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林
摘要:理查德·賴特筆下的《土生子》是“抗議小說”中的典范之作,主人公別格·托馬斯一改“湯姆叔叔”式的人物設定,轉而以暴力犯罪青年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果暴力犯罪詮釋的是黑人民族顯性的外部抗爭,那么刻板印象將從隱性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打破黑人民族的沉寂,其主要表現(xiàn)為透過別格的視角凝視白人社會,并由此反觀“白人性”。從黑人的視角分析“白人性”,旨在呈現(xiàn)“他者”眼中的白人主流社會,挑戰(zhàn)后殖民主義文學中根深蒂固的“黑人性”解說,打破黑人對白人社會所持有的刻板印象,以緩和“黑人性”與“白人性”之間的對抗性,進一步消除兩個民族之間的隔閡。
關鍵詞:《土生子》; 后殖民主義; 刻板印象; 凝視; 白人性
中圖分類號:I 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895X(2020)03-0244-05
DOI:10.13256/j.cnki.jusst.sse.2020.03.008
Abstract:Richard Wrights Native Son is a classic work among “protest novels”,in which the protagonist Bigger Thomas is not an “Uncle Tom” like character but a violent youth who commits crime.If violence and crime illustrate the overt protest of black people,stereotype,on the contrary,explains it in a covert level,namely,psychological level,which focuses on the perspective of Bigger Thomas to study “whiteness” by his gazing at white people.Analyzing “whiteness” through the perspective of black people presents readers how “the other” observe white people,thus it challenges the ineradicable analysis of “blackness”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and changes the stereotype black people hold in order to appease the conflicts between the two nations.
Keywords:Native Son; post-colonialism; stereotype; gaze; whiteness
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1908—1960)最偉大的文學成就在于其開創(chuàng)了“賴特派”自然主義“抗議小說”(protest novel)之先河。從《湯姆叔叔的孩子們》(Uncle Toms Children,1938)到《土生子》(Native Son,1940),再到《黑小子》(Black Boy,1945),賴特創(chuàng)造了各式各樣的抗議形式,塑造了一個個風格迥異、個性鮮明的抗議人物?!耙粫r間,賴特式的反映美國黑人困境的‘抗議小說風靡一時,成了唯一應該效仿的文學范式,賴特也成了美國黑人文學界當之無愧的領袖人物。”[1]165其中,《土生子》的問世在美國文學評論界,乃至整個美國社會,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拔鞣皆u論家普遍認為,賴特的《土生子》出版后,非裔美國文學才受到文學評論界的重視,才真正在美國評論界占有一席之地?!盵1]164《土生子》之所以能“一石激起千層浪”,在社會上產(chǎn)生巨大的反響,關鍵在于非裔美國文學作品中一以貫之的種族問題在該小說中被無限放大。黑人主人公別格·托馬斯顛覆了昔日非裔美國文學作品中深入人心的黑人形象,憑借其暴力犯罪行徑一改“湯姆叔叔”式的人物設定,將美洲大陸上沉寂了幾個世紀之久的黑人民族置于顯性的位置,迫使人們重新考慮黑人的民族特性與美國文明之間的關系。于賴特而言,黑人的民族特性與美國文明相互對立,共同構成“抗議”的實質,在此基礎上,“黑人性”(blackness)與“白人性”(whiteness)實則是對這兩者的具化。在“二元對立論”(binary opposition)下,“黑人性”與“白人性”朝著反方向發(fā)展,衍生出后殖民主義視閾下西方白種人至上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ethnical ideology),“在這一種族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西方國家的種族歧視、種族偏見和各種種族主義惡行”[2]。在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驅使下,黑與白之間的對抗性愈演愈烈,正如《土生子》中白人對黑人所持有的偏見將別格一步一步推向罪惡的邊緣,別格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最終以悲劇收場。然而,刻板印象同樣存在于黑人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通過別格對白人社會的凝視,有助于觀察其紛繁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深入了解其對白人所持有的刻板印象,即白人至上的印象,再由此深入探析小說中被忽略的“白人性”。
一、“黑人性”與“白人性”概念之界定
《土生子》是一部書寫種族問題的“抗議小說”,尤其是文中對別格內(nèi)心活動的描寫,成為該部小說“抗議”精髓之所在,與此同時,外在的種族矛盾被內(nèi)化為別格的心理活動,使得這部小說在“抗議”的同時不斷趨向于心理小說之列。“四十年代,美國黑人作家以‘種族問題為主題的作品大致可分為兩類:其一是‘心理小說。這一類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3]別格復雜的內(nèi)心活動不僅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關鍵所在,而且還能帶領讀者透視其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在這個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中,一方面別格身上的“黑人性”被一覽無遺,另一方面,透過別格對白人社會的凝視,與“黑人性”相對立而存在的“白人性”油然而生。
所謂的“黑人性”是基于膚色之上的一個身份概念,它是20世紀中葉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產(chǎn)物,也是反對殖民化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在成為非洲政治文化運動口號的同時,還指涉40至50年代的非洲文學運動,“主張黑色人種精神來張揚民族自尊心,再現(xiàn)古老黑人文化藝術傳統(tǒng),并以此反對種族歧視,改變黑人受奴役、受壓迫的悲慘境況”[4]。這場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先驅桑戈爾(Senghor)將“黑人性”一詞定義為:“‘黑人性是黑人世界的文化價值的總和,正如這些價值在黑人的作品、制度、生活中表現(xiàn)的那樣?!痹诜且崦绹膶W中,“黑人性”與種族問題息息相關,自非裔美國文學問世以來便開啟了對“黑人性”的探討,其中不乏宣揚黑人民族古老傳統(tǒng)和燦爛文明的作品,如托尼·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映證了“‘黑人性的最大特點是竭力維護和提高黑人民族的尊嚴……‘黑人性文學在提高民族自尊的同時,也不時譏諷和揭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腐朽和沒落”[5]。這其中包括對美國社會綿延數(shù)百年的種族歧視的揭露與批判,相關作品不勝枚舉,賴特的《土生子》便是其中一例。
作為“黑人性”研究的對立面,“白人性”研究的存在領域更為廣闊。以往對“白人性”的探索多停留在“白人文學”的層面,例如,海明威筆下的“準則英雄”(Code Hero)堅守WASP(White Anglo Saxon Protestant)品質,對WASP以外的“他者”持歧視態(tài)度,身上帶有鮮明的美國主流社會“白人性”烙印[6];??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所勾勒的窮白人以及南方?jīng)]落貴族,他們固守一隅,堅守著僅有的一點來自膚色的自豪感,認為自己比黑人高一籌。由此可知,“白人性”研究與“白人文學”相關聯(lián),而將“白人性”研究的聚焦點切換至黑人文學,有助于了解“他者”視角下的白人主流社會,書寫白人的民族特性。對于“白人性”而言,它是站在“黑人性”對立面的基于膚色之上的一個身份概念?!霸诿绹纳鐣嫵尚越Y構中,與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的‘白人性相比,‘黑人性是屬于受支配的、邊緣的范疇?!盵7]因此,“白人性”較之“黑人性”,更加具備一種主體性與優(yōu)越感,并且朝著與“黑人性”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前者所呈現(xiàn)的主體性與優(yōu)越感主要體現(xiàn)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建立在對黑人形象所持有的刻板印象上。
對黑人形象的臉譜化再現(xiàn)不僅加深了白人社會對黑人的已有偏見,而且以文學經(jīng)典的形式固化下來,形成對黑人歧視的制度化實踐,隱藏在這一歧視背后的是一種本質主義和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這種邏輯以話語、成規(guī)和符號的形式制造了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說的“情感結構”,成為白人社會的普遍認知模式[8]。
顯然,白人社會對黑人的固化認知模式是“種族意識形態(tài)”的衍生物,引導著種族問題探討過程中的切入視角,使得研究視閾往“黑人性”方向傾斜。但是,在“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之下,不應緊扣白人的觀察視角。黑人同樣具備意識形態(tài),在“黑人性”與“白人性”相互對抗的社會環(huán)境中,形成黑人對白人所持有的偏見。這層偏見在探析“白人性”的過程中同樣具有參考價值,能讓更多白人群體之外的族裔群體加深對美國主流文化群體的認識。
二、刻板印象的“雙向性”原則
1978年,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問世,開啟了以階級、性別、種族為參照系,關系白種人和非白種人、宗主國和殖民地對立互動的“后殖民”(post-colonial)研究[9]。后殖民概念原指西方殖民者利用文化霸權和殖民話語,在意識形態(tài)和非意識形態(tài)領域對非西方社會所施加的影響。刻板印象作為后殖民概念的產(chǎn)物,著重體現(xiàn)西方殖民者對非西方社會所持有的偏見,認為“他者”群體或是唯唯諾諾,或是愚昧無知,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優(yōu)越感。但是,這種從主流文化群體的視角探析“他者”形象的做法,忽略了“他者”亦可反觀主體形象,致使刻板印象不可避免地落入“單向性”原則之中。Tilman Cothran在White Stereotypes in Fiction by Negroes一文中指出,通常白人作家在其作品中會給文中的黑人貼上標簽,但是他用黑人作家的作品反證黑人對白人持有相同的刻板印象[10]。由此可知,刻板印象并非僅限于主流文化群體對“他者”的印象,相反,“他者”對主流文化群體同樣持有刻板印象。
在刻板印象的形成過程中,主體通過對客體的凝視(gaze),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對眼前的“景觀”進行性別、階級等方面的身份定位,順應了“現(xiàn)代作家不像過去的作家那樣強調(diào)合理的感受和專注直接、明朗的描寫,而是側重細膩隱晦的感受,著重感官知覺因素、印象和頓悟”[11]。然而,針對如何凝視這一問題,需綜合考慮主體及其所處的時代背景因素,并且隨著理論維度與身份政治維度的疊加,主體如何凝視以及在主觀意識形態(tài)層面形成什么樣的刻板印象,都會對潛意識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昂笾趁裰髁x理論的核心要義就是告訴我們東方永遠處在西方的凝視下,黑人永遠處在白人的凝視下。這種凝視使東方成為西方話語政治下的客體,黑人成為白人眼睛中的景觀?!盵12]若是消解這種頗具身份政治意味的凝視視角,給予“他者”凝視的權利,那么“他者”對主流文化群體的刻板印象將被賦予“顛覆”性質或“反抗”性質的意義?!耙虼?,來自客體的“他者”的注視,也可以對已有的視界政體進行顛覆。發(fā)出自己的注視,就是將自己置于能動的位置,撇去種族、階級、性別的影響而使自己占據(jù)主體的位置。”[12]在非裔美國文學中,凝視主體的變化極大地增強了黑人的主觀能動性,通過對白人社會的注視反思自身處境,同時,以小見大,透過個體影射整個黑人民族在美國社會的生存現(xiàn)狀。而且從黑人的視角凝視白人社會,一方面為“黑人性”與“白人性”研究提供嶄新的研究視閾,另一方面豐富了后殖民主義理論,映證了刻板印象的“雙向性”原則。
三、《土生子》中“黑”與“白”之間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
白人從未真正注視過黑人,幾百年來他們總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黑人,把黑人定性為奴性十足、任人欺凌的“他者”。在刻板印象的驅使下,黑人常被白人剝奪獲取公平正義的權利,對黑人濫用私刑,司法不公現(xiàn)象普遍存在?!叭绻兹四軌蚶斫獍兹说目謶郑矐撏瑫r理解黑人的恐懼,理解他們因恐懼而做出的極端行為?!盵13]《土生子》中,別格所犯下的駭人罪行在芝加哥白人社會引起了恐懼的浪潮,加深了白人與黑人之間由來已久的隔閡,同時也加深了白人對黑人的仇視與敵對心理。謀殺案件一經(jīng)發(fā)酵,芝加哥的黑人群體被視為一丘之貉,黑人狡猾、殘忍的形象直擊人性,以至于在搜捕別格的過程中,許多無辜的黑人被牽連其中。再者,別格卷入的殺人犯罪案件,將其推至風口浪尖,原本的殺人犯罪案件在未經(jīng)調(diào)查的情況下被強制定性為強奸殺人案件,并且,以往未曾破獲的強奸殺人案件皆歸咎于別格,理由竟是在白人看來黑人男性常常覬覦白人女性。更為重要的是,“凡是想象得出來的偏見都已卷入了本案”[14]428。由此種種,白人主導下的刻板印象致使該群體對“黑人性”產(chǎn)生片面化的認識,用“罪惡”“墮落”“愚笨”等消極的字眼定義“黑人性”。而這一切歸根結底是因為美國南北戰(zhàn)爭前的蓄奴制度與戰(zhàn)爭后“隔離但平等”的謊言遮蔽了白人的雙眼,使他們與真正看不見東西的道爾頓太太一樣,從未真正深入了解黑人這一族裔群體的民族性格。
同樣地,黑人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的壓迫,也未曾真正注視過白人,繼而,他們在刻板印象的驅使下對“白人性”的認識有所偏頗?!巴辽印币辉~既是別格的代名詞,也是別格身后一千兩百萬美國黑人的代名詞。然而,生于斯,長于斯的“美國土生子”從未被當作真正的美國公民看待,他們極其缺乏社會歸屬感。究其原因,種族隔離制度筑起了一道以膚色為界限的“藩籬”,整個城市的等級秩序也因此而得以運作。為此,別格不由得發(fā)出感慨:“瞧!我們住在這兒,他們住在那兒。我們是黑人,他們是白人。他們什么都有,我們什么都沒有,他們干啥都成,我們干啥都不成。就像關在監(jiān)牢里似的。有一半時間,我覺得自己像是在世界外邊,巴著籬笆眼兒在往里瞧……”[14]21-22顯然,種族隔離制度阻斷了兩個群體之間的正常交流,生活在“藩籬”這邊的黑人唯有通過觀看電影,或是通過那些受雇于白人家庭的黑人同胞,才能“窺視”到“藩籬”那邊的白人世界,拼湊一幅不完整的白人社會圖景。即便黑人跨越界限,與白人打交道,他們也不可避免地需要遵守鐵一般的社會等級秩序,無法真正注視白人。在與道爾頓先生的談話過程中,別格“一次也不曾把他的眼睛抬得跟道爾頓先生的臉一般高。他站在那兒,稍稍彎著膝蓋,微張著嘴,彎腰曲背;眼睛看東西也是浮光掠影的。他心里有數(shù),在白人跟前,他們就喜歡你這副模樣。倒不是有人真正教導過他,而是白人的態(tài)度使他感到他們喜歡你這樣”[14]54。別格隸屬于被“規(guī)訓”(discipline)的黑人民族,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的壓迫。他與身后的一千兩百萬黑人早已習慣了對白人畢恭畢敬的生活,這種奴顏婢膝的生活姿態(tài)深深地刻在黑人民族的骨子里,致使他們覺得與白人對視是一種僭越行為。因此,無論是“窺視”,還是無法正視,別格對白人社會的理解趨于片面化,并在其意識形態(tài)層面烙上了印記,由此產(chǎn)生黑人對白人所持有的刻板印象。以別格為代表的黑人民眾認為,所謂的“白人性”是一種凌駕于黑人之上的,能讓黑人產(chǎn)生恐懼感與自卑感的社會氣質,也正是這種社會氣質構筑了一個民族的民族身份。
在別格和他的民族看來,白人不僅是人,而且是一種很大的自然力量,就像暴風雨前在頭頂上出現(xiàn)的烏云,又像黑暗中突然伸展到你腳旁的又深又洶涌的河流。只要他和他的黑人民族不越過某些界限,就不必害怕這個白色力量。但不管他們是否害怕,都天天跟它一起過日子,即使嘴里不說它的名字,大家也都承認它的存在。他們只要住在城里這個被指定的角落里,就得默默地向它致敬[14]128。
于是,別格隨身攜帶刀與槍,以便在會見道爾頓先生時能給予他勇氣與自信,讓他覺得自己與他們處于平等地位。然而,不管別格如何全副武裝自己,他都無法堂堂正正地凝視白人,也無法擺脫潛在的“白人性”束縛。正是由于別格對“白人性”的片面化理解,使得內(nèi)心深處的壓抑感不斷深化為暴力犯罪傾向,終釀成殺人慘案,別格本人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四、《土生子》中“黑”與“白”之間刻板印象的消磨
別格對白人所持有的刻板印象早已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根深蒂固,然而,瑪麗、簡、麥克斯等白人的出現(xiàn)漸漸消磨了原有的偏見。原本在別格看來,“藩籬”另一頭的白人世界中,除卻窮白人,其余是一群能將意志強加給黑人民族的富白人,如道爾頓太太想努力說服別格上夜校,接受教育,“要他去做她認為他應該喜歡做的事”[14]71?,旣惖某霈F(xiàn)打破了別格內(nèi)心的預設,讓他越來越摸不透與之打交道的白人。在與瑪麗的短暫相處過程中,別格意識到瑪麗并非往常電影中所述的過著聲色犬馬生活的白人女性,她對待黑人的態(tài)度也讓他無所適從。
她對他的反應是他也是人,跟她生活在同樣的世界里。而過去,他在任何白人身上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墒菫槭裁茨??這難道是一種花招?聽她講話時,一種隱隱約約的自由感是跟這樣的嚴峻事實混淆在一起的:她是白人,有錢,屬于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的人告訴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14]77。
的確,深受種族隔離制度影響的別格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位有錢的白人女性相處,他不敢注視瑪麗,小心翼翼地回答每一個問題,生怕出現(xiàn)紕漏。只要有白人的目光存在,別格便永遠無法正視他們,也永遠體察不到深埋內(nèi)心的自由感。醉酒后的瑪麗收起了白人的目光,于是,別格趁著這會兒真正凝視這位獨特的白人女性。此刻,別格心中被壓抑的自由感得以釋放。也正是因為這片刻的自由感被突如其來的道爾頓太太打碎,恐懼感與自卑感重新涌入心頭,促使他伸出了罪惡的雙手,犯下了性質惡劣的罪行。
盡管瑪麗沒有徹底讓別格突破刻板印象的界限,但是簡與道爾頓則讓他加深了對“白人性”的理解。因為瑪麗雖然與別格平等相處,但是她的言辭不免會讓別格落入恐懼感與自卑感之中。
“我去過英國、法國和墨西哥,可我不知道離我十條街的人們怎樣生活。我們彼此是那么不了解。我光是想看看。我想要了解這些人。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到一個黑人家里去過。然而他們準是像我們一樣生活。他們也是人……他們有一千兩百萬人口……他們生活在我們國家里……跟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里……”[14]79
瑪麗十分想拉近黑人民族與本民族之間的距離,可是“他們”與“我們”形成了兩個民族之間的距離感,這解釋了為何別格會感受到隱隱約約的自由感與嚴峻的事實混淆在一起。但毋庸置疑,別格隱約中感受到原本存在于意識形態(tài)之內(nèi)的根深蒂固的“白人性”出現(xiàn)了一絲變化。
相較于瑪麗,在別格嫁禍簡的陰謀被揭穿后,簡非但沒有怪罪他,相反,他還為別格提供了人道主義援助。這與滿城之中想置別格于死地的白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至于麥克斯,他是別格能真正與之對視的白人,是給予別格生之希望的白人,也是唯一能讓別格信任的白人,還是能幫助別格及其身后一千兩百萬黑人民眾設身處地著想的白人。自別格被捕后,但凡他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白人對他的憎惡感足以將他吞噬。在仇恨交織的城市空間中,任何辯解都會被視作狡辯,猶如困獸之斗。因此,他寧可保持緘默,承受著由刻板印象造成的惡果。在別格全然放棄活下去的意志之際,是麥克斯在為他盡力奔波。案件進入關鍵階段時,別格瞧著麥克斯,只見“他的臉蒼白憔悴。他的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14]425。在法庭上,麥克斯滔滔不絕地為別格辯護,控訴白人對黑人的所作所為,將別格的暴力犯罪心理歸咎于白人。即便別格的案件已塵埃落定,麥克斯仍未放棄希望,企圖依靠自己微弱的力量讓案件重現(xiàn)生機。至此,根深蒂固的“白人性”解說已瓦解,事實證明,“白人性”并非是完全站在“黑人性”對立面的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在種族問題的探討過程中,“白人性”與“黑人性”也能相互交融,緩和了“黑人性”與“白人性”之間的對抗性,并進一步消除兩個民族之間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