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胡展奮
世有魔都,也有“墨都”,雖然兩者差距可大了。前者都知道在哪,后者就知者不多了,所謂“天下至墨是徽墨,徽墨圣地在績溪”。位于皖南,山水盈盈處的績溪是公認的墨都,全國最出名的制墨中心。
大概從小用過墨——我這么說口氣不對。其實只是寫過“描紅”臨過帖而已,決不敢說習字習畫——因此對徽墨還有幾分敬畏,以至于一到績溪,就去上莊尋訪徽墨大師胡開文的遺跡——上莊古鎮(zhèn)是胡開文的祖地,也是徽墨發(fā)跡之地。
古鎮(zhèn)里,最著名的就是“老胡開文墨廠”,它幾乎不用找,鎮(zhèn)上沒人不知道,大院曾于1982年重建過,據(jù)說就是胡開文當年創(chuàng)業(yè)的舊址,徽墨的麥加。
只要中國書畫還在,徽墨就不會消亡,你說呢?
然而進得大院,發(fā)覺人氣蕭索,二樓偌大一個車間,竟然只有一個墨工在勞作,遠遠地只見他掄起方方的鐵錘,一記一記地砸向墨錠,這叫“杵墨”,墨錠面團一般柔軟,但又比面團有剛性,我們問他準備砸?guī)紫?,他喘著氣說,要及格,起碼“杵”一千下!
見我們發(fā)出驚嘆,他笑笑,古時候,論極品,得十萬杵,一萬杵只是“上品”。
“那,誰知道你究竟杵多少呢?”同行中果然有人提出了這個“狼問題”。
“所以這個活,就是‘良心活,祖師爺韋誕看著呢!當然,為備忘,每個師傅的圍兜里都有‘算籌,杵滿一百,就拿出一根放桌上,滿10根就收工?!?/p>
他叫胡蘭光,上莊人氏,現(xiàn)年54歲,10歲就跟著家里做墨了,那還是上世紀80年代初,徽州墨業(yè)熱氣騰騰,他趕上了好時光。再后來全國書畫大熱,徽墨供不應(yīng)求,墨汁便大行其道,短時間賺了不少錢,他說,但也“搶了徽墨的跑道”,毀了徽墨——如同炒茶的一個道理,機器炒茶當然效率高,但味道和手工炒茶怎么比呢!
胡蘭光介紹,墨胚的工序非常復雜,覆碗收煙,集煙制墨,古法制墨第一步先要煉煙。煉煙是一門苦差事,在一間完全封閉的高溫煙房里,點起一盞盞桐油燈,上面覆蓋一只只大瓷碗,裊裊飛煙把罩蓋碗熏得墨黑,沉淀起一層薄薄的粉末,匠人光著上身,揮汗如雨地穿梭于高溫煙房中,不停地撥燈芯、添油和掃煙。“煙房點煙實難熬,赤身喘氣入陰曹。熬盡燈油瀝盡膽,留取烏金千秋照?!蹦钦媸堑鬲z里干活啊!但光有煙灰還不行,胡師傅說,黏合還需要上好的膠,最常用的就是豬骨頭、牛骨頭熬的骨膠,最高級的油煙墨里放的是阿膠,也就是驢皮膠,還有各種中藥材,丁香、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珍貴材料,真正是:“一兩徽墨一兩金!”
胡師傅錘打過的墨泥,變得特別“筋道”,他把墨泥放到工作臺上,麻利地揪下一小團,天平上稱重后,搓成圓條,趁熱放入木制墨模,壓成墨條,取出修坯,一支支刻著“金不換”“紫玉光”“丹鳳朝陽”等字樣的墨錠就初步成型,再將它們送入晾墨庫房里陰晾半年,最后給墨塊打扮——描金。描金都是清一色的女工,需要極大的耐心,她們按照墨錠上的圖案和字模,用顏料進行描畫、填彩,為的是增加墨錠外觀的美感。至此,徽墨終于做好了。
“一日不聞墨香,三天不知食味。”胡師傅累并快樂著,手工制墨,沒有捷徑好走,而且利潤也不太高。
“我這輩子反正獻給徽墨啦。”他感慨地說。我問他有徒弟沒,他尷尬地搖搖頭:小一輩的子弟,基本不肯入行了。不過只要中國書畫還在,徽墨就不會消亡,你說呢?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都不知道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