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喜波
1
我時常在大街上看到我的同類們,脖子拴了精致皮套,或者亮晶晶的金屬項圈,被人牽著走。身為寵物,它們多數(shù)體形嬌小,脾氣卻大得不成比例,一言不合就沖你嚷嚷。我已經(jīng)老了,還是個啞巴,厭倦與誰爭斗,情愿臥在家門口多曬會兒太陽,它們只要不把尿撒進我的地盤里,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了那些倚仗人勢趾高氣揚的寵物狗,街面上還有若干流浪狗,先前曾被人豢養(yǎng),或走失,或遭遺棄,這類狗主要靠垃圾箱里的食物維生,通?;畈涣硕嗑?。
一條狗能活多久并不完全取決于它自己。生活中永遠充滿了意外,你好端端地在大街上散個步,都有可能被卷進飛馳的車輪下面。我以前認識的一只小哈巴狗,就是傍晚過馬路時被汽車軋死的,它在車來車往的柏油路面上鋪了一整夜,清晨被環(huán)衛(wèi)工人鏟起后僅剩張硬皮,毛兒都沒留下幾根。當然這是個凄慘案例,用來警示過馬路前一定要看紅綠燈。問題在于我們?nèi)惤跎?,綠色、黃色和橘色是視覺盲區(qū),根本無從區(qū)分,而當紅燈亮起,用我們的狗眼看過去,它只是個發(fā)光的黑色球體。
我啃過的一本書上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芻狗是干草扎的狗,人類舉行葬禮時作為祭品拋進火堆燒掉的。這個獻祭的儀式極其古老,甚至可追溯至犬類祖先和人類祖先簽訂無字契約的遠古時代??上潜緯鼙?,我沒啃上幾口就囫圇吞進了肚子,所以只能在此簡略引述,借以說明狗命從來不貴重,如同干草扎成的一樣。如果非要我談談自家感受,我也只好說,書籍由文字和紙張組成,物質(zhì)成分為鉛、油墨、樹皮、竹纖維和稻草,吃起來雖然有些許植物香氣,但裹在胃里難消化,容易便秘。
那時候我還住在廢品收購站的舊書堆里,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餓得眼珠發(fā)藍——順便科普一下,我們?nèi)惸軌虼致员孀R藍色物體,盡管在人類眼中,那物體其實是紫色的——所以這句話的正確表述應為:餓得眼珠充血。我餓急了眼,啃書實屬不得已。俗話說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墻,我那時還只是條四個月大的幼犬,身體尚在發(fā)育期,卻被三米長鐵鏈拴在庫房鐵門環(huán)上,晝夜看守一庫房的破銅爛鐵舊書廢報紙,每當我企圖奔向相距八丈遠的廢品站院墻(西墻角有個尺闊的大洞),鐵鏈毫不通融地將我扯回,重重地摔我一個嘴啃泥。摔的次數(shù)多了,我總算學了乖,老老實實臥那兒撕咬書本充饑(別的我也咬不動)。正如我啃過的一本書上所寫,“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從無奈啃書到啃書上癮,一日不啃上幾頁便感覺失落,其心路歷程“庶幾近之矣”。
那時候廢品站還坐落在鎮(zhèn)子最西端,前身是農(nóng)機修理站,倒閉好幾年了,廢物利用成了廢物收購站。長方形院子,很寬敞,有兩排紅磚平房和一座水泥倉庫,院內(nèi)地面陳年油垢浸漶,天一落雨,會漂起星星點點的黑油花。廢品站往西是鹽堿洼地,儼然荒野,據(jù)說洼地另一邊就是大海,我視線低矮,望不到盡頭在哪里,即便后來我有機會站在房頂上,同樣沒能望到它的盡頭。夜里我常常聽見風吹動葦草灌木的唰啦唰啦聲,小動物在草間穿行的窸窸窣窣聲。白天耳朵像塞進了亂麻,一片嘈雜,附近木器加工場的電鋸時不時嚎叫起來,像一頭待宰的肥豬被抬上了案板。
廢品站是瘸子老丘開的,他大名叫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自打我被帶來這里,一直聽人們喊他老丘、丘瘸子。那時老丘還不是后來的干絲瓜瓤兒形象,那時的他更像是一根秋后的絲瓜,還沒離秧,身上多少掛了些綠。約莫四十幾歲,長期彎腰干活,腰有些佝,背有些僂,臉孔糙黑陰沉,天氣預報將有雨夾雪似的,左腿比右腿短幾厘米,走起路來屁股使勁往一邊擰。我恨老丘恨得牙癢,渴望有朝一日在他屁股上留下我到此一游的牙齒印。那時候我想的最多的就是逃走,逃回鄉(xiāng)下,回到我的狗娘身邊去。但同時心里清楚這是妄想,我們生來要為人服務,替人看家護院,吃人的殘羹冷炙,古老的無字契約烙進我們的血液,已化為本能的一部分。自從老丘從集市上把我買回來,拴到庫房門口,我就和那些破銅爛鐵一樣,成了他的私人財產(chǎn)。
人類的集市是動物們的傷心地。裸肉擺在案板上,皮毛掛在衣架間。家禽們站網(wǎng)籠里,惶惶不安地抖動著短翅膀,它們的翅膀早已退化,不會飛了,就算還能撲騰幾下,長滿贅肉的身體也會像秤砣一樣掉回地面。它們依舊本能地懼怕犬類,在籠子角落擠作一團。賣雞的鎮(zhèn)里婦女拿眼角斜脧我的前任主人胡漢四:“把你的狗籠子提遠點,看把我雞嚇的!”胡漢四蹲蹴馬路牙子邊,光腦殼往褲襠里埋深了一點,裝沒聽見。賣雞的婦女又道:“說你呢,賣狗的!雞驚了,斤兩掉秤!”胡漢四梗起黑脖頸:“你那大嗓門干啥?嚇著俺的狗,也掉秤。”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誰也不肯讓出巴掌寬的地方。這一點倒是與我們?nèi)愊嗨?,為了劃分領地咬架。沒多久來了個穿制服的男人,趕胡漢四走。胡漢四搬籠子去了馬路對面,嘟囔說:“合起伙欺負鄉(xiāng)下人……有啥了不起,你住鎮(zhèn)里頭,還不是喂雞?”嘴正嘟囔,瘸子老丘的平板三輪車停在狗籠前,問:“黑的這條——眼眶帶撮白毛的,多少錢?”
2
瘸子老丘從一籠柴狗里面單單挑中我,不是看我長得帥,而是覺得我有潛質(zhì),培養(yǎng)培養(yǎng)能成才。他培養(yǎng)我的方法就是拴起來,不給吃飽?!柏埑燥柫瞬蛔ダ鲜螅烦燥柫瞬豢醇?。你得餓出它的兇性來?!庇谢匚衣犚娝麑址还鹄咸f。桂老太太抱只花貍貓,那貓胖得發(fā)圓,坐她懷里像位佛爺?!拔壹覜]老鼠,”桂老太太回答說,“桂花把它們都趕鄰居家去了?!?/p>
桂老太太寵愛那只叫桂花的貓,走哪里都抱著,抱貓上街買菜,和街坊鄰居聊天,去街道辦開會,逛鎮(zhèn)上唯一的商場(基本上什么都不買),現(xiàn)在又抱貓登門來說親?!笆莻€村里寡婦,帶個犢兒,七歲?!彼^續(xù)游說老丘,“跟你般配。老這么鰥著你也不是個事兒。”
瘸子老丘動了心。隔天寡婦由桂老太太領著上門,她守寡的村子離鎮(zhèn)上三十里路,來得這樣快,我懷疑桂老太太預先把她藏在了家里。老丘踮起腳恭候,給她們倒茶水,不待喝干再續(xù)上。桂老太太抽煙,老丘特意備下盒上海牡丹過濾嘴香煙,新撕開的封口錫紙。桂老太太的嘴巴鼻孔一起往外冒白煙,笑瞇瞇問寡婦意下如何?細眉細眼的寡婦低頭瞅自己腳尖,說:“院子挺寬敞……西墻邊那塊荒地,平整平整,還能種幾畦菜?!?/p>
他們的結婚酒席是在鎮(zhèn)西一家小飯館里面辦的,連同結婚儀式。我記得清楚,因為那天我餓了整整一天,老丘忙這忙那,忘了喂我。日暮時分,他左手拉著續(xù)弦媳婦,媳婦左手牽個小男孩,拖家?guī)Э诘剡M了門。老丘彎腰拍拍小男孩的腦瓜,說:“這是咱家?!闭Z氣好像面前不是一家廢品站,而是一座宮殿。我拄起餓得打晃的四條腿,對著他罵罵咧咧。
男孩閃身避開老丘的手掌,朝我跑過來?!靶」泛脙磁丁!彼坪跸肷焓置?,但不敢過于靠近。
“小天回來,當心它咬你?!眿D人呼喚孩子,又抱歉似的對老丘笑笑,“這孩子,平時就喜歡貓啊狗啊?!?/p>
“媽媽,小狗肚子癟,它餓了?!?/p>
孩子往往比大人先看到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童話里的那個蠢國王,光著腚兒走在大街上。
那頓晚飯我吃得飽足。菜湯拌飯,外加五根肉骨頭。我沒舍得全部嚼碎吞掉,留下兩根,舔凈,藏到書堆下面。
小天進了鎮(zhèn)小學念書。他在村里念一年級,來鎮(zhèn)上后插班進了二年級。村里小學老師缺員,學生也少,一、二、三年級混班教學,他往田字格里填橫豎撇捺時順便把加減乘除也學了。老丘好生歡喜,覺得這個白撿來的兒子挺給自己掙臉,專程蹬平板三輪去趟鎮(zhèn)中心商場,買回個電動奧特曼,一撥背后開關,奧特曼就在電子音效聲中擺出準備戰(zhàn)斗的姿勢。老丘將玩具按到小天手里,語重心長說:“好好學習。”低頭尋思一陣,添上個警句:“每個成功的奧特曼腳下,都躺著一堆怪獸?!?/p>
小天拎著玩具來庫房和我分享,他來鎮(zhèn)上三個月了,還沒交上一個朋友。“同學們不跟我玩,說我身上有垃圾味兒?!彼f書堆上,舉高玩具不讓我咬到,“我喜歡奧特曼,不喜歡老丘,他身上才有垃圾味兒……他不是我親爸,我親爸死了?!蔽以乜焖倮@圈,追逐自己的尾巴,希望引他發(fā)笑,但未能得逞。小天站起來:“我去溫習功課了,媽媽說好好念書才能出息。等我長大,就坐直升機離開這個破鎮(zhèn)子?!?/p>
我不知道一個七歲孩子急切盼望自己長大是什么心情,他有多討厭這里,對于一條幼犬而言,人類的感情過于復雜了。
月考小天又考了全班第一,這次他要的獎勵是星期天帶小狗出去玩。老丘答應了。閑下來時,老丘從廢品堆里翻找舊玩具,敲敲補補。商場里的新玩具終歸不便宜,并非一個收廢品的可以時時問津。
星期天早晨出門前,小天拿一把缺齒豁牙的木梳給我梳毛,一邊梳一邊批評我不講衛(wèi)生。糾結成綹的毛發(fā)被梳子拽掉,我疼得齜牙,努力把咆哮壓下喉嚨口,擔心小天不帶我走。老丘端來半碗水,放下,擰屁股走開,繼續(xù)將紙箱板打捆。梳子蘸水后梳起來通暢多了,但皮肉絲絲沁涼,梳完最后一下,我重重打個噴嚏,抖擻抖擻毛。小天拍拍我耳根,然后解開了我脖子上的鐵鏈?!班病币宦曃揖蛙f了出去,動作之快甚至沒經(jīng)過腦子,躥到廢品站門口,臥下來等他。
出門每走過一個街口或拐角,我停下,撒一點尿,第一次外出游歷,沿途留下標記十分必要。用腳走路時,犬類永遠首先信任自己的鼻子,而非人類的引導。
鎮(zhèn)子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氣味。房屋的青磚氣味和干木頭氣味,房頂?shù)哪嗤邭馕叮蜌謿馕叮瑹焽璧幕覡a氣味,馬路的柏油氣味,干巴巴的塵土氣味,膠皮味,汽車放出的臭屁味,街邊水果攤甘甜的果實氣味,肉案下腌臜的血腥味,水產(chǎn)攤的魚腥味和鹽鹵味,早點鋪子里羊下水的油膩膻味,剛從油鍋撈出來的熱騰騰面食香味,男人走過身邊時的汗?jié)n氣味和鞋子里的臭腳丫子味,女人身上的脂粉氣味和香水味,橋欄桿的鐵銹味,橋下濕漉漉的水草氣味……
現(xiàn)在,離我鼻子最近的是香噴噴的油餅氣味。是的,油餅,兩個,小天一手拿著一個。他在鐵橋上停下腳步,先吃掉左手上的,又開始吃右手的。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橋下流水,我眼巴巴望著他的手。他發(fā)覺了,蹲下,剩下的半個油餅遞到我嘴邊,我張口銜住,耐心等候油香濡透舌頭,才戀戀不舍吞下肚。
我們一直向東走到鎮(zhèn)子盡頭。鎮(zhèn)口有株歪脖老柳樹,枝椏上蹲著一群麻雀,同樣歪著脖子,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注視我們,我回看時,它們趕快轉(zhuǎn)開小臉兒,不一會兒又悄悄看過來。田地里莊稼已收割完畢,散落著玉米秸稈垛,堆成尖塔形狀,三五只土灰色的小動物在秸稈垛間躡足穿行,體形稍大些的是野兔,小的是田鼠,距離尚遠,它們并不擔心我們。天空中一只黑鷂滑行,雙翅展開,身體卻近乎靜止,看上去像浮在深灰色水面上。我們走得有些累了,想在這秋日的陽光下打個盹。風吹來遠處鄉(xiāng)村的氣息,我豎起耳朵,鼻子探進風里——里面似乎有我曾熟悉依戀的狗娘的氣味。我鼻子發(fā)酸,想哭。但我沒有丟下小天,獨自跑開,盡管一度夢想過這個機會。我九個月大了,已將依戀之情全部投射在這個七歲小男孩身上。
狼犬哺乳期過后,到一歲成年,期間會選擇一個人類為自己的主人,如果在此其間它跟人生活而且有的選。只選一個,終生不改變。人們常常誤認為他們領養(yǎng)了我們,其實不是的,是我們認領了他們。
3
事實上,那個星期天我們走出去得更遠。小天領我繼續(xù)往東,沿著彎曲瘦弱的柏油路,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有時他停下,坐路邊歇一歇腳。我挨近他,身體蹭蹭他的腿,已經(jīng)走太遠了,我害怕回不去,在岔路口留路標時,只能勉強擠出幾滴尿。
黃昏時分我們踏上一條窄仄泥土路,小天忽然奔跑起來,磕磕絆絆,跌倒了好幾次,每次都爬起,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跌跌撞撞往前跑。終于,我們站在一座低矮磚房前面。那房子,是他從前的家。
老丘找到我們是在后半夜。我和小天拱在房后草垛里睡著了。房子里除了積灰的灶臺和光板兒土炕,連只老鼠都沒有。
回家后老丘將我重新拴起來。剛到手還沒焐熱的自由就這么沒了,我心雖不甘,也只能自認倒霉。哪知禍不單行,沒兩天我又倒了霉。
我倒霉倒在桂老太太嘴上。她抱著貓來老丘家探望,給小天帶了包麥芽糖。老丘兩口子陪她在院子里嘮嗑,那只名叫桂花的貓從她懷里跳下地,像個超級大國似的在院內(nèi)走來走去。在我眼中,它豎起的尾巴無異于挑釁的旗幟,我對它吠兩聲,算作警告性外交照會,它聳聳肩,不予理睬。我匍匐臥下假寐,它漸漸放松警惕,等發(fā)覺自己踏入我的勢力范圍(三米鐵鏈之內(nèi)),為時已晚,我一躍而起,可憐的貓桂花被我牢牢摁住,發(fā)出驚恐的嘶叫——
老丘連躥帶跳奔至,將貓從我兩只前爪下救走。貓嗚嗚咽咽哭訴,桂老太太又拍又撫,好不容易才哄得它停止哭鬧。其實我根本沒打算傷它,否則它的損失遠不止于兩撮貓毛。桂老太太臨走時指著我的尾巴說:“這狗白尾巴尖兒,妨主人呢?!?/p>
老丘這人有點迷信,比如過門檻前一定要先邁左腳,如果發(fā)覺邁錯了,他會退回去重邁一次;比如出門收廢品,遇到誰家辦喪事,他就原路折返,換一條街去收。本地也確有“狗白尾巴尖兒妨主人”的說法,“妨”即妨害、阻礙之意,說法來源已不可考。無稽之談多半和牽強附會掛鉤,近似巫蠱,比如鎮(zhèn)上對門兩戶人家關系不睦,便在門楣上掛面小鏡子,你掛一面我也掛一面,都力圖把想象中的對方的惡意反射回去。
下午小天媽騎自行車送小天上學走后,老丘來庫房門口,手里提著一根布條和一把菜刀,他先用布條扎緊我的嘴巴,然后揪住我的尾巴梢,掄刀剁下。我“嗷嗚”慘叫,原地蹦起多高,落地后又像驢拉磨一樣瘋狂轉(zhuǎn)圈……老丘撿起地上的狗尾巴尖,扔進垃圾桶?!斑@下日子能順當了。” 他如釋重負說道。
我連著幾天不肯好好進食,尾巴仿佛一根點著的蠟燭。小天給我的尾梢抹藥,傷口慢慢愈合,結了疤。那以后,每當看見菜刀,我的尾梢就會條件反射地疼痛難忍。另一個后果是,除了小天,我拒絕再對任何人搖尾。
不知道是老丘剁狗尾巴的招數(shù)收到了奇效,還是該著他走狗屎運,那段時間鋼材價格飛漲,廢鐵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他先前存下的多半倉庫廢銅爛鐵突然成了緊俏物資,利潤翻了好幾番。他不再蹬著平板三輪走街串巷去收那半斤八兩的破笊籬舊鍋勺,而是披著從集市上買的“將校呢”外套,端著大茶缸子在家等縣里卡車上門,談價,過秤,手指蘸著唾沫數(shù)票子。街坊們見到他,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也都是“Q哥你闊了”。
“天上掉餡餅的事情還是有的?!?/p>
謙虛低調(diào)的回答掩飾不住老丘唇角的春風得意。他帶著媳婦坐過路班車上縣城購物,還給小天買回奧特曼家族系列。照我看,那些個奧特曼模樣長得都差不多,不過小天能分辨清楚,他把它們排列在已頗顯空蕩的庫房水泥地上,一個個指給我看:“佐菲,迪迦,捷德,諾亞,銀河,賽羅,貝利亞,安西斯特……披斗篷的這個是奧特之母,也就是奧特曼們的媽……”
老丘肯定有添加一個家庭新成員的打算,眼睛老是熱切注視著媳婦的小腹,仿佛那里是他的新倉庫。夜里我常常聽見夫妻倆折騰木板床的響動,通常為時短促,老丘敗下陣來,偃旗息鼓。那段時間他的大茶缸子里不放茶葉放枸杞,并且堅持每天喝一口杯野生林蛙泡的藥酒,隔老遠我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癩蛤蟆氣味。私下里他還打聽民間秘方。木器加工廠的銷售畢經(jīng)理語氣斷然而親熱地告訴他,秘方什么的多半是江湖郎中糊弄愚民的,如今科技發(fā)達醫(yī)學進步,老丘你怎么還信這個??谌魬液犹咸喜唤^一番之后又說:“科學健身,唯有氣功。我教你練氣功吧。”
老丘新近結交了幾位朋友,經(jīng)由畢經(jīng)理拉進圈子里,都是平日以衣冠整飭形象出現(xiàn)在街面上的人物,茶葉店老板、土產(chǎn)供銷社主任、國營化工廠的采購員,以及一位仕途蹭蹬的副鎮(zhèn)長。時常聚會小酌,老丘新入伙,請客的次數(shù)要遠遠多過被請。木器廠和廢品站是近鄰,畢經(jīng)理閑暇無事的時候,抬腳來廢品站,喝老丘的茶水,抽老丘的牡丹煙,教老丘站樁運氣的法門,開老丘媳婦的玩笑:“昨晚做夢吃烤鴨,看著挺瘦,吃起來滿嘴流油,真香?!崩锨鹣眿D的名字叫珍香。
我聞出畢經(jīng)理的氣味不正。人是有氣味的,香的、臭的、雅的、俗的、貴的、賤的、酸的、甜的、咸的、苦的、辣的。還可往下一層層細分,比如香可以分成肉香型、油香型、奶香型、汗香型、花香型、草香型、瓜香型……一個人通常會是幾十上百種氣味的混合體,成分多少不一,強弱不等,比如畢經(jīng)理,此刻嘴哈出的是茶香氣,褲襠卻在冒羊騷氣。
老丘練兩個月氣功,人變得有點魔怔。說咋感覺手腳發(fā)麻,手心腳心往外漏氣?煤氣罐閥門擰不緊似的。畢經(jīng)理說這是出功法的先兆,要堅持練下去。老丘于是繼續(xù)站樁運氣,在臆想中吸納天地精華。他身上癩蛤蟆氣味越來越重,我猜測他是藥酒喝過量,已經(jīng)出現(xiàn)輕度中毒跡象。所謂的珍貴焙制藥材野生林蛙,是國營化工廠的采購員去東北出差帶回來的,給小圈子里的朋友每人送了一大包,來歷甚是可疑。如果后來沒有發(fā)生我咬傷畢經(jīng)理的事情,老丘真能練成傳說中的蛤蟆功也未可知。
事情很簡單,三句話就能說完:那天老丘出門談生意不在家。畢經(jīng)理見老丘不在家,調(diào)戲珍香繼而動手動腳。珍香進庫房躲避,畢經(jīng)理踅過來時,我趁機咬了他。
4
掛起各種經(jīng)理頭銜的本地人越來越多,雨后蘑菇般從街面上冒出來,多丑的姑娘在大街上喊一聲某經(jīng)理,都會有很高的回頭率。他們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身穿化纖布料三件套西裝,頸系領帶,兜揣燙金香水名片,用金雞牌鞋油將皮鞋擦锃亮,一窩蜂跑到外面世界去空手套白狼,貨主追來鎮(zhèn)上,他們就演一出人和貨物同時蒸發(fā)的魔術把戲。
老丘不甘落后,也從街邊復印店定制了專屬名片,他自封的頭銜是騰達廢舊金屬貿(mào)易公司法人代表,沒有一個字撒謊,可就是讓人覺得哪里不對勁?!胺ㄈ舜?,”他對珍香說,表情矜持,語調(diào)深沉,“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低調(diào)。做大事的人都是低調(diào)行事的人?!?/p>
珍香有些擔心:“你別見人就發(fā),街坊們笑話……該開春了,我打算多買點蔬菜籽,西墻邊還能再擠出兩畦。你得空把墻角窟窿補上,我圈個雞窩,圈雞窩的破漁網(wǎng)和木樁我都拾掇好了,就等開了春,鄉(xiāng)下賣雞崽的人來鎮(zhèn)上吆喝……我算計過,養(yǎng)十幾只,等雞長成,公雞留過年,母雞留下蛋,你和小天每天吃一個,剩下的攢起來,攢多了,我拿集市上去賣。”
相比老丘的低調(diào),我更愿意聽珍香的絮叨。這個身條纖細的婦人手腳麻利,干起活來像上緊了發(fā)條似的不知疲倦,把家里院外收拾得干凈整潔。她動手清理狗窩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儲備食品,“天啊,這狗知道藏東西?!彼@訝道,“簡直比我還會過日子?!弊詮乃庸芪业幕锸?,我基本上沒再挨過餓。不過,我對她的感激并沒有因此增加,在我的認知結構里,小天永遠排第一位,而她,是小天派來給我喂食的。咬畢經(jīng)理那件事過后,她有時會解開鐵鏈,放我在院子里跑一跑,算是某種獎勵。
老丘不肯安于現(xiàn)狀,整天擰著屁股在外面跑,腰帶上別著鐵通BP機和小靈通手機,他厭煩再像從前那樣,苦巴苦掙鼻屎般的小錢。本地經(jīng)理們也將老丘視作“場面上的人”,要把各種貨物預售給他,成噸的磷銨化肥、再生紙、化工原料、橡膠輪胎、拖拉機配件,諸如此類。我記得其中有個家伙格外有創(chuàng)意,以前蹲街口修自行車的,一身的機油味,三番五次跑來,動員老丘和他共同集資,參股鄰縣一家私營煉鐵廠,那家煉鐵廠正加緊研發(fā)特型鋼甲板,準備鋪在未來的國產(chǎn)航空母艦上。
鎮(zhèn)子的紅火時期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先是招商引進了一家外資皮革廠,不久本市兩家鋼廠和一家金屬制品公司也搬遷過來,一群小工廠小公司應勢而生,簇擁在大廠周圍,打心底里透著你吃肉我喝湯的親熱勁兒。附近村子的村民很多因工廠征地而招工進廠,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令鎮(zhèn)上居民們很是眼紅。鎮(zhèn)上各種小商鋪日漸茂盛,飯館、旅店、便利店、發(fā)廊、洗浴中心……街面變窄了,沿街逛蕩的從前只有本地混混和狗,現(xiàn)在多了好些個涂脂抹粉的外地姑娘。拉客的電動三輪車滿街亂跑,司機們?nèi)繜o證上崗,招手即停,只要電池電量夠用,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再次見到前任主人胡漢四,是在鐵橋東面巷子里的老楊頭狗肉館門前,他被兩個鎮(zhèn)上混混摁在地上打。一輛“大水管”自行車翻倒一旁,車后架上的鐵網(wǎng)籠里關著四條皮毛邋遢的柴狗,由于籠子半傾無法站穩(wěn),狗們連續(xù)發(fā)出惶恐急促的嗚咽。它們應該和我一樣,也聞到了狗肉館后院溢散的狗尿氣味,那不是為了宣示領地帶有強烈警告氣息的尿味,而是被宰殺前嚇得失禁的軟弱無力的尿味。
我辨認出鐵網(wǎng)籠氣味,我曾經(jīng)囚在里面等待出售。隨即認出了“大水管”,老款二八型自行車,車架加粗,適合負載重物,胡漢四在車把中間纏了條黑布。緊接著聞見狗娘氣味,她兩只前爪輪番扒撓網(wǎng)籠,咿咿嗚嗚叫喚。她認出了我。我停止跟隨小天,飛奔過去,繞籠子打轉(zhuǎn),找見籠門插銷,張嘴啃咬。鐵絲茬口扎破了嘴巴,血沫流回口腔,泛著生冷金屬味。咬著咬著,覺出臉頰一側濕漉而溫熱,狗娘的舌頭從網(wǎng)籠空隙間伸過來,一下一下舔舐她小兒子的臉。
三個男人停止廝打,目瞪口呆地望著。胡漢四爬起身,被黑皮夾克混混揪回:“先賠老子衣服!”胡漢四央告說:“賣了狗,賣了狗就賠。”混混放脫他,胡漢四氣勢洶洶奔近,重重一腳踢中我腰肋,我扭頸便咬,牙齒合攏,卻咬個空,又是一腳飛來,我跌去街巷對面。
小天追趕過來時,他們已經(jīng)推搡車子進了狗肉館后門。鐵門哐啷一聲關閉。我掙起身,歪斜得不能立穩(wěn),腿瑟瑟發(fā)抖。小天嗚嗚哭,說:“干嘛踢我的狗?你們?nèi)际枪肢F。干嘛踢我的狗?”無人理睬孩子的質(zhì)問。我們執(zhí)拗地在原地守候,心中悲傷迷惘,直至夜色浸黑天空,鐵門后群狗的哀鳴漸漸喑弱,最終啞默。
5
那個冬天我很少出門,如果不陪小天出去,情愿終日在窩里趴著。吃得也少,早晨珍香倒進鋁盆的食物,常常到了晚上還原封未動。被踢折的兩根肋骨自己慢慢愈合,斷裂位置鼓出了兩顆圓圓骨突,像樹干上結的樹瘤,我能從毛皮下感覺到。珍香把豬油渣拌進飯里,讓小天端給我,“你喂,它還勉強吃幾口。”她發(fā)愁說,“再瘦下去,它真成雨傘架了?!?/p>
連日的雨雪天氣把人們困在家里,起初是雨,落著落著變成了雪。我感受到某種無可言說的凄涼,似乎天空帶來雨雪,又帶走了什么。老丘每日照常出門,腋下夾柄舊雨傘,他一心要在年關前談成筆生意,哪怕是筆小生意,不然沒法向“法人代表”交代。這幾天要到很晚他才進家,手指凍僵了,臉也凍歪了。他會給小天帶點東西回來,一袋糖瓜,一串冰糖葫蘆,或者一紙盒花炮,以示今天并非空手而歸。之后他坐在磚爐邊烤火,胸前暖和了,再轉(zhuǎn)過身烤后背,有點像街邊賣烤白薯的老頭給鐵桶爐里的白薯翻個兒。
“下午桂姨來過,幫一戶外地人家找房子,問咱院平房能不能騰出兩間?我說等你回來拿主意?!闭湎憬o老丘端來飯菜時說。
老丘撓撓頭皮,問:“你覺得呢?”
“我覺得行,房子要不也是放雜物,租出去還能收一點租金。家里現(xiàn)在有出項沒進項,坐吃山空……”
準備租出去的平房是從前農(nóng)機修理站職工宿舍,老丘打通其中兩間,清理雜物和蛛網(wǎng)。不知道他清理出了什么,我看見他手捧著張小紙片樣的東西,面朝墻哭泣,他哭得那么專心,我?guī)状螐拈T外溜過去又溜回來他都沒有察覺。后來我聽見小天喊我,趕快跑去找小天,老丘驚醒過來,把紙片揣進懷里,胡亂揩一把臉,接著動手干活。
年過得沒多大意思,大約是因為我情緒低落,熱鬧歡快的鞭炮聲聽起來也無精打采。小天也不喜歡這個年,不喜歡老丘買給他的新衣裳,不喜歡大門口紅對聯(lián)的胖毛筆字(丑得像豬蹄子),不喜歡鎮(zhèn)上所有人(他的同學們同樣包括在內(nèi)),不喜歡桂老太太和她的貓,桂老太太一來串門,小天就解開拴我的鐵鏈,于是貓桂花不肯老老實實坐桂老太太懷里,非要跳去她肩頭蹲著,似乎高處更安全一些。
轉(zhuǎn)眼又過完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那戶外地人家搬了進來。一家三口,男人在新遷來的鋼廠上班,三班倒的爐前工,三十幾歲,身材敦實,手臂尤其粗壯,走路時就像螃蟹舉著它的兩只大螯。媳婦沒工作,在家?guī)Ш⒆樱莻€小女孩,和小天同歲,小名叫果果,寒假后插班進鎮(zhèn)小學一年級。“往后接送孩子咱倆可以搭伴了。”珍香對果果媽媽說。
兩個小孩子很快玩到一起,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尋找海盜埋藏的財寶。有時兩個孩子要求我用鼻子找出些線索,我只好在各個角落嗅來嗅去。我想財寶找不到不要緊,反正它就藏在院子某個地方,總有一天會被發(fā)現(xiàn),想不明白的是那些海盜藏完財寶后又駕船去了哪里?
鎮(zhèn)上來了馬戲團。兩個孩子吵著要去看,聽說守在帳篷門口收票的就是個紅胡子海盜,穿著和動畫片里一模一樣的海盜服,頭戴盔帽,腰掛佩劍。門票也像攔路搶劫,要三十元一張。珍香和果果媽媽商量,決定帶孩子們?nèi)タ?,臨出門前又帶上了我,因為果果說“讓這條笨狗也見見世面”。我們興沖沖奔向鎮(zhèn)中心廣場,那里矗立著一座巨大帆布帳篷,有十幾間房子那么大,敞著頂,四周固定的尼龍拉繩上面綴滿小三角旗。大人過去買票,買了兩張,讓孩子進去。收票員果然是個大胡子海盜,面相卻一點也不兇,說話慢聲細氣有禮貌。他的大胡子是膠水粘上去的,海盜服許久沒洗,有股霉味,袖口綻出了線頭,好在他的佩劍不是塑料玩具,而是一把真正的鐵劍,他很慷慨,果果媽媽端著相機請求他和兩個孩子合影時,他把劍摘下來,讓小天舉著拍照,他的盔帽則戴到了果果頭上,后來洗出來的照片上,果果的臉蛋只在帽檐下露出了凍紅的鼻尖和咧開嘻笑的嘴巴。
寵物不許入內(nèi)。我陪兩個大人在外面等,聽帳篷里傳出的陣陣鑼鼓喇叭聲。天氣潮冷,廣場上停留的人群稀落,三五個擺地攤賣小食品和玩具的小販,賣烤白薯的老頭混在里面,鐵桶爐有一搭沒一搭地冒煙。但外面也不是完全沒得看,馬戲團為了招徠觀眾,在豎起的廣告牌下掛了只鐵籠,里面放只小毛猴,它什么技藝都還沒學會,伸著一只毛茸茸小手掌向人討吃的。有人給它幾粒帶殼花生,它直接丟進嘴咬破,花生米藏進頰囊,再把殼呸出來。又有人遞進根點著的香煙,教它學人的樣子抽,看它嗆得咳嗽的苦臉模樣哈哈大笑。
回家路上小天和果果興奮地談論鉆火圈的狗,騎單輪車的黑熊,跟隨音樂跳舞的矮種馬,以及會講好幾句人話的鸚鵡,覺得它們每一個都很酷,“我們只有一條笨狗?!惫f,有些沮喪。小天看我一眼,有些慚愧。我很想告訴他們我啃過不少書本,識文斷字,并非凡狗,但狗嘴吐不出人言,就算吐出來也近乎吹噓,與我的靦腆性格不符。
回家后發(fā)現(xiàn)老丘窩在磚爐旁的藤椅里睡著了,燒火風箱似的呼噠呼噠扯鼾。珍香往他身上蓋件衣服,洗過手去灶間做飯。我注意到老丘一條手臂垂落下來,地上有張小紙片,踱過去查看,是張黑白照片,里面三個人,比現(xiàn)在年輕舒展許多的老丘,他身旁的短發(fā)圓臉婦女我沒見過,他們身前立個小男孩,四五歲模樣,睜大兩只驚奇的眼睛。我叼起照片,顛顛跑去交給寫作業(yè)的小天,證明自己并不比馬戲團的動物笨。老丘醒了,迷迷糊糊問:“你們回來了?”小天嚇了一跳,飛快把照片夾進寒假作業(yè)本里面。果果媽媽這時在外面喊:“珍香姐,剩幾格膠卷,你一家來照張相?!蹦z卷是不可以隨意浪費的,珍香關掉煤氣灶,催促老丘和小天出去。他們一家三口站門檻前,背對房頂積雪的反光,表情都有些拘謹,等待果果媽媽按下相機快門。
關于那個冬天的記憶只剩下這些碎片。白晝逐日延長,草芽氣息滲入空氣,琴弦顫動,萬物蘇醒。
6
春天是鬧貓的季節(jié)。雖然春天很多動物都發(fā)情,但貓鬧得最兇,它們整夜整夜地嗚叫,此起彼伏,如泣如訴,形同愛情乞丐,擾民實在擾得厲害,難怪當年魯迅先生拿竹竿打它們。魯迅先生打落水狗的事情……閑言少敘,咱們書歸正傳。在全鎮(zhèn)貓兒的大合唱中,貓桂花也未能幸免,有只黃貍貓徘徊在桂老太太家附近,忽而在墻頭,忽而在屋頂,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它被愛情之火猛烈炙烤,豹紋般的皮毛和兩?;鹛克频难壑樵诎狄怪虚W閃發(fā)亮。隔夜來了一只黑貍貓,打斗很快就發(fā)生,兩只公貓撕咬在一起,混雜著咆哮和慘叫。黑貍貓取勝,黃貍貓落荒而逃,于是歌劇換了男主角,輪到黑貍貓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了。
鎮(zhèn)上貓的品種較為單一,基本上是貍貓,養(yǎng)貓的人家很少,但無論家貓還是野貓,它們都秉持著對人類若即若離的超然態(tài)度,像哲學家又像旅客,這點與人類家仆般的犬類截然不同?;蛟S這才是我們和貓兒互相討厭的原因,它們把我們的忠誠視作奴才行徑,而我們認定它們是奸猾的寄食者。
春天里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樁慘劇。老丘總在外面跑,對此事知之甚詳,回家后和珍香談論,我從窗戶根下聽來。鎮(zhèn)東街某戶人家養(yǎng)了兩條柴犬,一公一母,已經(jīng)做了五六年的狗夫妻。這家男主人平日愛喝兩口,酒好壞不論,必須要有下酒菜。數(shù)日前下午,沽得一壺燒刀子,苦于無菜下酒,遍覓不得,目光落到狗夫妻身上。繩套藏在身后,喚公犬上前,公犬遲疑,又喚母犬。母犬似有所知,但仍俯首前來,男主人于是出繩套殺犬,剝皮,剁塊,燒火,加入八角茴香花椒桂皮諸般作料,鐵鍋燉狗肉?!安皇怯芯淅显捖?,狗肉鍋里滾三滾,神仙聞見都站不穩(wěn)?!崩锨鸩逶u一句。公犬蜷臥墻角,啾啾哀鳴,類似狐貍叫聲,那家人只顧埋頭大嚼,充耳不聞。男主人酒至半醺,隨手將一塊啃剩的骨頭丟給公犬,大約是賞賜的意思,但那塊骨頭正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公犬一嗅之下,猝然暴起,直撲男主人,嚙咬其面,鮮血淋漓。
“咬死了?”珍香驚駭問。
“還在鎮(zhèn)醫(yī)院躺著,聽說縫了四十多針,打了破傷風和狂犬疫苗?!?/p>
“嚇人?!闭湎阏f,停一會兒說,“可恨。”又問:“狗呢?”
“逃了。第二天好幾個壯小伙出去找,拿著網(wǎng)兜棍棒,怕它再咬別人,從河邊找到,已經(jīng)淹死了?!崩锨鹫f,“那狗瘋了?!?/p>
我心知那狗沒瘋,它是投河自殺,因為瘋狗怕流水,不會到河邊去。但不是很確定,狗絕不會攻擊主人,這是焊在我們骨頭上的鐵律,除非它瘋了。
事情遠未平息。瘋狗傷人事件后不久,鎮(zhèn)廣播站的喇叭敦促養(yǎng)狗居民五日內(nèi)到防疫站登記,辦理養(yǎng)犬證。桂老太太來廢品站,說街道辦傳達上級文件,五日后全鎮(zhèn)打狗,沒養(yǎng)犬證怕是過不了關。老丘抽空去了趟防疫站,回來說辦個證一千八,打狂犬疫苗二百,全鎮(zhèn)有幾條值兩千塊錢的狗?咱家這條廢柴,連皮帶肉也值不上二百。珍香說賬是這個賬,可理不是這個理,小天舍不得它,再者說,這狗通人性,知道保護家人。老丘說兩千塊吶,你當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錢倒是有,我準備給你買輛電動自行車,接送小天上下學的,果果爸也說買一輛。珍香左右思量,拿不穩(wěn)主意。
期限前一天,他們決定送我去鄉(xiāng)下珍香親戚家避風頭,卻晚了一步,出鎮(zhèn)的各條道路已有防疫站和打狗隊的人把守,查獲罰款兩千,因為有提成獎勵,守路口的人查得十分賣力,想要蒙混過關幾無可能,而且鄉(xiāng)下也在打狗,同樣在雞飛狗跳。
打狗隊上門,來了十多個人,手持棍棒鐵叉,好似繡像本小說里面的捉拿欽犯。老丘趨前敬煙,上海牡丹,人家看都不看,抬手擋開。領頭隊長繃臉問:“你是主動交出來還是等我們搜出來?一杯敬酒,一杯罰酒,自己選?!崩锨鹳r笑臉說:“自家養(yǎng)大的狗,不忍心下手,昨天街上來個收狗的,賣了。真賣了?!标犻L揮手讓隊員們搜。老丘抬眼看到舊交畢經(jīng)理,敬煙的手臂僵住,畢經(jīng)理掛起苦臉說:“鎮(zhèn)里讓木器廠出人配合工作,不得不來啊。給我安個副隊長的職,其實一點不頂用的。”老丘費力擰轉(zhuǎn)屁股,瘸腿一戳一戳走開。我看見畢經(jīng)理收回苦臉,朝隊長擠一擠眼。
我在房頂上,眼底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水泥庫房房頂中央位置開有氣窗,上面用磚砌個塔帽遮雨,底下用一片帶孔鐵板隔開,老丘就把我藏那里面,鐵板上墊了破棉被,避免腳爪抓撓的響動,防止我叫,又拿布條扎緊我嘴巴。
饑餓在啃我的胃,牽腸掛肚地啃。我上一次進食還是前天夜里,如果不算上昨天早晨小天喂我的兩顆水果糖。在后來的喪家犬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回味那兩顆水果糖,一顆橘子味的,另一顆也是桔子味的。為什么不直接說兩顆糖都是桔子味的呢?可能我真就如果果所說的,是條笨狗的緣故吧。
我給自己找到的食物是一只老刺猬,刺尖已經(jīng)花白了。在它的洞穴附近,它大概出門覓食,或者只是出來曬曬太陽,我聽到它咳嗽才發(fā)現(xiàn)了它,它吭吭咳嗽的聲音像個人類老頭。我一沖過去,它就迅速蜷成球,豎起全部的刺,如同植物里的仙人球或曼陀羅花的果實,叫我無處下嘴。我試圖用一只前爪把它翻過來,結果它蜷得更緊,而且它的刺很硬,我爪底肉墊被扎得生疼。我蹲下來等它打開身體那一瞬,以便用爪子掏它的柔軟腹部,但它頑固保持著刺球形狀一動不動。我們僵持了很久,太陽越過天空弧頂,暖洋洋的,我有些犯困,打了個盹,清醒后發(fā)現(xiàn)它正悄悄朝洞穴挪動,一厘米一厘米的,四只小腳爪不發(fā)出丁點兒聲息。我追過去,它立刻蜷成刺球,于是開始新的一輪對峙。太陽緩緩墜去天空谷底,我徹底認輸,跑開了,不然下場只能是守著吃不進嘴的食物活活把自己餓死。
暮色覆蓋了洼地??謶衷俅尉鹱∥遥煲缓?,想吃我的怪物就該出來了吧?我躲進蘆葦叢,大氣不敢喘。月亮升上夜空,遍地霜粉。我奓起膽子,到附近水坑邊喝水。遠處灌木叢里冒出一條瘦長黑影,快速向我跑來。我嚇得四爪趴地上,媽呀,怪獸來吃我了!
但它不是怪獸,是我的同類,風送來它的氣味,在我鼓起殘存的勇氣,準備望風而逃之前。
它是條成年母柴狗,土黃色皮毛。下面我將用“她”來稱呼它,在此之前,我只這樣稱呼過我的狗娘。她也是從鎮(zhèn)上逃出來的,比我早幾天。她領我到她臨時的窩,前爪扒開地面的葦葉,叼出一個玉米面窩頭,放在我腳下。我吃掉她僅剩的存糧,覺得難為情,領她到刺猬洞口,想還這個人情,我覺得她能對付它,但老刺猬不知是睡過了頭,還是嗅見了外面的危險,我們等到天光大亮,它都不肯出來。
她過來用肩膀撞撞我的肩膀,當先跑開。我跟著她跑了很長一段路,繞過草甸,跳過水溝,穿過蘆葦叢,冉冉上升的太陽照著我們的尾巴。后來,一條人腳踩踏出來的羊腸小路從草叢里鉆出,我遲疑不前,她回頭望望我,低低喚一聲,順小路向前跑,我跟上。
小路盡頭有一座村莊。她似乎很熟悉地形,左拐右繞,來到一戶人家院外,掄尾巴敲敲地面,示意我把風,然后兩步助跑,跳過低矮土墻,一會兒工夫她前爪扒墻探出腦袋,把嘴銜的東西吐掉,我趕緊過去用嘴叼上——是個白面饅頭。她喉嚨里嗚一聲,要我先吃,后面還有。停會兒她又探出腦袋,嘴里銜著第二個饅頭,張口吐掉,再次返回去偷竊。最后一次她跳墻出來,嘴里銜著條臘肉。
我倆從未犯下比偷竊臘肉更大的罪行,即使饑腸轆轆,也沒對村子里的雞鴨下過口。有次有只老蘆花雞領著一群小雞崽逛悠,逛著逛著出了村莊的邊界,草叢里一只黃鼠狼躡足靠近,我沖過去趕跑了它。也不知道賣小雞崽的鄉(xiāng)下人去沒去鎮(zhèn)上吆喝,珍香買到小雞崽了沒有。
洼地的土著動物除了刺猬、黃鼠狼,還有野兔、狐貍和田鼠,我還望見過草甸子中心小島上的三只草獾,兩大一小,悠閑嬉戲的樣子很像周末父母帶孩子郊游。天空中偶爾能看見鷂子,羽翼莊嚴,姿態(tài)高蹈,應該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因為鷹鷂一類的猛禽只肯把巢安在難以攀援的高處,而我們這里是沿海濕地,樹木稀少,不見山丘。它并非來觀光游覽,它依然是個掠食者,和我們一樣,為了生存在奔走。
8
我和她是貧賤夫妻,少有日子飽腹,多數(shù)時間都在挨餓。我們沒有野外捕獵技能,而食物越來越難偷到,高墻大院進不去,小戶人家余糧少。有兩回我們不慎失爪,遭人追趕攆打。白晝漸長,天氣熱起來,蘆葦蕩的色調(diào)也在加深。她有了身孕之后,覓食的擔子更多壓到我肩上。我的一對肩胛骨從皮毛下聳出來,仿佛架在頸后的兩把刀。
那柄懸在我們頭頂?shù)牡督K究還是劈了下來。
我們連著兩天沒吃到什么東西,除了幾只她用爪子按住的方腦袋螞蚱。我冒險進村打食,她想同去,我沒讓,她身子重了,行動不大靈便。進村前我先蹲草棵子里觀察了一段時間,自從兩次遭人攆打,我知道村里人對我們并不友善。村里一條家養(yǎng)的狗也沒有,想是已被打凈了。我一般不進養(yǎng)鵝鴨的人家,鵝鴨警惕性高,認生的話會扯著脖子嘎嘎叫,我們上次失爪就是被一只鵝報了警。
村莊安靜,人們大多在午睡,幾只雞在街巷里踱步。我夾住尾巴溜進村,貼墻根碎步小跑。村口小賣部附近有垃圾堆,我翻檢一遍,找見個裝沙丁魚的鐵皮罐頭盒,盒內(nèi)粘了些油脂,我用舌頭小心舔進嘴,味蕾蘇醒過來,更是給饑餓感火上澆油。除此之外再沒什么可吃的了。
我穿街過巷去村中心,村委會在村中心,對面是家小飯館,飯館后門的泔水桶里能不能找見吃的全憑運氣,如果趕上村干部們聚餐,或者上面來人檢查指導,泔水桶的內(nèi)容就會很豐盛。那天我運氣壞,桶里清湯寡水,我垂頭耷尾正要離開,忽然聞見墻拐角飄散過來的香氣,那里赫然擺放著一大塊厚墩墩的肉餅。
我本該疑心有詐,可是沒有,我餓昏了頭,銜起肉餅就往回跑,途中幾次想吃掉肉餅的一個角,終是不舍得,妻子和她肚里的崽還餓著。我一直跑到我妻子面前,放下肉餅,挺著瘦胸脯在她面前走步。
那塊肉餅是被下了毒的。她掙扎抽搐許久,四肢僵直地死去。死之前她用眼睛責怪我:怎么這么不小心……你這樣笨,往后沒了我照顧,你怎么活下去呢?
太陽從這邊草叢落下,又從那邊草叢升起,荒野新的一天蘇醒,卻是啞默的。啞默,自行其是地存在,從不理會生命的悲戚。
避開村莊往日落方向行去,趟過一條小河,又行半日,就到了海邊,實際路程可能并不遠,我身上沒多少力氣,走得很慢。我拖拖拉拉走著,喉嚨腫痛,像卡著塊燃燒的木炭,火炭慢慢熄滅,我試著對空寂吠叫,返回耳中的卻只有無所依憑的海風聲,那情形仿佛一個蹩腳演員對著家里鏡子排練動作和口型,他失了業(yè),沒有親人照顧,房東在門外等著收房租。很久之后我才接受自己成了啞巴這個事實。
我沿著荒涼海岸行走。海岸是鋸齒形的,層層疊疊的海浪也是鋸齒形的。海水退潮后,會有一些魚蝦在灘涂上擱淺,我以之為食,喝坑里積存的雨水。路途中景物近乎一成不變,咸澀海風,風吹卷起白色泡沫的海浪,鷗鳥嘹亮的唳鳴,我聞見、看見、聽見了大海,只是無法開口說出。
走到河口鎮(zhèn)子的時候我筋疲力盡,爪趾間滿是泥垢,皮毛垮塌,兩邊肋骨歷歷可數(shù)。一條平緩河流由此地入海,岸邊有座石料壘砌的碼頭,五六十條鐵殼漁船,水面漂浮著爛木板和深色油污,碼頭上商店飯館魚肆擠擠挨挨,油煙氣與魚腥味交織。當?shù)毓烦扇航Y隊在碼頭游蕩,品種不一毛色各異,有幾只幼犬明顯是雜種,叫喚起來嗓門尤其兇。我剛落腳那幾天,這幫吃魚長大的當?shù)乩信磐馄凵?,連番從垃圾堆邊趕我走,它們都是家養(yǎng)犬,并不吃垃圾堆里的食物,僅僅把驅(qū)逐我當作一種消遣。我咬了好些場架,遍體鱗傷才站穩(wěn)腳跟。狗咬架的場面成了碼頭各色人等喜聞樂見的節(jié)目,人們故意當著狗群的面把肉骨頭拋給我,狗群集體打了雞血似的向我猛沖。被群毆幾回后我長了記性,不等被圍便抽身出來,很快群狗為了爭奪地上骨頭兄弟鬩墻大打出手,我遠遠坐壁上觀,也成了看客的一員。觀眾們倒不挑剔演員,他們想看狗咬架,至于哪些狗在咬,并無太大分別。
“看吶,圈子外那條狗正冷笑呢!”
忽然一日,觀眾中有人指我高喊,語氣驚奇。當時我掀唇露齒確實在笑——我一啞巴狗,不冷笑又能怎樣笑?
豈料我由此被人盯上。我在遠離碼頭的一條小木船底下棲身,木船倒扣在河岸上,遺棄已久,船底木板爛穿了幾處狗頭大的窟窿,抬頭可望星空,只要天不下雨,居住條件還行。連著幾天,一個瘦高男子來河岸轉(zhuǎn)悠,離開后地面總會留下些食物,饅頭、肉皮、雞骨架一類。我心存疑慮,繞路避開,仍去碼頭垃圾堆覓食。食物放置的地點越來越接近木船,氣味聞起來也很新鮮,直覺告訴我可以吃,經(jīng)驗警告我要警惕,天底下沒有免費午餐,我吃人白食,人要我拿什么還呢?
終于有一天瘦高男子來到木船邊,我雙眼透過船舷縫隙緊張窺視他舉動。他把手拎的一條梭子魚放地上,像訪客那樣用指節(jié)敲兩下船板,他說:“知道你在里面,出來吧,我們談一談?!钡攘艘粫?,他又敲船板,說:“我自己也挺納悶,我覺得你能聽懂人話……嗯?我們談談?”
我從船尾窟窿鉆出,站他幾步遠,做好隨時逃跑準備,我有四條腿,他只有兩條,這大概是我唯一的優(yōu)勢了。他見我出來,眼睛一亮,說:“我養(yǎng)過狗,大狗小狗都養(yǎng)過??礃幼幽銖那笆怯兄魅说?,二茬狗養(yǎng)不熟,這我知道。通人性的狗難遇到,你做野狗活不了多久,怪可惜的。不如這樣,我雇你干活,管你吃喝,哪天你想走,去找舊主人,我不攔著。你相信我的話,就吃了這條魚,跟我走?!?/p>
我低頭思忖一陣,垂下尾巴過去,吃了那條梭子魚,跟他走了。
他雇我拉車。一輛輪椅車,或者說,原先是輛輪椅,頂上安了片可折疊收攏的遮雨帆布,前面加裝了一套皮制挽具,肩套、胸軛、束帶、拉繩一應俱全。輪椅車給他女兒小招出門代步用,我初次看見小招,她腋下?lián)沃p拐,拖著鼻涕蟲似的兩條腿,正努力把剛洗完的衣裳舉高,掛到院內(nèi)晾衣繩上——胖乎乎挺招人心疼的小姑娘,大眼睛,臉蛋像秋蘋果一樣。
他家只有他和女兒兩個人。他老婆多年前跟別的男人跑了,當時小招才半歲,一個小兒麻痹癥嬰兒。這話是后來我從鄰居嘴里聽到的。我本來也打算跑,剛進他家門我就被嚇到了,拉車!這是騾子啊馬啊大牲口才干的活,我以為還干我的老本行,看家護院呢。不就吃你條魚嗎,我下河抓條更大的還你總行了吧?河里沒有我下?!?/p>
可我能去哪里?先前那個家丟了,我成了啞巴,看家護院不合格,鳧水只會狗刨,下海抓魚想想而已,我只能拉車了,像祥子一樣,可憐的祥子,他的虎妞死了,我妻子也死了……
我后腿坐地上哭起來,眼淚成雙成對往下掉。小招慢慢蹭近前,先是驚訝地瞅著我,然后她也哭。我不知道她為何哭,想必她同樣不知道我為何哭。一個殘疾小姑娘,一條啞巴狗,她哭她的,我哭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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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日程表大致是這樣安排的:周一至周五早晨,拉輪椅車到鎮(zhèn)里學校門口,小招下車,背書包架雙拐進校上課,我在校門口等到中午放學,拉她回家。下午流程與上午相同。周六周日休息。和學生們一樣,我也放寒暑假。其余時間小招幾乎足不出戶,悶房間里看書,家中簡陋但整潔,小招撐著拐,一點一點收拾出來的。她爸高麻稈在碼頭當搬運工,經(jīng)常帶些筐底的破魚爛蝦回家,鍋里面煮一煮,配上倆饅頭,便是我的一日三餐。平心而言,伙食不賴,用當?shù)厝藪熳爝叺脑捳f就是:“臭魚爛蝦,送飯的冤家?!?/p>
拉車的活,需要力氣,還需要一些技術,剛起身的幾步,力氣不能使太猛,那樣容易造成車子后翻。車子跑起來,保持勻速平穩(wěn),拐彎時要格外留意,不能拐急彎,以免側翻。速度放慢一點,眼觀六路,估算好提前量,不能撞上別人,也不要被別人撞上。我上路初期拉翻過兩次,小招跌下車來,她沒打我也沒罵我,扯張作業(yè)紙按住流血的胳膊肘,理順挽具,爬回車里坐好,催促我:“快點啊,上學要遲到了?!彼裏釔蹖W習,我熱愛熱愛學習的人。
自從我當上“麻稈家”車夫,鎮(zhèn)上狗群對我態(tài)度大有改觀。它們不再追我廝打,默認我取得當?shù)毓返纳矸?。有幾只好奇心強的小狗(小狗論只,大狗才稱條)還隨車跑上一段,一路汪汪叫,替我吆喝開路。周末我去碼頭閑逛,幾條領頭狗(它們分成幾派,時不時混戰(zhàn)一番)跑過來撞撞我的肩膀,意思是我地盤上的垃圾堆你可以撿。在我之前拉車的還有兩條狗(挽具上面留下了它倆的汗?jié)n氣味),它倆應該都是強壯的大型犬,曾經(jīng)贏得過碼頭狗群的尊敬。
高麻稈在鎮(zhèn)上人緣不錯,不過,我從人們普遍待他和善的態(tài)度下面嗅出一絲憐憫的氣味。他手很巧,拉車的皮挽具就是他親手做的,他從前出海,是船上木匠,當搬運工是在小招出生之后。木匠在船上受人尊重,屬于技術工種,船長、大副、水手長,下面就是木匠。木船出海時代,木匠不可或缺,因為船板漏了需要木匠緊急削出片大小相等的木料堵窟窿。如今鐵殼船了,不需要木匠了,木匠的稱呼倒是一直保留下來。
那時我很難想象,自己這一生會和兩個人類瘸子緊緊綁在一起。先是老丘,一條腿瘸的,后是小招,兩條腿全瘸了。我起初只想打份短工,等身體長回些肉膘,能禁受起一場長途旅行就離開,我依稀記得回家的方向和部分路程,擔心忘掉,每晚睡覺前用爪子在地上畫一遍路線圖,線頭總是在荒野中斷,即便睡夢中我也被困在那里,風向流散不定,肆意生長的葦草高過了頭頂。
做車夫沒多久,我生了場重病,趴窩里站不起來。高麻稈檢查我的糞便,掰開我的嘴看舌苔,反復按我肚子里結的硬塊,說是絞腸痧,土話叫“貓狗翻腸子”,長期從垃圾堆找食的必然后果。他一天灌我三遍藥,藥水苦得要命。我病好些天,差點死掉,高麻桿都已經(jīng)找鐵鍬準備挖坑了,他安慰我:“埋河岸邊,挨著你前兩任,不會孤單。”我年輕,還沒活夠,挺過來了。我病愈后,落下個饞病的病根兒,愛喝魚骨湯,而且必須高麻桿親手熬的。我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做十年車夫,與麻稈家的魚骨湯有很大關系。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高麻稈明顯見老,面皮黧黑,兩鬢泛白,麻稈腰彎出了釣魚竿的弧度。小招長成大姑娘,但只上半身大姑娘,髖骨以下依舊拖著幼童的兩條細腿。她堅持念完鎮(zhèn)里兩所學校的所有年級,領回一張高中畢業(yè)證,這張紙并無多大用處,她的同學們多數(shù)念完初中就出外打工了。我最后一次從學校拉小招回家,聽見從手指縫里滲出的啜泣聲,她捂住臉,這樣路兩旁經(jīng)過的人就看不見她哭。我慢下步伐,心想時間跑得真是快啊。
我覺得時間很像是我年輕時候追趕過的一只野兔子,有著同樣的皮毛和形體,四腳生煙跑得飛快……追著追著,你就成了一條老狗。
小招高中畢業(yè)那年夏天,高麻稈拿出積攢下的錢,托長途客運班車司機從城市買回一輛電動代步車,小招出門不再需要我拉車了,我站到輪椅車前等候,小招說你歇著吧,套車怪麻煩的。我曉得她不想勞累我,可還是覺出傷心,我還沒老到拉不動車的地步。我安慰自己:是輪椅車太老太破舊的原因,風吹雨淋修修補補的,快要散架了。
有時小招叫我陪她上街,我習慣性跑去電動車前頭,好像仍舊在拉車。她常去鎮(zhèn)中學附近的書店,也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書店,店面寒酸,門可羅雀——房檐下確實住了一窩燕子。書店生意不景氣,主要靠賣學生教輔試卷勉力維持,文學書籍乏人問津,小招去得勤,手里卻沒幾個錢,看的時候多,買的時候少,而且只能買些打折舊書,她愛惜書,回家拿舊掛歷仔細包了封皮,用手摩挲一番,一頁一頁從頭讀起。
我明白小招的心思,她想當個作家。記得有天她放下手中的書,認認真真對我說道:“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把你寫進我的書里?!蓖A艘粫?,她又說:“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p>
我也有很長的路要走,只是一時難以割舍下她和麻稈。我拖延著告別的時刻到來,害怕自己會像剛來這個家時,流下沒出息的眼淚。
夏天將要過盡,一個晴朗漫長午后,我從短暫瞌睡中驚醒,聽見碼頭傳來陣陣喧鬧聲,聽著聽著,脊背皮毛遏制不住戰(zhàn)栗起來,我聽見了幼時記憶中的鑼鼓喇叭聲。
我去了碼頭,看見乘汽輪到來的馬戲團,亂哄哄地在碼頭空地上安營扎寨。我佇立觀望,之后離開,沒有告別。
10
起初幾日天氣晴朗,有小風吹拂。后來下起連綿冷雨,路途泥濘,行走艱難。海岸依然呈鋸齒狀,鷗鳥唳聲愁苦,它們的翅膀被雨水打濕,飛得很低。
記憶中的村莊消失了,一條帶高高護欄的六車道水泥路截斷了歸途。我沿公路邊側走老遠,止步于一座鋼架橋下。橋跨河而過,對岸蘆葦茂盛,褐色蘆花在風中瑟瑟搖動。載重卡車通過橋面,轟隆作響。我沒膽量過橋,又疑心走錯了路,面前這條河比我當年趟過的小河寬闊。逡巡徘徊,決定泅水過河。
游至河心,發(fā)現(xiàn)水面的渾濁平靜是假象,潛流裹挾我順流而下,一條后腿抽筋,嗆了幾口水,奮力掙脫水流糾纏,斜線游向?qū)Π?,扒住岸邊一叢灌木裸露的根須爬上岸?/p>
我并沒有如夢境中那樣在蘆葦蕩迷路,因為蘆葦蕩已經(jīng)稀稀落落,連不成片。野草被鏟除了,連根拔起,工廠圍墻和煙囪盤踞其上,機器的低沉轟鳴令大地震顫。視野盡頭,是形狀全然陌生的市鎮(zhèn)。
11
鎮(zhèn)子比從前大了兩倍不止,道路拓寬,樓群生長,破落街巷被擠進角落,灰頭土臉。我找見老丘時,他正在拐脖街的一個黑臉婦人家門口同她爭執(zhí)一捆舊報紙的價錢,兩人爭執(zhí)好半天,婦人仔細數(shù)過幾張毛票,得勝將軍般擒了它們回營。老丘將報紙扔進車后斗——不是從前那輛腳踏三輪,是輛電瓶三輪,十年不見,他總算有了點長進。
我跟他好幾條街他都沒認出我來。電瓶三輪跑路有些吃力,盡管后斗沒裝多少東西。一只干電池喇叭捆綁在車把上,反復替他吆喝“收——破爛兒——,破爛兒——換錢——”,西洋歌劇里的詠嘆調(diào)。
他搬家了。原先的廢品站如今搞起汽車租賃和二手車買賣,圍墻全拆掉了。左手抵押行,門臉掛著“萬物抵押”金屬招牌,右手洗車店,車洗完,污水淌到街上。老丘搬去鎮(zhèn)子西北角的尖兒,老平房,帶個小跨院,廢品胡亂堆放,風一來,塑料袋滿院子飛。天色向晚,我跟他到家門口,他方才注意到我的尾隨,瞇縫眼睛打量我,我走上前,與他對視。他回手從車斗抓起根鐵棍,說:“狗,咱倆有仇?你是想咬我還是咋地?”
我一個啞巴,心底縱有千言萬語也難講出口。我轉(zhuǎn)過身,把禿尾巴梢舉給他認。
“你還活著?”
我活著,他也活著,都還在人間廝混??墒切√旌驼湎隳?,家里沒有,也嗅不見絲毫氣味,去了哪里?
老丘日子過得凄涼。衣衫破了沒人補,回家沒口熱飯吃。他不留我看家,每天帶我出門收廢品,做伴的意思。一日三餐在街邊小吃攤打發(fā),偶爾在家做飯,連吃幾頓,到餿為止。他對我還算大方,吃一半,倒我碗里一半。我吃飯用個鐵飯碗,結實,磕得坑坑洼洼也沒漏,是廢品中的上品。在外跑跶一天,嘴里能淡出個鳥來,老丘對我說話,想起啥說啥,沒頭沒腦的。
“這些年你肯定受不少苦,肩膀刻著繩子印……人家使喚你干啥活計,拉車,拉磨,還是犁地?”
“如今不打狗了,時興養(yǎng)寵物,狗糧比人糧貴……犬證我用不著給你辦了,你還是值不上個證兒錢。鄉(xiāng)下有柴狗養(yǎng)殖場,成排的鐵絲籠子,扎出小隔間,喂飼料,跟養(yǎng)豬養(yǎng)雞一樣……你不樂意往狗肉館那趟街去,咱下回不去,不掙他們那兩毛錢?!?/p>
“房頂抓空得修修,下雨就漏,哪有農(nóng)機站的房子結實……我在農(nóng)機站當修理工的時候,有過幾年舒心日子,掙著工資,摟著老婆孩子,誰想到娘倆一塊得了治不了的病呢?那娘倆一走,我心枯一大半,拖拉機輪盤怎么砸腿上的都不知道……日子破爛了,修補修補往下過,小天娘倆來,填上了我心頭的窟窿……”
“小天考上大學了。大城市,老遠的?!崩锨饑@息說,“遠到了天邊兒上。”
我支棱起耳朵,卻沒了下文,老丘歪床上睡著,鞋子還穿在腳上。
我巴望著天趕快冷,學生們放寒假,放寒假小天就回家了。我努力想象大學生小天的模樣,可腦子里映出的依舊是那個七歲小男孩。每到月底,老丘去鎮(zhèn)里郵局給小天匯款,過些天款如數(shù)退回,老丘又去郵局,工作人員不耐煩:“對方拒收,我們有啥辦法……你直接打到對方銀行卡上不行嗎?”
老丘只有這個地址,抄在一個黑皮筆記本上面。黑皮筆記本他總隨身帶著,主要用來記流水賬:某月某日,賣紙板收入若干;某月某日,賣易拉罐收入若干。他另有本存款折子,除了我,誰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他不收沒關系,我給他攢著?!蔽衣犚娎锨鹱匝宰哉Z,“孩子逆反呢,等他再長大一點……”
常在街上走,難免遇見故人。有天傍晚我們收工回家,半道遇著悠閑散步的畢經(jīng)理,大背頭發(fā)型謝了頂,一身運動休閑裝,腳穿對鉤旅游鞋,手里牽只西洋卷毛泰迪犬,還沒個兔子大,皮毛光鮮,灑了香水。兩人幾乎擦身而過,一個平視看路,一個舉頭望天。泰迪沖我汪汪,聽語氣是嫌我臭,我怒沖沖上前,剛要伸爪子教訓它,老丘喝住我,泰迪小喉嚨兀自大嚷大叫,身體卻躲回主人腿后,我悻悻走開,心想真是什么人養(yǎng)什么狗。
我沒遇見桂老太太,聽說前兩年去世了,也沒遇見貓桂花,估計也去世了。鎮(zhèn)上如今貓丁興旺,那一年打狗運動后繁衍起來的,其中很可能有桂花的后代,因為有些貓實在是懶,老鼠偷它們的貓糧都不管,但我從沒見過哪只貓能胖過當年的桂花。我想,桂花“大約的確死了”,和舊書里孔乙己的結局一樣。貓狗壽命差不多,我還是幼犬的時候,它已是老貓,又胖又懶,走路要桂老太太抱著……想到這里,鼻腔不禁有些發(fā)酸。
入冬后老丘很少外出,大約是受了風寒,老刺猬似的吭吭咳嗽。我?guī)缀跆焯烊ラL途汽車站門前守著,看來來往往的人腿。日子滴水成冰。小天沒有回鎮(zhèn)上來。
12
我回鎮(zhèn)上的第三年夏天遇見了果果。在商業(yè)街街口冷飲攤前,她和兩個花裙子女伴等著買炒冰。天氣能熱死狗,女人們打傘上街,脂粉像冰淇淋一樣融化在臉上。老丘難得體恤我一回,說你長這么大,還沒吃過冰淇淋吧?我請客。
起先我并沒有認出果果,小時候她蘋果臉,現(xiàn)在瓜子臉,氣味也對不上號,她和同伴身上金屬涂料氣味很重。她們是工友,在金屬制品公司上班。果果認識老丘,喊他丘伯伯,搶先付了那杯冰淇淋的錢。
“是給它吃?!崩锨鹫f。
兩個女伴捂嘴笑,怎么看它也不像配吃冰淇淋的呀。果果讓冷飲攤老板把紙杯換成紙碟,彎腰送我面前。她傾身的動作喚醒了我的記憶。我上前半步,微微屈膝,伸舌舔一舔她手背,小時候我們就是這樣子的。
“倒像外國電影里騎士向王后行禮?!币粋€女伴笑嘻嘻說。
“天啊,那條笨狗不是好多年前丟了嗎?”果果退后一步,驚愕道。
“它自己又找回家了?!崩锨鹫f。
可能老丘一直都不清楚,我認為的“家”和他的家并非一回事。小天才是我的家。我只是在這個臨時的家中等待小天回來。
秋天時老丘不得不再次搬家,鎮(zhèn)北棚戶區(qū)改造,各處墻壁刷了醒目的“拆”字,老丘看著那些巨大油漆字,就像老鼠看著老鼠夾。他另租了房,汽車站附近的火柴盒水泥樓,最底一層,一室一廳,他拿客廳當廢品倉庫用,樓道里怪氣味經(jīng)久不散,鄰居們?nèi)憛捤?。雖然大家都可歸入窮人之列,但總是最窮的那個加倍討厭。我覺得老丘似乎沒那么窮,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的錢都在存折上。有時他關嚴門窗,里三層外三層地取出存折,端詳撫摸一番,神情像極了書頁插圖里的老葛朗臺,“心里邊暖和”地瞅著一輩子攢下的金子。
火柴盒樓房緊挨車站大街,載重汽車經(jīng)過時樓板為之震動,樓前地面塵土要比別的地方厚一寸。我每天臥南墻根下曬太陽,那里位置正對車站,看得見進出車輛和人流,發(fā)現(xiàn)出站旅客中有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趕快跑過街去辨認……我這才發(fā)覺自己老了,一陣兒一陣兒地犯糊涂,老是回想小時候事情。街上時常有人牽寵物狗路過,寵物狗身板兒小脾氣大,瞧你不順眼就汪汪,我盡量不招惹它們。
老丘日漸萎縮成了干絲瓜瓤兒的形象,他的面容正匆匆趕去與他的遺容會合。
臘月里他死了,一個寒冷白晝,北風將房屋電線廣告牌吹得鬼哭狼嚎。廢物老丘,死都不會選個好日子。我頂風跑去三公里外的金屬制品公司,守門口四五個鐘頭,等到果果下工。她騎電動車跟我回家,老丘仍坐在陽臺的藤椅里,朝向車站出口,花白頭顱低垂,仿佛睡著。
果果打電話給父親,當年的鋼廠爐前工帶幾位工友趕來,料理老丘后事。果果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遠在天邊的小天。
她是鎮(zhèn)上唯一能聯(lián)系上小天的人。
小天回來那天,果果帶我接站。當那個背雙肩包的意氣風發(fā)青年穿過人流向果果大步走來,我完全認不出。我畏畏縮縮上前,嗅他氣味,他退后一步,問果果,它就是咱倆小時候那條狗?果果說是啊,微信里跟你說過的。他皺眉說,跟老丘一樣。我公寓養(yǎng)了只金吉拉貓,回頭放些照片到我QQ空間里,你看看。果果笑笑,說在你朋友圈看過了,是很可愛。
老丘的后事基本料理完結,現(xiàn)在他是一盒帶數(shù)字編號的骨灰,停在鎮(zhèn)殯儀館鐵架上,排在同一隊伍里面的,還有眾多命運相似的人們。小天住鎮(zhèn)上旅館,打算辦完那些煩人的證明手續(xù)就返回。
“公司只給我四天假。”
他大學差半年畢業(yè),已進一家知名國際公司實習?!氨惶崆邦A定了,”他語氣輕松地告訴果果,“我學的專業(yè)十分搶手。英語我也考過了六級,嗯,公司標配,英語六級?!?/p>
他將有一個大好前程。我記憶里的七歲小男孩說:“等我長大,就坐直升機離開這個破鎮(zhèn)子?!彼L大了,如其志向,我相信老丘看到這一幕也會喜悅。
“你還是不肯原諒他?”果果輕聲問。
“誰?”他略微一怔,“哦,老丘。我不原諒。他害我失去了最后一個親人?!?/p>
“那是場意外事故,雇的卡車栽進河里……他和珍香阿姨想多掙些錢,給你上學用。”
“可他被救上來了,我媽沒有?!彼昧D(zhuǎn)過臉,咬緊牙齒。
我寸步不離跟隨他,盡管他幾乎已是個陌生人。這是我的契約,我的命運。我不知道我等到的結局是幸還是不幸——當結局到來,唯有接受,沒有誰能連續(xù)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小天離開鎮(zhèn)上的前一天傍晚,我試圖帶他回火柴盒樓,他不肯,甩開我自顧自往前走,我跑去前面擋路,牙齒拖他的褲腳。果果在旁相勸,他才頗不情愿地跟我走。
果果用鑰匙打開房門,我領他倆去陽臺,從鞋架上一堆鞋盒中扒出一只,用嘴拱到小天腳下。他打開鞋盒,里面是本相冊,老丘的寶貝存折就藏在中間一頁,小天發(fā)現(xiàn)存折,僅僅瞥一眼,隨手交給果果。我找到了童年的財寶,可老丘不是海盜。
最終讓小天留下的,是那本邊角破爛的相冊。他一頁一頁翻看。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其中一頁,兩張并排的照片:老丘、珍香和七歲的小天站在廢品站房子門檻前,穿著臃腫的冬季衣服,表情拘謹。另一張,是年輕時候的老丘、圓臉短發(fā)的年輕婦女、睜大驚奇眼睛的陌生小男孩。他們?nèi)检o默無聲地望著照片外面的世界。
天色暗沉,小天眼中溢出水滴的模糊閃光。外面街道上路燈漸次點亮,一盞、兩盞、三盞……燈火下面,匆匆走過回家的行人們。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