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爽

(中央民族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1)

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社會之間的互動是多向而復雜的，豐富的山水林田湖動植等自然資源造就了云南全境人文、歷史、民族的多樣性，這就進一步要求云南民族事務治理必須注重本地多民族特性，適應多民族需求，推進民族地區(qū)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各民族間團結繁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而這一切，首先需要在民族立法方面得到體現(xiàn)。

作為云南省設立的第一個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1)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最早建立于1953年1月17日，當時稱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區(qū)。1955年6月，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區(qū)改名為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成立60多年來，在實施民族區(qū)域自治、開展民族地方民族立法方面進行了積極探索，積累了豐富經驗。早在1987年，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即通過了州自治條例，后于2007修訂，并在2020年再度修訂。目前，自治州人民代表大會已通過并施行了14個單行條例，分別對山水、林木、野生動物等資源保護以及民族教育、民族傳統(tǒng)建筑保護、旅游開發(fā)等具體事項作出規(guī)定，將州內各項事業(yè)納入法治化軌道，體現(xiàn)了鮮明的民族性和區(qū)域性特色。在這其中，自治條例第七條“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弘揚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特別規(guī)定“禁止誹謗他人為‘琵琶鬼’等危害人民的違法行為”。這一規(guī)定雖然簡短但很引人注目，從1987年條例制定之始歷經2007、2020年修訂，一直保留在自治條例中。

對于大多數(shù)非本地人來說，“琵琶鬼”完全是一個陌生事物；按照字面意思揣測可能是當?shù)啬撤N人人忌憚、避之不及的“鬼魅”等迷信說法?！芭霉怼本烤故且环N什么現(xiàn)象？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自治州自治條例這樣的全局性規(guī)劃中，并且在條例修訂后依舊被保留下來？

一、歷史記憶：傣族社會中“琵琶鬼”現(xiàn)象的前生今世

在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境內各少數(shù)民族中，傣族是人口最多、生活歷史最為悠久的民族之一。西雙版納地處北回歸線附近，炎熱潮濕，植被繁茂，山河相間，民眾親水尚水，傣歷每年最隆重的新年節(jié)日就是“潑水節(jié)”。原始封閉、濕熱蓊郁的森林氣候常是瘴氣滋生的有利條件。傳統(tǒng)上所稱的瘴氣病或者瘴癘，主要是指瘧疾、霍亂、鼠疫、天花等傳染病。早在明清時期，云南便成為瘴病流行的重災區(qū)，而西雙版納、元江、思茅等地因瘴氣病流行、死亡者眾多更是被稱為“瘴癘之區(qū)”。(2)周瓊：《云南清代瘴氣環(huán)境初論》，載《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民謠有云：“十人到勐臘，九人難回家；要到車佛南，先買棺材板；要到橄欖壩，先把老婆嫁”，反映的正是這一談“瘴”色變、人人視為畏途的狀況。到了民國時期，瘴癘的流行并未減弱，反而變本加厲，(3)盧中陽：《民國滇南游記中的瘴癘研究》，載《西南邊疆民族研究》第26輯，第1頁。有的村寨甚至因瘴癘造成人口減員過半。據(jù)解放初期調查，西雙版納的瘧疾發(fā)病率高達50%以上，其中勐海壩更是歷史上著名的超高度瘧疾流行區(qū)，瘧疾發(fā)病率高達90%，惡性瘧疾占50-60%。經過黨和政府的持續(xù)努力，到1962年，瘧疾才基本被控制住。(4)征鵬主編：《西雙版納概覽》，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194～197頁。

瘴癘發(fā)生的最主要途徑來自蚊子(微小按蚊)叮咬傳播。(5)《西雙版納的霧氣與瘴氣30年變遷》，科學網(wǎng),http://blog.sciencenet.cn/blog-300114-773276.html,訪問時間：2018-12-22.今天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的改善、民眾生活水平的提升，已使“瘴氣致病”成為歷史。而在過去，由瘴氣引發(fā)的流行性疾病對于本地居民可能造成毀滅性打擊，也引發(fā)了人們的各種不安與恐慌。因恐懼這種“環(huán)境病”而演化的文化心理有較強的“后遺癥”。這種后遺癥再結合傣族的宗教信仰等因素，成了滋生巫蠱觀念的“溫床”。

傣族除了世居我國南方外，還廣泛分布于東南亞的泰國、老撾和緬甸等國。除了信奉萬物有靈、多神崇拜外，幾乎全民信仰南傳上座部佛教。南傳上座部佛教的某些儀軌與信“魂、鬼、神”的原始宗教有很深的淵源，為“琵琶鬼”觀念的存續(xù)提供了文化土壤。

在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科學尚不普及的認知體系中，人們對于村寨中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比如頻繁爆發(fā)的瘴病、不明原因的死亡或者自然災害以及群體內部的糾紛等，沒有能力加以科學解釋但又需要有所解釋，于是認為“山川草木之惡氣”匯為“瘴氣”，(6)李文林：《到普思沿邊去》，載馬玉華編《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第2卷，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06頁。鉆入人體，控制住人，使其成為“惡靈附體”的“琵琶鬼”，以傳播疾病或制造災異為害村寨。從社會功能上講，這種“集體有意識”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以村寨中不確定的“琵琶鬼”，來紓解對一層層外在敵對勢力的恐懼。由此，村寨中夜間奇怪的聲音、家畜的異常行為、人們遭受疾病或死亡，(7)王明柯：《羌在漢藏之間》，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30頁。都在此種文化心理結構中得到解釋。(8)以“琵琶鬼”為代表的巫術是一種世界性現(xiàn)象，中世紀塞勒姆鎮(zhèn)的女巫、東南亞地區(qū)的巫蠱，甚至我國西南民族中，苗族有“草鬼婆”、黎族有“禁母”、川西藏羌地區(qū)出現(xiàn)的“毒藥貓”現(xiàn)象都屬于此類情形。為了抵御不明原因的疾病可能對更多人產生負面影響，臆想成為人們實現(xiàn)社會控制目的的手段，“琵琶鬼”的觀念得到了充分利用，以此作為維護當?shù)厣鐣刃虻男兄行У氖侄?；在有的情況下，“琵琶鬼”事件甚至改變了傣族村寨的組織結構與社會關系。而作為受害者的“琵琶鬼”百口莫辯，只能帶著抹不去的不祥標簽，流離失所。(9)劉芳：《曼桂的前世和今生：一個傣族“琵琶鬼寨”的自我建構》，載《普洱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

素有“橄欖壩頭寨”之稱的景洪市勐罕鎮(zhèn)曼桂寨歷史上就因接納周邊鄰寨被排斥、逐出的“琵琶鬼”，而蒙上過“鬼寨”的陰影。曾任云南省人民政府代表、省民委副主任的王連芳談及建國初期在傣族地區(qū)工作，稱當?shù)財f“琵琶鬼”祛病的習俗“看似天災，實則人禍”。(10)王連芳：《王連芳民族工作回憶之七》，載《民族團結》1998年第2期。20世紀60年代初的影片《摩雅傣》(“摩雅”在傣語中即醫(yī)生)即取材于新中國第一代傣族女醫(yī)生刀素珍被誣為“琵琶鬼”的故事。(11)佚名：《“琵琶鬼”成為人民醫(yī)生》，載《北京晚報》1964年11月24日。

新中國成立后，西雙版納自治州政府在貫徹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推動傣族社會整體進步的過程中，非常注重對歷史上存在的落后習俗、痼疾的清理改造，把攆“琵琶鬼”也納入到長期治理的范圍內。1954年初，西雙版納自治州頒布的第一個單行條例就是專門針對迫害“琵琶鬼”的，(12)1954年初，在州長召存信的推動下，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通過了《關于在傣族中禁止迫害“琵琶鬼”和在哈尼族中禁止殺害雙胞胎》。除“琵琶鬼”現(xiàn)象外，雙胞胎禁忌”在哈尼族中曾普遍存在。哈尼族人將稱“雙胞胎”、多胞胎、六指、蹼趾、兔唇及各種可辨認的畸形兒統(tǒng)稱“然呸”，意為“不好的人”，是因不遵從哈尼族社會禮儀的不潔凈行為所致。過去哈尼族村寨往往對生育雙胞胎的家庭采取最為嚴厲的懲罰，以保證寨子的“潔凈”。這一陋習迄今已成為歷史，但有極少數(shù)地區(qū)的哈尼族村寨仍在求子、祈福等儀式以及日常生活中保留了對“雙胞胎”的種種避諱。由于這一現(xiàn)象基本已絕跡，革除“雙胞胎禁忌”的規(guī)定沒有出現(xiàn)在1987年《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自治條例》中。這可以反映出民族地區(qū)對民族事務的高度重視，并及時通過立法治理可能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1965年，西雙版納自治州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又通過了《關于保護人身自由和人格平等，嚴禁誣害勞動人民為‘琵琶鬼’的決議》。

二、問題的擴展：民族立法民族性與地域性的復合

“現(xiàn)代社會進行刻意變革的主要工具乃是立法”(13)[英]弗里德利?！ゑT·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一卷)》，鄧正來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頁。，自治條例、單行條例是各民族自治地方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最為規(guī)范化、最具長效性、也最有保障的法治化路徑，二者常被統(tǒng)稱為“民族立法”。然而，長期以來，總有學者指出各民族自治地方的民族立法單質化傾向明顯，認為大多數(shù)條例都是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翻版，突出“本民族內部事務”的委實不多。(14)王允武：《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運行：實效、困境與創(chuàng)新》，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有學者稱“自治縣的自治條例甚至可以相互套用而毫無違和感”(15)管志立：《民族自治地方立法探析》，載《理論研究》2018年第2期。。僅從大量存在的民族自治地方民族立法的文本形式來看這樣的論斷，或許有幾分道理；但如果深入考察目前全國139件自治條例、753件單行條例及其他涉民族事務的法條規(guī)定，(16)宋全：《堅持依法治理民族事務，推進民族工作領域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載《中國民族報》2019年12月19日。即可發(fā)現(xiàn)：除了各民族地方民族立法中普遍存在的堅持中央統(tǒng)一領導、自治機關組成、對民族地區(qū)采取優(yōu)待、加強民族團結等統(tǒng)一規(guī)定以外，各民族自治地方民族立法也有很多本地獨特的、深具民族性和區(qū)域性的元素，而這些多樣性元素正是民族立法發(fā)揮地方管理功效、同時也最具生命力的價值所在。比如本文所討論的西雙版納自治條例及單行條例關于“禁止迫害‘琵琶鬼’”的規(guī)定在眾多民族立法中就非常獨特。

(一)如何看待民族立法的“同”與“異”

我國作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由于歷史和地理原因，民族分布形成“大雜居，小聚居”格局，民族地區(qū)“美美與共”，社會文化亦有其獨特性?？偟膩碚f，民族立法可謂“大同小異”，同有同的原因，異有異的基礎。這樣的“同”，是由民族立法共同遵循憲法和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原則造就的。各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條例、單行條例等集結在《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統(tǒng)領下，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立法體系。而“異”，則體現(xiàn)了各民族自治地方的差異性、多樣性。差異性、多樣性是民族共同體存續(xù)的宿命，是民族共同體應對復雜環(huán)境的應對策略，單一性在遭遇復雜性時顯然不具有競爭優(yōu)勢。(17)?；郏骸睹褡遄灾蔚胤搅⒎ǖ拿褡逍浴?，載《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由此，評價已有的自治條例，(18)目前“155個民族自治地方中還有5個自治區(qū)、5個自治州和6個自治縣未制定自治條例”，具體請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執(zhí)法檢查組關于檢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實施情況的報告》(2015年12月22日)。不應“以貌取法”，只停留于“形式”與“外表”。

(二)多樣性：民族立法之“異”

民族自治地方立法首先具有共同性，同時還有本地民族自身的獨特性。《立法法》第75條重申，自治區(qū)、自治州和自治縣的大人有權依照當?shù)孛褡逄攸c，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這條規(guī)定不僅是《立法法》上自治條例、單行條例的立法依據(jù)，同時也指出了民族自治地方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的實體性基礎或原則，也就是說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必須要根據(jù)“當?shù)孛褡宓恼?、經濟和文化的特點”而立。

首先，從民族立法的種類來看，民族立法可分為“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兩大類?！懊褡遄灾蔚胤阶灾螚l例，是各民族自治地方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的根本性法規(guī)”“具有基本性”(19)曾憲義：《論自治條例的立法基礎》，載《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而現(xiàn)行的單行條例內容主要涉及民族文化傳承與保護、生態(tài)文明建設、加強民族團結與民族教育等重點領域。這些地區(qū)民族立法為民族自治地方人民在政治上充分享有管理國家事務和地方事務的權利，實現(xiàn)少數(shù)民族自治提供了相對具體的規(guī)范保障，促進職權行使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和法治化，對于加強民族平等、團結和互助關系以及加快民族自治地方的發(fā)展和進步，均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20)管志利：《民族自治地方立法探析》，載《理論研究》2018年第2期。

其二，無論是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自治條例還是某一局部領域的單行條例，民族自治地方任何立法其實都會或多或少地帶有民族性因素。(21)鄭毅：《立法法修改三年來我國自治州立法權的實施問題研究》，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民族性本身，并不神秘；它是千百年來生活于特定地區(qū)的民族深入血脈的認同與特征，是此一民族之所以得以成為某個民族、并能區(qū)別于其他族體的根本標志。民族性可謂民族之魂，但它并不是固化的、一成不變的，它體現(xiàn)在該民族政治、經濟、文化、語言、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等方方面面，它就是“活的”民族精神。而真正的“法則根植于一個民族的‘民族精神’之中”(22)[美]克利福德·格爾茨：《地方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楊德睿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50頁。。民族立法既體現(xiàn)民族精神，又引導民族精神。

其三，民族立法具有的民族性特征，又與本地所特有的地理特征及生態(tài)環(huán)境密不可分。民族性不是懸在半空的、無根的，必然是由某一特定區(qū)域生長出來的族群特征總和。區(qū)域作為社會化的空間，其特點的形成與表現(xiàn)離不開在此空間內長期生活的人的各種活動。民族自治地方民族立法的民族性和區(qū)域性正是本地生物多樣性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投射”，是對孝通先生關于民族地區(qū)“血緣與地緣”關系論的映證。費老曾談到：鄉(xiāng)土社會無法避免“細胞分裂”。一個生長中的血緣社群所需的土地因人口繁殖，而不斷擴大。在穩(wěn)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23)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6頁。事實上，這里“血緣”與“地緣”，指向的正是民族區(qū)域自治中的“民族”與“區(qū)域”。

在現(xiàn)代社會中，“立法”是法產生的最常見、也是最大量的途徑；但“所立之法”不能閉門造車，它是對本地民族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特點的捕捉和應對，是為滿足本地民族的需求而制定的權利保障和社會管理之規(guī)。因此，立法需深入地對本地民族的“血緣與地緣”細加考察，因地制宜，方能制定出符合本地民族性、地域性的“良法”。而這一民族性與地域性的雙重復合，“合成”的正是立法的科學性，其最終目的是要保證靈活準確地貫徹執(zhí)行國家的法律、政策。

比如說，內蒙古自治區(qū)草原遼闊，蒙古民族也因善于騎射而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過去很多牧民以馬匹作為交通工具，隨著牧區(qū)的現(xiàn)代化，如今越來越多的牧民家中購置了摩托車、汽車，“馬背上顛簸的歲月”漸漸成為歷史。但如此一來，剽悍又善飲的蒙古族“騎手”們常以車為馬，在公路上追逐競駛、甚至醉酒駕駛。從司法裁判文書網(wǎng)上“危險駕駛罪”的案例數(shù)據(jù)以及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汽車保有量的對比分析來看，內蒙古自治區(qū)發(fā)生的“危險駕駛罪”的比例屬于全國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中最高之列。民族自治地方立法應當及時地發(fā)現(xiàn)這樣的區(qū)域性特征并靈活地采取法律措施加以改造、矯正，以實現(xiàn)立法目的。

又如我國藏區(qū)，面積223平方公里，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總面積約占全國總面積1/5，(24)冉光榮：《西部開發(fā)中西藏及其他藏區(qū)特殊性研究——西藏和其他藏區(qū)特殊開發(fā)途徑》，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頁。人口稀少，分布差異大，具有特殊的自然條件、歷史傳統(tǒng)和社會環(huán)境。藏傳佛教滲透到藏民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民間以進寺廟為榮，“讀書無用”的觀念短時間難以消除，(25)詹先友：《藏區(qū)教育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研究》，載《民族教育研究》2012年第3期。這使得普及基礎教育的工作出現(xiàn)很多內地意想不到的問題。各藏族自治州和自治縣在制定自治條例和教育單行條例時，須充分考慮這些特殊性和艱巨性，分析藏區(qū)教育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特征，制定出相應對策?！豆宀刈遄灾沃葑灾螚l例》(2005年修正)針對藏區(qū)教育處于“洼地”的實際情況，作出“大力發(fā)展民族教育”的規(guī)定：征收教育事業(yè)費附加，專項用于義務教育；增加教育投資，保證教育經費的增長高于普通財政收入的增長；針對藏區(qū)地廣人稀交通不便，分散辦學面臨諸多不利條件，要求各級財政部門設立寄宿制學校專項資金，支持貧困學生入學，并對農牧民子女義務教育實行“兩免一補”。自治條例還要求州藏文學校實行藏漢雙語教學，藏文中學和寄宿制學校教職工編制實行動態(tài)管理。(26)參見《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自治條例》(1990年4月16日果洛藏族自治州第八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六次會議通過，1990年11月3日青海省第七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七次會議批準；2005年4月24日果洛藏族自治州人民代表大會第六次會議通過修正，2005年11月26日青海省第十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批準修正)。

教育對提高民眾素質、培養(yǎng)人才、促進社會整體發(fā)展具有基礎性作用，“古來……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 ”(27)張之洞：《勸學篇》，馮天瑜，姜海龍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頁。。發(fā)展教育成為藏區(qū)長遠的戰(zhàn)略選擇，這在藏區(qū)各自治州/縣民族立法中得到明確體現(xiàn)。但發(fā)展民族地區(qū)教育的舉措一定要探索教育本身的內在規(guī)律和多樣渠道，實現(xiàn)現(xiàn)代學校教育與藏區(qū)地域性、民族性的有機結合，不能照搬照抄內地學校教育立法，而是從教育經費、學校設置、學費補貼、雙語教學和人員管理等入手，消除阻礙藏區(qū)教育的種種限制，建立和完善與全州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相適應的民族教育體系，充分地實現(xiàn)出民族立法應有的功能與價值。

三、問題的深化：提高立法質量，精準回應多樣性

各民族各地區(qū)的差異性要求民族自治地方立法的科學性、務實性和民主性。各民族各地區(qū)呈現(xiàn)出的差異性，很大程度在于其文化上的差異性。而文化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產物，同樣，人類也是其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再造的產物。(28)王東昕，鄒華：《論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產生歧義之關鍵》，載《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人們共同體的民族，也就是一個文化體；并且，這個文化體本身是有機的。立法機關為本民族自治地方立法，不光要熟悉本地的主流社會文化，也要考察各種非主流社會文化，尤其不能漏失了對于那些處于邊緣的、貌似瑣碎但對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轉有著重要意義的社會現(xiàn)象的應對。(29)林耀華主編:《民族學通論》，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36頁。民族自治地方的立法，尤其要關注這些非主流文化，因為它們是本地民族性最集中體現(xiàn)的“井噴”之處。

非主流文化表現(xiàn)出很強的生活性，也是民族學研究的重點。民族自治地方的立法者也應當是“民族學家”。(30)林耀華主編：《民族學通論》，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37頁。因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條例、單行條例所調整的事項除了具有一般內地社會管理事項的普遍性外，必然具有特定而鮮明的民族特性及區(qū)域色彩，可以說具有天然的綜合性和跨領域性。這就要求民族自治地方的立法者既要有一雙“民族學家”的慧眼，深諳本地風俗民情等“活的法律”，又要具備專業(yè)視野的高度開闊性，(31)邊巴拉姆:《民族自治地方立法評析——以五十年來西藏自治區(qū)立法為例》，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通過民族立法實現(xiàn)其轉化或作出回應?！懊褡鍖W家”們關注瑣碎的日常事物，但視野絕不局限于此；通過對不同的民族在衣食住行、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風土民情等行為方式的研究，探尋出人們千姿百態(tài)的社會文化模式。正是在那些人人皆知的不起眼的生活領域中，立法者們通過制定的既最大限度地尊重來自民族民間的自發(fā)性選擇、又能引導民族地區(qū)實現(xiàn)社會改造的法律條文，建立起一個個民族研究及社會治理的路標。

再回到西雙版納自治條例。條例依照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原則對本地綜合性民族事務作出規(guī)劃以外，還敏銳地捕捉到污名化“琵琶鬼”的現(xiàn)象；既正視歷史，又面對現(xiàn)實，規(guī)定“禁止誹謗他人為‘琵琶鬼’等危害人民的違法行為”。這條規(guī)定對于可能出現(xiàn)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琵琶鬼”現(xiàn)象具有很強的預見性和規(guī)制性。其出現(xiàn)并保留在自治條例中，就是要改造這種歷史上殘留的誣害“琵琶鬼”的陋習，及時防范并矯正可能再次出現(xiàn)的“琵琶鬼”現(xiàn)象，推動良好社會風尚的形成、促進社會秩序健康有序運轉。

不僅如此，民族地方的風俗習慣往往具有很強的“黏性”，在族體互動中形成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且人們對自身生命現(xiàn)象的認識仍然有限，由此，盡管自治條例、單行條例對于禁止迫害“琵琶鬼”收到了顯著成效，但這一現(xiàn)象并沒有隨著社會發(fā)展而退出歷史舞臺。一旦有特定事件激發(fā)、或者社會土壤適宜，攆“琵琶鬼”又可能“復燃”。這一客觀情況說明了西雙版納自治條例雖經數(shù)次修訂但依然保留了禁止危害“琵琶鬼”規(guī)定的原因。此外，在《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在自治州自治條例》(1987年)第十條也作出規(guī)定，“自治州的自治機關加強法制教育，……依法禁止……誹謗他人為‘琵琶鬼‘‘放歹’等違法行為?！痹撘?guī)定在2005年自治條例修訂時刪除。法律和政策必須要持續(xù)穩(wěn)定地對擾亂社會秩序的現(xiàn)象加以治理和改造，以防范正常的社會秩序潰于“蟻穴”。

2012年，勐?？h勐混鎮(zhèn)曼緬村又發(fā)生了一起村民受蠱惑將所謂的“琵琶鬼”玉某某一家趕出村寨的事件。該年4月，村民巖某久病不愈，請當?shù)仃壤蠋r光為其“瞧病”。巖光稱，本村村民玉某某就是害其患病的“琵琶鬼”。此謠言一出，玉某某及家人即遭全村歧視。7月，玉某某一家被迫離開村子，房屋和家具均被砸毀，人身和財產權益遭到極大傷害。2013年3月，勐?？h人民法院一審以利用迷信破壞法律實施罪判處巖光有期徒刑四年；5月20日，西雙版納州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在此案審理過程中，勐?？h檢察院專門組織業(yè)務骨干和傣族檢察官，深入曼緬村以案釋法。他們以通俗語言、理性分析，消除村民的疑慮和誤解，營建尊重法律、安居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32)肖鳳珍，何赟，周山瓊：《“琵琶鬼”原是無辜女》，載《檢察日報》2013年8月1日。

對于這類事件，政府的應對是多方位的。不光有自治條例專門作出規(guī)定，在立法方面對封建迷信、擾亂社會秩序的現(xiàn)象加以干預；還有檢察院工作小組及時跟進此一事件，進行普法宣教、以案說法；并且通過法院司法途徑予以引導、矯正，通過立法執(zhí)法司法多管齊下，改造民族地區(qū)存在的落后習俗。

在這套制度化管理體系中，立法是源頭。就民族自治地方來說，要制定出滿足當?shù)孛癖娬巍⒔洕臀幕l(fā)展需要的立法，必須對本地民族基本情況進行深度調研，對本地民族的精神或“靈魂”加以準確把握；并且嚴格按照民族立法的權限和程序開展工作。

要制定出符合本地實際情況的民族立法，達到科學立法的要求，部分民族自治地方人大專門委員會或常委會要求法規(guī)草案需征求人大代表的意見，并邀請高校、研究機構的專家進行立法論證。如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大在2016年規(guī)定：“制定五年立法規(guī)劃和年度立法計劃時應當書面征求州人大代表和縣市人大常委會意見”(33)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以及地方性法規(guī)征求州人大代表和縣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意見的規(guī)定》(2016)第二條。，并且要求“州人大專門委員會或常委會工作機構召開的立法聽證會、論證會、座談會，應當邀請州人大代表和縣市人大常委會相關人員參加?！?34)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以及地方性法規(guī)征求州人大代表和縣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意見的規(guī)定》(2016)第四條。這就是在立法實踐中，將立法工作從自治州人大及人大常委會“下沉”到各自治州人大代表或縣級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這種“放出去、收回來”的方式更有利于準確地捕捉到本地民族的立法訴求，提高立法質量。又如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近年來實行的立法顧問制度，一方面聘請法學理論及司法實務專家等為立法顧問，一方面通過公開征集和召開聽證會等形式廣泛吸納人大代表、廣大群眾和各界人士的意見和建議。(35)《黔東南州三措并舉推進法律顧問工作全覆蓋》，貴州省人民政府網(wǎng)：http://www.guizhou.gov.cn/xwdt/dt_22/df/qdn/201907/t20190702_5118978.html，訪問時間：2019月12月20日。

此外，《憲法》第116條、《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第19條、《立法法》第75條都規(guī)定：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報上一級人大常委會批準后生效。民族法規(guī)在程序上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報批程序。(36)吳宗金主編：《中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8頁。廣東省清遠市連南、連山自治縣和韶關市乳源自治縣在修訂本地自治條例過程中，采取“報上去、請下來”的辦法，積極與省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省華僑民族宗教委、內司委、以及省政府民族工作部門、市人大常委會溝通，得到上級立法機關的指導。(37)李亮明，高鏡，蔡玲娜，羅志清：《助推民族地區(qū)和諧發(fā)展——廣東修訂三個自治縣自治條例紀實》，載《人民之聲》2009年第9期。各縣人大根據(jù)反饋的修改意見和建議，吸納了近百條有效意見和建議用于修訂，以保證自治條例的修訂順利通過省人大常委會的批準。

四、結語

任何秩序都是在給定的資源約束條件下形成的，這決定了秩序的可能性邊界。(38)施展，王劍利：《從“多元互構”的體系史看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的疆域治理之七》，載《中國民族報》2018年2月6日。生物多樣性是大多數(shù)民族地區(qū)具有的特征和優(yōu)勢，構成了民族地區(qū)的資源約束條件，也必然要求本地立法給予體現(xiàn)、給予回應。然而，立法的體現(xiàn)與回應并非是“單線性”的，除了直接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生物多樣性，更多地還需要去調整因生物多樣性衍生出的民族、文化及行為方式的多樣性。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堅持共同但有區(qū)別的責任原則” “我們要同心協(xié)力，抓緊行動，在發(fā)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fā)展，共建萬物和諧的美麗家園?！?39)習近平：《在聯(lián)合國生物多樣性峰會上的講話》，人民網(wǎng)2020年9月30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9270836721113391&wfr=spider&for=pc，訪問時間：2020-10-01。堅持科學立法，深入考察本地實際情況，精準回應本地各族人民的現(xiàn)實需求，實現(xiàn)民族地區(qū)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