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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啟鍵

2020-12-09 08:36梅鈺臨汾
娘子關(guān)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粒奶奶

文 梅鈺(臨汾)

他在PAUSE 鍵上一點,打殺便停了,寂寞從電腦溢出來,一點點消散擴大,洇向四壁,黃漬更深。他一直覺得墻太白是種病,容易讓人眼球發(fā)瘋。在看守所、少管所和監(jiān)所的墻上分別發(fā)現(xiàn)劃痕后,他留下過更多:指甲往石灰摳,力與力對峙,輕微的肉疼讓他舒爽。好似針尖刺向肌膚,血從針眼滲出來,一點點飽滿。等一分鐘,把凝固的小血粒揭開,新的很快涌出來。他在白紙上擺三顆、五顆、八顆,看它們從亮紅變成黑紅,蔫成一小點,然后一口氣吹散。那年他十歲,父母在沒完沒了的爭吵中離散,他被判給媽媽,但她沒履行過一天義務(wù)就去了南方。奶奶靠縫制碎小的手工藝品維生,他幫她紉針。針尖一歪,在他指肚扎了一下,他猛地心悸,繼而甜蜜。于是他藏了一根針,把這項隱秘的實踐進行了三年,直到他用刀在手臂劃開三厘米。

那天進校時寸頭把他攔下?!敖o我五塊錢,”他說,“你不能每次都說沒錢?!闭驹谒砗蟮亩t,個子高高的,唇上長細黑的絨毛,像未剃凈的胡子,圍過來“吁吁”助威。

“我沒錢。”他把背抵住墻,拳頭緊握,身子繃直。

“沒錢就放血!”

“隨便!”

二紅從兜里掏出一把折疊小刀。“說吧,往哪兒劃?”刀柄銀色,刃口閃著幽冷的光,他把袖子一挽,左臂遞過去。“會疼的,”二紅說,“很疼很疼,流很多血。你不知道嗎,這里有根血管,一刀劃下去就會割破它,血一直流,一直流,很快就流完了。想死的人才會這樣,你想死嗎?”他不說話,看著刃口,細細薄薄,如一頁紙,卻鋒利任性,它輕輕貼住肌膚,冰脆涼爽,隔絕塵世,通達極樂。“你是真沒錢?那算了吧,算了!”寸頭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搶下刀,在手背靠上五公分的地方橫切開三厘米的口子。刀尖劃開肌膚時略帶遲鈍噌得從皮肉間傳出,經(jīng)由空氣傳送抵達耳膜,他戰(zhàn)栗著到達快感的巔峰。“你瘋了嗎?我沒想真割你,你一定是瘋了!”寸頭和二紅站在他對面,看著血涌出來,咕嘟咕嘟,冒出來一大片,腕子擱不住,朝下流,淌到地上,一滴,兩滴,洇開碗口那么大。

“你牛逼,我們服了?!?/p>

寸頭和二紅跟他一樣,有人生沒人養(yǎng),屬于問題少年。什么問題?各是各的問題,比如父母離異、父母雙亡、父母都在外地,不是同樣的問題,但反映到他們身上,又是同樣的問題。

寸頭說我媽可能是你媽,可能是他媽,可能是任何人的媽,誰知道呢。她把我生下來就扔到垃圾堆。老孫說我像只貓一樣哭,你能想象貓在寒冷的夜里,在垃圾堆里發(fā)出的哭聲嗎,一定比鬼叫還凄慘。他不拾我就好了,這個狗孫子,他看到啥都想拾回來。

被老孫拾回來的垃圾分門別類擠在院子里,只留窄窄一條通道,他站在正中,昂揚地揮手?!靶『⒆幽苡卸嗌馘X呢?”他說,“咱得干大事,干有影響力的事,不能像一只狗,一頭豬,只為活著而活著,不能總干這種小打小鬧的事?!?/p>

二紅的問題不是錢,父母在南方打工,按時寄回價值不等的錢和物,負責監(jiān)護他的奶奶有求必應(yīng),但這不能熨帖他的心靈?!拔覀兊酶牲c轟轟烈烈的,能引起他們注意的事?!彼诟吒叩膹U紙堆上,探下身子,不停抽,最終抽出一本雜志,邊翻邊說,“可是干什么,難道像老孫一樣撿垃圾?”

“不,當你把垃圾撿回來的時候,你就比垃圾還要垃圾?!彼岩桓孕熊囕棗l揚在手里。將它磨尖磨利,“卟嗵”捅進肉體,被阻擋的組織同時撕裂,緊密的不可分的世界以它為分界,迅速向反方向擁擠。重新平衡之前,肉體的動亂是他到達快感的唯一可能。他說:“你們要想干大事,咱就一起。要不想,就繼續(xù)跟小孩子要錢,要不到就蹲在墻角嗚嗚哭,媽媽呀,我今天連一塊錢都沒要到?!?/p>

“不,不,我們聽你的,去干大事情?!?/p>

將三顆心統(tǒng)到一起讓他激昂,他用在電影里學(xué)到的,把老孫的酒分在三只碗里,滴三滴血,舉杯盟誓:從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凡世上還有“義氣”二字,就拆不散咱兄弟。

沒想到第一次試手就栽了,警官說你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偷車。當時他正捏著一把改錐撬車鎖,一輛嶄新的新日電動車,嫩黃如熟透的杧果,又香又甜。他裝作系鞋帶,細致觀察,除了把鎖,還有鏈鎖。埋頭動作時,他感覺身體被另一個身體輕輕觸碰了一下,極快地分開,好似一只皮球在水里碰到另一只。起身,被一人緊捏住腕子,他看到對方詫異的眼神:“你才幾歲呢?”寸頭和二紅像中學(xué)生剛放學(xué),擦著他的身體遠去,雙肩包里的工具咣當咣當。

他一口咬定:就一人,頭一次。因為心疼奶奶,想弄一輛車給她騎。警官說念你初犯,未遂,還是未成年,就不處罰你了,你通知家長來把你帶走吧。他聲嘶力竭,求你了,我奶奶六十八歲了,會被氣死的。警察手一揮,讓他滾了。

他覺得身上的鎧甲更重了,經(jīng)由刀尖送進去的鐵離子一點點積聚,像胎兒在子宮成長,變成銀光閃閃的斗士?!氨仨毥?jīng)過淬火鍛造,我們才能堅強,”他教導(dǎo)寸頭和二紅,“以后還要遇到好多事,車主恨我們,警察逮我們,和諧社會不容我們,但貓永遠認定老鼠是弱者。在他們疏忽的時候,老鼠不該松懈,要蓄勢,要蛻變,變成虎豹豺狼,變成奧特曼,跺一腳就讓他們頭疼?!?/p>

寸頭和二紅點頭如蓋章,同意,同意,我們都同意。

第二次出手,他選在晚上,栽得更徹底。

將車鎖撬開時他聽到一聲吼:“住手,你這個該死的小偷!”女人塊頭很大,蓬著卷曲的短發(fā),遠看像一頭母獅。他聽到她運動鞋牛筋底與瀝青黏合分離產(chǎn)生的“啪嗒”聲,凝滯如雨雪天氣輪胎與爛泥的結(jié)合,她橫跨馬路時夸張地舉手,讓那團模糊的影子遠在她到來之前就抓住了他。寸頭和二紅不住“噓”“快”,只要一步,竄進暗黑,沿小巷走,他就能輕松逃離。但他沒動,銀色的尖刃穿透皮膚密密排列,它們在喧嘩,鼓動他用這帶刺的鎧甲對抗她,不,對抗全世界。

女人來到他跟前:“你為什么當小偷,真可恥!”

“我為什么不能當小偷?”他感覺自己慢慢升高,越長越大,聲音像從遙遠異國傳來,虛幻如夢。

“你還敢犟嘴!”她撲上來,想扭住他。他自如轉(zhuǎn)體,銀鎧鋒利,輕輕一觸,“撲嗤”,皮肉被360 股力量撕開,涌出的血狀若山丹丹花,在銀鎧上洇一朵,血紅血紅的,冒著熱氣。

“你殺了她,”二紅說,“天哪,你殺了她。”

“不,我沒有殺她。你們快走,不論誰問,你們都不要承認今天晚上跟我在一起?!?/p>

他冷靜地走過去,刀子插在她腿上,銀冷的刀柄泛光,他撫摸著刀柄,戰(zhàn)栗地問:“你快樂嗎?”

現(xiàn)在,他撫摸大腿上密密麻麻的劃痕,想起每一次執(zhí)刀劃向它時的快意,跟身披銀鎧震驚世界相比,它更切實際,更容易操作,也更容易讓他接近極樂。他用刀尖輕觸肉皮,一邊在PAUSE 鍵上輕點,一下,世界死亡了,一下,世界復(fù)活了。開始、暫停,暫停、開始,生、死,死、生,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快意還沒生起就消失了,跟針尖捅進肌膚一樣,這種淺顯的想象早在十年前就刺激不到他了。

出來時,管教跟他說,全世界放棄你,你也不要放棄自己,你才二十三歲,還有大把的時間重新生活。管教跟他年紀相當,說話喜歡蹙眉,額頭豎起的三條紋路十分清晰。當你穿上警服,象征正義、和平、安寧,脫下來,就跟我一樣。肉身能抵擋什么,哪怕一根尖針。

他渴望發(fā)生點什么。

送他回來的程警官問他,家里還有什么人。他說沒有了,媽跑了,爸也跑了。他嘆口氣,掏出兩百塊,又寫了一串電話號碼,說你拿著,有困難了,你來找我。屋里有陌生的痕跡,墻上的涂鴉,變了花樣顏色的窗簾,地板上扔幾只鞋子,有大有小,衛(wèi)生間鐵絲上掛一條毛巾,僵硬如風(fēng)干的動物尸體。奶奶死了四年,它可能換過四任主人,由他們拉屎拉尿,把膿稠的鼻涕擤在墻上。記得爸說過,房子租出去了,那租金呢?

他用一百塊辦了一張電話卡,當著營業(yè)員的面安進諾基亞手機,女孩詫異地問,你喜歡用老年機?他說是的。手機里存幾個號碼,他一一拔,都停機了。十年發(fā)生了很多很多,但對于他來說,只剩一片空白。巨大的失衡,伴著無著無落的漂浮感,讓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除了尋找、等待,還能干些什么。曾令他整夜整夜泡在網(wǎng)吧的電腦失去了誘惑力,他只是打開網(wǎng)頁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沒有奶奶的房間空得像墳?zāi)?,一股一股的寒氣竄出來,令他窒息。他想跟誰說說話。同一個監(jiān)所的祥哥不停自語,他被關(guān)了七年,未來還要關(guān)十一年,他說等出去,兒子該娶媳婦了,他不能讓自己變成傻瓜。不說話,腦子會朽掉,嘴會朽掉。他不停練,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邊跑。有時半夜醒來,他聽到他在低語,老婆,我想你。兒子,我想你。不知道睡著還是醒著。自己會說夢話嗎?夢里會叫誰,奶奶?寸頭?二紅?他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在夢里想念的人。

四年前最后一次見奶奶,隔著桌子拉手,“奶奶,你怎么更瘦了,皮更松了,你還做虎頭鞋嗎,還看得見紉針嗎?”“不,奶奶不行了,什么也做不了了,奶奶就等你,等你回來?!彼劾餄L一滴淚,又滾一滴,并不清透,總帶點黃?;厝ズ竽棠探o他寄一封信,告給他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爸,一個是媽。他總等奶奶不來,鼓足勇氣撥過去,爸說奶奶死了,比他收到信的時間還早。

他想起那兩個號碼,背得爛熟,試著撥打,138 開頭,屬地廣東的那個停機了,另一個157 開頭的通著,嘟嘟響了幾聲,有人“喂”。

“我是小米?!?/p>

“你在哪兒?你回來了嗎?你想要錢嗎?”

“不,我只是……”

“嘭!”

空音茫然地響了半天,他才反應(yīng)過來。此時他站立,以腰為頂點,上半身與下半身形成四十五度的角,將手機放下后,他繃直身體,聽到腰椎“嘎嘣”一聲脆響。九年十個月零八天,他習(xí)慣腰椎垂直于地面,雙臂緊貼褲縫對齊,憑借這筆直的身姿,他收服著內(nèi)心的小毛尖小刺頭。如今它們覷見縫隙,從骨節(jié)鉆出來,穿透皮肉,亮晃晃披掛了一身。他搖了搖,銀鎧露出一點頭。

他又聯(lián)系寸頭和二紅,十年前,他們的QQ 三人群恨不得翻天,如今卻靜得出毛。他留言,敲視頻,三天后寸頭才出現(xiàn)。

“QQ 已經(jīng)out 了,現(xiàn)在大家都用微信。你出來了?”

“出來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在干嗎?”“開了個飯店?!?/p>

“二紅呢?”

“你那事出來以后,他就去了江蘇?!?/p>

“這不是我的事,是咱們?nèi)齻€人的事。是我把它變成一個人的事。”

寸頭的頭像突然變灰了。

主機嗡嗡輕響,他身上的毛刺越長越茂盛?!澳銈冏?,我一個人擔著?!边@聲音經(jīng)過十年,每個字都重如秤砣,無不每天造訪他,鼓勵他生起希望。再見時,他二人難掩激情,用偷得的十年成長起來的壯實唏噓過往,同時有一場歡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兄弟替我們坐牢,我們沒齒難忘,這房這車這美女,這大好的時光,兄弟替你掙下了。今后你的苦,兄弟替你扛。

萬沒想到是這等的寡淡。

“嘀”,QQ提示,寸頭的頭像又亮了。

“小米,我剛跟二紅商量過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你出來了就好好做人,開始新生活。小時候的叛逆,現(xiàn)在想一想很不應(yīng)該,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

“小米,你說那是咱們的事,可咱們只想撬鎖,沒想捅人,是吧?人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你不要覺得你為我們擔了很多,就是把我們供出來,也定不了我們的罪。老孫問過律師的,未成年人只有犯六種重罪才判刑。你不應(yīng)該拿刀捅人家,那個女的到現(xiàn)在走路還拐著,我一見她就愧疚?!?/p>

“小米,人都會犯錯,小時候不懂事犯的錯,我和二紅都不想再提起,我相信你進去十年,也不想再提了,咱們都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聯(lián)系了?!?/p>

頭像灰暗,接著消失。再看,寸頭、二紅、三個人的群,同時找不到了。

突然好冷,銀色的冰冷的尖刃從皮肉突圍,包裹著他。突然又好熱,汗液如墨汁在背上淌流,腋窩的兩溜,冰涼地滴在側(cè)腰,他從鏡子里看自己,遙遠而陌生。

電腦音響開到最大,聲音充氣一樣填滿屋子。他控制著它,PAUSE鍵,食指。黏稠,清透。必須,不必。也許,絕對。藏在骨子里那個東西被開啟了封印,它嘩啦抖身,銀鎧一披,綠目一瞪:開始吧,就現(xiàn)在。

他穿牛仔褲、T 恤衫、運動鞋,吊著膀子在母校守候。十年前,奶奶坐在街角拐彎處,抻長脖頸等。他排隊從校門走出來,目不斜視,同學(xué)們被涌在門口的熱情的手臉迎走,只有他繼續(xù)隊形,一二一,給自己喊口號,昂首挺胸收腹,從人群突圍,走向奶奶。奶奶正將鞋墊遞給別人,有時是香包、布老虎,她腰腿不好,只能坐著介紹:是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你看針腳多密實。她們總是亂翻,在你以為要挑中哪一件時松手,迎向她的女兒或兒子。要等人都走完了,奶奶才讓他收攤。把它們裝進塑料袋,把紅色金絲絨布也卷起來,它在街角風(fēng)吹雨打,不像剛鋪開時鮮亮,變成粉,朝白里走。奶奶傴著背,臉黑瘦,衣服很臟,還有味,但她是奶奶,有奶奶就有家,有一日三餐,鍋里咕嘟著米湯,籠屜冒著熱氣,奶奶用鹽醋調(diào)味,拌世界上最簡單的菜,可他一輩子不會忘,這是愛的味道。

十年會讓一個人老,產(chǎn)生抬頭紋、魚尾紋、法令紋,但不會徹底改變?nèi)菝?。他靜靜等待。那個叫“爸”的男人,十三年前離婚,十二年前另娶他人,他們生下的小孩,長什么樣?

他只有尋找。只有等待。

過去他和寸頭二紅密聚的垃圾場變成一個大公園,有人跑步、唱歌、甩鞭子,藏在綠植里耳鬢廝磨,他們互相摟著,把對方當棒棒糖,吮一口,又一口,吱吱地回味。這些男女并不比他大多少,或小多少,他們的人生是什么樣的?他以廣場為中心,一條街一條街找,一條巷一條巷找,終于在一個小飯店的門口看到了寸頭。

“小米!小米!”寸頭說,“你終于回來了?你總算是回來了!你還好嗎?”

“不好!我睡不著,天天晚上都睡不著。我不知道我的十年去了哪里,除了悄悄長高的骨頭和肉,我不知道誰還給我留下了點什么,我也不知道‘新生’的路在哪里。十年了,我天天都想干點有意義的事情,可我出來了卻什么都干不成。還不如在牢里,起碼我能聽話。現(xiàn)在我不知道聽誰的話,沒有人告訴我我該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

“你沒找工作嗎?可以干的工作有很多,快遞,超市,物流,都可以干?;蛘吣銇磉@里!”

“那有什么意義呢?像豬狗一樣吃了睡,睡了吃?變成制造大糞的機器,會喘氣的死人?”

“不然呢?”

他沒想過尋找和等待的意義、結(jié)果和目的,他看著寸頭,胖了,老了,有白頭發(fā),有皺紋,張開嘴,有蛀牙,又黃又亂,他一定是老煙槍,身上有股子濃重的煙味,說不定還整宿不眠,黑眼圈才那樣重。這時后廚有人高聲叫,寸頭說小米你等一會兒。他不想等,跟過去。有人報菜單:“清炒腐竹,木須肉,三碗刀削面?!贝珙^掛一只油膩的圍裙,手起刀落,切菜,切肉,切蔥姜,起鍋,倒油,掂勺,沒有把刀逼上他身體時的凜冽,沒有跟他舉杯盟誓時的豪情,被放進時間機器壓榨,都變形了。他不說話,默默看著寸頭被火光映紅了的臉,時間是世上最虛無的東西,沒人看得清首尾,人一出生就落在它的血液里,被裹挾著朝向各個方位。

他說:“寸頭,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你說我為什么要找你?”

“你氣不過,覺得替我坐了牢,想報復(fù)我?”

“不是?!?/p>

“你恨我不仗義,我不該掐斷咱們的友情,十年里我沒有去看過你一次。你想罵我,想打我?!?/p>

“不是。”

“那你為什么要找我?”

“我為什么找你?寸頭,我為什么要找你?我也想知道。”

他喝了一口,冰鎮(zhèn)過的啤酒順食管滑入,迅速在胃里巡游了一圈,他想象它雙腳站立,兩手叉腰,它說,跟我相比,你們算什么?監(jiān)所有時候會有新人進來,神情傲倨:不要說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就是一年,世界也在發(fā)生日新月異的變化,你們根本適應(yīng)不了它。不光你們適應(yīng)不了它,沒有進來過的人也適應(yīng)不了它,它像動車一樣,飛船一樣,呼一下一個新時代,呼一下一個新時代。他在《新聞聯(lián)播》里不斷聽到新詞匯:網(wǎng)購、支付寶、共享單車,還不知道怎么運用這些詞匯。

他們的談話被不斷打斷,既當老板娘又收銀又端盤的女人不停吼叫,寸頭。寸頭。寸頭。寸頭就站起來,鉆進后廚,給其他客人端出魚香肉絲或是涼拌三絲,這個過程持續(xù)到凌晨一點以后,終是靜了,他們說了很多,喝了更多,后來他喝多了,頭暈,搖著身子站起,說:

“我除了找你,還找我爸,找我爸和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我不知道找你們要干什么。我不找你們,又能干什么呢?”

床松軟,第一次倒下去時他提醒自己,已經(jīng)出來了,不用在乎鈴響了,安心睡。次日凌晨六點半,他被慣性叫醒時習(xí)慣“到”,發(fā)現(xiàn)陷在床上很難受,身子有些疼,不如牢里的硬板床舒服。但等他第二次醒來,就無比貪戀這張軟床。他睡到晚上才起來,不知道還該不該再等下去。等“爸”,或“爸”的孩子,要干什么?不等的話,他又能干什么?

出獄至今,已經(jīng)十三天,他還沒有干過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如果把這十三天拉長到十三年,二十三年,五十三年,他很容易就看到余生,這沉淪在時間之河里的虛無,比骨子里的尖刀更易殺死人。他聽到有人在呼喚:來呀,快來啊。這里沒有隔膜,冷漠和推諉。這里陽光和暖,眾生平等。這里的父親和兒子在一起,哥們兒義氣永存。

以《古惑仔之人在江湖》為背景,他進入聊天室?!耙恢付U”打字速度不快,他也不急。夜才開啟,暗剛穩(wěn)勢,時間長著呢。他調(diào)整攝像頭,最后把它掛到電腦主機體上。六十度俯拍。無力感。弱勢。被動。他在前景放了一只茶杯,注入開水,熱氣裊裊,像放出煙霧,制造幻境。做好這一切,他坐下來,椅面硬實,他撈過來一只枕頭,墊在屁股下。

我二十三歲了,坐了十年牢,剛出來。

活著有什么意義?豬狗一樣吃了睡,睡了吃?

死長什么模樣,怪獸,還是白面書生,或者就是一只細菌?

沒有人圍觀,也許他們有別的消遣,紅警都不時興了,微信取代QQ,電腦銷售量下降,人與人疏離到一只手機之外互不接觸。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但他不是明星,有沒有人關(guān)注,并不重要。他繼續(xù)寫:

我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么意義,我不知道所謂的“新生”要怎么獲得。我覺得自己活著不如死去。

是的,我要死了。

他把毛巾墊在左腕下,刀尖呈三十五度斜插,先劃開皮肉,青紫的被黏膜包著的動脈會滑,得橫切、重壓。血噴出來,白底紅花,紅更加熱烈?;鹧?,生命,陽光,青春,不,它是觸底反彈的絕望。他看著它,輕輕地笑了,從骨子中央釋放出來的快感迅速傳遍全身,觸電般的,神靈相通的快感……

醒來才知這是一場夢,電腦黑屏,窗外發(fā)白,是新一天到來了。回味夢中的情景,他幸慶只是一場夢,將右手搭在左腕上,三部有脈,一息四至,不浮不沉,節(jié)律從容,這是活著的信號。在監(jiān)所,總有人想死,撞頭、絕食,學(xué)電影情節(jié)把牙刷柄在墻上磨,要磨出尖利的銳鋒捅向自己的喉嚨,他們只在試過一次后就徹底放棄死的念頭,“只有活著才知道活著的味道”。幾乎所有人都憋足了勁等“活”。

出于慣性而非“必然要”的決心,他又一次站在校門口。

跟以往一樣,上學(xué)前的校門口像菜市場,從轎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上下來的孩子們,長得幾乎一樣,穿校服,戴紅領(lǐng)巾,重重的書包要么讓他們駝背,要么把身體朝后勒去。他靠墻站立,不帶希望地看看前方,又看看側(cè)面,長久地看著拐角,好似奶奶還在那里,被眾人圍著議論:就是他家孫子,才十三歲就坐牢了呢。拿刀把人捅了呢。心底泛起一陣一陣的心酸,第一次生出濃重的悔意,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好好聽話,考最高的分數(shù),得最高的榮譽,讓奶奶為我高興。

一個小男孩貼著墻角遠遠走來,嘴巴緊閉,雙拳微握,手臂一前一后甩動時總與腿腳方向一致,他大概覺察出不對,跳了幾腳,調(diào)整過去,走不了兩步,又回去了。他一定為此氣惱,把手塞進褲兜里,很快又拿出來。他就這么由遠及近,貼著他走過去。他看到他的書包呈現(xiàn)出可怕的臟與舊,有些像鼻涕一樣的臟東西死死粘在把手。白校服被他穿成灰色,下擺吊兒郎當?shù)厝M褲腰,露出紅褲頭的松緊帶。他讓他想起自己,于是下意識:“哎?!?/p>

男孩停下來,回頭望他,臉上現(xiàn)出一絲歡喜:“你在叫我嗎?”

“你叫什么名字?”

“谷小粒?!?/p>

“你怎么叫谷小粒?你為什么叫谷小粒?”

“我哥叫谷小米,我叫谷小粒,這有什么不對?”

“你說什么?”他大吼一聲,發(fā)現(xiàn)他全身發(fā)抖,眼里涌滿淚,像兔子一樣扭頭就跑,一下子跑進學(xué)校,融在許多校服里面。他們都只有后背,有高有低,有細有圓,全身骨頭206 塊,內(nèi)臟23 件,八大系統(tǒng),十二經(jīng)脈,720穴位,像庖丁解牛,他閉眼就能看到人體結(jié)構(gòu)。他試圖據(jù)此想清谷小粒的模樣,并沒成功。

放學(xué)時,他等在原地,他想也許那個叫“谷小粒”的男孩會繞開,如果他愿意,有很多條路可以繞過他。但沒有,像上午一樣,他順著墻根走過來,停在他面前。

“你在等我嗎?”

“是的,我在等你。”

“你等我是想綁架我嗎?”

“你家里很有錢?”

“沒有,除了我和爸爸,什么也沒有。那你是想拐賣我嗎?”

“你覺得自己值多少錢?”

“我不知道!但你不能拐賣我,你不能把我?guī)У絼e的地方?!?/p>

說完這句話,谷小粒就走開了,書包又沉又重,朝下墜,他往前走一步,屁股就被彈一下,彈力之大迫使他朝前奔跑,兩腿交替抬起、落下,身子前竄。他不緊不慢跟著。谷小粒在菜市場買了兩個饅頭,把它們提在右手,一前一后晃悠,經(jīng)過城市公園、廣場,城中村復(fù)雜的地形,最后走上一條寬闊的土路。他恍惚記得,小時候跟奶奶來過這里,奶奶拽他,推他,勸說他,可他貼緊墻角不肯進去,奶奶一步步走進大太陽底下,陽光把她的身子割成兩截,上半截明亮,下半截陰暗,她像迷失了心智,經(jīng)過路邊的亂石、小樹、未曾鋪油的路面,一步步走入怪物闊開的嘴巴。他發(fā)現(xiàn)十年并沒有改變什么,這里依然是被城市遺忘的角落,它真的太遠,太舊,太臟,連村口的老槐樹都灰頭土臉。他在過去等奶奶的地方坐下來,看著谷小粒一步一步遠去。不需要再跟了,村里人都搬進城,不遠處唯一掛著花門簾的地方,是谷小粒的方向。

谷小粒進屋后又出來,院里很快燒起煙,隔著老遠,他聞出是蘋果樹枝焚燒后的香味,這種味道在城市已滅絕,市民被要求燒煤氣、電磁爐、陶瓷爐。一縷輕煙裊裊,在藍天白云綠樹之下,有點虛幻,他坐著、聞著、聽著。布谷鳥。斑鳩。咕咕。咕咕咕。他覺出體內(nèi)的躁動,那經(jīng)由針尖、刀尖傳送進去的鐵離子、鐵分子,經(jīng)過十年醞釀,成長為龐然大物,它鼓動他站起來,活動開筋骨,徑直朝向那院、那屋、那人,他想象里面的溫熱、歡喜、團圓,是他遭背棄的源頭,溯源而上,他要站在源頭之源,問他一句:為什么?

他沒動。

谷小粒看到他,并不意外,他說:“你在等我嗎?你一直在等我嗎?你是不是也想買那個樓房?那里不能賣!也不能租!要不然我們就不會搬到這里了。那是奶奶留給哥哥的,哥哥就快回來了。我爸說哥哥要在里面娶嫂子,生侄子,這樣我們家就不只我和爸爸兩個人了,就會變成五個人?!?/p>

“你媽呢?”

“我不知道。自從我爸被車撞了,她就不見了。我以為她要出去一天,兩天,三天,可現(xiàn)在都八年了,她還沒回來。我想她一定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也可能死了?!?/p>

“你爸癱了?”

“不是癱,是殘。醫(yī)生把他的兩條腿鋸了,從這里?!惫刃×T诖笸雀肯碌牡胤奖犬嬛八F(xiàn)在就是個長方形,插個腦袋,插兩根胳膊?!?/p>

“沒賠錢?”

“賠了。很多。有可能被媽帶走了,也可能被爸藏起來了。反正我沒見過?!?/p>

從土路走上柏油路,他們不約而同跺腳,把鞋面上沾的土跺掉。這時他發(fā)現(xiàn)谷小粒在蹙眉,小小年紀,卻像管教一樣有很深的眉間紋,他朝前跳了幾步,又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買那個房?”

“不是。”

“那你為啥找我?”

“我也不知道。”

“你不用上班嗎?不用掙錢嗎?如果我像你一樣大,就可以去掙錢了,我會掙很多很多錢,我要給我爸買一個輪椅,帶他去看哥哥。我爸說我們沒有別的親人,就剩他了,他在遠處打工,爸說他這輩子都等不到哥哥回來了,我也怕他等不到。有時我放學(xué)回家,他一動不動,我就用樹枝捅他,有幾次捅一下他就醒了,有幾次捅好幾下他還不醒。你害怕死人嗎?”

遠遠落在身后,他看著谷小粒停下來,回頭看他,“你不跟我一起走了嗎?”

他搖頭。逃開了……

糾結(jié)了幾天,他還是沒有勇氣?!鞍帧睂τ谒裕:萌缤昵澳莻€夜晚。起初他能清楚記得刀子捅進大腿時“撲嗤”那一聲響,好似不是它主動進入,而是被肉吸引、召喚,被生生吞進去。血流出來,越來越冷,后來變成冰,將記憶封凍了。他不愿意想起這件事,正如不愿意想起自己其實有“爸”,同監(jiān)所的人問起來,他會輕描淡寫說:死了。

跟“爸”的距離像天地那么遠……

被巨大的空虛和無聊驅(qū)使,他又去到村里。坐在可以看見那院的老槐樹下,他摸著密布的劃痕,似乎淡了,淺了,也輕忽了,結(jié)節(jié)消融,血液如春的律動,催發(fā)著生命。谷小粒在院里的水龍頭下洗衣裳,搗鼓出的泡泡太多,他捧起,朝天揚,直起身子跳,攆著泡泡吹。他看見他,走過來。

“你為什么跟蹤我?你又不綁架我,又不拐賣我,又不買房子?!?/p>

“我無聊?!?/p>

“無聊是因為閑。要是有很多事干,你就不會無聊了,只會累?!?/p>

“你累嗎?”

“嗯。很累。但很快就好了,哥哥就要回來了,他一回來,就會替我干所有的事,我就可以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只是上學(xué)?!?/p>

“你哥哥沒那么好!他回來也不會替你干活,他不會來見你們,不會替你們掙錢,不會替你們收拾爛攤子,他會眼睜睜看你們死……”

“不許你胡說!”谷小粒推了他一把,大吼道,“不許你這么說我哥哥!”

“我沒有胡說,你哥哥就是個混蛋,他除了看著你們死,啥也不會干!就是你們死了,他也不會替你們收尸,他只會眼睜睜看著,啥也不做!”

他沒提防。谷小粒從院子里提了一根棍子過來,劈頭朝他掄,打中脊背,又攆了他跑?!澳氵@個壞人,你在說什么呀?我從四歲開始就做飯、洗衣服、拾柴、燒火,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等哥哥?!惫髯犹?,從中間折斷了,他提著其中一截,嗚嗚大哭:“你到底在說什么???哥哥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唯一的——希望。”

“你還有希望,可我沒有,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

一塊黑云游過來,罩住大半個太陽,他一步步靠近,跟谷小粒站齊,像和十年前的自己站齊。那時他光頭,眼里射毒火,看誰都像仇敵,跟誰都不和氣。他跟人挑釁,或被人挑釁,打得過便打,打不過,就用刀在身上刻下記號,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傆幸惶?。管教告訴他,這事最不明智,最不值得。他看著,谷小粒后牙槽咬死,肌肉顫動,眼神里一樣有火射出來,他被刺到了,有些心疼,說:“你別瞪我了,我逗你呢。哥哥會管你的?!?/p>

他鄭重地撥通了程警官的電話,像按下電腦的重啟鍵,覺察到那個東西的流逝,積攢了十三年的銀白色的針尖刀刺,以離子為單位,順著血液出來,摔到地上時它“吱”的一聲,太輕微了,只有靈魂升空,肉體敏銳的人才能聽到。一首歡樂的交響。他打敗了它。失去宿主,它迅速蒸發(fā),銀白的粉末四處迸濺,最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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