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的陽光把河灘那些蟲呀、蛙呀的脾氣都捋得順順的,它們鉆地的鉆地,跳河的跳河,或者藏到那些無精打采的草叢下邊。
長貴渾身燥熱。他來到汾河僻靜處,脫光,毫無顧忌的一個猛子扎下去。不一會兒,水面漂起淡黑色的水花。待水花被水流裹挾著而去,他魚一樣躍到水面,光不溜秋躲到附近的一眼橋下歇息。
一眼橋嚴格地說不算橋,它是山坡褶皺的低洼處出現(xiàn)的一道桃形石門。每年汛期來臨,山上的積水會鉆過這里。長貴遛河灘時,于雜草叢生處發(fā)現(xiàn)了它,給它取名“一眼橋”,并欣喜地叫來連成,一起分享。
“嗯,有點兒意思?!边B成說。
遠處,汾河兩岸的麥田已經(jīng)泛黃,糧食的香味彌漫在空中。麥穗在陽光下反射出一波又一波的金色。再過一兩周,這里也該收割了。長貴斜靠著橋身,望著橋外的世界。家鄉(xiāng)的麥季來得稍早一些。此刻,人們一定在地里揮汗吧。長貴恍若回到了故鄉(xiāng)的麥場上。
長貴眼里的故鄉(xiāng),大概只有麥場了。母親生他那年,得“拉地風”死了。莊上女人生孩子只能在草地上,趕上天冷臨產(chǎn),是要到閻王殿走幾圈兒的。母親撇下了他。長貴的父親做些小買賣。樹上的、地里的杏呀,酸棗呀,豆角呀,再搭上些針頭線腦、鍋碗瓢勺,貨郎一樣四處云游。長貴七歲那年,他便再也沒回來。長貴如一株麥苗,風打雨淋地生長著。誰家有口多余的飯,吱他一聲,也支他去干些地里的活兒。生生把長貴練成了地把式。
年輕時最瘋狂的一次,他一夜為別人搶收過五畝地。莊上人說,這操作賽過牲口,還有更粗野的人說長貴就是牲口托轉(zhuǎn)的。長貴急紅了臉說是連成讓干的。大家哄笑說你傻呀,連成讓你干就干,連成讓你吃屎你吃不?長貴也不惱,只笑笑,便不吭聲了。背過身,自言自語,也吃過你家的飯,我要吃屎,也能糊到你的嘴。這樣嘰嘰歪歪的一念叨,心里便舒服多了。長貴照舊和連成耍,人們照舊說,長貴便偷偷的耍,他誰也不敢得罪。原本,長貴的生活軌跡像毛驢拉磨,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牙祭??汕膳錾洗蠛担还馐乔f上,方圓百里莊稼連年欠收。人們都想法子出去找活路。長貴跟在連成屁股后邊,下山西討生活去了。
長貴和連成從小一塊兒光屁股長大。倆人好似乾坤圖上的陰陽魚,是互補型的。走到哪兒,連成憑著巧嘴總能在人群中顯露出來。長貴則似麥田里那株多余的閑草。不過尺有所長,寸有所短。長貴有他的優(yōu)勢,比如出力的事兒一個頂仨。那次搶收莊稼就是圓連成扯出去的謊,差點兒累死。打那以后,連成對長貴格外好起來。他高聲說道:“你以后跟著我,指定吃不了虧!”
長貴可不敢大聲應承,怕別人聽到,又是一通畜生話。只一個勁兒暗自點頭。其實長貴有時琢磨,那些畜生話里也有人味。只是不跟連成耍,其它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實人就是別人嘴里的一塊兒肉,誰都想啃、想掐。況且連成也不錯,這不,填不飽肚子的時候,他帶著長貴投奔山西的表叔了。
“哥,你還有個表叔,真好。”
長貴挑著倆人的行李,行走在空曠的大山里。
“好什么好?被人販子七拐八拐的賣在山西煤窯給人當兒了。”連成一臉不屑?!耙悄悖憬o當不?”連成打趣長貴。
“當!”長貴毫不猶豫。對長貴來說,什么兒呀、爺爺、孫子的,都一個樣,有口飯吃比啥都強。
雖是如此,長貴和連成在路上已有些悔意。比起故鄉(xiāng)的一馬平川,這一路的環(huán)境實在惡劣,坑溝洼壑比百歲老人臉上的皺紋都多。可他倆沒力氣再拐回去了。
這個煤窯在河峪村。
到達河峪村的時候,他倆餓得只剩一口氣。表叔專門支了口大鍋,結(jié)結(jié)實實喂了他們頓飽飯。那頓飯比任何精神撫慰管用一百倍,把一路上所有的勞頓、憋屈都甩到了茅房。他倆一致認為吃飽飯的地方便是故鄉(xiāng),這句話的潛在意思是“有奶便是娘”。
河峪村在一個山圪里,很不搭眼的地方。沾了老天賞賜的黑煤、白水的光,這兩樣滋潤著煤窯工人和河峪村人的肚子。河峪村人很少以挖煤謀生,當?shù)厝擞袀€觀念,莊稼地里再苦再累,大不了出力流汗,要不了命。去那背離“陽氣”朝不保夕的地底下討生活,肚子還沒鬧到那個份兒。但村里人看煤黑子掙錢,也眼氣呢。他們想著法兒掙工人們的錢。
煤窯上大都是苦寒地來的人,睡大通鋪,吃大鍋飯,生活極其乏味。河峪村的人便在不遠處搭棚子、起火,想法兒把粗糧細做。譬如賣些當?shù)氐酿じ?、涼皮、腌豆子或簡單的炒菜等,再配些自釀的糧食酒。工人嘴寡了,三五成群坐在棚子下,也不舍得多要,一盤咸菜,一個土豆絲,酒局就鋪開了。吆五喝六地說些葷話,喊兩嗓子,喝沉了,回去睡覺,調(diào)劑這呆板的生活。他們的錢都攢著,留著回家探親。有不合群的,嫌棄到處都是腳臭味的大通鋪,或者七高八低、聲調(diào)各異的鼾睡聲,便去租河峪村的農(nóng)家小屋。費用當然高些,但圖個清靜。如果是無牽無掛的單身漢,碰巧運氣好,還可以借租房的機會交桃花運,當上門女婿呢。
長貴和連成第一次從平原走入大山,操著方言,仿佛闖入另一個世界。多虧有個表叔,但表叔的能力只夠把他倆安排到窯上,有個留處,以后就看各自的造化了。當然,有熟人引薦,多少會有熟人效應,加上都是外鄉(xiāng)人,早來一天晚到一天的事,也不覺得生分。
他倆被分到井下掘進隊。
“啥叫掘進隊?”連成問。
“敢死隊!”工友撂出一句話。
長貴此時穿好窯衣,頭上頂著的“一只眼”把他領(lǐng)向黑漆漆的巷道中。煤層厚厚地壓下來,行進途中,工作面的空間越來越窄。長貴剛開始彎著腰,慢慢地彎曲雙膝,后來跪在地下。工友們到此便不再前進,但告訴長貴還可以半躺著探路。長貴匍匐下身子,連成則用頭燈照著長貴。連續(xù)幾個班下來,被視為禁區(qū)的三號煤工作面貫通。收工,連成扒到工頭處饒舌那個場景。恨不得把長貴的功勞全攬到自己身上。長貴當然不知道,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工作和命都是連成給的,出把子力氣算啥。
井上井下日子交替,時間久了,時空上會黑白顛倒,認知也會顛倒黑白,事情則是不清不白了。比如靠嘴遠比靠力氣運氣好,且容易走捷徑。連成早跟棚子下的工友稱兄道弟了,這是他的強項。又因整天扒在工頭耳邊“耳鬢廝磨”,很快被提拔為組長。也就是說,他成了長貴的頂頭上司。連成那天出了彩,招待大家吃飯喝酒之后,找到一眼橋的長貴仍喜形于色。
他拍拍長貴的背:“兄弟,好好干,以后給我當副手?!?/p>
長貴的頭搖得像風中的葉子。他習慣聽別人指揮,讓別人做主。他骨子里的那份懦弱,以及他的存在,只是為了襯托一切。
“豆芽菜上不了桌面!”
連成連說帶瞥長貴一眼。但是心里,也許正偷著樂。長貴某種程度為他的前程鋪了路,讓了道呢。那天,他專門和長貴去汾河邊洗澡。在一眼橋下休息時,他問長貴,心里就沒有什么尋思的事嗎?
這是倆人在一起,連成最貼己的一次詢問。況且連成還有上司這層身份,這讓長貴異常激動。怎能沒有期盼的事?只是他覺得不配。他是塵埃里的人,怎么配有奢望?可上司的關(guān)切非同小可,總不能讓這番美意落了地。他猶豫再三,最后把那個捂在心底、最羞于啟齒的渴望說出來。他漲紅了臉,搓著黑手說想學寶生那樣租房子。連成突然意識到,長貴也想找女人了。
連成是不甘寂寞的人。剛到煤窯不久,他便把十幾公里外的鎮(zhèn)上蹚熟了。工資一發(fā),他急不可待去了“暗窯子”。他慫恿長貴一同去,長貴躲在大通鋪裝睡。幾次三番后,連成一直認為長貴生理有問題。恰巧那段時間,一個叫寶生的成了河峪村上門女婿,這是打彩碰運的稀罕事,大家起哄說都要去租房子。長貴的心思打這兒來的。連成盯著長貴的紅臉,點撥他買些禮品托表叔,看有沒有交桃花運的機會。
河峪村巴掌來大,被窩里的事也瞞不了多久。以表叔的閱歷,村里幾條溝、幾道坎、幾只狗他都門兒清,更別說每家每戶的情況了。他知道長貴木訥的性情,很快匹配了一個有兒的小寡婦。不用租房,直接入贅就行。黃花大閨女誰找長貴?長貴也不惱,點頭哈腰的給表叔點了根煙,小心地嘟囔了句俗語:寡婦門前是非多。
表叔不悅,河峪溝的女子眼高著呢。
村東頭老賈頭七十多歲,有個閨女,叫賈香。賈香身材矮胖,長相還算可以,就是腿有點兒跛。父女倆相依為命。老賈頭一把年紀還要忙農(nóng)事,體力日漸不濟。賈香則洗衣、做飯、喂雞、喂鴨的順帶去鎮(zhèn)上買日常用品。家里正需要像長貴這樣的有把子力氣的男人。賈香把房租抬得高高的,長貴猶豫再三,若再回絕,會駁了表叔的好意,便咬牙租住到這里。
好歹也是個機會。長貴表現(xiàn)得格外勤快。他雖然說不出好聽的話,但眼里有活兒。下井回來,他不急于吃飯,把劈砍的柴火垛得整整齊齊;又得空把木犁、耙、耬修葺一新,隔天便去了趟老賈頭的地里,拿出當年整五畝地的勁頭,把莊稼整飭得妥妥帖帖。老賈頭只是冷眼隔窗看。后來長貴去汾河邊弄了些泥石,把年久失修的房頂、豬圈、雞鴨舍侍弄加固;又修了個炭池,不間斷捎些炭回來。老賈頭開始走到院里,招呼長貴。賈香面無表情,除了做飯,好歹不理不問。一天,長貴扛回輛自行車。這一招果然有效,賈香那天破天荒給長貴遞了塊擦汗毛巾。隔天,開始小鍋小灶給長貴做飯了。
大概兩三個月的光景,就在長貴快彈盡糧絕的時候,老賈頭托表叔說媒了。
期盼已久的幸福終于降臨。長貴倒顯得措手不及,他從院中出來,一路狂奔到一眼橋。他喘著氣,憋著勁,不敢發(fā)聲。直到橋底,他才打開喉嚨,用胸腔發(fā)出震耳的喊聲。那聲音竟帶著哭腔,驚著了周圍的蛙呀,蟲的。
這邊連成一刻沒閑著。他不像長貴就那點兒小心思。自打當了組長,他的野心像沾了水的干饅頭,一點點膨脹。他把錢用在“刀刃上”。除了棚子底下,還有鎮(zhèn)上,他想方設(shè)法圍著工頭吃喝玩轉(zhuǎn)。阿諛奉承也好,巧舌如簧也罷。總之,普通人是不能跟他走在一起了。后來記不清在哪頓酒局,他認識了窯主。這下,連成如獲至寶,仿佛他的人生將要開掛。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除了錢,還有舌頭。
三寸不爛之舌的底氣,皆因有了長貴這張“王牌”。
不服氣?用產(chǎn)量說話!連成的眼神和口氣是得意的。自從把長貴安排到三號煤工作面,連成帶的這個組,是別人無可企及的。連成拿此大作文章,他甚至跑到窯主跟前拍胸脯許諾,不出奇跡,就不叫“敢死隊”。那神情,仿佛井下能升起一輪紅太陽,一如當年他吹出的五畝地的牛。此時連成忘乎所以,直接越矩,大有取代工頭之勢。前提是把夸下的“奇跡”變成黑黢黢的煤面子。
這些顯然得主要依賴長貴這個干活不要命的傻蛋?;槎Y那天,連成親自拿著賀禮去給長貴賀喜。自打長貴住到河峪村,他第一次登長貴的門。長貴見他,得仰起脖子。
連成背著手,從院中走到房里,又從房中踱到院外。長貴、賈香全程陪著。連成伸出一只手,又從手里伸出一根指頭,小雞叨米似的夸賈香:“怎么看上長貴的?這小子有福了。”又拍著胸脯:“有什么困難盡管提,長貴的事就是我的事。”聽上去盡顯上司的做派。賈香近乎崇拜地看著他。
任務越來越重。長貴常念叨說,是頭驢也轉(zhuǎn)不動了。
賈香撇嘴:“轉(zhuǎn)不動一家子喝西北風去?”
賈香知道長貴只是說說。即使是真的,那又怎樣,讓女人去養(yǎng)大老爺們兒嗎?說實話,她打心眼里看不上長貴,就像狗尾巴草看不起其它的草。她覺得自己是朵花。尤其上次連成來時那抹蜜的嘴,讓她越發(fā)覺得,她這朵花不該插在長貴這塊牛糞上。
那天,長貴疲憊極了。他頂著頭上的“眼”踉蹌入井。腳底像踩著棉花,他好想睡一覺,就像在一眼橋那樣,地為鋪,天為蓋,無牽無掛,無所顧忌地睡一覺。迷糊中,他看到麥田的金光波凌波凌的,家鄉(xiāng)的人們拿著鐮刀,追趕著這些光……突然,窯底深處傳來沉悶的響聲,三號煤工作面由遠及近迅速垮塌下來。緊接著,七長八短的奔跑聲、喊叫聲亂成一片。長貴睡著了,他被蓋了半個被子。大伙兒七手八腳的把他抬到井口時,連成也鐵青著臉趕到。他瞟著奄奄一息的長貴,拋出一句:“比死人多出一口氣!”
長貴還算命大。在煤層坍塌的一瞬,他被工友快速挪動了一下,這一挪救了他的命,但他的腿部受到重創(chuàng)。撕開褲腿,白森森的骨頭被黑炭和鮮血涂抹得一塌糊涂。那么好的勞力就這樣廢了。工友們惋惜著,背地里大罵連成缺德玩意兒,畜牲不如!
攤上這么大的事,賈香能不著急?她是長貴鍋里吃飯、炕上睡覺的女人。賈香在院里哭天喊地,罵著:“死人長貴,咋不去死呢?”罵畢,該吃吃,該喝喝,也不見她去尋長貴。倒是有人見她找過連成,為工傷賠款的事。連成自出此事故,仕途就此打住。
手術(shù)的前一天,長貴托人捎話讓賈香來簽字。但來的人是老賈頭。
老賈頭不會寫字,顫顫巍巍摁下鮮紅的指印,并啰里啰嗦替賈香做些解釋。大意是賈香為了賠款的事,正托連成去找表叔。
“賠款比命還重要?”
長貴閉著眼睛,含混不清地囁嚅出一句。
窯上還算仁義,長貴的傷沒被耽擱,但額外補償一分錢沒有。他們還想追究長貴的責任,上班打瞌睡,有命活是閻王爺大意了。也就是說,賈香前前后后白忙活一氣。那會兒,長貴已在康復期。他死而復生后,又重新燃起對生活的渴望。他開始規(guī)劃出院后的計劃,他甚至想拄著拐在一眼橋附近開荒種地,也能維持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了。
長貴的事一度占據(jù)了河峪溝村民的話頭,在差不多咀嚼得索然無味時,長貴回來了。
這天一大早,河峪村傳出一陣刺耳的敲打聲。那門,發(fā)出陣陣哀嚎。長貴拄著拐,喘著粗氣,站在賈香的門口。村民紛紛出來,有的幫忙攙扶,有的則是來看戲。
院門始終緊閉,院里死一般沉寂。
有人小聲猜測,長貴應是發(fā)現(xiàn)了連成和賈香的丑事,也許倆人正在里邊酣然入夢呢。
長貴隱約聽到了什么,他臉上沒有了悲傷和憤怒,只剩麻木。他拄著拐,穿過眾人,一個人消失在村口。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人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一眼橋附近。
那年,汛期來臨,幾十年不遇的洪水發(fā)瘋似的從山上傾斜下來。沖垮了一眼橋,把這里夷為平地。
劉海紅: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山西省介休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介休汾礦小小說沙龍秘書長。有作品發(fā)表于《陽光》《小說林》《中華文學》《微型小說月報》等雜志及網(wǎng)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