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七
母親一直期待自己能有個兒子,只可惜天不從人愿。
在孕育我之前,母親已生了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孩子因為種種緣故,沒能出世。
她對于那個孩子總有許多懷念。談到時,母親便會嘆氣道:“應(yīng)該是個男孩,可惜了……”
當家里各方面都好轉(zhuǎn)時,母親抱著信念,要把那個根本還不知性別的“男孩”生回來。
母親用虔誠的心向上天祈禱,請神讓她擁有一個男孩吧。她很快便懷孕了,只可惜,現(xiàn)實總不如預(yù)期:我是個女孩。
若說萬事皆有因,那我的性別必是我與母親感情一直不和睦的原因。
我的面貌生得像父親,大餅圓臉,眉毛烏濃,五官粗獷。為求方便,小時候頭發(fā)總被削得短短的,但那時的我十分熱衷公主裙,所以沒人會把我的性別認錯。
母親去市場時,總會拉著我一起。市場里有位賣菜的大嬸,生了很多孩子,每一個都是男孩,看得母親好生羨慕,忍不住說:“不如拿我這個女兒和你換個兒子吧。”
雖是玩笑話,我的天卻仿佛崩塌了。
一般人就算是養(yǎng)寵物,只要相處的時間久了,也會不忍心轉(zhuǎn)送給別人,但我竟然比不上它們。
有一天,我換上褲裝出門玩耍,街邊的小販向父親諂媚道:“老板,你這個兒子生得不錯哦……”那是第一次有人把我認作男孩。
一般的女孩被當成男孩恐怕會氣得大哭,那時我的心中卻有一絲暗喜,因為我的姐姐們就算剪短發(fā)、穿褲裝,也不可能被認作男孩。
就算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孩,但只要外貌相似,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把我換給別人了?
我開始模仿男孩的穿著,除了學(xué)校的制服外,我的衣柜里再沒有半條裙子。
校園里的每個女孩都像一朵柔嫩細致的小花,但“女性”在我身上卻成了一個不搭界的符號,就連同學(xué)偶爾也會忘卻我是女兒身。
當我的初次月經(jīng)來潮時,一種矛盾的情緒在我心中投下一道陰影。
女孩成長為女人的過程中該知道的事,對我來說是非常隱諱的,生理期好像是污穢的、罪惡的、不能讓他人知道的。
當母親悄悄把我拉到房間角落,細聲教導(dǎo)我該怎么使用衛(wèi)生巾時,我竟有種尷尬的感覺——原來我終究是個女孩,這是我永遠無法逃開的事實。
伴隨著月經(jīng)而來的,還有身體的發(fā)育。日漸隆起的胸部讓我避無可避,母親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便塞了件舊胸罩在我的衣柜里。
還記得它泛黃的蕾絲松脫了大半,肩帶喪失了彈性,用來支撐胸部下緣的鋼絲也變形了……
我將其拿在胸前比劃,這胸罩對我而言好像太小了,無法想象它穿在自己身上的樣子,姐姐們也是穿這么丑陋的東西嗎?
母親在廚房里一邊料理著菜肴,一邊故作無事地問:“你看到衣柜里的內(nèi)衣了嗎?”
我點點頭。
“以后出門的時候要穿哦?!?/p>
我默然無語,終究是沒把那件胸罩穿上。我抵抗著那件胸罩,同時也抵抗著自己是一個女人的事實。
胸部的發(fā)育讓人尷尬,只能挑揀著寬大的衣服穿,出門總是駝著背走路,生怕別人看出些什么來。
高中時,我的個性變得沉默寡言,平常和班上同學(xué)有些疏離,也沒有交情深厚的朋友,在他們眼里本就很古怪的我,此時更加古怪。
就連忙于事業(yè)很少回家的父親也覺得不對勁,我曾聽他問母親怎么沒給我買胸罩。
只聽母親憤憤地回:“是她自己不穿的?!?/p>
當晚父親便帶我到店里買了幾件運動內(nèi)衣,它們看起來就像小背心,穿上后胸部也不會那么突出。
只是母親看見我穿上父親買給我的內(nèi)衣,竟無奈地嘆了口氣,好似我擺明與她作對,設(shè)下什么圈套故意讓她挨父親責(zé)罵。
高中畢業(yè)后,我升上家附近的一所女校,校園里像我這樣男性化的女孩并不算少,她們?yōu)榱俗屪约旱男夭靠雌饋砀《M盡心思。
從她們口里,我得知一樣名為“束胸”的東西,穿上后胸部便可變得更加扁平,若不仔細瞧,根本沒人看得出是個女孩。
但我反而從網(wǎng)絡(luò)上為自己買下了第一件調(diào)整型內(nèi)衣,嶄新的鋼絲擁有完美的弧度,布面上有著玫瑰花紋,強調(diào)集中、托高,防止下垂,保持美好胸形。
或許,我不再那么想當一個男孩了。
高聳突出的胸部配上男性化的面容,開始讓我覺得別扭,等公車時甚至有人暗暗地討論我究竟是男是女,我偷偷細聽,感覺自己的指尖在不停抖動。
最后他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我是可憐的“女身男相”,定是上輩子干了壞事才長成這樣。
我將這個讓人難堪的故事像說笑話般地講給母親聽,只聽她語調(diào)不悅地回答道:“你去穿件裙子,把頭發(fā)留長,就不會被當成男生了。”
她又接著說:“你出生時,我拿你的八字給算命的人看,人家說你以后會生三個小孩,你看看自己這個樣子……怎么可能嫁得掉!”
我的心情如陷泥沼,原來我一直以為的對母親的討好,其實就是她厭惡我的根由。
但我已經(jīng)不曉得該怎樣做一個女孩,甚至不曉得自己該愛男人還是女人,如同迷失在一個名為性別的迷宮之中。
先前很火的一部電視劇《花甲男孩轉(zhuǎn)大人》,其中的女主角“阿瑋”開場時也是個讓人分不清性別的角色,在她身上我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隨著劇情展開,如同所有的溫馨喜劇總有一個標準的美好結(jié)局,阿瑋在最后成了一個可人的小姑娘。
而我,卻像為了報復(fù)母親似的,故意將自己的外表打扮得更像男孩,頭發(fā)剃得更短,刻意讓性別變得更模糊。
男裝就像一層硬繭,而我是無法掙脫蛻變的蛹。
有一天,走進路邊的便當?shù)辏习羼R上熱情地招呼道:“弟弟,要買什么口味的便當?。俊?/p>
我伸出手指點選便當,同時對老板說:“大哥,我是女生啦。”
老板愣了愣,打量了我一會兒,才確認般地恍然大悟。
“難怪,因為我聽你的聲音也不像男生啊。”他略帶歉意地為我多夾了塊肉,“剛剛沒看清楚?!?/p>
我微笑道:“沒關(guān)系?!?/p>
就這樣,一直到現(xiàn)在,其實母親早已不在意我平常是做何打扮,我也還是時常被誤認為男孩,但這給我?guī)淼睦_已大不如從前了。
我學(xué)會用三言兩語化解彼此的尷尬,同時也會到服裝店看看女裝,想象自己若穿著那些花樣衣裙會如何。
蛹雖然還是困在繭里,但已學(xué)會不再扭動掙扎,傷痕還在,但已結(jié)痂。
或許當結(jié)痂掉落,傷痕已不再怕痛之時,真有能翩然成蝶的一天。
(摘自《講義》2019年第11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