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學華
(哈爾濱師范大學 西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珍妮特·溫特森 (1959-)是當代英國創(chuàng)造力驚人的女作家,至今已經(jīng)出版三十余部作品。她的第一部小說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1985年)一經(jīng)發(fā)表便獲得惠特布萊德首作獎(Whitbread Award),1990年被改編成電視劇,獲得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 (British Academy of Film and Television Arts)。第二部小說 《激情》在1987年榮獲約翰·盧威廉·萊斯獎(John Llewellyn Rhys Prize)。 《給櫻桃以性別》在1989年榮獲EM·福斯特獎?!短O果筆記本》在2002年被改編的舞臺劇在英國倫敦皇家國家劇院開放。2006年,她以其杰出的文學成就被授予英帝國勛章。三十多年來,她獲獎無數(shù)。珍妮特·溫特森的小說已經(jīng)被譯成多種語言,受到英國、美國、荷蘭、西班牙、德國讀者和評論家的廣泛關注。研究珍妮特·溫特森的作品永遠繞不開她復雜的身份和創(chuàng)作背后的理想訴求。
珍妮特·溫特森的生母17歲未婚懷孕,由于無力撫養(yǎng),在她出生六周后被送到孤兒院,五個月大的時候被溫特森夫婦收養(yǎng),16歲時被養(yǎng)母趕出家門。珍妮特·溫特森不幸的童年在她心靈上留下了一道傷口,這個傷口永遠也不會消失,即使有一天痊愈,也會留下深深的疤痕。當她被養(yǎng)母鎖在門外或者地下煤倉時,她用編故事或者數(shù)煤塊來忘卻冰冷的黑暗。珍妮特·溫特森雖然熱愛生活,但她總是感到寂寞。孤獨而又迷失的珍妮特·溫特森需要用讀書與寫作來做她的伴侶,慰藉她寂寞的靈魂。珍妮特·溫特森經(jīng)常抑郁,在好日子里也曾想到自殺。在糟糕的日子里,她就用寫作來抵抗絕望與憂傷,以防自己破碎崩垮。
寫作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書寫的,另一種是書寫自己的。珍妮特·溫特森既是自己書寫,也是書寫自己。雖然珍妮特·溫特森和蘇珊·桑塔格的創(chuàng)作在捍衛(wèi)精神生活方面有著一致性,但桑塔格作品中的 “我”都是一個虛構的人,作品中即使有些東西是自傳的,但目的也不是要表達自我,而是要使某些東西變得精彩,而且把藝術作品中發(fā)生的事情當做是對個人的超越,不像珍妮特·溫特森作品中所描繪的主人公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現(xiàn)實中真實的自己。伴隨著童年的經(jīng)歷和成長記憶,珍妮特·溫特森把這些生活中的片段記錄下來,用文字,用意向,用故事將它流傳。珍妮特·溫特森在 《守望燈塔》中寫道:“我將不得不獨自用力成長。而我做到了,我即將告訴你的故事將會照亮我的一部分生活,而余下的部分會留在黑暗中。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沒用所謂的所有的事情,故事本身就構成意義?!跁r間中,只有被照亮的時刻,其余的都是黑暗。”[1]對于在黑暗中摸索的珍妮特·溫特森來說,寫作就是她的拯救,她以詩歌為救生繩,以小說為救生艇,穿越那令她一身濕透而狼狽不堪的感覺之浪潮,在寫作中找到心靈的宣泄。
珍妮特·溫特森酷愛讀書,她在書本中感受到光明和溫暖。珍妮特·溫特森經(jīng)常把書夾帶到廁所,借用手電筒的光來閱讀。由于她謊稱便秘,便要付出使用溫特森太太的栓劑和灌腸劑的代價。在周四、周五、周六下課后,珍妮特·溫特森到市場打工包裝貨物,并把自己打工賺錢買來的書藏在床墊下。有天晚上,溫特森太太看到一個書角從床墊下露出來,她就把所有的書從窗戶扔到后院,然后將石臘淋在書本上,放火焚燒。珍妮特·溫特森透過熱烈灼亮的火焰,望著燒過的零星的書頁以及鋸齒狀碎片和字體,她漸漸的領悟到書本所涵括的東西不會隨著焚毀而輕易消失,這些東西早已在她心中。外在的任何事物都可以隨時被拿走,一個人只有內在的東西才安全。所以,她決定把隱藏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寫出來,也許這就是她寫作的初衷——揀拾生活中的碎片,用這些碎片抵御崩潰。
珍妮特·溫特森是非常有理想的書寫者,她認為 “沒有抱負,就什么都不是;沒有抱負,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保?]堅困的人生需要堅困的語言——詩正是堅困的語言,那也是文學所能提供的一種強大的語言,足以道出人何以堅困。話語是一種權利,文字是慣有的強說愁。她想通過寫作展示她生活的真實處境,重新書寫人生,以此來平復心中的創(chuàng)傷。所以,寫作便成為珍妮特·溫特森一種減壓,舒緩和發(fā)泄的方式。小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出版,引起溫特森太太強烈的不滿,她怒氣沖沖的指責珍妮特·溫特森,并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假名訂書。她寧愿珍妮特·溫特森保持沉默,也不愿她把真實生活展露出來。溫特森太太的態(tài)度使珍妮特·溫特森想起希臘神話里菲洛梅爾:她被施暴,但舌頭被施暴者割掉,使她永遠不能說話。因為不快樂的家庭總是與沉默同謀,打破沉默的珍妮特·溫特森永遠也得不到支持。但文學不是藏身之處,而是探尋之地,她用自己的方式超越養(yǎng)母那狹小的界限,在書寫中找到了人生的出口。她把自己的人生寫進小說,把她的憤怒寫進散文,用寫作的方式進行宣泄。珍妮特·溫特森的作品是良藥,她要用這些冶煉成金的良藥來展現(xiàn)心靈,并去療愈它的破碎。
珍妮特·溫特森擅長文字,也懂得運用文字。她上學時,養(yǎng)母會把 《圣經(jīng)》引句放進她的曲棍球靴。用餐時,每個盤子旁邊都會放一張從應許盒里抽出來的小紙卷。應許盒里裝著卷起來的 《圣經(jīng)》經(jīng)文,內容可能是安慰人心,也可能使人意志消沉。但不管閱讀什么,它都是一種線索,推動著珍妮特·溫特森去書寫。因為她當時很想親自撰寫布道詞,很想盡己所能勸人皈依上帝。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曾經(jīng)執(zhí)著于轉述圣言,想用文字和故事啟示讀者在馳騁的想象力中改變世界觀。珍妮特·溫特森在小說 《時間之間》設置了莎翁戲劇的復仇、悲劇、寬恕的基本主題,尤其突出了對寬恕和愛的重視。莎翁原著中最后的結局是化為雕像的赫美溫妮復活,讓悲傷的過去終結,而珍妮特·溫特森則讓帕蒂塔講述了結局,因為過去的廢墟不會永存,未來終將由新的一代去探索發(fā)現(xiàn)。按照珍妮特·溫特森自己的說法,她寬容的態(tài)度跟年齡漸長、日趨寬厚的感悟相關。時間既是傷痕,也是療愈,是打開心靈之鎖的鑰匙。
小說 《時間之間》預示了時間在推進故事情節(jié)方面的關鍵作用,伊麗莎白塔上的大本鐘精準地顯示著現(xiàn)代世界的機械時間,俯瞰著泰晤士河奔流不息的流水,那是另一種時間,流動的時間,里面落滿了記憶和消逝的碎片。記憶橫亙在時間之間。過去依賴于未來,恰如未來依賴于過去,故事中的人物因為報復或是憤怒、悲傷、失望而改寫了既定未來的腳本,反過來,他們也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候重新發(fā)現(xiàn)未來的生活。時間既是推進的,又是后溯的,直到丟失的終被尋回。珍妮特·溫特森以 《時間之間》為名,源于莎翁劇中曾兩次出現(xiàn)的這個短語,同樣因為劇中的每一主題都被藏在某處,失落在時空的裂隙中,時間、消逝和記憶的鴻溝如影隨形,揭示了列奧和咪咪的心理獨白:你以為自己活在當下,但往昔就在你身后,像一道影子,過去總在他的正前方,像一條無法逾越的河。勾起記憶的對象和景物把我們引向不復存在的現(xiàn)場,列奧賣掉了他和咪咪曾共同生活的別墅,但卻留下咪咪的所有衣物。小說通過借助故物對場景的回憶,過去的痛苦和哀傷又凝聚成形,原來往昔的幽靈始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似遺落在時間長河中,猛一回神又逼得人無所遁形。當年兒子米羅意外身亡、帕蒂塔消失后,列奧、咪咪、賽諾等人都生活在彼此隔絕而又息息相通的痛苦中,待到那年的信物——鉆石項鏈和它主人帕蒂塔的重新出現(xiàn)。一切烙印在往昔之上,隨著時間流逝而被釋放。破碎的心會被療愈,丟失的東西終將被尋回。小說中,在養(yǎng)父、兄長之愛的沐浴中成長起來的少女帕蒂塔和賽諾久未謀面的兒子澤爾的感情成為故事推進的線索之一,也正是因為帕蒂塔和賽諾相遇,十六年前的故事被尋回。咪咪和帕蒂塔用愛和寬恕帶來了新生的良機,在故事結尾,新的篇章開啟后,由帕蒂塔重新揭示生活的主題,工作、成家、生子、做飯,一切一如既往,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的過去因為愛得到平復,也在時光中留下了愛的證物。
珍妮特·溫特森曾把 “悲喜交替,沒有終點”當做無價真理,盡管她組織起了寬恕和愛的美好結局,卻依然預留了時間的限定,對救贖的希望化身帕蒂塔如此,對列奧、咪咪、賽諾等人亦然。原諒不是逃離過去,而是正視過去,恢復關系。原諒勝過沖突的解決辦法是修復破裂,采取治愈過去傷痕的一種方式。我們應該放下過去,面向未來,無論是美好還是憂傷都會化為舊日時光。而時光會流逝,忘記傷痛和不快,就不會被自己的火焰灼傷。在 《正常就好,何必快樂?》中,珍妮特·溫特森描寫和自己的生母及家人最終相認,但橫亙在漫長時光中缺失的親情化成了巨大的陌生,回不去過往的巨大感傷始終籠罩著她,從此過上幸??鞓啡兆拥慕Y局畢竟虛幻。她深知真正的威脅在于人的內心世界,如果心靈從牢籠走向寬闊的平原,過往的一切皆完好無損,人生好像一個巨大的圓圈,在起點處再次遇到了自己。珍妮特·溫特森在訪談中談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寫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時,我試圖解釋自己從何而來。我試圖把一段怪異的童年、一種非同尋常的個人歷史講明白,我也試圖去寬恕?!保?]沒有理解,就沒有寬恕。寫作幫助珍妮特·溫特森更深的領會這個世界,讓她置身于內外,從當事人和旁觀者的角度審視問題,不再受困于自己無法處置的境遇,她要用寫作完成對自我心靈的治愈和對他人的寬恕。
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探求更深邃的人生哲理,寫作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思考的方式。在這一點上,珍妮特·溫特森和托尼·莫里森非常相似,她們都把關愛生活和關愛世界作為她們創(chuàng)作的主題,思考我們?yōu)槭裁春驮鯓訉W著認真美好地生活。書本在珍妮特·溫特森家里是違禁品,家里只有六本書,其中一本 《圣經(jīng)》,兩本是 《圣經(jīng)》評論。溫特森太太認為印刷品能煽動造反爭端,孩子不讀書就不會受世俗影響。當珍妮特·溫特森問母親為何她不能擁有書本,養(yǎng)母回答她說:“書麻煩的地方在于你永遠不知道里頭寫些什么,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保?]但珍妮特·溫特森并沒有聽從于母親,她把自己安置在書堆里,只有在書堆里她才感到安全。當時家里六本書中有一本 《亞瑟王之死》,這本書是溫特森太太的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舅舅所收藏,而且保存完好。珍妮特·溫特森有幸讀到這本書中有關亞瑟王、蘭斯洛特、桂妮薇兒、梅林和圣杯的故事。這些故事進入珍妮特·溫特森的世界以后,關于失去、忠誠、失敗、成功的圣杯故事便成了她永久的研究對象,也正是這些故事給了她力量,使她對世界保持信念與夢想,也成為她日后探尋世界的紐帶。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珍妮特·溫特森的第一本小說。這部小說定格了她的身份與處境,確立了她與世界對話的方式。在這部作品中,珍妮特·溫特森表達她內心的感受,尋找她自己的身份。她不僅通過創(chuàng)作審視這個世界,還深深地周旋于周圍的世界,并且企圖改變這個世界?!冻鯇W劃船者》是帶有插圖的趣味讀物,珍妮特·溫特森花費兩周時間寫完完全是出于經(jīng)濟的考慮。當時珍妮特·溫特森只有二十四歲,《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出版前途未卜,她茫然而又焦慮。正值出版商想要珍妮特·溫特森為他們的幽默書單寫一些趣味性讀物, 《初學劃船者》就此誕生。但是珍妮特·溫特森從沒把它當做第二本小說,用她的話來說,她從來都不會把真正的小說當成賺錢的工具。珍妮特·溫特森很注意厘清金錢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她認為掙大錢和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作不可兼得,創(chuàng)作不是生產(chǎn)產(chǎn)品,是不能用GDP衡量的東西。她不為市場創(chuàng)作,也不為跨國公司工作。當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獲獎和 《激情》發(fā)表以后,珍妮特·溫特森的生活更趨于穩(wěn)定,她開始意識到寫作是她的生命。在一次采訪中,珍妮特·溫特森談論小說《守望燈塔》的創(chuàng)作原則。她喜歡不斷變化的宇宙,沒有什么是靜止的,每件事情隨時都在變化,她相信藝術顯示給人們的力量,去握住一面真實的鏡子,然后說,藝術就是這個樣子,比夢想的還要更加廣闊,更加陌生,更加混亂和激動人心。珍妮特·溫特森不像多麗絲·萊辛把小說當做反映社會緊迫問題的政治性文學形式,希望自己的作品啟發(fā)讀者去思考,并能給讀者以暴風雨般的文學震蕩。對于珍妮特·溫特森來說,寫作就是一門藝術,她通過這門藝術講述她自己的故事,以及別人的故事,目的是讓我們更清楚的認識自己,認識現(xiàn)實的生活以及周圍的世界。
珍妮特·溫特森的作品不僅是寫作本身,也是將思想的行動扎根在自己的身份之中,對自己身份的重新構建。寫作不僅是在講述自己,還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自己。寫作并不記錄著有造詣之前的思想,寫作本身構成思想。當然,在寫作過程中,思維是流動和不斷變化的,存在于復雜的關系和事件網(wǎng)之中,由于個人原因或者體制原因,寫作過程中作者會拓寬自己的視野。正如福柯所主張的:“寫作和言說是積極構建新自我的一種方式?!闭淠萏亍靥厣ㄟ^寫作這面鏡子,想象和構建可能的自己和可能的世界。根據(jù)珍妮特·溫特森的觀察,藝術并不是個人的噩夢,甚至不是個人的夢。它是在現(xiàn)在的漩渦里追溯過去和將來的可能性中分享人類的聯(lián)系 (As Winterson observes:“Art is not a private nightmare,not even a private dream,it is a shared human connection that traces the possibilities of past and future in the whorl of now)?!保?]寫作本身就是追溯我們是誰,世界是什么樣子。珍妮特·溫特森忠實于自己的感覺,書寫著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她的創(chuàng)作毫無造作,本真而又自然。她的著作直面人生,直面社會,旨在消除偏見。正如傅雷在 《傅雷家書》中所言:“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毙≌f就像珍妮特·溫特森的旅行書一樣,她在那里記錄著她所見到的,所聽到的,所發(fā)現(xiàn)的和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們可以追隨她的“旅途日志”,超越已知的界限,探尋她的心靈和生命之旅。
如果說攝影師用鏡頭框起照片,寫作者則是框起他們的世界。文字是沉默之中能被說出來的那個部分,但小說所描寫的只是珍妮特·溫特森表達的一部分。珍妮特·溫特森刻意不寫很多經(jīng)歷,因為它們太痛苦,說出來的事只是為了緩和剩下沒有表達的,或者以某種方式平復它。珍妮特·溫特森在寫作中強調真實的重要性。她相信,在寫作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自我暴露的成分。盡管里面出現(xiàn)不少缺陷,但那就是真實。珍妮特·溫特森為了故事自身而重述神話,并在其中尋求人性的永恒真相。她期望在小說中重塑她的故事,期望在那無窮無盡、支離破碎的新聞和名人閑話的喧嘩夢靨中,能有人傾聽那來自精神生活和心靈之旅的聲音。她的小說就是她的心聲,她的小說就是她的故事,我們從她的小說中聆聽她的心聲,發(fā)現(xiàn)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