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新華

如果說哪幅畫是傅抱石生平的第一力作，《大滌草堂圖》當之無愧。它不僅是傅抱石的精神坐標，更是其一生的能量源泉，真實見證了他研究石濤的心路歷程，也生動展示了他繪畫創(chuàng)作的演進軌跡。所謂“元氣淋漓，真宰上訴”，此圖既呈現(xiàn)了傅抱石創(chuàng)作的新突破，也預示著傅抱石發(fā)展的新未來。

作為傅畫徐題的少數(shù)作品之一，該作不僅是傅抱石、徐悲鴻兩位大師交往過程的見證，也成就了近現(xiàn)代繪畫創(chuàng)作史上關于提攜友愛的一段佳話。

但這幅擁有近40次出版和多處著錄、反映傅抱石研究石濤成果和傅徐之交的力作，卻于新世紀初從傅家散出后銷聲匿跡近20年。時至今日，《大滌草堂圖》將現(xiàn)身中國嘉德于2020年12月舉槌的秋季拍賣，相信屆時必定能驚艷拍壇，再創(chuàng)奇跡！

留學歸來 結(jié)緣石濤

1935年6月，傅抱石留學東瀛歸來，任教于中央大學教育學院藝術科，講授中國美術史。受日本學術的啟發(fā)，他在教學之余走上了持續(xù)數(shù)年的石濤研究之路。幾年來，他筆耕不輟，不斷考證和論述，鍥而不舍地尋根探源。隨著《石濤年譜稿》《石濤上人生卒考》《石濤叢考》《石濤再考》《石濤三考》《石濤畫論之研究》《大滌子題畫詩跋校補》的相繼脫稿或發(fā)表，傅抱石逐漸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較為立體的石濤形象。1941年，他綜合研究成果，仔細耙梳石濤的生卒、言行、畫業(yè)、活動等，編訂完成自己石濤研究的大總結(jié)《石濤上人年譜》，第一次考訂、編排了石濤的生平和藝術創(chuàng)作履歷，較為清晰地勾勒出石濤一生的簡單輪廓，極具篳路藍縷之功。

傅抱石不僅沉浸于石濤的詩文世界，還被他的精神情境和其人其藝所深深折服。在研究石濤的過程中，他也醞釀著繪制表現(xiàn)石濤一生“史畫”的想法。對于這一想法他在《壬午重慶畫展自序》中也有過相關講述：“關于明清之際的題材……以屬于石濤上人的居多。這自是我多年來不離研究石濤的影響，石濤有許多詩往來我的腦際，有許多行事、遭遇使我不能忘記。當我擎毫伸紙的時候，往往不經(jīng)意又觸著了他。三月間，本企圖把石濤的一生，自出湘源，登匡廬，流連長干、敬亭、天都，卜居揚州，北游燕京……以至于死后高西塘的掃墓，寫成一部史畫，來紀念這傷心磊落的藝人?！?/p>

為了實現(xiàn)這一構想，自1941年以來，傅抱石在撰文著書之余陸續(xù)完成了《訪石圖》（1941年4月）、《過石濤上人故居》（1941年9月）、《石濤上人像》（1942年6月）、《送苦瓜和尚南返》（1942年8月）等“史畫”與《露頂奇峰平到底》（1941年10月）、《亂帆爭卷夕陽來》（1941年）、《盤礴萬古心》（1942年2月）、《深山有怪松》（1942年）等“石濤詩意畫”，完成了與石濤心靈上的跨時空對話。

元氣淋漓 粗筆細墨

而在這些系列作品中，還有一件特別的銘心之作——《大滌草堂圖》，這幅作品其中一個亮點就在于他“大膽落筆，小心收拾”的精妙技法。

傅抱石作畫思深意遠，此幅構圖更是獨具匠心，所用筆法也游離于粗細之間：他在此畫中以潑墨法掃出前后大樹四株，順勢粗筆勾出枝葉，酣暢淋漓，間以少許花青輔色，并點虱土坡，營造出生機盎然的盛夏濃蔭，也鮮明地烘托出人物和情節(jié);主體大樹造型偉岸，氣勢撼人，株頂雖斷而枝葉繁茂，幾乎不見筆線;草堂掩映在一片蓊郁之中，畫得工整細微;堂內(nèi)之人細筆寫出，精謹洗練，再現(xiàn)了出世頓悟的神態(tài)，創(chuàng)造出深沉曠遠的“滌”境，又與激蕩的大樹、粗放的土坡形成一種粗細、疏密、動靜的對比趣味。而書于畫面左上方的題識也闡明了此幅畫背后的故事和傅抱石作此畫的經(jīng)營思路：

大滌草堂圖。石濤上人晚歲構草堂于廣陵，致書南昌八大山人求畫《大滌堂圖》有云：平坡之上，樗散數(shù)株，閣中一老叟，此即大滌子大滌草堂也。又云：請勿書和尚，濟有發(fā)有冠之人也。聞原札藏臨川李氏，后展轉(zhuǎn)流歸異域。余生也晚，不獲睹矣。今經(jīng)營此幀，聊記長想爾。

即是說，《大滌草堂圖》原是石濤曾寫過信請八大山人畫的一個題目，這幅即是取題材于石濤的信，而以石濤曾別“大樹堂”，故特畫幾株大樹作主題，左方作草閣，閣中一人，即是大滌子。

石濤曾云：“代山川而言也。”傅抱石崇拜石濤，仰慕其高揚個性的創(chuàng)造精神，追撫其元氣淋漓的繪畫韻致，筆底山川丘壑、風雨云煙，無不都是石濤精神的召喚，無不都是自然大美所引發(fā)的長歌。而這幅《大滌草堂圖》不僅表達了傅抱石對石濤的崇敬之情，也是山水畫的人格化呈現(xiàn)，還是心有靈犀的詩意圖像。

傅畫徐題 交情莫逆

傅畫徐題是這幅畫的另一亮點，也是傅抱石和徐悲鴻莫逆交情的見證。

傅抱石自1930年7月與徐悲鴻結(jié)交后，便屢獲他提攜。1935年5月，傅抱石在東京舉辦“傅抱石氏書畫篆刻個展”，徐悲鴻郵寄題詞以賀：“追尋真藝。抱石先生于繪事精進不已，諸名公展覽其作于東京，書此志懷?！?942年秋，南洋歸國不久的徐悲鴻看到了傅抱石即將展陳的系列新作，激賞萬分，欣然為《大滌草堂圖》題塘：“元氣淋漓，真宰上訴。八大山人《大滌草堂圖》未見于世，吾知其必難有加乎此也。悲鴻歡喜贊嘆題，壬午之秋?！毙毂櫼枚鸥Α斗钕葎⑸俑庐嬌剿细琛分洌谩皞}頡作字、天雨粟、鬼夜哭”的典故，形容圖畫筆墨之飽滿酣暢。

1942年10月10日，由中國文藝社、中華全國美術會主辦的“傅抱石畫展”在重慶夫子池勵志社開幕，展出作品百件，為期三天，十之六、七為其在重慶金剛坡下所作，尤以1942年新作為多，《屈原》《五柳先生》《畫云臺山記圖》《蘭亭修禊》《洗手圖》《洗桐圖》《冼馬圖》《訪石圖》《石公種松》《過石濤上人故居》《對牛彈琴》《大滌草堂圖》等參展，獲得了美術界熱烈的反響。次日，《中央日報》刊布徐悲鴻所撰《傅抱石先生畫展》，評云：“抱石先生，潛心于藝，尤通于金石之學，于繪事在輕重之際（古人氣韻之氣）有微解，故能豪放不羈。石濤既啟示畫家之獨創(chuàng)精神，抱石更能以近代畫上應用大塊體積，分配畫面。于是三百年來謹小慎微之山水，突現(xiàn)其侏儒之態(tài)，而不敢再僭位于廟堂。此誠金圣嘆所舉‘不亦快哉之一也。抱石年富力強，倘更致力于人物、鳥獸、花卉，備盡造化之奇，充其數(shù)，未可量也?！?/p>

這里，徐悲鴻充分肯定了傅抱石以大塊體積造型、風格豪放的山水新風，即無比貼切地驗證了“元氣淋漓，真宰上訴”。所以說，《大滌草堂圖》于蒼莽淋漓、渾然大氣中寓精妙之思，確為佳構！

在壬午畫展公開展出之后，《大滌草堂圖》一直被傅抱石珍藏在自己的書齋中，并從重慶金剛坡下攜回南京玄武湖畔，“文革”期間幾經(jīng)輾轉(zhuǎn)，與其他400余件傅氏畫作被寄存于南京博物院。1979年，傅抱石夫人羅時慧化私為公，慷慨捐贈，365件傅抱石畫作入藏南京博物院?！洞鬁觳萏脠D》和其他50余件同有特別紀念意義的作品一道歸還傅家，成為傅氏子女的一份永遠的精神寄托。

在后來的二三十年間，《大滌草堂圖》數(shù)度參加各類“傅抱石紀念展覽”，反復出版，傳播極廣，成為一件著錄累累的赫赫名跡。1994年，郵電部發(fā)行特種郵票《傅抱石作品選》，以表現(xiàn)傅抱石在繪畫方面的卓越成就。整套六枚，山水、人物各三，穿插排列，具有一種變動的節(jié)奏?！洞鬁觳萏脠D》入列其中，成為耳熟能詳?shù)母当嬜鳌?/p>

（注：本文作者系南京博物院陳列藝術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