠。這些圖像首先出現(xiàn)在中世紀的《圣經(jīng)》抄本、布道小冊子和神學著作的插圖中,在那些神圣文本中隱約泄露出那些令人不安的形象,好像模糊的夢影一般。而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小荷爾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的木刻組畫《死神之舞》(1538)和老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死神之凱旋》(1561)等相關作品中,這些夢幻般的隱喻圖像則被充分彰顯出來。丑陋、污穢和發(fā)黑的身體,令人聯(lián)想到“罪孽”,或者這本身就是“罪孽”的結果。黑死病的晦暗色調,苦而神秘的死亡,因罪孽而滋生的恐懼,加劇了信徒脫離塵世的欲望,教堂的建筑風格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哥特式教堂瘦削、高聳和峭拔,濃重的禁欲主義色彩,神秘的空間形式,這一切呼應著人們對現(xiàn)實中的黑死病的恐懼和對來世的渴望。教堂里耶穌基督受難的形象,成為救主為災難中的苦痛生靈代言的象征,成為痛苦和絕望中的人類的安慰。關于黑死病的暗黑記憶,形成了一種“暗黑美學”,在文藝復興時期色彩艷麗的世俗化的油畫上,涂了一層不祥的暗色。人際隔離是一種最基本的防疫手段。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愚人船》(1500)描述過這一圖景。愛鄰人、彼此和睦的倫理秩序,成為遙遠的夢境。
藝術回顧性地保存了黑死病時代的末世記憶。瘟疫讓人們重新思考死亡。人們似乎也從瘟疫大面積的死亡中,習得了新的審視生命的眼光。直面死亡,直面那個靜止不動的機體,生命之奧秘似乎以死滅和朽爛的方式,向人們敞開。在此過程中,科學意外地發(fā)展起解剖學,藝術也意外地發(fā)展起更為精確的人體素描技術。達·芬奇(Lonardo da Vinc)、丟勒(Albrecht Durer)的人體畫以及更晚一些時候倫勃朗(Rembrandt van Rijn)的《杜普教授的解剖課》(1632),讓人們以直觀目視的方式,來查考生命機體的奧秘。這種貌似旁觀的表達,喚醒了人的理性,同時也從中召喚出對生的希望。藝術在保存記憶的同時,還有一種精神修復的功能。作為死亡反題的則是關于生之歡樂的張揚。死之恐怖和生之狂歡混雜在一起,是文藝復興時期文學的共同特征,是對死亡焦慮的克服,這一點,在老勃魯蓋爾狂歡節(jié)般的藝術中,得到了呼應。
至于當下流行的所謂“新冠肺炎”,即由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或SARS-CoY-2)所引發(fā)的流行性呼吸窘迫綜合征,則表現(xiàn)為另一種語言學含義,一種不同于古典時代的修辭學和美學特征。事實上,至少自SARS以來,關于疾病言說的語法,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F(xiàn)代科技改變了對疾病的認知,疾病不再以隱喻的形態(tài)出現(xiàn)。關于疾病的認知和言說,正被一種全新的語法所改變。疾病,尤其是病毒性的疾病,首先被理解為一種“復制性”,而且是一種在電子顯微鏡下被觀測到的蛋白核酸復制的結果。
這種復制性,使得疾病失去了精神性的含義。它不再糾纏于靈與肉的隱喻關系,甚至其癥候學的表達也不再重要。感染者雖然可能有著并不相同的癥狀和感受,但這些個體生命的獨特性,在流行病面前可以忽略不計。發(fā)熱、咳嗽、呼吸困難依然可以是“新冠病毒肺炎”的診斷指標,但確診的依據(jù)卻是核酸檢測。如此一來,疾病就缺乏精神深度,也缺乏隱喻的復雜性和獨特性。它被歸結為一種基因變異。在人群中的傳播和流行,則被表達為一連串變異的基因序列。
奇妙的是,現(xiàn)代藝術在某種程度上與病毒話語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它們有著同樣的語法,即其“復制性”。復制是藝術與病毒的共同特征?,F(xiàn)代藝術可以視作某種程度上的經(jīng)驗基因的變異,在這一點上,它與病毒的存在方式有著高度的相似性。現(xiàn)代藝術對于“復制”的迷戀,無意中獲得了病毒的品格。從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草間彌生等的藝術中,可以看到這種病毒分子復制模式。中國藝術家徐冰的《天書》《鬼打墻》系列,艾未未的《向日葵》,以及王廣義的《大批判》系列,等等,也有著類似的句法?;ヂ?lián)網(wǎng)上,關于“新冠肺炎”的言說傳播,如同疫病本身的傳播一樣。信息的變異性的復制,以及劇烈“炎性免疫反應”一般的話語風暴,這一點,在話語的復制狂歡中,達到了巔峰。然而,這與其說是疫病的藝術化,不如說是語言和藝術話語的“病毒化”。關于疫病的一般性的言說和藝術化的表達,其自身即如一場怪異的行為藝術。
如果說古典藝術的隱喻句法有著保存記憶的功能的話,那么,數(shù)碼復制藝術的句法實際上指向的是經(jīng)驗的符號性的覆蓋。經(jīng)驗不再具有深度模式,也不再以隱喻的方式表達為精神深度的某種語義的癥候,而是被數(shù)碼化,表達為重復、增殖、突變和彌散。它不保存,而是堆放;它不修復,而是覆蓋,因而,它將在時間中歸于感知的麻木和遺忘。當然,遺忘也是一種精神的“免疫反應”。而短暫的免疫性的“精神炎性風暴”之后,藝術難免要陷于更深的“呼吸窘迫”和“美學休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