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鵬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
列子,名御寇或圄寇,戰(zhàn)國早期人,是繼老子之后,與莊子齊名的道家代表人物,其名下著作《列子》是繼《老》《莊》而著稱于世的道家典籍。傳世《列子》為東晉張湛注本,在唐宋兩朝先后被封為《沖虛真經》《沖虛至德真經》,備受尊崇。關于《列子》真?zhèn)螁栴},自唐柳宗元提出疑義以降,歷代學者均有置詞,生發(fā)出一段辨?zhèn)喂福又劣诮瘛?/p>
《列子》以其來源傳奇而史書不傳“列子”,思想雜糅多與先秦古籍、漢晉佛典故事存在重合,記事及文字用語使用時代錯亂等問題,自唐以來多為學者質疑,甚至被斷為偽書。
唐柳宗元《辨列子》提出傳世《列子》中的《列子新書目錄》(劉向著,下稱《書錄》)將列子說成鄭繆公時人,而據其考證列子當為魯繆公時人,劉向所記有誤。宋高似孫《子略》中懷疑列子其人是鴻蒙、云將一類虛構人物,《列子》是后人薈萃而成。葉大慶《考古質疑》據書中載有列子百年后的公孫龍、宋康王事而認為《列子》書是后人增益的。黃震《黃氏日抄》指出《列子》中存在兩章屬于佛教內容,而晉人好佛,《列子》出于“典午氏渡江后方雜出于諸家”。明宋濂《諸子辨》也認為傳世《列子》“必后人薈萃而成”,但疑其中《楊朱》《力命》二篇就是楊朱一派的遺書,沒有全偽。清初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將《列子》歸于“真書雜以偽者”一類?!端膸烊珪嵋氛J為傳世《列子》“不出于御寇之手”而“為傳其學者所追記”。陳三立《讀列子》認為書是“楊朱之徒為之”,魏晉之士又“增竄其間”。近代以來,“《列子》偽書說”大行于世,作偽者身份也被確定,如顧實《重考古今偽書考》中即直指《列子》為張湛偽作;梁啟超《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芬舱J為傳世《列子》為張湛“采集道家之言,湊合而成”,《書錄》也系張湛偽造;馬敘倫更在前人基礎上作《列子偽書考》一文,舉列高似孫、黃震、姚際恒、錢大昕、鈕樹玉、何治運、俞正燮、汪繼培、吳德旋、章太炎等十家觀點,綜合提出《列子》偽書的二十條證據,并懷疑作偽者為“王弼之徒”。馬氏之后,“《列子》偽書說”為多數人接受,如近世《列子》研究代表作楊伯峻《列子集釋》一書,即立足于《列子》“偽書”立場,對《列子》古今注解集評案說,從細節(jié)落實《列子》“偽書”一說,并提出“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鑒定中國古籍的真?zhèn)我约八膶懽髂甏钡谋鎮(zhèn)畏椒?,舉列書中“數十年來”“舞”“都”“所以”“不如”等詞的用法,證明皆非先秦古書所見,而為漢后乃至魏晉始有,從而認定《列子》為偽書。(1)以上辨?zhèn)沃T家觀點參見楊伯峻:《列子集釋·附錄三辨?zhèn)挝淖州嬄浴?,中華書局1979年版。季羨林更考證出《列子·湯問》中“偃師獻技”故事與西晉竺法護所譯《生經·佛說國王五人經》中“機關木人”故事雷同,推測《列子》成書不早于晉太康六年,并認定《列子》為張湛偽造。(2)相關考證參見季羨林:《佛·〈列子〉與佛典》,華藝出版社2007年版。臺灣學者蕭登福在《列子與佛經》一文里將季羨林的這個證據進行材料補充、落實,并提出另外兩個“《列子》抄佛經”的“硬據”。(3)相關考證參見蕭登福:《列子探微·列子與佛經》,臺北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在季羨林論文啟發(fā)下,陳連慶從佛教故事和教義兩方面考察《列子》與佛教的關系,指出《列子》與佛書的異同,認為除“偃師獻技”外,《列子》有五個故事屬于“去掉印度的色彩和佛教的外衣,使之中國化和莊老化”[1]的情況。凡此種種,“《列子》偽書說”幾成定論,甚至有些文學史、哲學史專著對《列子》只字不提,開除其古籍資格。
當然,學界也存在不少反對聲音。歷史上唐李翱,宋陳景元、蘇轍、洪邁,清于鬯均認定《列子》是先于《莊子》的先秦古籍。近世有日本漢學家武內義雄《列子冤詞》一文對馬敘倫二十條“《列子》偽書”證據逐條反駁,岑仲勉《列子非晉人偽作》,許抗生《列子考辨》,嚴靈峰《〈列子〉辯誣及其中心思想》等論著也均主張《列子》非偽書。至于馬達《〈列子〉真?zhèn)慰急妗芬粫侵鳌啊读凶印贩莻螘钡募蟪芍?。馬達費盡二十年心力從古籍中搜羅證據以反“偽書說”,書中舉出百余例證明先秦、秦漢魏晉著作有引用《列子》,駁倒“《列子》書,漢人無引者”的論點,且分別從思想史、文學史、漢語史角度,論證了《列子》絕非魏晉人所能偽作,并從《列子》廣泛使用的通假字、古字、古義、古音角度,證明《列子》確系先秦古籍。其結論為,《列子》定本匯集成書大體上在戰(zhàn)國后期,“非列御寇一人制作,而是列御寇、列子弟子、列子學派著作的匯編?!盵2]463
總之,主《列子》真、偽的雙方均采用了多樣化研究方法,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同時也各自存在不足之處。今人程水金等曾撰文總結了前人考辨《列子》真?zhèn)蔚娜齻€主要方法,并指出各自的局限。文中指出,以學說的發(fā)展與文獻的因襲為依據考證著作時代先后的文獻比勘對讀法,極易陷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思維怪圈,使考辨陷入僵局;以《列子》所反映的時代背景為依據的文化背景考察法,往往流于先入為主的偏見;而揭橥今傳劉向《書錄》中的疑誤從而證明偽造《列子》“托向言以為掩飾”的《書錄》證誤法雖觸及《列子》真?zhèn)蔚囊?,但目前學者對《書錄》的證誤往往以個例分析為基礎,以偏概全,流于淺末。同一方法,同一材料,所得結論卻截然相反,使真假之爭陷入僵局。(4)相關內容參見程水金、馮一鳴:《〈列子〉考辨述評與〈列子〉偽書新證》,《中國哲學史》2007年第2期。這些批評大體指出了前人在《列子》考辨問題上的誤區(qū),然該文聲稱以客觀實證的方法證偽《書錄》,并最終證偽《列子》,卻也并未能解決《列子》真?zhèn)沃嬷械乃袉栴}。關于《列子》真?zhèn)螁栴}至今難以定論,主真、主偽諸家執(zhí)其一端,矛盾攻訐,言之成理,議論綿延,令人望而生畏,卻又難以規(guī)避,成為橫亙在《列子》研究道路上的一道難關,稍有不慎,很容易陷入南轅北轍的尷尬境地。
辨?zhèn)喂偶菍η叭诉z跡的懷疑。在我國,疑古思想的萌芽大致可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鬃诱砭幋瘟洠献印氨M信書不如無書”之論,韓非斥儒墨顯學“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都不同程度的反映先秦學者對前人言論的懷疑態(tài)度。而對古籍進行辨?zhèn)蔚膫鹘y(tǒng)可追溯到西漢司馬遷,其在著史選擇史料時采取謹嚴詳審態(tài)度,做了大量去偽存真工作。后世如劉向、王充、孔穎達、劉知幾等人在其著述時也作了許多類似工作,體現強烈辨?zhèn)尉?。愈到后世,文籍愈夥。出于各種原因,歷代均有偽書更造的案例,如漢張霸、魏王肅、隋劉炫等人偽造經典行為,一時為學人側目。唐宋時期,辨?zhèn)巫鳛橐环N研究學問開始興起。唐柳宗元對先秦諸子書《列子》《文子》《論語》《鬼谷子》《晏子春秋》《亢倉子》《鹖冠子》凡七種進行專文考辨,于辨?zhèn)蝺热莺捅鎮(zhèn)畏椒ㄉ嫌虚_創(chuàng)之功。及北宋歐陽修、蘇軾、司馬光、王安石;南宋鄭樵、程大昌、朱熹、葉適、洪邁、唐仲友、趙汝談、高似孫、晃公武、黃震等人根據群書對比法、目錄學尋根法諸多手段,對古籍進行真?zhèn)伪嫖觯偨Y了大量辨?zhèn)谓涷灧椒?。辨?zhèn)畏椒ㄖ撩髑鍟r為學者繼承發(fā)揚,形成了專門“辨?zhèn)螌W”,以宋濂《諸子辨》、胡應麟《四部正訛》、姚際恒《古今偽書考》等為代表。辨?zhèn)螌W發(fā)展到近代已漸臻完善,疑經、疑古思想逐漸系統(tǒng)化。近現代學者王國維、梁啟超、胡適、錢玄同等學者將考辨古書真?zhèn)巫鳛椤罢韲省钡闹匾獌热葜唬瑢浀涔偶归_一系列的批判清理,總結出大量辨?zhèn)螌W方法。而以顧頡剛為首的古史辨派繼承明清以來史學與辨?zhèn)螌W研究手段,對古籍進行了一次大檢視,許多先秦古籍在檢視中被蓋棺定論為“偽書”?!读凶印芬粫闶窃谶@種風潮中被定性為偽書。
走出特定歷史年代,在地下材料被大量發(fā)現和解讀的當今學界,我們再審視“寧可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的古史辨派及其“成果”,其得失并非一句“疑古過勇”就能一概而過。正如學者所提出的:“人們往往只注意‘以偽亂真’之害,而忽視了‘以真為偽’之害,且拿法律上的定罪類比,如果不辨別偽書,就等于放縱了罪人;如果把真品當作偽書,就等于冤枉了無罪的好人?!盵3]在文明昌盛的當代社會中,后者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往往比前者更加嚴重,不可不慎。
關于辨?zhèn)螌W方法,以明胡應麟在《四部正訛》中所提出的辨?zhèn)伟朔ㄗ罹叽硇?,曰?/p>
凡核偽書之道:核之《七略》,以觀其源;核之群《志》,以觀其緒;核之并世之言,以觀其稱;核之異世之言,以觀其述;核之文,以觀其體;核之事,以觀其時;核之撰者,以觀其托;核之傳者,以觀其人。[4]382
此八法不失為古籍辨?zhèn)蔚闹匾侄?,但胡氏以“核茲八者,而古今贗籍無隱情矣”則未免夸大。如其一“核之《七略》,以觀其源”,《七略》是西漢劉歆繼承其父《別錄》簡化而成,為我國最早的目錄學著作,收錄劉氏所能見之書,今《七略》大體完整保存于班固《漢書·藝文志》。即是說出現在《漢志》中的書,至少是早于西漢劉氏之前作品。這一方法的確是檢驗先秦古籍時代的重要標準。以《孫子兵法》為例,《漢志》同時錄有“《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薄啊洱R孫子》八十九篇。圖四卷?!薄洱R孫子》作者傳為戰(zhàn)國孫臏,其書大約在唐前已亡佚;而傳世《孫子兵法》為十三篇,傳為春秋孫武所著。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即據孫武之名不見于《左傳》以及傳世本不符《漢志》著錄所說的“八十二篇”,便認為傳世《孫子兵法》為偽托,并懷疑“孫武”其人真實存在(宋葉適、清姚鼐,今金德建也持同一看法)。日本學者齋藤拙堂在《孫子辨》一文中提出傳世《孫子兵法》當是戰(zhàn)國孫臏所作,武內義雄、錢穆等學者也持相似觀點。然而,1972年4月山東臨沂銀雀山西漢墓出土有簡本《孫子兵法》。經比較研究,傳世本與簡本對除個別句子的順序變易和字詞增減外,內容大體一致。更重要的是,該墓還出土另一部兵書,經學者研究,其第1至第4篇記孫子與齊威王、田忌的問答,確定是孫臏之書,也即是亡佚已久的《齊孫子兵法》。兩部簡書的書體為早期隸書,書寫年代大約為公元前140—前118年(西漢文景時期至武帝初期)間,早在劉氏父子校書之前,證明先秦早有《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兩部兵書并行。此一鐵證直接將辨?zhèn)握咛岢龅闹T多所謂推測和“證據”消解于無形,證明了《漢志》記錄的有效性。
但若是過于依賴《漢志》記錄核驗古書真?zhèn)?,同樣存在問題?!稘h志》所錄未必就能反映西漢之前存世的古籍全貌,即便是同一種古籍,也或許存在諸多版本未收入《漢志》之中。余嘉錫早在《古書通例》卷一即指出,“諸史經籍志皆有不著錄之書”,史志書籍目錄為研究一代存世文集的綱要,固然不錯,但其所收錄之書完備也只是指大略而言,實際上,代代均有私藏不出之書,自然不著錄于史。秦有挾書之律,而伏生之徒藏書于壁;漢有獻書之勸,而野有遺老善書固藏,國家以行政之力究竟難以窮搜天下之書。余嘉錫認為《漢志》不收而當世實有之書至少存在三種情況,一則“民間所有,秘府未收”,如楚元王《元王詩》;一則“國家法制,專官典守”,如叔孫通《漢儀》;一則西漢末成書者,多未及入秘府,《七略》不收,《漢志》也不補。因此《漢志》于漢時書未能盡錄。而辨?zhèn)螌W者以是否入《漢志》為標準衡量古書之真?zhèn)?,“是猶決獄者不能曲體物情,得法外之意,而徒執(zhí)尺一以定爰書,則考竟之時,必有銜冤者。”[5]余氏此說足令學人戒懼?!稘h志》尚且如此,后世文籍更多,私藏多有,記錄于歷朝史志、經籍志中的文籍非當世典籍全貌也可想而知。因此,目錄學檢驗雖不失為辨?zhèn)蔚囊豢茖W手段,但畢竟史志搜錄不可能包羅萬象,當世存在而未被收錄記載下的文籍恐怕多有在者,根據目錄學專著記錄就斷定其書存在與否,難免偏失。
辨?zhèn)螌W者另一類常用方法是就書論書,即根據書中反映出的思想、觀點以及文章的體裁、用語、文法等角度來判別古籍時代的早晚,從而進行辨?zhèn)?。這種方法是否可靠也大有可疑。同樣以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竹簡為例,其中還有《六韜》和《尉繚子》二書的簡本文字。而傳世的這兩部書早被辨?zhèn)渭蚁铝恕皞螘钡亩ㄕ?,如姚際恒《古今偽書考》稱《六韜》“其辭理鄙,偽托何疑”,《尉繚子》“其偽昭然”;崔述《豐鎬考信錄》稱《六韜》“術淺而文陋”,“必秦漢間人之所偽撰”;譚獻《復堂日記》稱《尉繚子》“世以為偽書,文氣不古,必非出于晚周?!狈泊朔N種判斷基本建立在文體和詞句風格判斷之上,只因文章寫得不似先秦人口氣,便認定書籍作偽?;仡櫤习藯l法,除了“核之事以觀其時”,用書中記述的事跡核對當時有無其事發(fā)生具有較強可靠性外,其他諸如檢驗語言特征、時代風尚、文體風格、稱引與否,乃至學術思想發(fā)展脈絡等等,均帶有一定的主觀性。通過這種辨?zhèn)畏椒ㄋ〉玫摹氨鎮(zhèn)巍背晒匀灰埠茈y令人信服,且有時事實正好相反。銀雀山漢墓時代定于公元前2世紀漢武之世,竹簡的抄寫和流傳當然更在此之前,這些書的成書年代決不晚于公元前4世紀的戰(zhàn)國。這便確鑿地證明傳世的《六韜》《尉繚子》等系先秦古籍,而非辨?zhèn)渭宜^的“其偽昭然”。
類似以出土文獻沖擊辨?zhèn)纬晒倪€有《文子》一書。傳世本《文子》自唐柳宗元以“《文子》書十二篇……然考其書,蓋駁書也”[6]257開《列子》辨?zhèn)蜗群?,明宋濂、清姚際恒均認為《文子》真?zhèn)坞s陳,后辨?zhèn)闻商岢鎏热簟拔淖印贝_為周平王時人,則與老子、孔子所在年代相矛盾,由是《文子》由駁書變成了偽書。清、民國學者多認為《文子》抄襲《淮南子》,錢熙祚在《〈文子〉??庇洝分袑ⅰ段淖印烦u《淮南子》的證據逐一指出,認為:“《文子》出《淮南子》十之九,取它書十之一也?!盵6]267-268章太炎由《文子》中所用《老子》引文入手,也認為“今之《文子》,半襲《淮南》,所引《老子》,亦多怪異,其為偽托甚明?!盵7]王叔岷在《文子斠正》中則從文獻學角度詳細地論證了傳世《文子》是如何抄襲《淮南子》的,持類似看法的學者還有王念孫、陶方琦、梁啟超、張岱年、何寧等。如此,“《文子》偽書說”幾近蓋棺定論。而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大量古帛書,唐蘭發(fā)現其中有些文句與《文子》相近甚至相同,而認為是《淮南子》許多地方抄襲《文子》;同年,河北定州漢簡竹簡本《文子》殘篇出土,證實《文子》實為先秦古籍,言之鑿鑿的辨?zhèn)巫C據不攻自破。辨?zhèn)渭铱偨Y出的一些辨?zhèn)畏椒ㄔ谟鷣碛喑鐾廖墨I的證明下暴露出其局限性。
明清以來的辨?zhèn)卫碚摷胺椒ㄓ山辣鎮(zhèn)螌W者繼承光大,取得一系列辨?zhèn)纬晒?。梁啟超?0世紀20年代分別撰寫了《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返戎?,總結前人古籍辨?zhèn)蔚某删?,構建文獻辨?zhèn)螌W的理論。梁氏之后,辨?zhèn)螌W體系逐步構建起來,到30年代,辨?zhèn)螌W專著不斷出現。黃云眉于30年代初撰寫的《古今偽書考補證》即對清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及顧實、姚名達等人的考辨給予補證。30年代末,張心澂綜合前人辨?zhèn)纬晒?,纂成《偽書通考》兩冊。它被譽為中國文獻辨?zhèn)螌W構建時期的“集大成的辨?zhèn)握撝盵8],其將古籍考辨范圍大大擴展,據統(tǒng)計其中檢驗過的經史子集共653部,其中定為偽書者有283部,誤題撰人的有92部,疑為偽書是否假冒尚不能定論的還有109部。三者加和,總共有484部,占所檢驗書的74.1%。(5)相關數據參考馮廣宏:《考古發(fā)現對辨?zhèn)螌W的沖擊》,《文史雜志》2001年第1期。即七成多的古書都有可疑之處。張氏之后還有鄭良樹等學者繼續(xù)擴大辨?zhèn)巍皯?zhàn)果”。而隨著越來越多諸如銀雀山漢簡、八角廊漢簡之類的出土文獻現世,一部分辨?zhèn)纬晒呀洷蛔C明犯了“疑古過勇”,“以真為偽”的偏失,部分古籍或已恢復其真書身份,其學術價值獲得正視。
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反思,那些已經被辨?zhèn)螌W證“偽”但尚未發(fā)現相關新材料文獻作證的傳世典籍中,是不是還存在“冤假錯案”?所謂證偽的“硬據”是否存在漏洞?主“《列子》偽書說”的諸多證據中也有類似“全是魏晉時人語”、文辭淺俗之類的以“氣”定真?zhèn)蔚淖C據,如鈕玉樹《〈列子〉跋》中即以“(《列子》)其辭氣不古”作為《列子》偽書證據之一,馬敘倫《列子偽書考》也將“(《周穆王》)文亦極儇弱,無先秦氣息”“其文不出前書者,率不似周秦人詞氣,頗綴裂不條貫”作辨?zhèn)巫C據。如今,《孫子》《文子》殷鑒在前,“《列子》偽書說”是否也存在是“冤假錯案”的可能?按說解決《列子》真?zhèn)螁栴}最直接有力的證據莫過于新材料的出現,遺憾的是,至今為止尚未發(fā)現任何新出材料能夠證明傳世《列子》是可信的。現存最早傳世《列子》本為英、法兩國國家圖書館分藏的敦煌唐寫本《列子注》殘卷,楊思范認為是此殘本當是以張湛注為底本的新《列子注》,劉佩德則認為殘卷的文字是根據張湛注進行刪節(jié)的選本,而非新注本。(6)相關觀點參見劉佩德:《敦煌<列子>殘卷整理——兼與楊思范先生商榷》.《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不論如何,此文本都在張湛《列子注》之后,對《列子》真?zhèn)螁栴}的解決并無助益。《列子》真?zhèn)螁栴}依舊要回到辨?zhèn)螌W者們所提出的諸多問題中進行討論。不同的是,如今我們對辨?zhèn)螌W方法的局限已有所反思,再應對辨?zhèn)螌W加諸《列子》身上種種所謂證據,不可不有所辯證。
“《列子》偽書說”諸多證據中最為學者關注的一條是《列子》與佛教內容關系密切,即若是能證明《列子》書抄佛經或有佛教思想便可證明《列子》成書不早于東漢,系后世偽造。關于《列子》與佛教關系,早在張湛《列子注序》中就提到《列子》“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張湛本人稔熟佛家學說,注解《列子》時常參以佛家之論,但張氏并未指認《列子》抄襲佛經。而后世學者則不斷提出《列子》書與佛教思想、佛經故事相牽涉的線索。宋高似孫提出《仲尼》“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所謂“圣人”有指“佛”的嫌疑;黃震也有此懷疑,并認為《周穆王》篇“化人”也應指佛祖。至于宋濂則舉列《列子》中種種觀念與佛經相比對,認為其“又與浮屠言合”。宋濂本人熟習佛經,往往能從《列子》章句中發(fā)掘出與佛經論說相合的地方,不過宋濂并未以此斷定《列子》抄佛經,而是將兩者之間的契合歸諸于中印兩大文明間的心有戚戚。宋濂發(fā)掘《列子》與佛家思想契合之處的思考對后來辨?zhèn)螌W者帶來啟發(fā),論述類似觀點的還有姚際恒、錢大昕、何治運等人,但均把這種契合歸諸《列子》抄襲佛經。至章太炎則直接提出《列子》為張湛取佛經而偽造,梁啟超也認定《列子》抄佛經,作偽者為張湛。馬敘倫認為《列子》“取資浮屠之書”。陳旦認為《楊朱》篇受印度思想之激蕩,而又滲透老子哲理,其襲取的小乘佛教經典《四阿含經》,不一而足。(7)以上相關辨?zhèn)斡^點參見楊伯峻《列子集釋·附錄三辨?zhèn)挝淖州嬄浴罚腥A書局1979年版。
隨著證據愈夥,《列子》與佛經關系似已無從撇清,但畢竟沒有發(fā)現文本之間有明顯的抄襲痕跡,所以疑慮終究無法證實。主偽者認為《列子》抄佛經,主真者則認為是佛經在翻譯過程中抄了《列子》,這一口水仗一直延續(xù)到近世季羨林《列子與佛典》一文。該文考證出《列子·湯問》“偃師獻技”故事與西晉竺法護所譯《生經》卷三《佛說國王五人經》第二十四的機關木人故事內容幾乎完全相同。甚至在極細微的地方都可以看出兩者間密切的關系?!渡洝窞闀x太康六年由竺法護譯出,確在張湛輯注《列子》之前,且早在《生經》翻譯之前,《佛說國王五人經》故事在印度及中亞廣為流傳,所以幾乎可以肯定是《列子》抄《生經》。(8)相關考證參見季羨林:《佛·<列子>與佛典》,華藝出版社2007年版。之后蕭登福在《列子與佛經》一文里將季羨林的這個證據進行材料補充,并指出《仲尼》篇“善射者矢矢相屬”章、《說符》篇載趙簡子放鳩示恩放生思想,抄自佛家。(9)相關考證參見蕭登福:《列子探微·列子與佛經》,臺北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就此三個“硬據”,有劉林鷹撰文進行駁斥(10)參見劉林鷹:《〈列子〉抄襲佛經論三個硬據之駁議》,《文史博覽(理論)》2011年第4期。,然證據牽強,引經據典也難以完全將幾個“硬據”推翻。
在季羨林之前,持“《列子》抄佛經說”的諸家最常提到是兩條證據,其一為《周穆王》有“西極化人”,其一《仲尼》中有“西方圣者”。以其人從西方來,且精神氣質和神異之能,自宋以來多被懷疑是指西方佛祖。這是“《列子》偽書說”的一個重要支柱。主真說學者對此極為困擾,朱熹曾對此做過一定解釋,楊伯峻《列子集釋·附錄三辨?zhèn)挝淖州嬄浴份嬘兄祆洹队^列子偶書》,云“觀其言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者,即佛書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之所由出也。他若此類甚眾,聊記其一二于此,可見剽掠之端云?!盵9]在此楊先生似對朱子有所誤解,朱熹原意并非指《列子》抄襲佛經,反倒是說佛書襲用了《列子》故事。事實上,漢傳佛教剽掠道家、道教思想這一觀點在朱子文章中被反復強調。《朱子語類》中載朱子說佛教的“空”借用了老子的“無”,所以“疑得佛家初來中國,多是偷老子意去做經,如說空處是也”(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6),具體來說,“如遠、肇法師之徒,只是談莊老,后來人亦多以莊老助禪”(卷126),意指佛書初傳中國時,經書只有《四十二章經》《遺教經》《法華經》《金剛經》《光明經》等寥寥數種,所言不過精虛緣業(yè)之論,神通變見之術。直到惠遠、僧肇、支道林等人吸取道家之說弘法,廣傳佛經。只是他們并未將這些思想直接歸名于佛祖名下,而隨著佛教在中土日久,開始羞于假借他人言論,于是篡取老莊道家之說,加以修飾,變作浮屠之言。朱子指出《楞嚴經》“自聞”,乃莊子之意;《圓覺經》“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列子所言“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者”,最典型者莫過于惠遠的論說,大多是老莊的意思。因此晉宋時的佛家教義、慧遠和僧肇等人的著作,以及后起之禪宗在朱子看來都和老、莊、列等道家學說血肉相連。因此對《列子》與佛經往往相合的情況,朱子都一概歸于“佛抄襲道”。如今看來,傳世佛經中確有許多故事非佛教原創(chuàng),有些是直接化用了中國本土故事、思想。(11)有關朱熹“援道抗佛”的部分觀點參考何學威:《中國佛話中的非佛教因素》,《民間文學論壇》1996年第3期。朱子說法固然解決了部分問題,考慮到朱熹有援道抗佛傾向,他的這一觀點主觀性過強,僅可作參考。以季羨林指出的“偃師獻技”一條“硬據”,朱子的說法便不大立得住腳。力主真書說的馬達在《<列子>真?zhèn)慰急妗窌袑Α啊读凶印烦u佛教”加以否定,并提出解釋:首先他窮本溯源,找出了“化人指佛”這一說法的源自宋僧法云《翻譯名義集》中:“周穆王時,文殊、目連來化,穆王從之,即《列子》所謂‘化人’者是也。”并指出這是僧人為了宣傳佛教而借重《列子》中似是而非的說法,不能作為證據。其次他從詞源上考究,認為“西方”一詞在《詩經》《國語》等古籍中均有,證明“西方”指周地,而化人指的是有道術之人,也屬于本土說法而非外來。最關鍵的是馬氏還提出確證“西方圣者”指誰,關鍵在于“圣者”的思想主張“不治而不亂”,這時屬于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根本不同于佛教的寂滅之說。基于此,馬達提出“在春秋時期,西方之人的圣者,是非老子莫屬的。”[2]41這種解釋確實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化人”“西方圣人”指“佛”之嫌,但并未能推翻季羨林的“硬據”。單以“偃師獻技”故事中神乎其技的機關術而言,早在佛經傳入之前,我國典籍早有極高明的機關術描述,如《墨子·魯問》:“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墨子造木鳶,飛一天而壞?!蓖醭洹墩摵狻と逶觥罚骸蔼q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為母作木馬車,木人御者,機關備具,載母其上,一驅不還,遂失其母?!边@些自動化木器,尤其是魯班的機關木人,甚至能夠熟練駕馭器械,高明之處比之《生經》中的機關木人不遑多讓,猶勝今世的機器人。其中固然不無傳奇成分,但足證中國本土存在高超機關術以及造作相關故事的可能。馬達在書中也正是試圖以這種可能推翻季羨林的結論。但通過《列子》與《生經》相關章節(jié)的描述比對可知,兩者不僅在故事框架上雷同,且推動情節(jié)的主要細節(jié),如機關木人以眼挑逗王者姬妾夫人的描寫都近乎一致,很難相信兩者之間全然無關,不謀而合。而馬達為證明《列子》書不偽,逐條匡正辨?zhèn)巫C據,始終不愿承認傳世《列子》確實存在后世增入內容,使得此條的辯證不免落入牽強之境。本文認為季羨林所提出的“偃師獻技”一條證據當為確證,即《列子》書在此事上襲用了佛經故事,也即是說《列子》書中確實存在東漢之后的內容。但季羨林即據此一條便認定《列子》成書不會早出晉太康六年,并由此認為《列子》一書本文、序言、注文乃至劉向《書錄》均為張湛一手包辦,斷言《列子》是“徹頭徹尾一部偽書”,則有失之公允,落入辨?zhèn)沃T家常出現的“以偏概全”的窠臼中。
本文無意對“《列子》抄佛經說”的正反觀點進行支持或反對,事實上,正反各家所舉列的證據很難被對方真正駁倒。不僅只《列子》一書,幾乎凡是有“偽書”嫌疑的古籍均面臨這一狀況,甚至有出土文獻證明本書為“真”的古籍亦然。如《文子》,盡管有八角廊簡本《文子》證明先秦早有其書,但也不能遽斷傳世《文子》真?zhèn)沃嬷械乃袉栴}。裘錫圭即指出有些古書的真?zhèn)?、年代問題比較復雜,不應簡單化處理,傳世《文子》長期以來被視為偽書,八角廊簡本《文子》的出土證明先秦確有《文子》一書,一些學者便據此將整部傳世《文子》當作先秦真書,卻沒有考慮到簡本《文子》極為殘碎,與傳世本能對上的文字只占很小部分,且傳世本中的確有很多不像是出自先秦時人之手的內容。傳世《文子》極有可能是魏晉時人在古本《文子》殘本的基礎上采擷《淮南子》等書,補綴而成。類似的還有《孔子家語》,傳世本已被認定是王肅偽作,“而阜陽漢墓所出1號篇題木牘和八角廊竹書中的《儒家者言》,只能證明從先秦到西漢的確存在與傳世本《孔子家語》體裁相類的書,并不能證明傳世本一定不是偽書?!盵10]可見,出土文獻固然是解決古籍爭議問題的重要證據,但如果將所有爭議問題的解決都訴諸出土文獻,遽斷傳世古籍為“真”,這和辨?zhèn)渭遗e其一端便遽斷古籍為“偽”一樣,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
事實上,造成這種錯誤的關鍵在判定真?zhèn)蔚恼措p方時常下意識地將古籍看作“純凈的文本”,即那些文本保持創(chuàng)作之初的原貌,其著者明確,編排有序,內容固定的古籍才會被視作真,否則便有偽作嫌疑或直接就是偽書。以此標準,判定古籍真?zhèn)伪銟O容易形成二元對立態(tài)勢,非白即黑,非偽即真,而忽視古籍,尤其先秦古籍流傳的復雜性。
區(qū)別于今天書籍書寫便利、內容固定、著作權明確,在文籍書寫草創(chuàng)階段的先秦秦漢時期,撰書觀念、書寫工具、書寫載體均受限于時代客觀條件,文章的書寫和流傳面臨諸多變數。首先,當時尚無著作權概念,文章多不署名,以致于后人探究文章作者時往往難以確證。除了少數如《孟子》《荀子》《韓非子》等古籍有相對明確的作者外,《漢志》中所錄經籍的著作權往往無從考證,署名黃帝、神農、周公、老子等明顯托名的古籍比比皆是。且文籍名稱也往往不確定,如《戰(zhàn)國策》即有許多異名,曰“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不一而足,至劉向校書定名“戰(zhàn)國策”呈送漢皇,書名方定。其次,文章書寫常受限于簡、帛等書寫載體體量,往往以篇為單位,聚若干篇方成全書,而在印刷術發(fā)明之前,書籍流傳基本全靠手抄,古籍原貌的保存、流傳很大程度取決于抄書人對古籍原本的忠實程度。而從可稽查的材料來看,原著的名稱、體例、行文乃至章節(jié)的有無都依抄書人的喜惡而變動,刪改、羼入在所難免。再加上古籍的傳抄往往不止一人,不止一代。古籍有祖本,而傳抄本多有不同。以《山海經》為例,今傳《山海經》為劉歆等人點校傳世。其中《海外南經》記“南山在其東南。自此山來,蟲為蛇,蛇號為魚。一曰南山在結匈東南?!贝酥械摹耙辉弧奔串斨噶硪怀镜膶懛??!逗M獗苯洝酚校骸叭崂麌谝荒繓|,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一云留利之國,人足反折?!贝恕耙辉啤蓖赋菊f之外復有別種抄本,只是別本敘述相對簡單,且國名“柔利”別作“留利”。相類似“一曰”“一云”別本痕跡《海經》《荒經》部分多有。又《大荒西經》有:“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憋@然是不同抄本中的敘述拼合一處,其內容講的都是“魚婦”,且重復“顓頊死即復蘇”??赡苡捎隰~婦究竟是偏枯的魚,還是蛇所變化的,兩處記錄存在分岐,劉歆等人校書時難以區(qū)判,便一并保留。此外,在傳抄過程中抄書人的傳抄動機往往并非為傳之后世,而只是用于自我學習或教育子弟,因此選擇抄錄時根據自我理解或喜好,揚棄原本不感興趣的篇章,甚至刪改自己認為不滿意的文字,同時,補充一些資料或將自己愛好的其他文字抄附在篇中或篇尾。主觀性極強。而這些增刪損改工作在抄本中并未留下明顯記號,當此書再入另一傳抄人手中,不知緣由,將此本視作原本抄錄傳世。如此多方傳抄,歷經多代,古籍本貌已緲不可知。如傳世本的《墨子》書中《尚同》《尚賢》《兼愛》《非攻》諸篇都有上中下體例,而上篇與中、下篇并非前后啟承關系,而是相同思想內容、文字大同小異的重復,只是文風、詞句、所引古語有所不同,明顯可知是當時同在世上流傳的三種抄本,其祖本面目如何則無從追究。且當時所流傳的恐怕還遠不止這三本。這種情況同見于馬王堆出土漢帛書《老子》二種,郭店楚簡《老子》三種。這種情況即便是經由先圣孔子刪定的“六經”經典也未能幸免,如馬王堆帛書《周易》即與傳世《易經》卦爻辭在文字上有所不同。至于那些未被奉為經典的古籍,其遭遇可想而知。
先秦典籍經過戰(zhàn)國亂世、秦燔文章、楚漢爭雄等重大歷史事件后散亡嚴重,及于西漢,國家開始重視文籍的價值,開展一系列文籍的搜集、保護、整理工作。成帝時,劉驁派謁者陳農搜求天下遺書,并“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術,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對古籍進行一次大整肅。其每一部書都參校了多種抄本,“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之”,形成相對標準的版本。劉向死后,子劉歆繼業(yè),完成這次書版大清理。經劉氏父子的努力,編出書目,稱為《七略》,為古書的定型打下了基礎。以《列子》書為例,依《書錄》所言,其?!读凶印窌r,手中有諸多不同版本的抄本,“所校中書《列子》五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外書凡二十篇以校?!薄爸袝奔椿蕦m所藏之書,“太史書”、“太常書”則為國家相關教育機構的藏書,這些都屬于官家藏書,是劉向校書的主要來源與依據。而“臣向書”“臣參書”等私人藏書也在參校之列。來源多方而各自篇目不同,可知《列子》書在此前極有可能是以單篇形式流傳。劉向據二十篇對勘校定成八篇,編列篇名,后張湛注《列子》即以此為體例。像《列子新書目錄》這樣的書錄,劉氏共有八篇傳世,其中無一例外提到在劉向之前,諸書傳抄版本多方,內容雜亂,且多無序列。經由劉氏等人的努力,不少古書自此有了相對確定的作者、篇章體例和文本內容,但并不意味劉氏所校的古書就是古書原貌,也不意味著古籍面貌就此固定。事實上,后世不據實抄書之風依舊流行,即便到了印刷術發(fā)明以后的唐宋,此風依然,如隋《北堂書抄》、唐《藝文類聚》、宋《太平御覽》這些類書摘抄的古籍就不完全忠實于原文,多依人興趣好惡增刪損改。
傳世《列子》是經由張湛作注后方才廣為流傳,依《列子注序》所言,劉向?!读凶印窌螅读凶印窌恢辈赜谑?、東觀等皇家圖書檔案館。及三國,王粲藏書萬卷(其中多有蔡邕贈書。蔡邕才學顯著,貴重朝廷,有校書東觀的經歷,能到接觸《列子》。蔡邕素愛王粲之才,曾將家中萬卷書載車贈予王粲,其中當有《列子》)。王氏藏書傳至繼孫王宏、王始周、王弼一輩。而王家與張湛之祖張嶷、劉陶、傅敷等人為甥舅關系。張嶷三人愛書如命,年少時三人常在王家交游,競錄王氏所藏奇書。典午過江時,由于書籍太多,不便攜帶,三君便約定簡錄稀世之書固藏。等到張湛著手注《列子》時,得到從父祖?zhèn)飨碌摹读凶印窔埦砣?,從劉陶后人家中得《列子》殘卷四卷,又從王弼之婿趙季子處得《列子》殘卷六卷,依照《書錄》所示,參校有無,始得《列子》全書(正文八卷,《書錄》一卷)。從卷數推測,劉陶后人的四卷,最少有一卷和張氏所有不同,最多則四卷皆不同。趙季子最少有三卷與張氏所有不同,最多則六卷皆不同??梢娮詣⑾蛐!读凶印返綇堈窟@數百年間,歷經兩漢兵隳、三國之爭、八王之亂、永嘉之亂,《列子》也出現不同版本的抄本,且各版本間存在不同程度的散亡。張湛輯書作注時,其文本內容增入秦漢魏晉間的故事、語辭乃至思想內容也可想而知。這是古籍在流傳過程中自然形成的情況,而辨?zhèn)渭腋鶕渲幸弧⒍t明顯有后世增入痕跡的章節(jié)就輕率地將古書定為偽作,據此非鄙前人,苛求“純凈的文本”,不僅不可得,適足造成“冤假錯案”。以此,我們也足以解釋季羨林提出的“偃師獻技”一條當為魏晉時人所增,但卻不妨礙《列子》先秦已有。事實上,關于傳世《列子》歷時而成,存在后人增入內容的觀點在早期辨?zhèn)沃T家的論述中已有所注意,如柳宗元說“然其書亦多增竄非其實”,葉大慶說“信乎后人所增”,姚際恒說“然意戰(zhàn)國時本有其書,或莊子之徒依托為之者;但自無多,其余盡后人所附益也”,諸如此類??紤]古籍流傳的復雜性,可知這種情況的出現屬于大概率事件。
《列子》真?zhèn)沃娉蔀橐粋€不了之局,問題不在文本本身的“不純凈”,而在學界對待“偽書”的認識和態(tài)度?!独m(xù)偽書通考》的編者鄭良樹對古籍真?zhèn)蔚慕缍ㄌ岢鲆粋€標準,“古籍真?zhèn)慰加喌姆秶鷳摪ü偶淖髡?、成書時代及附益等三方面的課題,而通過這三方面的研究來鑒定古籍的真和偽。所謂真,是指古籍與作者或成書時代相符,所謂偽,是指其傳聞作者和它實際的作者、成書時代相乖,甚至有附益的篇章和文字?!盵11]以此一標準來衡量古籍真?zhèn)?,則傳世《列子》書無疑屬于偽書,且像《神農本草經》《黃帝四經》《周禮》《老子河上公注》《毛詩序》等托名的古籍也與王肅刻意偽造的《孔叢子》《孔子家語》、劉炫偽作《連山易》《魯史記》一道可被納入“偽書”之列,而傳世文本存在諸多爭議的《鬻子》《管子》《孫子》《關尹子》《文子》《莊子》《鹖冠子》《鬼谷子》《尉繚子》《逸周書》《竹書紀年》《文中子》等古籍即便有出土文獻佐證也難免“偽書”嫌疑,辨?zhèn)渭覀兊摹皯?zhàn)果”便從中而來。即是說,嚴格依照所謂“偽書”標準追究,能保持“真書”身份的古籍寥寥可數。朱熹說“天下多少是偽書!開眼看得透,自無多書可讀”(《朱子語類》卷84),張之洞也說“一分真?zhèn)危艜テ浒搿?《輶軒語·語學》)可謂深有感觸。顯然,以這種標準劃分古籍真?zhèn)螁栴}只會造成更大的爭議,于古籍本身問題的研究無所補益。
誠然,古籍學術辨?zhèn)问潜匾模墨I價值確立和學術源流廓清無不建立在對文獻真?zhèn)握J識基礎上,若是無法鑒別作者、時代、內容有無造偽,便無法實現“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關于偽書的危害性。如前文所述,《列子》及其他古籍大多都是“真?zhèn)坞s陳”的駁雜文本,如果據此便將該書劃定為“偽書”,不僅會造成古來之書無一“真”書可讀的尷尬情況,更可能低估甚至漠視古籍在歷史中事實產生的影響與作用,與學術研究的初衷背道而馳。因此在對“偽書”的認識上需要進一步擺脫“非黑即白”的邏輯,對“偽書”的認識和標準宜進一步細化,以得正確對待“偽書”的方式。退一步說,即便是“偽書”,其流傳至今也自有不可替代的價值,胡應麟《四部正訛》中“漢張霸、隋劉炫,皆篤學之士也。漢成征《古尚書》,而霸偽造《舜典》等百馀篇上之;隋文求《古周易》,而炫偽造《連山》等百余篇上之。其后皆事發(fā),霸幾死而炫抵罪,極相類可笑?!诱_矯圣真,誠足誅,第皆經術大儒,其所撰造,要非唐宋以后所及,惜今遂無一傳者?!盵4]393-394他一方面指責張霸、劉炫等人刻意偽造古籍,同時又惜其書之不傳,可見,即便是被判定為“偽書”的古籍,于后世而言都有不可忽視的價值。這一方面,梁啟超、黃云眉、張心澂、張舜徽等學者已有所說明,如張舜徽即認為在辨?zhèn)纬晒睦梅矫?,應采取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學者如遇偽書,而能降低其時代,平心靜氣以察其得失利病,雖晚出贗品,猶有可觀,又不容一概鄙棄也”[12]。又張氏在疏正《老子》時便采用了偽書河上公注本,其謂:“河上公注本,顯系后世偽托,前人早已論定。但即使出于魏晉人手,到今天也成了很早的注本。況其中保存不少精義,深得作者用心,有時遠勝王弼之注,較后起諸家更為超逸。流傳至今,仍不可廢。可與王注并行,截長補短,足以相發(fā)?!盵13]張舜徽在對于偽書價值充分認識的基礎上,大膽地利用偽書,發(fā)掘“偽書”的價值,推動其學術研究。而這才是對待像《列子》這種重要古籍的應有態(tài)度。當前,學界關于《列子》真?zhèn)沃婊具€停留在馬敘倫“主偽”與馬達“主真”之間的駁難水平,難有更新進展。道教向以莊列齊名,而在學術研究上,《莊子》《列子》二書的待遇簡直有云泥之差,其中很大程度正是受限于“《列子》偽書說”。本文認為,《列子》書基本可定性為“駁雜”之書,承認該文本既有先秦內容也有后世羼入內容,再為“真?zhèn)巍眴栴}而辯爭實無太大價值,《列子》研究應更多轉向書籍本身所具備的史料、文學、哲學思想、宗教意義等價值發(fā)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