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金鳳
近年來,網絡用戶的“圈層化”現(xiàn)象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但有關趣緣社群“圈層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趣緣“圈子”的形成機制、分化模式、結構特征等方面,少有文章針對趣緣文化傳播中的“層級化”問題進行深入剖析?!皩印迸c“圈”顯然有著不同的運作邏輯,“層”也是我們理解趣緣文化傳播與趣緣群體社會交往的一個重要維度。什么是趣緣文化傳播中的“層級化”現(xiàn)象?其層級是如何形成的?現(xiàn)實社會的階層地位與虛擬社群的層級之間有著什么樣的復雜關聯(lián)?“層級化”機制對趣緣群體又會造成什么影響?
網絡空間正日益成為人們互動與交往的新型場所,具有相似興趣愛好的人聚集在虛擬社群中,形成了“網絡趣緣群體”。所謂“趣緣群體”,就是經由趣緣關系結合起來的社會群體,這種趣緣關系建立在共同的興趣愛好、價值取向的基礎上,比如傳統(tǒng)社會中的黃梅戲戲迷群、朋克族,網絡虛擬社區(qū)中的粉絲群、小清新族群、極客、維客等[1]。在網絡趣緣文化傳播過程中,這些趣緣群體表現(xiàn)出新的社會互動方式:從橫向結構上看,這些網絡趣緣群體形成了一個個以興趣和情感為核心聚合而成的趣緣“圈子”,并且形成了“圈子化”的文化傳播機制;在縱向結構上,也形成了一層層以話語權力為中心而具有不同等級的層次,并進一步形成了“層級化”的文化傳播機制。那么,網絡趣緣文化傳播中的“層級化”現(xiàn)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
在網絡趣緣文化社群中,社群成員往往會被分成不同的等級或層次,比如意見領袖通常處于頂層,積極參與者一般處于中層,普通用戶則處于底層,每位成員在趣緣社群中都有自己的角色和地位。具體到相應的趣緣社群,我們能看到飯圈的核心粉絲、活躍粉絲、普通粉絲;二次元文化聚集地B站上的資深用戶和普通用戶;網游文化圈中的段位排行青銅、白銀、黃金、鉑金、大師以及王者等等。事實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層級在各類網絡趣緣社群中普遍存在?!皩蛹墶边@個詞意味著,不同人群間不僅有差異與區(qū)隔,更有“高低落差”[2]。我們知道,在現(xiàn)實社會中分層現(xiàn)象普遍存在?!吧鐣謱印?social stratification)一詞最初是從地質學中引入的,指的是地質的沉積成層現(xiàn)象。后來,這個詞被引入社會學,用意在于采用地質中的分層現(xiàn)象比喻人類社會各社會群體之間的層化現(xiàn)象[3]。由此觀之,在網絡趣緣文化社群中,“分層”指的就是社群成員之間的層化或差異現(xiàn)象。社會分層理論對于我們認清社群成員的地位和角色,理解群體結構和組織功能具有重要作用。
我們知道,網絡趣緣群體是基于共同的興趣愛好所集結而成的社群,他們不以營利為目的,體現(xiàn)了互聯(lián)網最根本的原則,即以平等、自由、共享為群體準則,那么,為何又會出現(xiàn)這種等級分明的縱向結構特征,或者說這種層級是如何形成的呢?
根據(jù)趣緣社群中層級的形成過程以及不同時期的特征,我們可以將其大致分為“初始階段”和“發(fā)展階段”。在前一個階段,成員自身的各種差異自然而然造成了層級的初步分化;而在第二個階段,隨著社群進一步地擴大發(fā)展,“層級化”逐漸轉變?yōu)榻M織管理的一種手段。
首先,在“初始階段”,層級的雛形是趣緣群體成員圍繞著趣緣文化傳播而自然形成的。在相對平等、開放的網絡趣緣社區(qū)中,絕大多數(shù)成員初進社群時都是平等的,趣緣社群并沒有明確的準入門檻,只要你對該趣緣文化感興趣,就可以參與其中,每個人都是該網絡社群中的一個節(jié)點,互相之間自由地互動與交流。不過,隨著社群的維系與發(fā)展,由于某些成員進入該社群的時間更早,社群的參與程度與貢獻程度更高,或是掌握的趣緣文化知識更多,他們漸漸成為了圈內的“意見領袖”“大V”或者說“中心節(jié)點”。他們在圈內往往被其他人尊重及追隨,也因此獲得了更多的話語權,處于社群內較高的層級,而其他人則處于層級較低的位置。就這樣,社群成員之間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差異,但此時還沒有具體的、規(guī)范的層級制度,層級只是以一種不自覺的方式在社群內部運行。自然,差異也會帶來競爭。趣緣社群內部所形成的這種層級差異暗示了成員在地位上的不平等,他也會引起成員對權力的追逐。在趣緣社群中,擁有最高權力的通常是管理者或“意見領袖”,比如粉絲社群的群主、微博上的博主、豆瓣上的版主等等,他們通常是社群的創(chuàng)建者或最早加入社群并在群內持續(xù)活躍的個體,他們在社群中享有更多的話語權,而這種權力所能帶來的好處也有可能會引起其他成員對于該位置的爭奪。麥特·希爾斯就曾在《迷文化》中指出,“任何既定的迷文化,不再只是一個社群,同時也是個社會層級,迷在其中分享共同的興趣,但在相關的知識,接近迷對象的權力以及地位聲譽上,同時也處于相關競爭關系?!盵4]因此,網絡趣緣社群所呈現(xiàn)的這種“人人皆可平等進入,社群內適者生存”的特征,為“層級化”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
其次,在“發(fā)展階段”,伴隨著社群的成長壯大,為了便于管理與溝通,就需要形成有效的組織管理機制,以維系社群的有序發(fā)展,這使得網絡趣緣社群進一步走向了層級制度化。具體而言,隨著網絡趣緣社群的不斷壯大,社群內部會發(fā)展出一套較為完善的社群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通常由創(chuàng)建者或“意見領袖”,也就是社群內處于較高層級的成員來制定,每一層級的成員都有相應的職責和義務,成員必須遵守這些規(guī)則才能進入社群并在社群內活動,若是違反規(guī)則或是不履行相應的職責則有可能會被降級,或是被社群管理員剔除出群。以網絡字幕組為例,他們是專為海外影音文化作品配上本國語言字幕,并無償將資源分享于各類國內網站上的趣緣社群。在最初的字幕組中,片源、翻譯、壓制、上傳往往都是由一個人完成的。但隨著網絡字幕組的規(guī)模不斷壯大,字幕組開始有了明確的分組和工作流程:海外組員錄制片源→字幕組成員下載片源、翻譯聽譯→校對同步更新→特效與后期查誤→發(fā)布到免費空間→美工組發(fā)布宣傳劇照和劇情大綱→劇集結束,全集打包上載,調校錯誤[5]。此外,想要加入字幕組還需要經過嚴格的篩選,需要通過社群內部組織的外語水平測試,而不再是像“初始階段”那樣可以無門檻準入。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社群成員越來越多,社群內部的事務也會越來越多,這就需要分工給不同的成員才能完成,于是,社群內的組織架構會越來越合理,管理制度會越來越完善。換言之,社群為了適應自身的發(fā)展壯大不得不走向組織化管理,這會讓自發(fā)形成的層級開始走向制度化。
總之,趣緣社群成員之間從一種無序的平等狀態(tài)轉變?yōu)橐环N有序的組織狀態(tài),在社群內部就會形成“層級化”的組織管理制度。我們知道,在協(xié)同學中,競爭與協(xié)同是兩個重要概念,它們代表了子系統(tǒng)之間的兩種“相反的互補對立性機制”,而子系統(tǒng)的競爭與協(xié)同正是推動系統(tǒng)自組織的根本動力[6]。同樣,網絡趣緣群體也并非脫離規(guī)范的制約到達絕對自由,而是有著一套像哈耶克所說的“自發(fā)秩序”和隱性的價值認同來制約[7]。我們可以認為,競爭與協(xié)同這一對機制貫穿于上述兩個階段中:“初始階段”自然形成的差異與社群成員對權力的競爭導致了“層級化”的萌芽;而在“發(fā)展階段”,為了社群的持續(xù)發(fā)展,成員也必須協(xié)同合作,進行組織化的管理,這進而使自然分化的層級走向了制度化。
在上文中我們討論了在網絡趣緣社群中“層級化”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這種縱向結構上的差異體系并不僅僅存在于趣緣圈子內部,它也同樣存在于同類型的不同趣緣圈子之間,甚至出現(xiàn)了引人注目的“鄙視鏈”現(xiàn)象?!氨梢曟湣敝傅氖窃谀硞€領域,個人在態(tài)度認知上對他人的興趣愛好或生活方式存在著分層級的偏見,上一層級的人群往往會鄙視下一層級的人群。比如在影視迷群圈,就存在著這樣的“鄙視鏈”:英劇迷鄙視美劇迷,美劇迷鄙視日劇迷,日劇迷鄙視韓劇迷,韓劇迷鄙視港劇迷等;在社交論壇圈,豆瓣的鄙視天涯,天涯的鄙視貓撲,貓撲的鄙視貼吧;在音樂愛好圈,聽古典音樂的鄙視爵士樂,聽爵士樂的鄙視搖滾樂,聽搖滾樂的鄙視流行樂,聽流行樂的鄙視說唱樂……類似的“鄙視鏈”還有很多,這就是同類型不同圈子之間的層級鏈,而這樣的“鄙視鏈”現(xiàn)象在趣緣社群之間廣泛存在,這種層級鏈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不同于網絡社群內部等級分明的層級制度,這種圈子之間的單向層級鏈并不是由官方或處于鏈條頂層的社群所制定的,它更多的存在于人們的認知與態(tài)度層面。拿影視迷群圈的層級鏈來說,官方影視機構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英美劇優(yōu)于其他國家的劇,這條層級鏈也不是英美劇迷制定的,但這樣的層級鏈在影視迷群圈卻廣為人知。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網絡趣緣社群成員根據(jù)各自的興趣愛好加入某一個圈子,其角色和身份都是成員個人的自主選擇,本來這只是個人層面的選擇與認同,但在同類型不同圈子之間的交流與互動中,個人層面的群體認同逐漸會發(fā)展成為社會層面的群體偏見。在這個單鏈型鏈條上,每個圈子都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有著一套自己的認同標準,將“我群”與“他群”進行區(qū)分,并與其他同類型的圈子進行比較,而這不僅會給其成員帶來社群的歸屬感,還會給某些社群成員帶來一種由比較而生的優(yōu)越感。顯然,這種梯度等級的形成并不是由官方制定的,而是來自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不同群體之間自發(fā)形成的認知與態(tài)度層面的差異。
簡單地說,網絡趣緣文化的“層級化”指的就是在趣緣群體內部其成員地位和權力的不平等,而這種“層級化”的發(fā)展經歷了自然分化與組織化管理兩個階段。如果我們把目光擴展到整個社會,那么,在同類型的不同趣緣圈子之間,也會出現(xiàn)類似于“層級化”的鄙視鏈現(xiàn)象。
網絡趣緣文化傳播過程中所形成的層級代表著成員之間權力的差異,也說明社群成員地位上是不平等的。網絡趣緣社群看似擺脫了現(xiàn)實社會權力集中化的束縛,具有扁平的特征,但卻又呈現(xiàn)出同現(xiàn)實社會相似的分層現(xiàn)象,那么,影響網絡層級劃分的基本要素是什么?與此同時,影響現(xiàn)實社會分層的基本要素又是什么?兩者有什么差異?現(xiàn)實社會的階層與虛擬社群中的分層二者之間又有何關聯(lián)?
在現(xiàn)實社會中,我們往往會根據(jù)一個人的經濟、職業(yè)和社會聲望等因素來判斷他所處的階層,但是在網絡趣緣文化社群中,這套標準似乎并不適用,一個人即便擁有很多的經濟財富或很高的社會聲望,也未必能在某個趣緣社群中掌握話語權。網絡趣緣社群雖然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群在網絡社會中的延伸,并且在網絡趣緣社群中也呈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社會相似的分層現(xiàn)象,但是由于二者的構成條件不同,所以劃分層級的標準也存在著差異。社會分層理論研究的是人們的利益差別、地位差別和不均等、不公正現(xiàn)象,而不同的理論家有著不同的研究視角,由此便形成了社會分層的多種標準。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分層標準,學者李強在《社會分層十講》中指出,分層本質上講的是社會資源在各群體中是如何分布的,因此,資源的類型和占有水平也就常常成為劃分階層、社會地位的標準。他認為,用來分層的資源有十種最為重要,分別是生產資料資源、財產或收入資源、市場資源(以上三種屬于經濟資源)、職業(yè)或就業(yè)資源、政治權力資源、文化資源、社會關系資源、主觀聲望資源、公民權力資源,以及人力資源。在這些資源中,經濟資源在社會分層中居于首要位置。社會分層研究的是個人之間、群體之間的利益差異,特別是經濟利益的差異,這涉及對社會群體分類的最根本問題。這一點符合馬克思主義,即人與人之間盡管有多種關系,但經濟利益關系是最為本原的關系,其他關系都是從這種本原關系中派生出來的[8]。也就是說,在現(xiàn)實社會中劃分層級的標準主要是人們所占據(jù)的各種社會資源,其中經濟資源是劃分一個人所處層級的最為重要的標準。
不同于現(xiàn)實社會中對經濟資源的強調,筆者認為,網絡趣緣社群中的層級劃分應該綜合考量對文化資源、網絡信息技術資源以及經濟資源的占有狀況,這其中文化資源是劃分其等級的核心要素。比如,在每一個動漫論壇中,都存在一批注冊時間早、發(fā)帖數(shù)量多、在論壇中享有很高人氣和威望的“元老”人物與“金牌”會員,他們或是有多年看動畫的經驗,欣賞品位不俗;或是掌握大量日本動畫的相關信息;或是文采出眾,妙語連珠;或是為人熱情,有問必答……他們在論壇里的發(fā)言,往往會被其他人作為重要的參考意見,從而影響自己的判斷[9]。不只是動漫社群,在粉絲社群、知識型社群、網絡游戲社群也都是如此,處于較高層級的成員必定掌握著較多的“趣緣文化資本”,而其他成員也是以此來認同其價值與層級地位的。
首先,從文化研究的視角來看,網絡趣緣圈子本質上是一種亞文化社區(qū)。網絡趣緣群體是以共同的興趣、目標為基點聚合而成的,其行為偏向于林南社會資源理論中所言的“情感性行動”①,追求的是情感性回報。他們聚集在一起并不是為了經濟財富或社會聲望,而是為了獲取符合社群運行邏輯的亞文化資本、情感認同以及自我滿足。網絡趣緣文化傳播中的層級劃分就是以“趣緣文化資本”或者說“亞文化資本”為核心在趣緣場域進行的權力斗爭,在趣緣社群中掌握最多文化資本的成員才有可能成為“意見領袖”。
其次,網絡趣緣社群是以網絡信息技術為基礎所形成的社群,社群成員必須擁有一定的網絡設備和技術,才有可能通過互聯(lián)網找到興趣部落并加入其中,而成員在社群中的實踐活動也大多離不開網絡技術。
再次,成員在網絡趣緣社群中的活動其實也離不開經濟資本的支撐,不論是購買網絡設備、虛擬裝備或是開展線上線下的活動,都需要相應的經濟資本作為支撐。
所以說,文化資源、網絡信息技術資源和經濟資源這三者是劃分趣緣社群成員等級的重要因素,而這其中,亞文化資本或者說“趣緣文化資本”在趣緣社群層級的劃分中居于首要位置。
現(xiàn)實層級虛擬層級(趣緣社群)劃分要素生產資料資源、財產或收入資源、市場資源(以上三種屬于經濟資源)、職業(yè)或就業(yè)資源、政治權力資源、文化資源、社會關系資源、主觀聲望資源、公民權力資源、人力資源(趣緣)文化資源、網絡信息技術資源、經濟資源核心要素經濟資源趣緣文化資源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網絡趣緣社群的分層標準并不等同于現(xiàn)實社會的分層標準,我們無法以現(xiàn)實社會中的分層標準來判斷一個人在網絡趣緣社群中的層級。在現(xiàn)實社會中處于較高階層的人在網絡趣緣社群中不一定能成為“意見領袖”。同樣,我們也難以從成員在趣緣社群中的層級去判斷其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階層地位。那么,網絡趣緣社群的層級與現(xiàn)實社會階層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關聯(lián),或者說它們究竟是如何相互影響的呢?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進行思考:
第一,在現(xiàn)實社會中處于較高層級的人在網絡趣緣圈子中可能地位也較高。比如在知識型社群“知乎”中,目前開放了個人認證和機構認證兩種認證方式,用戶可根據(jù)自身情況進行申請,通常“大V”級別的成員都進行了身份認證,這是因為現(xiàn)實社會中的資質證明(文化資本)會影響虛擬社群成員對其的信任度,也就是在虛擬社群中的“社會聲望”,從而進一步影響到其在虛擬社群中的層級地位。再比如在影視劇迷層級鏈上,由于語言文化的差異,要看懂英美劇需要一定的外語技能和文化背景知識,因此整體來說,英美劇觀眾的平均文化水平略高于觀看其他國家影視劇觀眾的平均文化水平[10]。另外,某些在現(xiàn)實社會中占有強大經濟資本的人進駐趣緣社群甚至可以直接成為幕后投資人或管理者。布爾迪厄在《區(qū)分》中就通過各種社會統(tǒng)計調查,揭示出了各階層文化品位、生活趣味等文化消費活動的差異[11]。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不同的階層具有不同的文化慣習,現(xiàn)實中不同階層的人群所積累的資本是不同的,而現(xiàn)實社會的資本積累在很大程度上又會影響其所加入的趣緣圈子類別以及在圈內的實踐活動,從而會進一步影響到其所處的層級位置。
第二,在現(xiàn)實社會中處于較高層級的人在網絡趣緣圈子中亦有可能地位較低。比如政府官員、企業(yè)高管這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掌握著權力或財富的人,他們在微博、豆瓣的趣緣社群中,不一定有很大的話語權。這是因為趣緣社群看重的是趣緣文化資本,用戶是為了獲取與其興趣愛好相關的信息才進入該社群的,而不會因為某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地位較高就成為其追隨者。再者,這些現(xiàn)實社會中地位較高的人往往會比較忙碌,并沒有太多的時間精力投入到其所在的趣緣社群中,這也影響了他們在趣緣社群中的地位。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在京發(fā)布第45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3月,在我國網民群體中,學生最多,占比為26.9%;黨政機關事業(yè)單位領導干部占比0.4%;企業(yè)/公司高層管理人員0.5%[12]。從我國網民職業(yè)結構的分布情況可以看出,大部分網絡用戶集中在大學生群體,所以,那些在現(xiàn)實社會中處于較高層級的人甚至可能并沒有加入網絡趣緣群體,因此,我們不能認為某人的現(xiàn)實階層越高,其在趣緣社群中的層級就越高。
第三,在網絡趣緣圈子中處于較高層級的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可能層級較低。比如十多年前一手掀起了殺馬特風潮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在其鼎盛時擁有2 500個核心成員,至少二十萬人處于其有效管理之下。在現(xiàn)實社會中,他出生在廣東省梅州市五華縣的一個村子,至今依舊蝸居在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生存是他關心的頭等大事[13]。作為一個亞文化社群,殺馬特社群雖然吸引了許多人的關注與加入,但其成員大多是鄉(xiāng)村青年,相對而言,他們在現(xiàn)實社會中多處于層級較低的位置,即使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受到社群內成員的大肆追捧,作為“意見領袖”處于較高層級,但卻依然沒有改變其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困窘處境。
第四,網絡趣緣社群的虛擬層級有可能改變個體的現(xiàn)實階層地位。網絡趣緣社群成員所積累的文化資本亦有可能溢出到現(xiàn)實世界,從而改變個人的現(xiàn)實狀況。在新媒體時代,亞文化資本已成為主流社會所承認的文化資本,不再是桑頓所謂的創(chuàng)造一個不同于主流文化的權威邏輯以想象于更大社會的關系的存在,反而直接參與到主流社會當中[14]。如今,由于注意力經濟和“流量變現(xiàn)”等的影響,個體能夠將其在虛擬空間中所積累的資本,直接轉變?yōu)楝F(xiàn)實社會中的經濟資本,這種虛擬資本的溢出有可能改變其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層級地位。比如,2018年網游圈的中國IG戰(zhàn)隊在英雄聯(lián)盟全球總決賽中奪得世界冠軍,直接斬獲了581萬元;2020年在美妝直播圈走紅的博主李佳琪也被冠以“特殊人才”的稱號而得以落戶上海。顯然,他們就是通過網絡上趣緣文化資本的積累而改變了自己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經濟狀況乃至階層地位。
除此之外,個體還能夠通過切換真實與虛擬的身份(實名與匿名)來消解這種層級位置,比如,某人上線時是某個趣緣圈子的“意見領袖”,但下線時卻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追隨者”??偟膩砜矗覀儫o法通過某人在現(xiàn)實社會的階層來判斷其在網絡趣緣社群中的層級地位,也無法通過其在趣緣社群的虛擬層級來判斷其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階層地位。對于網絡趣緣社群成員而言,現(xiàn)實層級與虛擬層級之間既存在相互影響,但又不是一種相應或相反的關系,它們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勾連。
不可否認,“層級化”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網絡趣緣文化傳播過程中,這不免讓人想起實證主義社會學將“社會分層”視為先于或外在于社會成員個人主觀意識而存在的、純粹給定的“客觀事實”這一先在邏輯。當然,從結構功能主義和沖突論的取向來進行考察,分析“層級化”機制在趣緣文化的傳播過程中會產生哪些影響,這可能是更值得我們關注的研究對象。
結構功能主義者認為 ,社會本質上是由人們在價值一致的前提下、以自愿合作為基礎結合而成的一個既來自成員個體又獨立于、外在于成員個體的相互協(xié)調、相互依賴的有機整體,社會分層就是這一有機整體的重要的結構性設置之一[15]。從結構功能主義的視角來看,網絡趣緣社群中的分層或地位不平等有其“功能必要性”,它作為一種有效的組織管理機制,將不同成員分配到不同的位置上去,不僅讓個體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職能,也讓社群得以通過“合作的階層”的形式持續(xù)發(fā)展下去。
(1)虛擬等級結構重構身份認同
邁克爾·赫克特的CTI理論將身份視為個人與社會的連接點,認為身份就是確定你在不同群體中的“會員資格”的一個“代碼”,是與他人在社會互動中建立起來的[16]。對個體而言,趣緣群體成員是在網絡空間中脫離了首屬群體的“原子化”個體,他們從家庭、學校、社區(qū)、職場等現(xiàn)實社會的等級制度中抽離出來,在虛擬的層級結構中建構起新的身份認同。比如校園的“差生”或職場“菜鳥”,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屬于“下層”,卻可能在趣緣社群中處于“上層”,趣緣社群中的層級結構給予了其上升通道和自我實現(xiàn)的新途徑。
(2)自組織規(guī)范形塑社群秩序
對群體而言,由于存在共同的利益或一致的目標,趣緣社群的運行與發(fā)展需要將成員按其能力水平和貢獻大小分配到不同的位置上。這樣的層級分化機制就將不同的成員根據(jù)其資本的積累情況,分配到了不同的層級位置上,使各類行動者充分發(fā)揮能動作用。層級分化既是趣緣社群擴大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也在不斷形塑趣緣圈子的內部秩序,同時還是社群成員維護群體邊界的一種方式。
不同于結構功能主義者對社會分層的看法,擁護沖突論的學者認為社會分層本質上是由于不同的人為了個人利益的需要通過沖突和斗爭而形成,并以各種壓制性手段來加以維持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17]。從沖突論的視角來看,網絡趣緣社群中的分層顯然也會導致權力被核心成員所壟斷,并可能會帶來不同層級之間的群內沖突。
(1)權力壟斷之下的共識分裂
對于個體而言,這些縱向結構上等級差別以及相應權力關系的形成,正是群體成員在趣緣圈子中對各類資本進行爭奪的結果。層級分化機制會使得某些成員掌握較多的資本,形成話語與權力壟斷,嚴重時甚至會使得圈子的共識分裂乃至圈子解體。比如在二次元文化的主流陣地B站所舉辦的“心動挑戰(zhàn)軟件大賽”中,榜單上充斥著大量質量堪憂的主流明星作品。當用戶質疑存在刷票行為時,活動方卻否認異常并修改投票規(guī)則,這引發(fā)老用戶的強烈聲討,他們甚至喊出了“逃出B站”的口號。
(2)“我群”優(yōu)越感之下的群際歧視
對網絡社會而言,不同圈子之間的層級分化會使得群體之間的利益競爭與沖突加劇,從而表現(xiàn)出嚴重的“內群偏好”和“外群歧視”,這也導致趣緣圈子向外擴張的難度加大,從而更加依賴群內成員,甚至造成“網絡巴爾干”效應。彭蘭教授在研究飯圈文化時也指出,不同偶像的飯圈之間所發(fā)生的沖突,一方面是源于粉絲對自己所在群體的認同與對外群體的排斥,另一方面也源于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的爭奪[18]。
場域的參與者既可以通過互動 (競爭或交換)來增加或維持他們的資本種類和數(shù)量, 也可以通過互動 (競爭或權宜)部分或徹底地改變資本的分布結構和不同位置間關系的結構, 即改變場域的結構[19]。從結構和行動之間“二元互動”的關系來看,在網絡趣緣場域中,個體不斷進行的“象征性實踐活動”與社群的“層級化”結構之間也同樣具有互構的效果。
(1)“層級化”結構對網絡趣緣群體成員行動的制約
一方面,在網絡趣緣場域中,趣緣社群的“層級化”結構制約著個體的行動。布爾迪厄發(fā)現(xiàn),“權力關系”作為最基本的因素, 在各個場域中普遍性地決定著場域自身的運作邏輯。沿此思路,權力關系或者說“層級化”結構決定了趣緣場域的運作邏輯和行動者的層級位置。這主要體現(xiàn)在擁有高層級話語權的成員能夠制定社群內的規(guī)章制度和約束條件等,而其他較低層級的成員只能服從社群的規(guī)章制度,被分配到相應的層級位置上;網絡趣緣場域還為個人的資本積累提供了客觀環(huán)境,行動者只能按照趣緣場域的運行規(guī)則來增加或維持其資本種類和數(shù)量。所以說,個體并不能隨意改變自己的層級,其在趣緣場域中的行動會受到“層級化”機制的制約。
(2)網絡趣緣群體成員的行動對“層級化”結構的建構
另一方面,網絡趣緣群體成員也能通過“象征性實踐”影響或變革“層級化”機制。首先,在布爾迪厄看來,行動者所積累的資本種類和數(shù)量決定了其社會地位,因此,網絡趣緣社群成員能夠通過自身的實踐活動來維持或增加其資本的種類和數(shù)量,從而改變其所處的層級,這導致“層級化”從來不是一個靜態(tài)不變的結構,而是處在一個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中;其次,社群成員還可能重新設計網絡趣緣場域的“層級化”機制或生成新的層級結構,如個體通過資本積累成為核心成員而重新修改規(guī)章制度,或者推翻原有的圈子新建一個圈子并制定新的層級制度。所以,趣緣群體成員的行動其實也在不斷建構社群中的“層級化”機制。
我們不難看出,一方面,“層級化”有其存在的價值與功能,既能幫助個體在虛擬社群中建構身份認同,也能以自組織規(guī)范的形式形塑社群秩序;另一方面,這種“層級化”也可能引發(fā)個體的權力壟斷或群際歧視等后果,甚至導致社群瓦解。而從“層級化”結構與趣緣主體的行動關系來看,“層級化”結構制約著個體在網絡趣緣場域中的活動實踐,而個體也能通過資本的積累等實踐來重構趣緣社群的“層級化”機制。
綜上所述,本研究從分層的視角出發(fā)探討了網絡趣緣文化傳播中的“層級化”現(xiàn)象。從自然分化到組織化的管理,網絡趣緣社群在其成員的社會互動過程中漸漸形成了明顯的層級,這有點類似于現(xiàn)實社會的分層結構,但其分化邏輯與及分層標準又與現(xiàn)實社會不盡相同,二者之間存在復雜的關聯(lián)。正如柯林斯的互動儀式鏈所指出的那樣,在我們日?;拥谋澈?,是整個社會等級隱蔽建構的方式[20]。網絡趣緣社群亦是如此,社群成員在互動交往的過程中,通過“儀式性的符號互動”“優(yōu)越感的自我呈現(xiàn)”“群際間的歧視”等方式,完成了趣緣社群中潛藏的層級制度與權力不平等的建構。我們可以認為,“層級化”是當下趣緣群體文化實踐的一項重要特征,它向我們展示了趣緣文化傳播美好表象之下的另一面,但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有益補充。
(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蔣書慧對本文亦有貢獻)
注釋:
① 林南將社會行動區(qū)分為工具性行動與情感性行動,前提是指獲取不為行動者擁有的資源,帶來的回報是經濟、政治和社會回報;后者是指維持已擁有的資源,獲得的回報是身心健康、生活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