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婷,林艷
(廣州市婦女兒童醫(yī)療中心a.器官捐獻辦公室;b.護理部,廣東 廣州510623)
器官移植是挽救終末期臟器衰竭患者的唯一手段,而器官捐獻是移植的基礎。全球兒童供體器官短缺嚴重,與此同時,等待移植的兒童人數(shù)逐年升高,從而導致器官供需差距進一步擴大[1-2]。 兒童移植受者的平均等待時間是成人的2.5 倍[3],而等待移植兒童的死亡率為成人的1.2~2.3 倍[4-6],每年僅有約7%的兒童有機會接受移植[7]。 為挽救終末期臟器衰竭兒童生命,我國大量開展親屬活體捐獻。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附屬仁濟醫(yī)院2018 年完成的427 例兒童肝移植中,僅14%的供肝來源于兒童尸體捐獻者[2]。天津第一中心醫(yī)院2018 年完成的兒童肝移植中,僅30%供體來源于尸體捐獻者[2]?;铙w捐獻對捐獻者本人的傷害是巨大的, 而受限于兒童的器官匹配尺寸和體質量, 兒童受者難以接受來自成人尸體供器官。 死亡兒童中,符合器官捐獻標準的潛在供體約為19.8%[8], 大部分死亡兒童僅適合組織或遺體捐獻。 兒童供體器官短缺嚴重,等待期長,等待期間死亡率高,極度依賴活體捐獻,同時適合捐獻器官和組織的供體較少, 應盡可能提高符合捐獻標準的潛在供體捐獻成功率。 本研究擬調查拒絕器官捐獻的潛在兒童供體父母的捐獻態(tài)度, 分析其拒絕捐獻的原因, 以期為探索提高捐獻意愿對策提供一定的參考和依據(jù)。
1.1 研究對象 采用方便抽樣的方法, 抽取2017年6 月—2020 年4 月廣州市某三級甲等婦兒醫(yī)院兒童重癥監(jiān)護室、兒童急診科、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室、先天性心臟病重癥監(jiān)護室拒絕器官捐獻的潛在兒童供體的父親或母親作為研究對象。 納入標準:(1)捐獻的潛在供體年齡<18 歲;(2)根據(jù)2019 年《中國兒童腦死亡判定標準與操作規(guī)范》判定為腦死亡且符合器官捐獻一般標準的患兒[9-10];或患兒處于需要機械通氣和(或)循環(huán)支持的嚴重神經(jīng)損傷和(或)其他器官衰竭狀態(tài), 無法避免發(fā)生心臟死亡且符合器官捐獻的一般標準的患兒[10];(3)接受調查的患兒父親或母親知情并同意參與本研究。 排除標準:(1)患兒及其家庭與所在醫(yī)療機構存在醫(yī)療糾紛;(2)患兒患病原因涉及刑事案件,不能進行器官捐獻;(3)患兒遭受父親和(或)母親的虐待。
本研究的研究對象均符合器官捐獻的倫理規(guī)范, 符合研究者單位人體器官移植技術臨床應用與倫理委員會規(guī)范的器官供體醫(yī)學和倫理標準, 所有患兒神志昏迷,不可避免死亡。本研究已通過廣州市婦女兒童醫(yī)療中心倫理委員會審核[(2020)第46701號。
1.2 研究工具
1.2.1 一般資料調查表 自行編制,包括:潛在兒童供體的性別、年齡、疾病診斷、符合的捐獻類型、是否獨生子女、戶籍類型,接受調查的父親或母親年齡、宗教信仰、文化程度,家庭人均月收入,醫(yī)療付費方式,談論器官捐獻的場所,首次提出器官捐獻的人員類型,首次提出器官捐獻的時機,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的介入次數(shù),患兒是否離院。
1.2.2 潛在兒童供體父母的捐獻態(tài)度問卷 參考相關文獻[11-12],咨詢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yī)院、廣東省中醫(yī)院、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附屬仁濟醫(yī)院、 天津市第一中心醫(yī)院等器官獲取組織主任、深圳市紅十字會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均從事器官捐獻工作5 年及以上)后自行編制,包括單選題:您能接受您孩子的預后嗎? 您認為您孩子還有好轉可能嗎?您認同“腦死亡即死亡”嗎?您之前了解過器官捐獻嗎?您會因捐獻您孩子的器官而感到愧疚嗎?對于孩子的現(xiàn)狀,您認為自己有過錯嗎?您當?shù)貑试犸L俗,要帶死者歸家嗎? 您家庭的其他成員(指三代以內的直系和旁系親屬) 接受器官捐獻嗎? 設選項“是”、“否”;及1 個開放式問題:您為何拒絕捐獻您孩子的器官?
1.3 資料收集方法 本研究采用問卷調查法,由研究者在患兒完成腦死亡判定或多學科會診確定神經(jīng)系統(tǒng)損傷且不可避免死亡后發(fā)放問卷。 發(fā)放前首先采用統(tǒng)一指導語向患兒家屬解釋調查的目的、 意義及問卷填寫方法,獲得其知情同意后發(fā)放問卷。問卷當場發(fā)放,當場回收。共發(fā)放問卷51 份,回收有效問卷47 份,有效回收率92%。
1.4 統(tǒng)計學方法 采用SPSS 19.0 分析數(shù)據(jù), 計數(shù)資料采用頻數(shù)和構成比描述; 符合正態(tài)分布的計量資料采用±S 描述。
2.1 一般資料 47 例拒絕器官捐獻的潛在兒童供體,年齡(48.65±41.98)個月,其中男26 例(55%),女21 例(45%);符合的捐獻類型:達到中國一類腦死亡捐獻標準27 例(57%),中國二類心死亡捐獻標準20例(43%);疾病診斷: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27 例(57%),溺水6 例(14%),先天性心臟病3 例(6%),肝功能衰竭3 例(6%),其他8 例(17%);11 例(23%)為獨生子女;戶籍類型:城市22 例(47%),農(nóng)村25 例(53%);接受調查的父親26 例(55%),母親21 例(45%),年齡(32.49±6.37)歲;接受調查的父親或母親文化程度:小學及以下3 例(6%),中學及同等學力21 例(45%),大專及以上23 例(49%);5 例(11%)接受調查的父親或母親有宗教信仰; 家庭人均月收入:<1 000 元11 例(23%),1 000~2 999 元25 例(54%),3 000~4 999 元8 例(17%),≥5 000 元3 例(6%);醫(yī)療付費方式:自費16 例(34%),醫(yī)?;蚬t(yī)14 例(30%),新農(nóng)合17 例(36%);談論器官捐獻的場所:病房29例(62%),談話間18 例(38%);首次提出器官捐獻建議的人員類型:主管醫(yī)生21 例(45%),主管護士5例(10%),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21 例(45%);首次建議器官捐獻時機:初次談預后不良23 例(49%),第2 次談預后不良18 例(38%),第3 次及以上談預后不良6 例(13%);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介入次數(shù)為(2.26±1.45)次;在醫(yī)院宣布臨床死亡的33 例(70%),經(jīng)嚴格流程判定為腦死亡后以救護車轉運回家后撤除生命支持死亡(通過隨訪獲得大概死亡時間)的14 例(30%)。
2.2 本組拒絕器官捐獻的潛在兒童供體父母器官捐獻態(tài)度情況 本組接受調查的拒絕器官捐獻的47 例潛在兒童供體的父親或母親中,16 例(34%)不能接受孩子的預后;33 例(70%)認為患兒還有好轉機會;16 例(35%)認同“腦死亡即死亡”的觀點;10例(21%)之前了解過器官捐獻; 27 例(57%)表示會因捐獻孩子器官而愧疚;21 例(45%)認為孩子的現(xiàn)狀自己有過錯;根據(jù)當?shù)貑试犸L俗,19 例(40%)要帶死者歸家;其他家庭成員(由接受調查的患兒父親或母親作答)中,32 例(68%)至少1 個家庭其他成員無法接受器官捐獻。
潛在兒童供體父親或母親拒絕器官捐獻原因的前3 位為:28 例(60%)擔心手術會帶來痛苦,不想孩子再受苦; 26 例(55%)不想破壞孩子身體的完整性,想讓孩子完完整整的離開;19 例(40%)當?shù)貑试犸L俗必須將死者身體完整帶回去,其中10 例(21%)表示必須土葬。
3.1 擔心手術痛苦、不想破壞身體完整性、風俗習慣是潛在兒童供體父母拒絕捐獻的主要原因 本研究結果顯示, 潛在兒童供體父親或母親拒絕捐獻的前3 位原因為擔心手術痛苦(60%)、不想破壞身體完整性(55%)、風俗習慣(40%)。 雖然告知潛在兒童供體父母捐獻是發(fā)生在死亡后, 但是其依舊認為器官獲取手術將給患兒帶來痛苦。 潛在兒童供體父母認為其已經(jīng)遭受太多的痛苦,死后還需要接受手術,在情感上是無法忍受的。 盡管所有在醫(yī)院死亡的患兒最終均需火化, 但是55%的父母仍然無法接受患兒“死無全尸”。儒家文化認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人死后不應損傷尸體,部分父母受此影響,因此拒絕接受器官捐獻。還有一部分潛在兒童供體父母在接受患兒無法救治的現(xiàn)實后,會將希望寄托于來世,他們將盡可能達成他們認為有利于患兒轉生的條件,本能抵觸認為可能破壞來世的事件,他們認為患兒在摘取器官后,不再是完整的一個人,死后靈魂同樣不完整,不完整的靈魂有可能無法輪回和轉生,即使能轉生,轉生后也將缺失摘取的器官。 張晶等[13]對12 例成年惡性血液腫瘤患者的研究發(fā)現(xiàn),大部分患者希望死后身體是完整的。 由此可見,追求身體完整性是很大一部分中國人的觀點。 40%的患兒當?shù)貑试犸L俗要求死者尸體必須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其中14 例腦死亡患兒在高級生命支持下,父母將其轉運回家,并有10 例潛在兒童供體父母表示要為患兒舉行土葬。 曾維君等[12]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入土為安”的觀念,是制約器官捐獻率的第一大決定性因素。 付成琴等[14]的研究也發(fā)現(xiàn),“入土為安”的傳統(tǒng)觀念是公民不愿意器官捐獻的重要因素。 以上2 個研究的結果與本研究類似。
3.2 拒絕器官捐獻的父母對患兒有較強烈的愧疚感,拒絕接受患兒預后不良 本研究結果顯示,70%的潛在兒童供體父母仍然期待孩子好轉。 中國傳統(tǒng)死亡觀為心跳和呼吸的停止[15],在高級生命支持下,患兒仍然有心跳,機械通氣下亦能看到“呼吸”,這樣的情境下,醫(yī)務人員即使告知父母患兒已經(jīng)腦死亡,父母也不能接受患兒已經(jīng)死亡的觀點。 此時建議父母器官捐獻,他們本能抵觸,因為器官捐獻意味著直接宣布患兒死亡。 本研究中,57%的父母表示會因捐獻患兒器官而愧疚,45%的父母認為患兒死亡與自己照顧不周(沒留意使孩子受傷,沒有盡早送醫(yī),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病情變化, 沒有選擇合適的醫(yī)院等)有關, 其中2 例父母更是認為孩子的死亡是由于自己的重大過失造成。 區(qū)別于成人,兒童患病后,父母或多或少會歸咎于自己,趙東長等[16]對地中海貧血患兒父母心理的研究發(fā)現(xiàn),83%的父母對子女患病感到內疚、自責,與本研究結果類似。 終末期患兒父母承受巨大的痛苦和壓力[17],對患兒有負罪感,此時任何有創(chuàng)操作都會進一步加劇父母的愧疚感, 而器官捐獻需要手術摘取器官,在這部分父母看來,這是對孩子巨大的傷害,父母若做出此選擇,在巨大壓力的基礎上,他們承受的壓力進一步增大,甚至導致其精神崩潰。因此,他們往往不愿意進一步了解器官捐獻的信息,以減輕壓力和負罪感。
3.3 拒絕器官捐獻的潛在兒童供體父母對腦死亡接受程度較低 本研究中,65%的潛在兒童供體父母不接受腦死亡。 李小杉等[18]調查1 500 人對腦死亡的認知發(fā)現(xiàn), 僅24%的被調查者認為腦死亡是合理的死亡判定標準。 對腦死亡接受程度低阻礙器官捐獻的發(fā)展[19],國外研究亦表明,對腦死亡有充分的理解的父母捐獻意愿更強[20]。 潛在兒童供體父母在還有心跳的情況下,始終無法接受孩子死亡的事實,仍舊期待患兒好轉,此時提出器官捐獻,父母同意的概率將降低。
3.4 潛在兒童供體父母器官捐獻知曉率較低,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務人員參與度較低 在本研究中,僅有10例(21%)潛在兒童供體父母之前了解過器官捐獻,大部分是初次聽說。 Rodrigue 等[20]研究發(fā)現(xiàn),如果首先提出捐獻的人是患兒醫(yī)療團隊成員, 而不是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父母同意概率將提高。潛在供體幾乎都在重癥監(jiān)護室,都是需要機械通氣的危重癥患者。由此可見, 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務人員參與器官捐獻工作是促成捐獻的重要因素。 在本研究中,45%的案例首次提出器官捐獻建議的人員為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 由于父母對協(xié)調員缺乏了解和信任, 一定程度上降低其捐獻意愿。 西班牙的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與重癥監(jiān)護室工作人員密切合作,協(xié)調員與家屬第1 次談話,醫(yī)務人員會全程陪同, 從而使西班牙具有全球第一的每百萬人口器官捐獻人數(shù)[21]。 談雅麗等[22]研究發(fā)現(xiàn),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務人員器官捐獻參與率僅為62.4%,本研究中參與率為55%,二者結果相似,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務人員器官捐獻參與率有待提高。
潛在兒童供體父母拒絕捐獻的前3 位原因的為擔心手術痛苦、不想破壞身體完整性、“入土為安”風俗習慣。這些原因都可歸結為對生死觀的理解。在儒家文化的價值判斷上, 將道德生命置于人的生命之上, 主張生命無怨無悔的投身道義中, 實現(xiàn)自身價值,不枉此生[23]。 儒家期望達到死后不朽,而不朽的方法是“立德、立功、立言”,則可被后世贊許,從而不朽[24]。 保持身體完整性、“入土為安”、愛惜子女亦都源于儒家文化。但是,儒家文化更強調人生價值和對社會的貢獻。在實現(xiàn)人生價值和社會貢獻時,人的生命就居于次要位置。 中國受儒家文化影響深遠。 因此,與潛在兒童供體父母溝通器官捐獻時,可借鑒儒家的生死觀,強調捐獻能實現(xiàn)患兒的人生價值,為社會做出卓越貢獻,并最終讓患兒“死而不朽”。潛在兒童供體父母擔心手術痛苦、身體不完整、遺容有傷,首先應從科學角度告知腦死亡即死亡、 所有捐獻手術發(fā)生在臨床死亡后,而死后是感受不到痛苦的,解除父母對手術痛苦的顧慮; 其次告知手術后會還原遺體,整理遺容,解除父母擔心手術后孩子面目全非的顧慮; 再次告知潛在兒童供體父母我國所有死亡患兒都會火化,最終都是塵歸塵、土歸土,無需過分著眼于身體完整性。 對于“入土為安”的觀點,可從器官捐獻后事緬懷等方面著手。 我國很多地區(qū)未成年人逝世后,長輩不可送葬和拜祭,也不能立碑,即使“入土為安”,也有可能成為孤墳,而捐獻后將安葬于紀念墓園,每年有公祭活動,患兒死后有歸處,或可扭轉父母觀點。 此外,應當加大對器官捐獻和腦死亡的宣傳力度。
本研究的不足之處在于,樣本量較小,沒有同步分析成功捐獻案例的信息, 沒有對比成功捐獻案例和拒絕捐獻案例的特點; 未深入訪談父母拒絕捐獻的原因;有待于今后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